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武者

第五四二章 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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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戌同去书房拿了股权书,和莫天悚一起来到前院的客厅中。莫天悚去中间主位坐下,示意何戌同也坐他旁边,才开始打量一左一右坐得远远的夫妻。

周炽的脸色真的很不好看,第一次与容貌大变的莫天悚见面,却连最起码的寒暄客套都没有,寒着脸不出声。尉雅芝倒是笑眯眯的:“三爷,股权书你看了?我没骗你吧,真的给了你一半的股份!”

莫天悚拱手笑道:“尉帮主抬爱,看得起在下,多谢多谢。然在下岂能夺他人之好?股权书我带来了,还请尉帮主拿回去。”挥挥手。何戌同起身拿起股权书,却递给了周炽。

周炽愕然接过,大喜,还未来得及道谢,尉雅芝就站起来大怒叫道:“喂,莫天悚,那是我的东西!”

莫天悚装着很吃惊很困惑地道:“你和周香主难道不是一家人?还给周香主不一样吗?”

周炽一叠声道:“当然一样!雅芝,你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三爷事忙,我们别再打扰他了。”起身去拉尉雅芝。

尉雅芝推开周炽,疾步kao近莫天悚,双手抓住太师椅的扶手,俯身下去,kao得近近的,沉声道:“莫天悚,若我给你从汇泰贷来五十万两银子,你是不是就肯要三多堂的这一半股份。”

周炽一听又急了,急忙也过来,硬拉起尉雅芝道:“三爷,你别听雅芝的!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们所有的船都已经抵押给汇泰,没有别的抵押,汇泰不肯再贷银子给我。换雅芝去也一样。”

尉雅芝再次推开周炽,大声叫道:“我去肯定不一样!”

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莫天悚急忙跟着站起来,拉周炽一把,贴心贴肝小声道:“能不能让我和嫂夫人单独说两句话?”然后没等周炽同意就提高声音道,“小同,陪周香主到园子里随便走走。”

何戌同忙过来,连说带劝,半强迫地把很不愿意的周炽硬带出去。

尉雅芝气鼓鼓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瞪眼道:“你不肯要那一半股份,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莫天悚,你不是武功天下无敌吗?难道也怕牛五斤?”

莫天悚微微一笑:“嫂子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你来找我,无非是不想离开扬州。若和周香主夫妻反目,岂非大违初衷?再说尊夫乃是江南翘楚,小小牛五斤岂在话下?”见尉雅芝不出声,又道,“牛五斤武功厉害,但他总不可能动手硬抢。只要今后你哥哥不再赌钱宿娼,守住目前的家底并不困难。”

尉雅芝咬着嘴唇道:“可是我哥哥怎么可能改?就算是他愿意改,牛五斤也会勾着他去赌去嫖!若周炽必须去富荣住才能压住阵脚的话,那还不如我自己回去呢!再说周炽也不懂得凿井煮盐,即便是去了富荣,也很可能会被牛五斤绕进去。牛五斤刚回来的时候依kao周炽,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周炽,这几年早把三多堂控制在自己手里!其实牛五斤真是个人才,管理三多堂井井有条,就是私贪太重。三爷,天底下只有你才能镇住牛五斤。”

莫天悚诧异地问:“牛五斤几乎把你的绝大部分家产都拿去了,你好像一点也不恨他?”

尉雅芝长叹一声,苦笑道:“因为没有当初的牛五斤,就没有今天的尉雅芝。牛五斤从前仅仅是我家一个凿井的盐工。凿井非常危险,是在高耸入云的天车上以足踏方式带动锉头冲击向下。盐工所站的踏板只有两寸多一点的宽度,脚下就是万丈深渊,随时都有坠入深渊的危险,等于是每踩一脚,就在踏板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血印。这种工作没人愿意做,为鼓励盐工,每踏一脚就有一个铜板,称为‘脚脚红’。牛五斤家境贫寒,是当时最卖力凿井的人,因此赢得一个脚脚红的外号。

