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五章 花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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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花园口

“根子,你刚才打死了几个?”一个四川口音问道。

“俺好像打死了两个,还俘虏了一个。”说话的应该就是根子了。

“笨娃子,我刚才一个人端了一个小炮楼子,里面四个孙子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全俘虏了?”根子问。

“真想突突了***算了,可是怕处分,一人打了一巴掌交给后面了。”

“那你还不如俺呢,俺好赖打死两个喽!”

“这国民党真他妈不经揍,要不是组织上有规定,我至少宰了十几个了。”

“俺可下不了手,那个俘虏说的就是俺家乡话。”

“那又咋个球?你个愣娃子,他的子弹有没有口音?嫩娃子!哪天你手软被人放倒球的看你还认不认口音!”

躲在洞里的老屌大气不敢出,紧张地听着这一老一少的谈话。地里湿冷的潮气把单薄的老屌冻得个牙齿打战,肚胀如鼓。这冷还可以忍受,这肚子里的气转悠悠的走将下去可是不好忍,老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紧崩身体抬起臀部,还要放松屁门不敢弄出声来,这份罪着实让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屌领教了一番。听上去说话的两人离自己也就几步远,其中一个应该就坐在洞口边,还有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跑来跑去。

老屌估计自己的队伍今晚是打不回来了,大家肯定都以为自己已经殉国,只能等着共军再发动冲锋后利用共军后续部队接管阵地的空闲伺机逃跑。老屌慢慢打定了主意。极度的疲乏袭向老屌已痛得麻木的头,他只能死掐着自己的中指关节处以防自己睡过去。看来共军是发现不了自己了。谁也不会去注意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战壕里这样一个普通的拐角,盖在洞口弹药箱里面的全是冻得硬邦邦的屎块,没人会来清理它。老屌哆嗦着掏出自己的小酒壶,轻轻的拧开盖子,喝了两口,觉得稍微有点暖和了。

“立正!首长好”一声嘶哑的喊叫把差点睡着的老屌从迷离状态惊醒。

“受伤了没有?”这显然是首长的声音。

“一点也没有!”根子回答到。

“小鬼叫个啥名字?”

“五根子!”

“呵呵,很好记的名字呦,今年多大了?”

“报告首长,俺今年十七!”

“哪里的人你是?”

“俺是河南信阳的!”

“信阳人,你们那里产好茶叶哦。”

“是,俺家原来就是种茶叶的。”

“嗯,谁让你参加的解放军?”

“俺自己原意!”

“为个啥?”

“解放全中国!”

“嗯,是个好娃子,你们班长是谁?”

“报告首长,五班班长李小建就是我喽!”

“呦呵?川军哦。”

“报告首长,没错,我家在绵阳。”

“交给你一个任务。”

“领导请指示!”

“保护好这个五根子,不准他牺牲,要让他在新中国过上好日子。”

“是!坚决完成任务!”

“谢谢首长,首长你叫个啥?”根子怯懦的声音问道。

“哈哈,你连我都不知道?你去问你的连长同志把,我先走喽,哈哈。”一阵笑声传来,老屌知道这里至少也有十多号人。

“你个死娃子,咋的连粟司令员都不知道?李小建,五根子,你们两个都给我写检讨上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呵斥道。

老屌大吃一惊,刚才说话的莫非就是共军这边的头目粟裕?怎么当头的敢跑到这前线的地方视察?莫不是国军已经大距离后撤了?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怎么共军的上下级关系这么随和?想到整天趴在冰冷战壕里穿着单衣的兄弟们和趾高气扬带着白手套和墨镜的长官,心里一阵空落落的。他从很多老乡和朋友那里得知,共军部队当官的和当兵的吃喝都一样,说这是纪律,是当年红军半死不活爬雪山时候养下的规矩。也难怪为啥子共军的头头们都呆在陕西农村,不像委员长住在总统府里,真不知道这官是咋球当的。共军当兵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大洋拿?刚才听那个五根子的意思,也没人逼他参军,自己非要来打仗,图个啥呢?

不知不觉的,老屌已经觉得身上越来越麻,两只脚冻得针扎一样的疼,肚子里的凉气和放不出去的屁游走在肠胃里,顶得他难受异常。漆黑的洞就像一口棺材,从弹药箱的缝隙里只能透进一丝丝的亮光。他只好蜷缩成一团用尽全部的毅力坚持着,盼望黑夜早一点降临。

****——

国民革命军三十七军四〇六团渡过黄河之后,部队按照命令在城南做一个晚上的休整。队伍也的确需要休息一下了。连日的作战和长距离转移,让所有人都严重营养不足。老屌口舌生疮,面如土色,晚上开始出现夜盲。城里来的慰问团带来了食物和大量的蔬菜,一个老人摸着老屌满是血口的双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夜里总是可以听到有战友在哭泣或者哀嚎,一睡着就梦到黄河上的那一幕。老屌经常默默无语地摩挲着那把日本军刀,心想等有机会一定用这把刀剁几个鬼子。

6月9日,部队接到命令,整个三十七军进入湖北战区进驻武汉外围防御阵地。老屌和战友们在疑惑之中上了路。难道这黄河不守了?四〇六团大多是河南的弟兄,黄河如果不守鬼子肯定杀过来,以老屌知道的情况,鬼子的机械化部队搭个桥不成问题,过了河可就是大平原,怎么守得住?守不住家里的人怎么办?落到鬼子手里会怎么样?……老屌不敢往下想了。

部队在一片离乡背井的气氛中缓缓开始行进。

突然,一匹快马飞奔过来,马背上戴着钢盔的士兵脸红脖粗,嘶哑着大喊:

“黄河开口子了!黄河开口子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几百人忽的把传令兵围了起来,人们大叫着,乱成了一锅粥。

“花园口,四十五军炸了花园口,黄河已经改道了!”

