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第三章 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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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现身出来的,是位身姿颇为修长的女修。相貌清秀,却无艳色,眉目间颇有英锐之气。

李珣一眼认出,此女乃是阎夫人首徒阎湖。

此女虽不像阎如那样耀眼,却对师尊忠心耿耿,修行亦专精唯一,近年来更是已迈入真人境,直追师尊,堪称阎夫人手下第一高手。

两人目光对接,都极是惊讶。还是李珣先反应过来,压下心中存疑,失笑道:「这三个蠢货怎么惹上了师姐?」

「师尊在里面做晚课。」

阎湖神色淡淡的,与阎如、阎采儿等人的态度颇不相同。

「夫人在里面?」

李珣自动略去「晚课」之类的说辞。望向林间,当然看不出究竟。

此时,阎湖微侧过脸去,似乎在倾听什么,稍后便道:「师父请你进去。」

知道是阎夫人给了指示,李珣微微一笑,目光移到另一边。

鬼机刚走过来,却不愧他的名号,眼也不眨一下,走到仍瘫在地上的三名弟子身边,伸脚踢了两下,摇头道:「阎湖师妹下手真狠,我送他们去治伤……」

李珣点点头,随着阎湖入林。

这片松林其实并不大,两人曲曲折折走了几丈远,穿过林木屏障,眼前便豁然开朗。

林木环绕间,是一个面积不大的水塘,湖岸茅草丛生,周边空气却出奇地清新,似乎鬼门湖长年不散的雾霾全被周边林木阻隔在外,令人心神一清。

塘边清出片空地,阎夫人就跪坐在那里,微笑回眸。

招呼一声,李珣大大方方地上前,盘膝坐下。阎湖绕到师尊身后,眸光垂落,静静侍立。

「听湖师姐说,夫人在此处做晚课。这倒是鬼门湖难得的清静地方,不慎惊忧了夫人,莫怪。」

「什么晚课,那只是湖儿为我遮掩。我只是在这儿费脑筋、解难题吧。」

顺着阎夫人的目光,李珣看到她身前地面上,画着一片鬼画符般的线条。

虽然李珣一眼就能看出,这应属于咒法符籙的范围,不过,他的见识也仅此而已。

阎夫人见他神情,抿唇一笑:「说起来,我传你碧火流莹咒法,你从来都是马马虎虎,眼下想拉你做帮手也不可得!」

嘴上叫了声惭愧,李珣却也没往心里去,心中还在想着刚才惊鸿一瞥的鬼影。

虽是一刹那间的残像,可却给他极熟悉的感觉。是哪个他曾经见过的高手?又和阎夫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这里走神,哪知阎夫人还真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纤长的手指自沙地上抹过,低声道:「这是符籙部分,还有禁法的部分,想来,应该就要麻烦你了。」

李珣闻言稍稍定神,马上想起,刚回来那天,阎夫人所说的「帮忙」

的言语。一时间升起些好奇心,便问道:「什么禁法部分,我看看?」

「不,符籙部分还没想好,更别提禁法。」

阎夫人不愿意多说,摇头一笑,刻意地转移了话题:「其实,你只是回来,便已经帮了大忙。稍早时候,我刚同宗主说话……自他为宗主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有这么明确的倾向,无疑,这都是你的缘故!」

李珣立知,阎夫人与冥火阎罗之间,应已形成了一定的共识。

如果仅是宗门内部的问题,此刻碧水君已可以垂首认输,只可惜,现实的情况要复杂太多。

谦逊了两句后,因彼此都有心事,气氛很快停滞下来。

正不是味道的时候,外面忽又有人声喧嚷。阎夫人眉头微皱,身后的阎湖不等她指示,身形闪动,又去撵人。

怀着几分好奇心,李珣放开感应,通过外间的生机脉动,分辨来者的身分。

信息才回馈回来,他背后肌肉一紧。全凭着远超常人的定力,才止住扭头回望的冲动。

又是那个鬼影!