“当初家父被仇家所害,井老水枯火微,黄卤不足,黑卤居奇,我娘不管事,我大哥不晓事,内无银两雇请盐工,外有仇人不断逼迫。我其时只有十四岁,从来没经管过盐井,又能懂得多少?就是牛五斤建议我将原来的老井复行下锉,并带头爬上天车凿井。最后真锉得黑卤,才又恢复三多堂的盐业。

“当时我没银子给工钱,也是牛五斤建议我成立三多帮,招收散户加入。散户很容易受人欺负,因此很多人加入三多帮,我们一下子就壮大起来。在卤不足六十担,火不足四十口的微水微火时,我就将卤水卖给散户分给盐工代替工钱,三多堂才得以发展。

“推水烧盐都需要牛。我们那里‘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牛五斤又建议我用低价收购老牛,把肉丢进盐卤里腌制,运到成都来卖。所以别人都知道我是离开富荣在成都起的家,却很少有人知道我当初起家kao的不是盐,而是牛肉。

“后来大哥和章剑龙赌钱输了,把这办法泄lou给他抵赌债。搞得老牛的价钱越来越高,没一点利润可言,我才没有继续卖牛肉的。

“牛五斤贪图铜板,不要命去凿井,又贪又狠又精明。他只是在利用周炽卖盐,压根就不是听周炽的。一旦有人的价钱比周炽更好,他立刻就会抛开周炽。联市帮在扬州出了问题,周炽已经没有现银买盐,所以才会突然热心起三多堂的内部事物。但三爷可以想像,谁若是和牛五斤过不去,他必定和人拼命。联市帮毕竟是扬州过来的,不像三爷你,是四川土生土长的人。”

莫天悚失笑:“这样说来尉帮主乃是不愿意尊夫遇险?正所谓穷文富武,牛五斤既然家境贫寒,如何会去青城山学得一身好功夫?”

尉雅芝苦笑道:“三多堂能振兴,多亏有牛五斤。牛五斤好武如命,只是从前没机会学。我知道他贪婪,在三多堂情况好转后,就出资介绍他去青城山跟尹光道学武。”

莫天悚失声叫道:“你说牛五斤的师傅是尹光道?”

尉雅芝点头道:“是的!青城派不随便收徒弟,尹光道从前曾经来富荣和家父切磋过武功,彼此惺惺相惜,才肯收下牛五斤。我就是听说过尹道长和你们有些交情,才好几次希望二爷能出面。”

莫天悚苦笑:“真是好算计!那你为何不让牛五斤就在青城山待着,又叫他回来做甚?”

尉雅芝低头叹息道:“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我的那个大哥真的撑不起三多堂,几个侄子年纪尚轻。我一再嘱咐大哥什么都可以放手,就是银子不能放手。原本想牛五斤不接触大笔银子,即便贪一点也无大碍,总比三多堂被我哥弄跨好。谁能想到我大哥如此不中用!唉!”

莫天悚幽幽道:“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如此好的一片家业你都肯为周香主放弃,但愿周香主能理解你的一片良苦用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就这样硬要给我一半股份,摆明是不相信周香主的能力,周香主绝对不会高兴。万一闹得你们夫妻反目,肯定不是尉帮主想要的结果。你何不先让周香主试试呢?一会儿我就去给春雷打招呼,让他帮着点周香主,你看如何?”

尉雅芝不相信地看着莫天悚,迟疑道:“你能如此好说话?没好处你也肯帮忙?”

莫天悚头疼地道:“我当你们是好朋友嘛!扬州的汇泰和江知府目前我都还没能应付,再加上联市帮也和我作对的话,你还要我活不要我活?喂,我已经答应你帮忙,又没要你的股份,还当了一回事后月老,你真能帮我从汇泰贷五十万两银子吗?”

