“贵不独行”作为一句古训,可从两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来理解。
其一侧重避险。世家大族的秘传典籍里,它被阐释为权贵的自保之法——高处不胜寒。如果一个人身份高贵,往往会避免单独行动,而是在亲信随从的簇拥下出行,以防有人图谋不轨。
其二侧重为人。寒门儒生的注疏里,将其视为处世良方——藏锋敛芒,方能行稳致远。意思是,即使一个人大富大贵,也应始终保持低调谦逊,广结善缘,与友人相知相伴,共同进步。
关望星所传授的,究竟是哪种含义?
我思索间,看向屏风后,那里已被他密不透风的警卫员挤得水泄不通。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关师傅所授,想必是前者。
我戏谑一笑,说您别开玩笑了,哪有人敢动您这样的“贵人”?就算这成语放在我身上,除非有人想进局子,才敢威胁我们警察吧。
关望星只是静静看着面前,一件件古董漂流而过,未分给我哪怕一个眼神,只道:你不信的话,现在就独行试试。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疑惑地问——我?独行?
关望星解释道,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学就会。你现在单独出去转一圈,立刻就能明白,什么叫作“贵不独行”。
我注意到,他嘴角竟挂上一丝笑意。
关望星竟然也会偷笑!
我起身朝郑弈招手,虽说屁股还没坐热,但小郑,咱们赶紧出去吧,你师傅开始撵人了。
关望星却伸手拦住郑弈,说,独行的意思是,你要一个人出去,郑弈留下陪我看拍卖会。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我们还身处西海十二楼的拍卖会现场。今晚关望星这一横插,十二楼的拍卖生意怕是做不成了。一楼拍卖厅的人都在翘首以盼,焦急等待拍卖会开始;二楼包厢的贵宾也在连廊上烦躁踱步,不停催促工作人员。最尴尬的当属旁边的主事人,关望星的警卫员如警戒带般拦住他,让他既听不见我们对话,也弄不清关望星要做什么,只能苦等,战战兢兢地候着。没办法,他毕竟先做了亏心事。
我欲言又止,说师傅,这西海十二楼拍卖会,也算是国内拍卖行当的翘楚了。虽说存在一定的灰色地带,但那些在灰色地带活跃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您万事留意吧。
如今,关望星一直晾着耗着,既得利益者会不会心生不满,对他不利?
关望星却说没事,让我放心。无论怎样,西海都比京城自在。京城他尚且不怕,更不用说西海了。
说完,他便闭上嘴,没再言语。
我俩一起看向郑弈。
选择权到了郑弈手中。他要在师傅和师哥间抉择。郑弈看看我,又看看关望星,面露纠结之色,最终还是坚定地选择支持他师傅。
我无奈道,行,我自己出去转转,您二位悠着。说罢,抬脚下楼。
一出大门,我便听到身后十二楼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发放拍卖展册的声音。拍卖会终于开始了。
我坐上VIP电梯,按下1楼。本计划在1楼游览5分钟,透透气就返回12楼拍卖会场。
可是,电梯刚下降到6楼,我便浑身冒汗。先是背部不舒服,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梁蜿蜒而下,渐渐洇透衬衫领口和下摆,喉咙也一阵灼痛。我难耐地松了松领结,见电梯镜面墙里的自己也做出同样动作。
电梯下降到4楼,顶部换气扇发出清晰的蜂鸣声,吹出的冷风裹挟着我呼出的白雾,在电梯镜面上晕开一大团模糊光晕。我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一支燃烧的蜡烛,汗水如融化的蜡油,在滴滴答答声中,我踉跄着扶住扶手,无力地靠在电梯金属墙上。
电梯下到2楼,冰冷的电梯墙壁,却无法浇灭我体内如野火燎原般的燥热。我的衣服仿佛一枚滚烫的茧,将我紧紧包裹。我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实在太热,而且这种热很不对劲。西海气候常年如春夏,夜间温度虽不低,但整座西海古玩城都开着冷气,不至于让人热成这样。
我不仅热,还昏昏欲睡。此刻我明白,我中招了。我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这些年因休息不好,常找警局的心理医生开药,其中有一种西药效果显著,服用后半小时内无明显异常,但25-30分钟时,人会感到头脑昏沉、无法思考,再睁眼,就是第二天。
弄清病因,我开始怀疑自己何时中招。我虽被撤离专案,但仍身着警服,没想到真有人对我下毒手。
我这才理解关望星所说的“贵不独行”是什么意思。但凡我现在身边有一个信赖的人陪着,我也不至于如此无助。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关望星干的好事,但随即又否定了。他事多,不屑于此。
我踉踉跄跄,强撑着不让自己瘫倒在电梯角落。视线逐渐模糊,洁癖带来的不适感愈发强烈。而最难受的是浑身敏感的皮肤,这种毒药对我而言堪称天生克星,药效在我身上恐怕比普通人放大10倍。
电梯飞速下降,我不停喘气,喘出带着奶腥味的白气。
......等等。
是奶,是牛奶!
我立刻在脑海中拼凑今晚的记忆碎片:半小时前,我在宴会上喝过一杯牛奶,那杯子经过鱼羡山之手,他是今晚唯一有动机且有可能对我下手的人,想必就是那时,他急不可耐地在牛奶里动了手脚。
我盯着电梯按键面板,上面固定的蓝光如深海沙丁鱼在眼前游弋,受惊般粼粼生辉。我痛苦地闭上眼,药效即将发作,视线已模糊不清。我开始后悔独自行动,担心鱼羡山根本没走,就在附近等着我最脆弱的时候下手。
要说中招后哪里最安全,自然是十二楼第三层,坐在关望星身边。可我偏偏跟他打了这个赌。我现在才不在乎打赌的输赢。但我咬咬牙,心想,从这里再返回十二楼,虽然路程不远,但我已经做不到了。
电梯终于降到一楼。开门瞬间,我冲了出去。电梯门开阖的机械声恍若隔世,一楼中庭香氛空调的气息扑面而来,有点恶心,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我不能去洗手间洗脸,那样来不及,也无法让我清醒。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但刺痛转瞬即逝,我需要更强烈的清醒剂。
这时,我瞥见旁边一家卖古刀古剑的古董商店,还未关门,店内挂着长短不一的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我立刻跌跌撞撞朝那走去,不顾店员震惊的表情与阻拦,抓起一把小刀,狠狠朝自己手臂扎去。
但是,锋利刀尖悬停在手臂上方几毫米处,我却没有成功。关键时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钳住我的手腕。有人笑嘻嘻问我:“你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