这一次,对方避过了他的眼睛,却擦过了他的感应网络边缘,再一次消没无踪。

不过,与眼睛扫到的残像不同,气机感应的结果,比任何观察方式都要来得直观。

对方的生机脉动深沉雄健,又自然而然地保持在一个幽昧虚缈的层次,距此并不甚远。

可李珣没有特意开放感应之前,竟然毫无所觉。对方也十分敏锐,李珣才有所察觉,他便远遁飞离,前后相差也不过一线而已。

高手!

李珣心中定性,却又生出更大的疑惑,此人与阎夫人是何关系?鬼鬼祟祟的,是同伴?敌人?

目光瞥向阎夫人,却无法从她脸上获取更多的信息。正苦思不解的时候,阎湖回来,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冥璃带的客人?」李珣中断思绪,更早一些,林外三人的生机脉动已经回馈回来。

他稍一思忖,便道:「阴阳宗的?」

只看阎湖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微笑间,他转脸道:「夫人,我去招呼一下。」

「既然是别宗修士,就不要失了礼数。恰好我功课做完,让他们进来即可。」

阎夫人抹去沙地上的痕迹,笑道,「这里算是个会客的好地方,便让给你吧……要记着我的话啊。」

再度展颜一笑,不待李珣拒绝,她盈盈起身,带着阎湖,踏水走过水塘,从另一侧离去。

李珣轻刮下巴,若有所思,以至于冥璃领着客人来到近前,都忘记了有所表示。

冥璃和李珣算是颇有交情的,见状咳了一声,唤他回神。

正要介绍两位客人,而后面那对男女已经上前一步,躬身开口:「阴阳宗晋山卿萧松(飞云嫔苏瑜)见过百鬼师兄。」

来人竟是阴阳宗五嫔七卿中的人物,若与幽魂噬影宗的职位相对应,堪比宗门长老人物。

虽说这两人都是秦婉如登位后,新近提拔上来的新人,于外界声名不显,但却是秦婉如最核心的班底。

他们如此做派,几乎就等同于阴阳宗的态度。李珣还好,冥璃在吃惊之余,思及彼此地位,却颇有些尴尬。

这个距离,李珣已不便站起,略欠了欠身,算是还礼。

二人中,他倒是和萧松照过面,也就是上次抢夺羽夫人的时候,还并肩作战过。

旁边那位媚意横生的佳人,还是初见,不免多打量两眼。

一望之下,他眉头微动,倒是发现了些许端倪。

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他的眼神停留,但也只当是美色之故。便是苏瑜,也仅是微微垂眸,似羞似喜的妩媚姿态,极是动人。

李珣莞尔一笑,也不解释,只是挥挥袖子,道了声:「坐。」

萧松、苏瑜再施一礼,也不管地面是否干净,均跪坐下来,身子却都挺得笔直。

陪客的冥璃见状,更是浑身不自在,嘴角抽搐之下,也侧身坐了,一双利眼,只在三人身上打量。

「不曾想,与师姐分别不几日,她便派你们过来……北齐山一事,未能救得羽夫人,我一直心存憾恨。却不知羽夫人身后事如何?」

虽是简单的客套话,萧、苏二人依然不敢怠慢。

萧松恭声应道:「重羽师叔的法体已安置棺椁,暂停放在宗门祖坛之内。宗主的意思,是要等老宗主回返、师叔之仇得报之时,方隆重下葬,以慰亡灵。」

李珣神色不动,心中却在冷笑。

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秦婉如能够解决的,如此,羽夫人岂不是永不得入土为安?

可转念想想,她一个女流之辈,独力支撑偌大的宗门,已是艰难。而其赖以依仗的支柱,却只是旁人捏合的幻影,随时都可能化做虚无,细细思来,便觉得残酷之至,心中的嘲笑之意,便淡去许多。

心中摇头,李珣的目光又移到苏瑜捧着的礼盒上。

见状,苏瑜膝行上前,略略欠身,将礼盒奉上,同时柔声道:「此为宗主特意准备,送与百鬼师兄的礼物,请师兄过目。宗主还说,心意自在其中,师兄一见便知。」

「哦?」

李珣先放过心中旁杂诸事,见并无礼单,便直接启开盒子。

盒中黄绫铺底,微向内合,聚拢着一件小巧的梭状物。

此梭尖头锋利,隐现蓝光,梭体刻着繁复的纹路,看上去倒是件很厉害的法宝。

飞梭下还压着一张便笺,其上正是秦婉如秀逸的笔迹。

「师弟俗务缠身,细枝末节处,不免有所忽略。特奉上「破魂梭」一枚,乃是千帆城大匠师敷演「定魂蓝星」而作,若能在控制者灵识发动之前,以之击碎「锁魂圆光」,或可救血吻于旦夕之间。」

