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干什么的?口令?”
“别开枪,我是原国民革命军第2军特种突击连副连长,俺和你们杨师长曾是生死兄弟,俺要见他。”
“报上名来!”
“老旦!”
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上来搜遍了二人全身,不由分说把二人捆了,然后用电话向上汇报,过了不久,一辆吉普车开来,下来两个副官样的人,打量了他们一下,蒙上眼后带上了车。开了很久,他们被带下车,推进了地下的坑道,脸上的黑布被扯掉了,强烈的灯光几乎刺伤了他俩的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亮之后,老旦看到在屋角的黑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缩在凳子上,一只手露在光里,二指之间夹着半根烟,一丝烟雾缓缓上升,缭绕在肮脏的灯罩上面。
“老旦?真的是你?”
黑影说话了,是那个淡淡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这个声音对老旦来说依然是如此的熟悉,老旦眼角一酸,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了,大喊一声:
“杨师长,是俺那,俺是老旦。”
杨铁筠拎过一根拐杖,拄起身来,慢慢地走近了他们。帽檐之下,正是当年那张倔强的脸。老旦看到了他眼中那喜悦的光芒,和八年前相比,他像是老了二十年,白皙的皮肤蒙上了一层古铜色,耳鬓仿佛还有些白发。他的嘴角仍然硬硬地扯向两边,左脸上的伤疤清晰依旧,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延伸到领子下面去了。老旦无法想象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痛苦,他非常憔悴,甚至有一些驼背了,当年那个文弱的书生连长的影子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信而稳重的将军气质,只是这种气质中多了一丝忧郁和深沉。笔挺的少将军服贴在他瘦弱的身躯上,因为受潮而显得有些松垮。他的右腿装了一条假肢,走起路来虽然一晃一晃,却比以前更显得稳重和威严。他一身浓重的烟草味道让老解放很是奇怪,他以前是不抽烟的,闻见自己抽烟都要皱眉,看来十多年的征战也让他经历不凡。
杨铁筠缓缓地把手搭在老旦的身上,眼睛在他的身上游来游去,看着看着眼角也溢出了泪花。他突然发现二人还被捆着,略带生气地看了那个副官一眼,副官一怔,忙上前将二人解开。老旦松了臂膀,立刻和杨铁筠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二人紧紧的抱着,一言不发,很快他们就憋不住了,同时失声痛哭,那声音是周围的战士们所不曾听过的撕心裂肺,直哭得杨北万和几个副官都眼睛湿润了。
“真没想到啊,你还活着,俺都带着弟兄们给你烧过纸了。”
老旦喘过一口气,抹着眼泪说道。
“我也以为你战死了,原来的部队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去第2军军部问过你呢。”
“咳,离开陪都后,我在农村躲了几年,有一阵子打仗打得烦了,打来打去,你们都打没了,俺这心里……杨连长你明白么?”
“我明白,我之所以没有赶着回部队,心里也是不踏实,直到看见抗战的希望了,这股心劲儿才又提起来。”
哭了一通之后,二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老旦记起此行的目的,一点时间都不敢耽误,可周围有别人,他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说吧,这几个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
杨铁筠仿佛早就知道他的来意
“不瞒你说,俺这次过江是奉了二野第11军首长的命令,来劝你起义的,希望你斟识大局,带军起义,或者于解放军进攻之日全线后撤,撤离出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对我登陆部队不予阻击和炮击。首长说做到前者最好,如果只能做到后者,我军亦将通报二野,给予79师各部特别关注,望你三思……这是首长的原话。如今解放军百万大军压在长江北岸,几千门大炮都指着对岸,只要谈判不成,很快就会开始攻击。杨师长啊,你是熟读兵书的,应该知道老蒋已经没戏了,人心已经在江北了。俺念在咱们两个生死一场的份上,再想想咱们已经死光了的弟兄们,冒死跑过来找你,你这次要听我的劝,带着队伍到解放军这面来吧?要不然大炮打起来,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下场那。俺刚投降的时候,这心里也不舒服,可如今也已经习惯了。”
杨铁筠的眼光黯淡了下来,他缓缓地背过身去,仰起头又低下头,良久说道:
“老旦啊,你站到解放军那边去,我诚心为你高兴,你现在是为自己在打天下了,只是有点怕你在那边受排挤——那边是要讲出身的。我知道共产党的政策,我在新四军那边帮了好几年忙那。唉……都是中国人,鬼子刚走,破家还没收拾,就打成这个样子。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两边的意识形态差得太远,没办法谈,就只能动**。直打到一家输了,这天下才能太平。老旦,你和我不一样,你站过去容易,我站过去难啊……”
“这有啥难的?国军这边光起义的部队就有几十万了!将军们过来的都一大把,你又帮过新四军,你只要一句话,二野首长们肯定很高兴那。”
“老旦,你看过三国么……哦对了,你不认字。”
“俺没看过,但是听过别人说书,咋的?”
“曹操攻打东吴之前,曾派蒋干前来游说周瑜,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知道,他们两个是同年啥的,有旧交情。”
“不错,可是周瑜为什么就不动心呢?”
