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主

九十三、农民!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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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中省阳阜市算不得什么名城,既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又不是工业城市。但是因为交通上的关系,在安中省这座城市还是挺重要的。

林大福蹬着三轮车儿,在薄薄的晨雾中起来拉活。从老家那大山来这里,讨个生路确实不易,又不识字又没技术,除了两把傻力气,林大福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

城里就是好啊,地都干净,就一点,收钱的人太多。那天不过吐口口水,便被一戴红袖套的老太拦住,要罚款五十……老天,五十块啊,在家乡自己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如果不是看到自己老实,那老太太非把这三轮车给自己扣下不可。

这三轮车可是自己的**,拉车一天可以赚下七八块钱,除了吃要三块钱,自己还落得四五块,一个月净赚个一百多,抵在老家干一年的了。这城里人咋就不把钱当钱呢?就是吃的东西太贵——好在自己有办法,弄点老咸菜,早上花两三块钱买些馒头,一天就差不多够饱了……

等攒够了钱,自己就回老乡去,讨个老婆生个孩子,那孩子好好读书,长大了也做个城里人!

正想着,前面走来两城里人,林大福小心翼翼将车子偏开,尽可能离那老人远些。

但就在他偏开之时,那两个城里人中的老妇女牵着的狗突然挣开绳子,咆哮着向他冲来。林大福一惊,车头微了一下,那狗便被后轮碾过,呜呜叫了两声便不动了。

林大福脸都变白了,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城里人的狗儿那可比乡下的人命还精贵!他手足无措,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跑,用力蹬车逃跑,那两个城里人都上了年岁,一定追不上自己。但第二个念头将第一个念头否决了:咱乡下人缺钱不缺德,自己做的自己当!

“妞妞……我的妞妞啊……”

那五十出头但保养得很好的老妇女被惊呆了,她激动地冲向那只小狗,想将它抱起又不敢,大声嚎淘起来。她的同伴见林大福在车上发愣,一把将林大福扯了下来:“你这民工,压了我家的狗就在那发呆?”

林大福憨憨地抱着头,任那个五十多的老头扯着他,既不吭声也不反抗。他心中确实过意不见,毕竟是自己把人家的狗压死了。

因为是大清早,路上行人不是许多,只有一些晨练的。看到这里起了纠纷,人们纷纷过来,起初大伙见那小狗死的惨状,都起了同情之心,但随着这对老人的叫骂,而林大福又是一脸老实木讷的样子,众人的同情心开始转向。

“何必呢,不就是一只小狗嘛,人家都认错了,何必把人家骂成这个样子?”

有好管闲事的出来打圆场,林大福也算是反应过来,向老人鞠了个躬:“对不……对不起,我……我……不小心的。”

“认错就行了?我家妞妞不是普通的小狗!她通人性啊,我说话她都懂,她还爱和我一起拍电影呢……”那老妇女嚎了几声,挤出两串眼泪来:“这狗是外国种,你知道吗,外国品种!你个死乡巴佬臭农民,竟然把我家妞妞给压死了,你得抵命!”

林大福吓得一缩脖子:“哎哟我的娘啊,这城里人连狗都比俺们乡下人命贵,俺压死一要狗就得抵命……可俺三十好几了也没娶上媳妇,老林家就得绝后……”

“喂喂,至于嘛,没听说过要人给狗抵命的,更何况你俩位逛马路怎么走左边啊?”

那好管闲事的听了摇了摇头,却没有把心理的话说出来,见这老两口不听劝,他也懒得管闲事了。林大福眼看着帮他说话的人也收声了,心中更是惶惶不安:“我……我……”

“我什么我!”那个男的见周围虽然没有人再插嘴,但嗡嗡议论声却不绝于耳,大多对他们老俩口充满鄙夷。这老头子是个要面子的人物,他还听到有人认出了自己,他缓了口气,拉开了老太太:“你压死了狗,总得负上一些责任吧?”

“啊……我赔,这狗多少钱?”

“我这妞妞是买来的外国种,比国内的杂种狗要名贵得多,光身价就要一万二,你赔得起么你?”老太一听就怒了,她手指着林大福:“你这穷鬼乡巴佬,把你卖了也赔不起我家妞妞!”

林大福又缩了缩脖子,险些哭了出来,一万二,老天啊,这钱别说赔,自己见都没见过呵!

“交警来了,交警来了!”

正当林大福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有人喊道,林大福一听警察,心中更是慌了,想跑,但又怕警察手中的枪,呆在这吧,自己去哪弄一万二赔人家的狗啊。

老天呐老天,你为啥要生出这样比人还精贵的狗儿?