其下百余字,便是收发「破魂梭」的法诀。

以李珣此时的见识,稍一思索,便知其除犀利之外,更可击损元神,是件颇不错的法宝。

这也罢了,真正让李珣心动的是,秦婉如初遭丧母之痛,仍能细心入微,帮他察缺补漏,这份心思,才最难得。

不管其中是否有刻意交好的意思,这份人情,他还是要接受的。

李珣合上礼盒,放在身边,笑道:「师姐的厚礼,我这作师弟的,也就却之不恭了。」

嘴上说着,心里也在计较,是不是偶尔放归阴散人,帮秦婉如整合宗门,以还此人情。

见他收下礼物,苏瑜抿唇微笑,正待退下,手腕忽地一紧,竟被李珣扣住。

一时间,塘边诸人都为之瞠目。

百鬼竟急色至此?

苏瑜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物,微怔之后,便又绽开笑容,语音里稍带了一丝疑惑:「百鬼师兄?」

李珣才不管旁人的眼神,手指按在她脉门上,轻轻颤动,半晌方道:「苏师妹,来时可是遇敌了?身上的伤势还没好俐落吧。」

苏瑜闻言稍惊,回眸与萧松对视一眼,方笑道:「师兄看得好准,我们在路上确实与人有些冲突,不过大家还算克制……」

「克制?被种了蛊毒,也算克制吗?」

「蛊毒!」

两个当事人还没有出声,冥璃便惊道:「极乐宗?」

苏瑜脸色微白,总体上却还算平静,轻轻点头道:「正是极乐宗的七秀十三英中的人物,大家一语不合,便动了真火。不过,后来吞阳劫姝赶来,大家很快就收了手,却不知蛊毒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何时何地?」

「就在今日早些时候,积流山附近。」

地名入耳,冥璃的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积流山已经是幽魂噬影宗的绝对控制范围,距鬼门湖也不过半日路程,极乐宗的修士竟然如此嚣张?

他这里感觉着失了脸面,那边苏瑜忽地呻吟一声,低弱中强压着苦痛,尾音却又柔腻撩人。

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正好见到那娇媚的美人儿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弱质,惹人怜惜。

「百鬼师兄?」

萧松看出是李珣的手段,小心翼翼地询问。

「蛊毒毕竟还是生灵,我以抽髓之法,将其尽数灭杀,手法或是霸道了些,好在并无后患,调养一段时日,便可尽复旧观。」

李珣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做了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接着便松开手。

苏瑜又低吟一声,想直起身子,脑际却突现晕眩,忙用手撑地,才稳住身形。

即便如此,苏瑜身上已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塘边冷风吹过,立时打了个寒颤。

李珣摇头道:「你的身子倏然亏损,气虚体弱,最易得病。此时最好以宗门双修术,引渡元气,可免得一场病创。」

旁边冥璃瞥了萧松一眼,暗道这厮倒是好艳福。但也迅速接口道:「附近有专门为贵客准备的精舍,苏道友既然身子虚弱,不妨到那里休息,敝宗也还有些养气培元的药物,颇见功效。」

见两人这么说,苏瑜苍白的脸颊浮上一层红晕,媚目中波光潋灩,却是移向李珣那边。目光相触之时,似离非离,其中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勾人魂魄。

这大概算是明目张胆的勾引了。

不过,难得她做得恰到好处,不惹人嫌。李珣当真有了些兴趣,可是,最终他只微勾嘴角:「调养个六七成,尽快离开吧,正值多事之秋,谨慎些好,回去代我向师姐道谢。」

此言几乎分不清是送客还是逐客,萧松、苏瑜都觉得理所当然,冥璃却相当尴尬,这不是明摆着对宗门的安全不放心么?