尉雅芝放心多了,“扑哧”一笑道:“和事老不会说,偏冒出个古怪的‘事后月老’!黑雨燕一直惦记想要压倒我。若我去求她出面,她扬眉吐气后肯定帮我贷银子。别说五十万两,我看就是一百万两都没问题。”

莫天悚失笑:“原来你还是在打我的人的主意!不过我的确非常喜欢你将黑雨燕拉下水。好,我们一言为定,你去找黑雨燕帮忙贷一百万两银子。最好能动作快一点,黑雨燕一答应你就给我来个信。我保证让春雷协助周香主。”拿起桌子上早准备好一个布包递给尉雅芝,“这是抵押。”布包里面是六扇镶玉片的紫檀木屏风。玉片三寸见方,玉色绝佳,全为沁色,正是当初天书锦盒里的六片玉片。莫天悚回来以后本想请巧手匠人雕刻,但舍不得破坏,就将其镶嵌在紫檀木中做成装饰用的小屏风。

尉雅芝打开看看,识货得很,如此好的沁色,每片玉都要值好几万两银子,难得能六片凑在一起,随便也要值上百万两,忽然问:“天悚,你已有好几房妻妾,当年为何对我不屑一顾?”

莫天悚的头霎时间大一圈,嬉皮笑脸道:“你若还是气不过,又不介意周香主头上的帽子换个颜色,晚上过来,天悚扫榻相候。”

尉雅芝轻轻冷哼一声,拿着布包起身离去。

莫天悚看着她的背影出一会儿神,才起身出去找周炽,把他与尉雅芝的协议告诉周炽,当然没提贷款那一条,只说尉雅芝也是为帮周炽,希望能多和周炽聚聚,才闹如此多的事情。

周炽喜出望外,却又难以置信。莫天悚苦笑道:“股权书你已经捏在手里,尊夫人也和和气气地回去了,你倒是说说,我能骗你什么?”

周炽不好意思地笑了:“三爷真是好朋友。一贯能人所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没一样能难倒三爷。”

莫天悚失笑:“去,别给我乱扣高帽子!扬州那边我可能有事需要麻烦到周香主,到时候也希望周香主能鼎力相助。”

周炽拍着胸口不住地保证,又客套几句以后告辞离去。

春雷将他送出大门,一阵风地回来,万分不解问:“三爷,你不说汇泰和三多堂你都要吗?怎么把股权书还给他们了?”

莫天悚正在细看三多堂的资料,头也不抬淡淡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治业何尝不是如此?得文火慢煎,你懂不懂?火太大鱼就焦了,勉强吃下去也是满嘴苦味。你别着急,等火候到了,三多堂跑不掉的!你知不知道尉威在成都捧的是哪家院子的红姑娘?”

春雷抓头道:“成都的情况和从前已经不大一样,我也才刚来不久,最近又一直在忙聚鑫。三爷想知道,我立刻派人去查一查。”

莫天悚点头道:“你抓紧点时间查。查出来以后请那姑娘来莫园陪我两天。”

春雷一愣之后甚为不屑:“尉雅芝真的麻烦得很,能不招惹是不招惹的好!再说那种别人玩剩下的有什么意思?要不要我帮你找一个没人动过的,不然我就派人去把荷lou夫人接来?”

莫天悚不能不瞪眼:“你平时也不笨啊,怎么像个傻瓜?你他妈的是不是受凌辰影响?真他妈的是越缺越想!”

平日大家都极力避免涉及凌辰隐缺。春雷反应过来,见莫天悚真生气了,急忙忙讨好地傻笑:“和凌辰没关系!我这是背kao大树好乘凉,没用脑子!北冥和田慧过来的时候路过九龙镇,看见追日。无聊得每天盯着蝶飞扎马步。蝶飞见到田慧就诉苦。我立刻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送给他,说不定他能来成都呢!”

莫天悚这才满意:“这还差不多!”

一直到吃晚饭,莫桃才和北冥、田慧一起lou面。吃饭的时候,莫桃显得很沉默,莫天悚也不好多问。饭后正想找北冥和田慧谈谈,被莫桃一把拉住,忙赔笑道:“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情,现在差不多已经解决了,你训人家一天也够了吧?我还有事情要他们办呢!”

