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三章 血战陈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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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血战陈村

凌晨时分,大家已经把撤退要带的东西收拾停当。老乡认真地检查了老屌的装备,塞给他两个昨日缴获的生红薯,又在他腰上挂了两颗手榴弹并告诉他说:“要是被鬼子围住了就拉手榴弹与他们同归于尽,被抓住了肯定会***死得更惨。”

这时派出去的侦察兵跑回来了。向老乡报告说日军前插部队已经开始攻打开封外围了,东南方向还没有日军部队迂回,但日军又在阵地的前方补充了两个营的兵力,有坦克和装甲车,正往阵地上集结。

老乡又拿出梳子梳了梳头,随手将梳子递给老屌。然后他按半夜和另两个连头商定的计划开始率领大家撤退。油大麻子的排和五连三排负责掩护,重武器都留给了他们。老乡一声令下,部队开始趁着没有褪尽的夜色往南边跑去。

日军前哨很快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炮弹和闪光弹立刻就飞了过来,紧接着日军又发动了全面攻击。老屌这边一千多人在白昼一样的黎明里狂奔着,不时有炮弹落下来把战友炸死。掩护分队的火力很快就被日军压制。老屌回头看到六、七辆铁甲怪物轰隆隆地直冲过来,后面跟着大群猫着腰的鬼子。油大麻子他们的迫击炮手已经全部被炸死,机枪还在响,但是很快就被鬼子坦克的机枪压住了。

士兵们在炮火中跑了约摸五里地后,到达了河边的陈村,开始在陈村村头建立第二道防御阵线。陈村是一个没了人的小村子,村民们都已经迁到了黄河那边。村子后面就是小马河,河对岸是三十七军两个加强团的防御阵地。老乡派了两个人先过河去和兄弟部队取得联系,争取炮火增援,然后就指挥着大家上房掏洞设路障,等着油大麻子他们撤回来。

老屌和老乡趴在村口的一个大凉房上。放眼望去,日军的坦克已经碾过了防坦克壕,正在追着亡命奔跑的八十多个战友。紧跟着坦克居然上来了一大队鬼子骑兵,人小马却大,两腿儿吊在半空,像是骑着大骡子的山匪。油大麻子端着一挺机枪,边跑边朝鬼子们扫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剩口气的还挣扎着支起身子向鬼子开枪。鬼子坦克的链条子卷起漫天的黄土,残忍地从弟兄们的身体上辗过去,他们的血肉夹在链条缝隙里随着轮子飞转。有的弟兄被鬼子的骑兵活活踩死,一个弟兄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把自己和骑马的鬼子一起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光着膀子,搀着两个受伤的弟兄——他几乎是拎着这两个不行的战友往村口走。活着的弟兄们退进了村口。老乡看到鬼子已经进了射程,立刻命令大家开火。坦克旁边的骑兵猝不及防,被从房顶高处扫过去的弹雨打得象割麦子一样栽下去一片,有的被连人带马压在坦克轮子下面。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了下来,开始炮击这边的村房,等着鬼子步兵号叫着跟上,这些铁家伙又挺着炮筒往村子压过来了。

大家边打边换着地方。鬼子坦克一时没了法子,既钻不进村子来,又无法从后面包抄,只能炮管平射,猛烈轰击这些民房。钻进来的日军步兵看来倒是很习惯在村子里作战,一下子就占了一片房子,在高处架起机枪往这边扫。老乡已经命令部队开始过河,大家该扔的都扔掉,拼命往一百多米宽的河对岸游去。老屌看到油大麻子被五个日军围住,就象一群狼围住了一只野猪,鬼子兵的刺刀穿透了他粗壮的身体,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个鬼子兵稍一大意,被油大麻子一把攥住了脖子,临死之前用另一只大手捏碎了这个日本佬的老二。鬼子的刺刀挑开了他的肚子,油大麻子肥颠颠的下水“跍通”一声坠到了地上,顶天立地的油大麻子终于轰然倒地,砸起一片尘土。