李珣可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自顾自地将破魂梭拈起来,在指尖慢慢转动,看着梭体上独特的花纹,不数息,已经魂游天外,将身边三人忘了个干净。

冥璃想骂娘,但最终只是在嘴里嘟哝两句,先一步起身,为两名客人引路。

萧、苏二人并不因李珣的走神而失去礼数,依然周到地行礼之后,才跟着去了。

水塘边只剩下了百鬼,临进林子之前,冥璃心血**,回看了一眼。

恰好见到百鬼将破魂梭举至眉心,哧哧的火光从指尖透出,没入梭体。

先是灰白的幽明阴火,随即便染成了血红颜色。周围的空间飞快地黯淡下去,彷佛一圈浓浊的暗影,随着某种节奏,涨缩不定,也许,那就是妖魔的吐息吧……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脚下走得更急。也就从此刻开始,他心中原有的百鬼的形象,彻底扭曲。

在冥璃看来妖异诡谲的场景,相对于李珣,却是玄妙非常。

他本来是想根据信笺上所说的法门,进一步炼化破魂梭,哪知阴火真息注入之时,他忽然灵光闪现,全无理由地抓住冥冥中一条关键线索。

「破魂梭、锁魂圆光、血吻、魔罗喉,对了,还有阎夫人……血吻,魔罗喉?」

感觉中,他好像抓出了关键线索中的关键点,正是血吻与魔罗喉之间的关系。

犹记得,最近几次碰到两个妖物同时出现,魔罗喉分明有些惧怕血吻,这似乎牵扯到物种生克的问题。

破魂梭锵然鸣响,初步的炼化已经完成。李珣将其收入袖中,长身而起,心中已有决定。

由于九幽老祖的毒誓,幽魂噬影宗可说是对魔罗喉的习性最为了解的宗门,关于此妖物的典籍,不能说浩如烟海,也可形容为汗牛充栋。

李珣眼下便要去查阅典籍,也许,他能从中找到古音另一个致命之处。

时间就在禁法的置换和书页的翻折中流过。

不管内里外界的消息如何蔓延,也不论宗门各个派系的人马如何做最后的布置和努力,鬼灵返生之日,还是如期到来。

事实上,早在两天之前,以鬼门湖为中心,方圆三千里的广阔天地间,便有巨量的阴气蠢蠢欲动,时时翻腾,引发了数百次小型地震。

更早一些时间,范围内的大量生灵,为了避免被狂涌的阴气吞噬,已开始每年一度的迁徙,场面蔚为壮观。

在鬼门湖中,弥漫的阴气已浓郁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在其中的幽魂噬影宗弟子,均借此天时,努力修行,此时努力一日,抵得上数月之功。

如碧水君、阎夫人这样的高手,更可藉此无限「亲近」九幽地域,获得平日难见的灵感。

同时,受到阴气的浸染,鬼门湖附近布下的禁制,威力成倍提升,足以吓阻绝大部分不怀好意的人士。

故而,鬼门湖周边呈现出一年中最为静寂的时刻,天地之异变、祖宗之威严,或多或少,流过此间成千上万的弟子心头,缓缓形成祭祖大典的崇高氛围。

现在是大典前夜,再有三个时辰,便到了天地阴气最盛的时刻。此时,各位宗主、长老的弟子,均需在师尊的带领下,穿起最正式的祭服,分批来到湖心岛上,静待大典开始。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见识到宗门各派系的真实实力。

比如阎夫人,她座下亲传弟子十人,其中便有阎湖、阎如、阎采儿以及百鬼,共计四名大姓弟子,占了二十七名大姓弟子的七分之一,在十二位长老中,已是相当不错的成绩。

不过,碧水君麾下,有大姓弟子六人,比阎夫人还要高出一筹。此外,若再算上立场不同的长老派系,情况还要复杂得多。

将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都抛到一边,李珣只在自家道袍之外,套了件制式祭袍,便等若换装完毕。

此时,他只能百无聊赖地站在院子里,等待屋中那群女人不愠不火的梳妆打扮。

「师弟请进,师尊叫你呢。」

阎如移步出屋,灰雾般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黑底绿纹的祭袍,整体感觉妖异冷厉,偏偏笑靥如花,看上去古怪极了。

李珣闻言一笑,举步上前。

临进门时,阎如很自然地为他整理一下袍袖,轻笑道:「师妹们梳妆未完,你进去可不要笑……今时不同往日,大典之时,可不能懈怠了。」

李珣敏锐地察觉到阎如的手指有些颤抖。

以她的心性修为,竟不克自制至此,显然是明白,这次的鬼灵返生之日,是何等的关键和凶险!