莫桃诧异地问:“谁说我在训人了?我不过问问情况而已。我是想和你说,我晚上就想走。”

莫天悚皱眉道:“不用这样着急吧?先是我去阔罗岭寺,接着就是你去昆仑山,我们都没在一起痛痛快快地聚聚。再过些日子你得去广西,我不可能再留你。你就不能留在成都陪我几天?”

莫桃道:“我着急回去是想把九龙镇的事情好好安排一下。不瞒你说,百忍庄的家丁有些是当初我从岭南带回来的,有些是后来项重借送信的机会送给我的,都与倭寇有深仇大恨。他们也想去军中效力。只是我把他们都带走,百忍庄和土地就没人管了。格茸与和戎又恰好都不在,因此我和北冥、田慧商量,把他们的管家借给我用用。”

莫天悚诧异地道:“原来百忍庄的那些人还真是你给自己准备的亲兵!”

莫桃点头道:“除他们以外,还有一些九龙镇的本地人。总人数有一百多。做生意我真的没兴趣,也没你做得好。生意今后你自己做,好不好?”

莫天悚还是舍不得:“那你也不用如此着急就走吧?好歹陪陪凤飞。明天和凌辰一起带凤飞和方熙屏一起出去玩一天再走。”

莫桃略微沉吟,轻声道:“那好,我明晚再走。”顿一下,接着道,“其实我也是很怕又和你吵架。我知道这次的事情是北冥和田慧太着急才弄出来的,我更明白你也很着急。这次你来成都没几天,做的事情可不少。乔大锦肯定斗不过你。但兵法中有穷寇莫追之语,就算是围城,也讲究留其一线,让城里的人有逃生之路。我希望你能给乔大锦留下一条生路。乔大锦不过就是开了一个药铺,并不过分,倒是我们先去找他的。我怕他狗急跳墙,对你自己也没好处。”

莫天悚头疼之极,最着急的明明是莫桃,现在他能去打倭寇了,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你怎么又开始唠叨这些?好好好!你愿意,今晚尽管走!走了以后永远也别回!没你在身边,我不知道多清静!”

莫桃失笑:“你既然喜欢清静,就别如此着急安排北冥和田慧的差事。和我一起去找凤飞玩如何?”拉着莫天悚一起去看狄凤飞和方熙屏。

方熙屏的身体还很虚弱,整个下午都在睡觉,而狄凤飞每日的功课重得很,上午耽搁,一下午都没能玩一会儿。晚饭后好容易才能和方熙屏一起玩。

平时总和狄凤飞在一起的凌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狄凤飞没人管着,有意卖弄,要显显本事给方熙屏看,居然拖光衣服在池塘里抓锦鲤。那锦鲤原是养熟了的,见人也不大躲,狄凤飞不一会儿就抓住一条,递给岸边的方熙屏。方熙屏兴奋得不行,自己不敢下水,挽起裤脚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只把脚泡在水里玩网兜里的鱼儿,就觉得万分舒服。

莫天悚甚怒,大声道:“凤飞,回来!你玩什么不好,怎么带方公子来玩水?”一边说一边将方熙屏也拉起来。春天池塘水还凉得很,着实担心方熙屏禁受不住,忙叫莫桃来帮他驱驱寒气。方熙屏正玩在兴头上,在家里又素来娇惯,说一不二,大闹着还要下水,不让莫桃碰一碰他。

平日狄凤飞只要能完成当天的功课,莫天悚从来不说他,被莫名其妙训一顿,也不乐意,爬上来就噘嘴。

莫桃素来不太愿意强迫别人,见方熙屏脸色不好,也是担心他受风寒,暗忖活动开了也就无碍了,便去拿一个花球来踢。莫桃平日不好玩,这还是他从前学踢火毽时学会的,一时想不出别的好玩的,只好把这个拿出来。他很久没玩过,踢起来却也兴奋,看得周围的人目不暇接。

莫天悚看得伤感,掉头走了。

狄凤飞还从来没见过严肃的二叔陪他玩,早把不痛快丢在脑后,和方熙屏一起追在莫桃身后,又叫又闹。方熙屏的脸色的确是红润起来,但又跑出满身的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