油大麻子原名叫庄毅,山东徐州人,二十八岁,还没有女人。平常在村里以杀猪、配猪种为生,偶尔也帮人阉马阉驴,他不会想到最后的手艺竟然阉了一个日本猪。庄毅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让他们领教一下他的堪比种猪的货。昨天抽烟聊天的时候庄毅还告诉老屌,他很稀罕自己村里那个寡妇,他男人死在南京保卫战里,庄毅为了讨好她,才报名参的军。

八十多个负责阻击的弟兄已牺牲过半,老乡率剩余的四十多人仍在和鬼子血拼。鬼子的刺刀还是比弟兄们的大刀灵活,而且拼刺有方,弟兄们又一个个倒下,哀嚎不止。红着眼的老屌也杀进了这群混战,一冲进来就碰到一个矮胖的鬼子,正在扎地上还没死的战友,战友嚎叫着死死抓住扎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没拔出来。老屌一枪就撩倒了他,又把剩下的子弹都打进了一个拿着武士刀冲过来的鬼子胸脯,然后抽出大刀砍向围攻老乡的鬼子们。

老屌猛然看见老乡的大腿已经被扎穿,血流如注;他的嘴角不知怎么的也被刺刀豁开到了腮帮子,红突突的肉一颤一颤的挂在脸上,舌头都露到外边了。令老屌惊讶的是老乡的刀法仍一丝不乱,他身边已经倒下好几个血肉模糊的鬼子。看到老屌冲过来,老乡绝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带,就把小鬼子屁股甩到了老屌的身前,老屌手起刀落,鬼子的后脑勺连同帽子被劈成两半。老乡那边从下到上撩开了另外一个鬼子的下巴,再一刀削掉了他的头。

老屌还想去砍别的鬼子,老乡一把抓住老屌的胳膊,示意他赶紧往村子河边撤。老屌搀着身负重伤的老乡,跌跌撞撞地向河边跑去。一路上老乡强忍着伤口的巨痛,口齿不清向其他弟兄大喊:“赶紧过河,赶紧过河!”大家立刻扔下枪支和大刀,奔着河边跑去。这时候,河对面的兄弟部队开始用重炮轰击刚刚挤进村子里的鬼子坦克和骑兵,日军的重炮也跟到了村子的边上。老屌和老乡总算捱到了河边。老屌听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声音,惊恐地看着整个村庄瞬间在眼皮底下被炮火夷为平地。

老乡一把将发着愣的老屌推进河里。下到河里的老屌感觉到了河床的震颤,河水里有一股腐臭的死人味道。爆炸的火光在河岸上冲天而起,照亮了沉在河底七零八落死去的弟兄。从河里露出头来的老屌回头看去,岸上的老乡和另外几个弟兄已经被炸得看不出个人样了,依稀可见的是老乡被炸成没头没尾的腰身上那个扎眼的蓝挎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这次撤退,一多半人没能过河。

英雄一样、百战不死的老乡就在这么一瞬间四分五裂,惨烈地死去,这让老屌感到极大的震撼!之前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老乡是不会死的,至少不应该这样死!老屌呆坐在河边的战壕里,麻木地紧紧抱着自己冰冷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为了什么大哭一场,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遭遇,这种恐怖的不确定性和无助、伤心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老屌觉得无力承受。他喉咙哽咽着,浑身颤抖着,身上别人的鲜血粘粘的趴在皮肤上,老屌觉得它们就像是要渗进自己的身体,用手去抹却抹不掉。看着自己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这个憨厚的农民感到透彻心底的寒冷游走在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活着回来的弟兄们大多蔫坐在战壕里,和老屌一样木不吱声,只有几个小兵在哭着喊妈。兄弟部队拿来了一些馒头和咸菜,安慰着这群手足无措的疲兵。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又对射了十几分钟后,终于消停下来。日军撤回了追击部队。