不错,对于阎夫人这一系而言,今日若胜,便是执掌宗门,坐镇西南;

若败,今后的日子怕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天地虽大,亦无可容身之地——

无论如何,都是人生的重大转捩点。

同样的道理,对碧水君那边也适用。

这么一想,夜色昏暗中,便透出深重的兵凶战危的气氛来。

一路走到阎夫人的房间,阎如守在门口,李珣迈步进去,转到里间,迎头便看到阎采儿匆匆走出。

见他进来,这骄纵的女修狠瞪了他一眼,昂起脸出门去了。

看起来,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某些事情而改变,李珣倒还罢了,阎采儿亦能如此,纯以心性一项,便相当了得。

「天生的修士……」李珣心中感叹一声,忽又发觉自己的心态,大有老气横秋之相。

摇摇头挥去杂乱的念头,他掀帘进入里间,正想说话,入目的情景让他呆了一呆。

阎夫人正坐在绣墩上梳妆,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又被身边的阎湖挽起,用玉梳轻轻梳动。宽绰的祭袍好像是临时披在身上,微向下滑,露出修长的颈子以及雪白香肩。

透过前方的琉璃镜,李珣甚至可以看到,她胸前微露的丰盈,中央深深的沟壑引着他的眼珠不由自主地移下去。

他眉头跳动,眼神很快恢复到犀利清明的状态,依然是透过镜子,和阎夫人目光对上,继而微一欠身:「夫人,百鬼冒失了。」

「无妨。」

阎夫人在镜中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

后边,阎采儿的嚷嚷声响起来:「好狗不挡道!」

李珣回头看去,见这妮子手捧着一碗青白颜色的浓浆,快步进来,碗上方热气腾腾,似是刚刚熬好。

李珣鼻头微动,奇道:「这是「荔油」吧,里面加了什么?」

「自己猜去!」

阎采儿又白他一眼,神色却飞快地凝重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浓浆捧到阎夫人身前的梳妆台上。