传令兵刚把这个消息说出口,人们立时就如五雷轰顶般傻了眼,紧接着哭嚎声鼎沸成一片。谁不知道,花园口一炸开,黄河会把整个河南东部和山东北部变成汪洋黄汤。那些家在东部的战士们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痛不欲生,有人立刻就要招呼着大家跑向北面。不但老屌的喝令不起任何作用,而且有人用枪指着老屌的头,嚎叫着要回去。

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响让骚乱的人群静了下来,麻子团长一手举着一只步枪骑在马上。“弟兄们听我说话!”大家被他威严的声音镇住了,泪水汪汪的看着他。团长语气凝重的慢慢说道:

“炸开花园口应该是上面的命令。因为不炸不行啊,我们在平原上和鬼子作战吃尽了亏,这我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即使死守黄河也只是几天的事,鬼子的飞机和重炮会让我们吃不消。如果让鬼子占了郑州沿着铁路线南下,我们整个三个军都会陷入包围。如果再让鬼子占了武汉,整个华东战区十五个兵团也全部得完蛋,那样中国离彻底亡国也就不远了!炸了黄河,我们很多人的家可能都得完蛋,可是日本人的装甲部队和先头部队也得完蛋,日军就不能发挥他的优势,达不到南下分割我们军队的目的。为了民族的存亡,这是不得已的牺牲啊!家人死在日本人手里还是死在黄河里,横竖是一死,你们要把这笔帐记在日本鬼子身上!要把这笔血债要从战场上赢回来!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兵,只要有我们在,我们早晚会打回来!磕完头跟我走!”

老屌清楚地看到,大串的眼泪从团长脸上滑落下来,团长从马上跳下来,跪在地上面向黄河的方向喊道:

“儿子不孝,不能救你们,也不能替你们收尸,等将来打赢了日本鬼子,再来堆个坟,在上面给你们烧纸了!”

说罢团长放声大哭,两千多名战士们也都跪了下来,有的相互抱头痛哭,有的人面向北方磕着头,还有的放着枪。老屌终于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想到家里虽然不会被黄河水淹了,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平安回家?要是命大能回家,却不知家还会在不?——鬼子这般攻势要继续下去,自己家乡迟早会遭殃啊。一时大家还在哭,看团长上了马,众人忙止住,含着眼泪,恋恋不舍地继续前进了。

花园口大堤被炸开后,日军进攻部队果然被挡在了一望无际的黄泛区外面。大量的装甲和辎重都泡在了泥里,日军不得不放弃由北向南的攻击计划。国军暂时不用担心日军自北往南长驱直下了,国军各方面撤退的部队安全进入了武汉外围。

老屌惊奇地发现,整个武汉已经变成了一座大兵营,到处是驻扎的部队,身穿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口音。老屌更是第一次惊喜地看到了自己人的飞机编队沿着长江飞过,第一次看到了游弋在江面上的中国舰队。整个武汉彻夜灯火通明,几百万人在武汉外围构筑着工事。所有的一切都表明,武汉好像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老屌从团长那里得知,国军一共有七个兵团,十八个集团军,九十七个军集中在鄱阳湖、大别山、幕阜山、长江两岸的山川湖泊和港汊等天然屏障之中,正在积极地构筑工事(注:实际为中国军队总共部署了二个战区、一个武汉卫戍司令部,五个兵团,十四个集团军,五十七个军,一百二十九个师,另配备骑、炮、工兵及飞机队和长江舰队,总兵力达115万人)。所有的人都明白武汉保卫战将是自徐州会战之后又一场大规模的具有决战意义的战斗。

老屌所在连队被分配在长江南面的一座高地上,和另外五个连队固守这块高地,以阻击从长江逆流而上在南岸登陆的日军陆军。他们身后是三十七军构筑的钢筋混凝土环形防御工事。令老屌感到十分欣慰的是,位于纵深阵地内的重炮团可以直接覆盖高地下面的登陆点,六个连的火力足以覆盖每一寸江边土地。武汉来的学生慰问团也时不时的过来帮他们挖着工事,还表演一些老屌看不懂的戏。

总之,这种从未有过的热烈团结的抗战气氛让老屌渐渐淡忘了灾难的黄河带给他的伤痛,国军集中的强大军事力量也让自己有了一些信心,武汉外阵地据险而守,况且已经完成了连绵不断的永久性工事,弹药堆积如山,后备军力充足。最让他心里有底的,是天天都排着小队挑着扁担,举着大旗前来慰问的市民和学生们,士兵们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信任和希望。他真的有点恨不得明天就看见鬼子上岸,过把瘾把鬼子打个屁滚尿流。军里面三天两头的开会,下达很明确的作战指令。老屌逐渐具备了当一个副连长的要求和素质,而且产生了一些长官威信,他开始关心下属的吃饭穿衣生辰籍贯,天天视察和了解二里地见方的阵地上战士们的情绪。令他高兴的是,大家都把他尊称为“老连长”,省去了那个“屌”字。

六月下旬,不断传来前方外围兄弟部队和鬼子开战的消息,每天看到几十架自己人的飞机飞过来飞过去。战斗仿佛随时可以发生,却总是不来,大批的伤病从下游运回来,却没有什么确凿的信儿。战士们有点象被打足了气的皮球,撑着鼓鼓的斗志却无处发泄,难免心烦气躁。用来鼓舞士气的高音喇叭整天唱着雄壮的军歌,听得多了耳朵里也很不舒服,慰问团突然变得少了很多,香烟和擦屁股纸都有点不够了。终于,老屌带领的独立二连在不安和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一次难忘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