到夜半时,老屌突然想起了老乡的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老乡每次都是把它放在那个蓝色小挎包里。想到这里,老屌坐不住了。他悄悄地溜到河边,看看没人,就脱得赤条条的游了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四月初冰冷的河水把老屌冻得呲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终于游到了对岸,老屌很容易就摸到了半截身子的老乡,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冻得硬梆梆的。老屌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个挎包,打开它拿出了那把梳子,居然完好无损,在黑夜里它仍发着晶亮的光。老屌把包系牢在身上,振了振精神游了回来。河边的哨兵早就看到这个丑了吧唧的光腚汉子来往于河的两岸,凑过来拉他上了岸,兴奋地问道:“偷了啥好货回来?”老屌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把梳子拿给他们看,自己哆哆嗦嗦的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老乡的。”

“估计是他老婆给的吧。”

“俺老乡还没老婆。”

老乡的确没娶过老婆。四十大几的人了,十几岁出头就打仗,每个队伍复员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听王八讲,老乡在打徐州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人畜不留。老乡就一直揣着这把梳子。老屌想起老乡的话:“抽空给他的老乡捎回家去。”可老屌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老乡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仍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从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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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军的炮火咋就这球邪乎呢?老屌和他的弟兄们钻在战壕里挖出的小洞里,感觉到自己像是被锣鼓驱赶的兔子一样心惊肉跳。什么炮弹都有!以老屌多年的经验,共军打的炮有日本的,有国军的,有美国产的大屁股没轮子炮,还有一种听都没听过,像是村子里谁家结婚的时候放的土鳖子炮。老屌怀里趴着一个抖得跟筛糠一样的信阳小兵,一股骚热弄湿了老屌的裤管,这小子又尿了。老屌忙拿出梳子给没几根毛的小兵梳了梳头,让他变得镇定些。外边的炮火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混响,刺得老屌的耳膜快要崩裂。在这个寒冬的早晨,老屌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这场战役之前,老屌从来没有和共军打过照面。打完日本时,老屌就觉得日子应该差不多该换了,他已经在打探回家的路线,询问板子村的情况。可是没过几天,部队又受命朝着东部进发,说是去接受日军的投降。路上听团长说共军也在撒开两腿和国军抢地盘,所以必须先占住窝才能够回家。老屌不太明白了,共军不是游击队么,他们抢城市干什么?日本鬼子服了,国家不还是原来的国家么?怎么有人能抢呢?

原来三十七军的一些河北弟兄从东北回来,说国军几十万人愣是没抢过共军,说共军打起仗来比他妈小鬼子还玩命。让东北国军不可思议的是,共军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军队?!拉开架势就漫山遍野扑向国军占领的东北城市,国军几个集团军被包了饺子。听说共军不像小鬼子那样杀俘虏,还给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给你盘缠让你回家。好多三十七军的弟兄早就没球个家了,干脆投奔了共军。又听说共军每占领一块地盘,就会发动老百姓张罗着闹土改分田地。老屌听了没闹明白,就问那是不是所有田地家产都充公?老婆混着睡?河北弟兄说混个球哩,共军让自由恋爱,你想多要一个就毙了你,你家有个球的家产,共军还把财主家的地给你用哩。

老屌心里寻思着这些事,还是没能闹明白共军闹土改到底是干球啥,这共军的炮弹就飞了过来。昨个冲上来的共军有几个被撂倒的,用俺的家乡话喊娘,会不会有同村的人那?当官的都说共军匪性不改,抢占国军的胜利果实,还给小鬼子好吃好喝,老婆不够用也共在一起睡,这与河北弟兄们说的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怀里这个吓得撒尿的娃说他哥就在那边,听说干的就是炮兵,是从家里直接参军过去的。明明讲好腿脚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顾爹娘过日子,咋就也当了兵呢?别好他打的一颗炮弹正好砸在自己头上……

共军的炮火开始越过阵地往后方延伸了。老屌知道,共军又要吹着喇叭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