李珣的目光自然而然投过去,却看不出其中的关窍。

阎夫人静静地看着这碗浓浆,过了片刻,伸出右手,拇指在食指指尖一挑,破开一个小口,将血液滴入其中,连续七滴,血色飞速晕染开来,与青白本色融在一起,变成粉红颜色。

这还没完,在颜色均匀分布之后,阎夫人口中低低颂念,尚沾染血渍的手指当空虚画,碧莹莹的光火从指尖弹出来,接二连三地投入粉红色的浆液中。

热浆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沉下去,数息后,整碗热浆竟咕嘟嘟地沸腾了。

指头大小的浆泡鼓起、破裂,最终,整碗浆液都变成了墨绿色。

「心符浮水印?」

李珣总算没虚度数十年光阴,已认出浆液的名称,但眉头亦随之扭在一起。

「夫人,这东西拿来做什么用?」

「自然是画符起咒之用。记得么,我曾经要你帮忙来着……」阎夫人婉然一笑,手掌轻抚过碗沿,试了试温度,回眸对阎湖道,「把做好的符纹拿给你师弟看。」

阎湖应了一声,将阎夫人的长发拢成一束,交到阎采儿手里,这才从梳妆台侧的暗格中取出一卷丝帛,递了过来。

李珣马上想起了阎夫人几次三番的「请求」,只是他没想到,直到大典前夜,这请求才变成现实。

「符咒?就是那日在水塘边的功课?」李珣一边随口询问,一边接过丝帛,慢慢展开。

入目的图样非常复杂,纵横交错的线条有上千道之多,以李珣的眼力,只能从其中分辨出一些属于禁法范畴的线条,至于更多有关于符咒之类的图式,他比起门外汉也差不了太多。

阎夫人通过镜面的反射,饶有兴味地看他:「怎样?」

「仅从禁法纹路上看,似乎是传导元气、真息之用,其他的,恕我眼拙……敢问夫人,这符纹是画在什么地方?」

「背上。」

「背……上?」

李珣手上一紧,抬头死盯着阎夫人的侧脸,良久方道,「谁的背上?」

阎夫人浅浅一笑,偏头示意阎湖。

这位素来沉静果决的大弟子罕有地犹豫一下,但最终还是上前,轻扯住师尊祭袍的领口,缓缓向下脱落。

李珣的眼眶慢慢放大,映在他眼底深处的,正是阎夫人玉光致的裸背。由双肩起,呈优美轨迹收束的曲线,既有成熟的丰腴,又有青春的润泽,倒映着室内明亮的烛火,直令旁观者晕眩。

在李珣刹那的失神中,阎夫人平淡开口:「如此,你觉得如何?」

话音入耳,李珣嗯了一声,随口道:「荒唐……」

稍一顿的空档,他已彻底清醒过来。

不得不承认,阎夫人突如其来的这一下,震荡心神,为数十年来所未有。

其实,阎夫人还是保有一定的矜持的,祭袍前端挂在臂弯上,前领、长袖掩在胸前,只祼露背部。

可就是这半遮半掩的举止,才更勾人魂魄。

无意识地咧嘴一笑,李珣摇摇头,继续说下去:「且不管荒唐与否,我不明白,其中的禁法纹路既然是为了传导元气,元气源头在何处?用来做什么?」

阎夫人轻勾唇角,再度向阎湖示意。

这位忠心耿耿的女弟子打开了妆台上另一个暗格,取出里面置放的紫玉盒子。

「这是……」

在李珣的注视下,阎湖打开盒子,露出其中的金丸神泥。

阎湖把它拈起来,以阎夫人尖巧的下颔为参照,虚划过雪白的颈项,至锁骨之间,再向下移……

最终,金珠就停留在美妇人丰盈的胸口上方,映着雪肤,闪烁着灿然的光辉。

李珣忽地恍然,他再展开丝帛,仔细打量上面的符纹,与此时的情景相对应,立时明白了最前端几道纹路的用处。

由此推而导之,很快把所有与禁法有关的设计融会贯通,连交织其中的咒文符籙,也连猜带蒙,估摸了三五成。

通过身前明镜,阎夫人一直注意他的表情,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她方展颜笑道:「我以金丸神泥中封着的宝物为源头,借禁法符籙,抽取元气,你看如何?」

「这是引灵入体的法门吧。」

李珣的见识已不寻常,一眼看出,这手段应属于碧火流莹咒法中,引纳外气的精微法门。

李珣自然不会笨到去问里面封着什么,想了想,就事论事道:「以此法,若元气充沛,又与本宗法门质性相似,确实可以大幅提升夫人的实力。

不过,「心符浮水印」固然珍贵,若大流量元气贯注其中,迅速消磨,又能撑多长时间呢?」

阎夫人笑意盎然,显然早已想到此节。

「若在以往,我确实无计可施,只能想着博浪一击之用。不过,今日既然有你在,何愁不能施以长久之计?」

「哦?」

「全天下,也只有百鬼你,才有这个能耐。」阎夫人的容光从镜中反射过来,亦消不去神采飞扬之态。

「此界既通晓本宗法门,又精擅血魔秘术的修士,除你之外,还有何人?」

「血魔秘术?」

受此提醒,再有整套的符纹设计在手,若李珣再不明白,便真是傻子了。

他扬起眉毛道:「夫人的意思是,透辟肌理,贯通血脉,将这套符纹……烙在背上?」

阎夫人没再开口,可那对明眸,灿若晨星,灼然如火。

「好胆色!」

李珣在心底赞了一声,惊叹于阎夫人不让须眉的魄力。

若要将符纹烙下,绝不只是照葫芦画瓢而已,在此过程中,符纹必须完美契合元气流通的管道,且与肌体合而为一,方不至于在实际运用中,和本身的真息运转相冲突。

在此过程中,烙痕透入骨肉的痛感,与气血蒸腾的危险交织在一起,随时可能出现意外。

没有惊人的决断,岂能如此?