交警来询问了事情经过之后,他笑了笑,这明显就是城里人欺负人家乡下人。那老两口晨练为何不靠路右边走,为何不拉住狗?整起事故,应当说全部责任都在那老两口。他开口想处理的时候,那老头板着脸打起了官腔:“交警同志,这事情得禀公快速处理,他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欺负我们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同志。另外,政协今天有个重要会议,我必须尽快赶过去,所以你处理要迅速。”

交警看了这老头一眼,老太补了一句:“我老伴是市政协副主席。”

交警为难了,是非曲直他心中有数,但为了一个乡下来的农民得罪市政协的副主席,有这个必要嘛……可是,如果就此找那农民麻烦,自己良心上又过意不去……

老头挺不乐意地看了老太一眼,他其实不想把自己的身份完全说出来,本来只要让交警明白自己是政协的就够了。果然,旁边有人嘘了起来,听到是政协的副主席,有人嚷道:“市政协副主席,不是有个叫章德东的么,和《华中农民状况调查》作者打官司的那一位?”

老头脸立刻红白交替,好看得很。那嚷嚷的人显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早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才说起来的。小交警嘿嘿笑了笑,他对老头道:“这样,老同志,如果你有事你就先去,留下你爱人和这位当事人协商解决,总能商量出一个办法,对不对?”

老头对此极不满意,但交警已经给他留足了面子,他也不好再要求什么。他看了老太婆一眼,然后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算了算了,杀了他他也赔不出来,这样吧,他出钱给妞妞办个丧事吧。”

“我只有二十七块三毛钱……”

听到不用给狗抵命,林大福松了口气,呐呐地说着,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零散散的钱来,这是他一周所得。

围观的人嗡一声,让林大福有些害怕,城里人还不是帮着城里人的,这一定是嫌自己钱少了,可这就是自己全部的钱了,连这辆三轮车,都是老乡借钱帮自己买的。

章德东摇了摇头,今天一大早就遇上这样的事情,确实晦气。他老伴一听这穷乡巴佬只有二十多块钱,更加愤怒起来:“二十多块?只够买两封爆竹的,你……你……”

“就这样吧。”

比起他婆娘要有见识,章德东拉过了不依不饶的老伴,他用眼角瞄了林大福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来:“农民。”

林大福借了把铲子,在绿化带里一棵树下挖出一个坑来,将那只惹事的死狗埋了下去,然后连着放了两封爆竹。看热闹的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风波到此原本就该结束了,但这个时候,章德东老伴又说道:“不成,我家妞妞这丧事没有人送终不成,得有人扮孝子,你得扮孝子,给她的坟磕几个头,要不就赔钱!”

“啊?”

人给狗磕头?活人给死狗磕头?

小交警脸上都露出了愤然的神情,但林大福却觉得合算,自己磕几个头,抵上万元的赔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好。他生怕那老太太反悔,扑通一声便跪在泥里,脆梆梆地给那狗的“坟”磕了三个响头。

他们不知道,事情的经过,被一个人用家用摄影机全程拍下,这位本是紧盯章德东的年轻人对这一幕如获至宝,在众人都散去之后,他悄悄跟上了林大福。

一周之后的星期一,安中省的新闻媒体扑天盖地都是一个消息:是阶级兄弟还是奴隶。无冕之王们挥笔如刀,将一个刻薄、冷漠与极端自大的官员嘴脸描绘出来,章德东这个名字,再一次成了过街的老鼠。

这一次与上次进《华中农民状况调查》不同,这是在举国都重视农民、农村、农业这三农问题的大背景之下发生的,而且有确确实实的证据,不少电台反复播放林大福下跪磕头时苍凉的背影,有舆论甚至断言,这个背影将肯定入选二零零六年感动中国的十个场景。

相邻的江南省立刻有律师扬言要替林大福打这场官司,而安中省本省的律师则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几位都找到了林大福。林大福这个老实巴焦的农民,一夜之间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

有人欢喜,便有人哀愁。章德东在阳阜市政协会议上提出“限制盲流进入阜阳”的提案时,遭到其他政协委员和代表们的集体斥责,而且当场就有来自农村的代表提出,为了挽回政协的形象,必须立刻罢免他在政协的一切职务与及代表身份。这个提议立刻被排上了议事日程,这对于中国的两会来说,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唐华将一张报纸塞进垃圾筒里,他走开没多久,一阵风将报纸卷了出来,上面第四版的标题是“狗主席被罢免,农民工获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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