只是,李珣还是不明白:「眼下局势一片大好,夫人何必身冒此险?

要知道,就算这套符纹发挥了作用,可毕竟是借助外力,长此以往,修为停滞不说,外气长期注入,天知道会有什么异变。」

这可是李珣的经验之谈。

前段时间,阴火充斥体内,使体质异变,便让他不得不修习血神子,惹出诸多是非。阎夫人从古音那边求得的宝物,就算再契合自身真息质性,能比得上阴火珠么?

阎夫人微微一笑,摇头道:「形势大好也未必,西联势大,宗门积弱已久,未必能抵得住。我既然力争宗主之位,便不能心存侥幸。」

李珣眉头跳动,还要再说,阎夫人先一步截话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难得她摆出师尊的威风,李珣撇动唇角,也不再纠缠。将言语引回到具体问题上来。

「禁法纹路,我这边绝无问题,可那咒文符籙,我并不擅长……」

「我可以发力导引,以发挥功效。」

李珣默默点头,果然,阎夫人已将事情的各个方面都推演清楚。

不过,转念想想,她做这个决定也很不容易吧。否则何必挤在大典前夜,把事情弄得紧紧张张?

他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既然有了决断,便低下头,第三次查看丝帛上的符纹。

这回所用的时间,比前两次都要长得多,直至李珣肯定自己已将符纹全部记下,便随手将其扔下,轻吸口气,目光转向阎湖,沉声道:「浮水印拿来!」

话音出口的刹那,血红的颜色,已在他瞳孔中晕染铺开,室内的温度瞬间提升了一个档次。

阎夫人见状,微笑间,亦深吸一口气,脸容微垂,如入定一般。

旁边阎湖一手固定金珠,一手取过盛在碗中的心符浮水印,摆在李珣眼前。

李珣停在阎夫人背后,双手食指均沾了心符浮水印,指尖同时轻印在脊椎最上端。

美妇人柔腻的肌肤触感只在李珣心中一闪,便消褪干净。稍停,他低吟一声:「开始了!」

音犹在耳,他双指一分,绕过阎夫人的玉颈,沿着两条弧度相同的线路,抹过锁骨边缘,又穿刺而过,最终同时抵达胸口金珠两侧。

两道完全对称的轨迹,便如同两条墨绿色的毒蛇,将胸口金珠死死扣住。

「松手!」

在开口的同时,李珣双手拿起,再插入玉碗内,挑了一层心符浮水印出来。

阎湖闻言,松开固定金珠的手指,说也奇怪,金珠竟似粘在阎夫人胸口上一般,动也不动。

仅过了半息,金珠忽地大放光芒。

在此瞬间,李珣分明听到,内里有一声尖利嘶吼,以他难以理解的方式,直接轰击他的心神。

若非不久前,在青鸾手下,历经近百次「血神锻体」的磨练,只此一击,他恐怕就要吐血受伤。

而如今,他只是灵台微震,便是生出的疑惑被很快甩到脑后。手上丝毫不停,细如发丝的燃血元息直透入体,气血蒸腾,烧得附近皮肤红彤彤的一片,而在沁出皮层的刹那,第二道劲力抵着「心符浮水印」打进来。

在李珣妙至毫巅的微控之下,浮水印、气血、肌体,包括周围的经络血脉,近乎完美地揉在一处,形成多方交融贯通的平衡结构,彷佛浮水印天然生成在肌体中一般。

这一手如行云流水,顺畅至极。

然而,李珣指下的阎夫人,脸上血色却在瞬间抽了个干净。

李珣可以感觉到,她的皮肤僵硬,同时在最微小的幅度内抽搐,显然是强压着痛苦。

不过,在他准备勾勒咒文符籙之时,阎夫人仍然及时反应,鼓动真息,导引李珣手指的刻画轨迹以及施力深浅。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差不多等于是阎夫人手把手教他宗门咒法的奥妙,只可惜,李珣此时专精唯一,随其真息涨落而描画,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白费了一个深入认知咒法符籙的机会。

在第一处符籙绘制完毕后,他与阎夫人便都明白了彼此的轻重,下面便是水到渠成。

李珣双指勾画,开始还是彼此对称,但到后来,一手画方、一手画圆已是等闲事,无论多么复杂的符籙,他手下都能完美复现出来,阎夫人亦能默契地引导真息配合,激发符籙效力,和周边的禁法纹路联系在一起。

只是,手下虽是流利顺畅,毕竟符纹复杂,时间仍在飞速流逝,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随侍在旁的阎湖、阎采儿僵硬得像两尊雕像,甚至可以听到在屋外守护的阎如的呼吸声终于,在玉碗中,心符浮水印只剩浅浅一碗底的时候,李珣也在阎夫人水一般的肌肤上勾勒出最后一笔。

他手指移开,布满背脊的符籙禁纹齐齐闪亮,墨绿的莹光恍若蒙蒙妖雾,扑面而来,其中还游动着数十道扭曲的血丝。

而在阎夫人胸前,那颗金珠不知何时竟有大半内陷进去,彷佛与她的骨肉融在一起,外面只余下一层微凸的弧面。

稍停,数缕浓淡不均的碧绿气雾从中流出来,循着胸口的符纹轨迹,蜿蜒而上,融入妖异的光雾中去。

数息之后,一切异象均消隐不见,就连祼背妖异的纹路图画,也颜色消褪,更像是逐步隐没入肌体深处。

阎夫人的背部,又恢复了雪白光裸。

李珣长吁一口气,示意阎湖二人为阎夫人披上外袍。

不知不觉中,他额头上已布满汗珠,这持续近三个时辰的勾画,完全考验他的细致功夫,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他已如此,更别提从头到尾硬撑下来的阎夫人。

除了要忍受刺髓刻骨的痛楚,还要分心以真息导引,甚至必须封闭全身毛孔,连汗都不能出来一滴,心神、体力都损耗极大。

等到李珣收手,阎夫人便再也忍不住毛孔开放,转眼香汗淋漓,整个人便似是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她这个样子,阎湖也不便把祭袍披上去,只能低头询问,是否要沐浴清洗。

阎夫人还未说话,屋内诸人同时生出感应,在无可计量的遥远地底,沛然难御的冲击波,正飞速地向上蔓延,即使鬼门湖周边被禁制封锁,也依然可以感觉到地面愈来愈激烈的震动。

「时辰到了。」

此时无需再说什么,阎湖拿起毛巾,匆匆为阎夫人擦乾身子,阎采儿亦展开妙手,飞速地将手上蓬松的散发结成发髻,再以一根乌木簪子固定在脑后。

阎夫人静静地坐着,由她们摆弄。

透过镜子,李珣看得分明。虽说她容色苍白憔悴,可一双眸子,愈显得黝黑深沉,偶尔流过其中的,亦是金蛇电火,撼人心魄。

「嗡」的一声长鸣,钟声绵延的震波传到此地,引得屋内诸人气息浮动。

这便是湖心岛上的「召灵钟」敲响,参加祭祖大典的的宗门修士,必须在钟声九响之前,到达湖心岛。

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阎夫人身上,这一刻,她才是一切的轴心,主导着、至少是最大限度地影响着宗门的未来,如此地位,便是李珣,也无法替代。

她微阖起双眼,随即睁开,缓缓起身。

与之同步,室内弟子均略微躬身,表达对师尊的恭敬和支持。

不过,李珣却没有这么做,他此刻的地位,决定他只能成为阎夫人的合作者,而非是弟子的身分。

阎夫人转身,眸光直视过来,李珣坦然相对。

随即,目光错开,阎夫人轻移莲步,幽灵般从他身边擦过去。便在交错的刹那,她低声开口:「百鬼……」

「嗯?」

「今日之事若成,我在世一日,你我便同为幽魂噬影宗之主!」

李珣讶然望去,阎夫人却先一步迈出屋门,门外阎如先是行礼,继而为她撩起风帽,阻绝了李珣若有所思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