“……”
老旦不知该如何回答,杨铁筠自答道:
“受主提携之恩哪!周瑜不到三十岁就拜受大将军之位,统领三军,真是雄姿英发那,那孙权对他是何恩义和器重?岂是一个同学情意就能夺得过去的?我杨公庭两代军人,一心为民国抵御外辱,不惜肝脑涂地。而我的一切,也都是蒋校长和陈诚司令长官给的,他们对我算是知人善任,成就了我的军旅功勋,也给了我军人的尊严,甚至包括我的家庭,我的妻子,都与他们有关……说起来陈长官还是我和妻子的媒人那。没有他们,没有民国,我杨铁筠岂有今天?当年我念旧情放走新四军一个营,按照军法我必死罪难逃,可还是他们保我下来,我已经是个残废人了,他们还继续对我委以重用。我知道如今形式,不管谈判结果如何,毛泽东都会打过江来,两千年了,有乘胜不过江的豪杰么?这边兵败如山倒,军心已经难以收拾,我的一个师也只是尽忠报国而已。可我受人之恩,可谓天高地厚,我的家人又都在后方,此刻绝情而去,我的先人,我的家人,我的同僚,都将视我为不义小人,视我为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如果再让我掉转枪口向昔日同窗开枪,我杨铁筠是做不到的,以后我虽安生也不能心静啊。人生苦短,一晃就过,我不愿意后半生活在永久的自责之中。国有国之难,我有我苦衷,老旦,你要成全我作个有始有终的军人。”
杨铁筠一番动情至深的话让老旦语噎,心想你个书生咋的就不识时务?解放军百万大军把你们打个稀巴烂,老蒋说不定都会被捉了,那时候也没人念你的好啊?可自己也无法找出论据充分的理由来反驳他,他知道杨铁筠的倔脾气,多年下来肯定也只能愈演愈烈。此刻他只能一再地强调现状了。
“杨师长,古人讲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时务就是你们肯定打不过共产党和解放军,好歹给自己留个长远,何必非要一颗树上吊死?”
杨铁筠侧过身来看着他,嘴角一闵笑了,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告诉这个弟兄更多的道理了。
“老旦,你回去吧,你冒险过江来见我一面,我已经非常高兴了,大战之前能够见到自己的生死之交,何其快哉!你是个光明磊落的蒋子圯,说话没和我拐弯,我也就作个坦坦荡荡的周公谨,不搞他那套打黄盖的伎俩,也不想装腔作势,我大大方方送你回去。你我乱世相遇,共同抵抗日寇,可谓生死一场,可如今竟隔岸对峙,同室操戈,真是造化弄人那!还记得你问我的那句话么: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责亡。你乃是潮流浪,我却是水中石。这天下的事啊,这些年变得太快,没人看得清的,我不敢说自己会有好下场,可我也不敢说你们得了天下就一定太平,毕竟你们这种方式的革命,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咳……不说这个了,一时你也听不懂,你和我不管在哪边,都应该是铮铮铁骨的军人,用这样的方式道别,不也是军人之间的一段佳话么?回去吧,告诉你们首长,杨公庭不能投降,也不会退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厦将倾,我必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马革裹尸,这才是一个军人的尊严。”
老旦此时心灰意冷,万分沮丧,他真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一点巧话也说不出来,一旦解放军开始进攻,自己冲过来该如何面对杨铁筠?开枪?缴枪不杀?他都不敢去想了……
“杨师长,你知道咱们去斗方山的兄弟们还有谁活着么?”
杨铁筠一怔,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到地图前面吐出一口烟雾,缓缓摇了摇头。
“只剩你我了,其他的人……都死在常德了,杨师长啊,我现在都在后悔……为啥非要带他们去常德。当时我们在湖南农村活得好好的,他们都有了老婆孩子,就是因为俺这耐不住的性子,非要回去看看。海涛、阿强、大薛,还有我们那好兄弟陈玉茗,都要跟我回去,可这一去就没能活着离开常德,一想起来,我这心里就象刀扎一样啊!还有我手下那一拨又一拨的弟兄们,死在我眼皮底下的不计其数。最后那次,在徐蚌中原,解放军的大炮把我的一个营的弟兄都炸成了肉酱,他们连跑都来不及,我连个囫囵的尸首都找不到……俺那杨师长啊……不为你自己,你也想想手下现在的弟兄们,他们有没有受过老蒋的恩代?有没有受过陈长官的提拔?他们没有你那么多的人情顾虑,他们都和俺一样只是想回家种地,只是想回家陪老婆看孩子孝敬爹娘……你……你难道就忍心让他们和你一样……和你一样没个下场么?你要是勋了民国,老蒋可能会给你写个对子,给你追个勋章,或者再追封个上将,可你手下的弟兄们,他们能落得个啥?他们的尸体只会喂了野狗,连个坟堆都没有,你……你的清高,你的抱负,难道比你手下这万把弟兄的生命还要金贵么?杨铁筠!你要摆开道理多想想啊!”
老旦声嘶力竭的喊叫让杨铁筠诧异不小,他静静地看着老旦,发现时隔多年,这个只有憨厚善良为本钱的农民,已经在不息的战火中变得明白了,甚至具有了一定的观察分析政治问题的能力了。老旦的这一番侃侃而谈,可谓深入浅出,是在用最通俗的言语向他试图讲明白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向自己灌输当年曾教给他的那句话:你小子要识相!而且矛头直指自己心中那份带有学究气的军人执着。杨铁筠在脑子里把老旦的话绕了几圈,竟然一时无法从正面反驳。他从副官手里又要过一只烟,点着了吸了一口,递给老旦,自己再点上一根,支着拐杖走了几步,慢慢说道:
“老旦,回去吧!该说的你都说了,该想的我还要再想想。顺便……我想提醒你一句,等打完了仗,你就回家去种地,别去当官,什么官也别做,你……没那个本事。而且要争取加入共产党,在你们的新中国,打完了仗,情形会和以前不一样的,我有校友在苏俄那边学习,知道一些他们的事,那种政治斗争,你是没见过的。你的身份又和大多数人不同,就怕人翻旧帐那!争取入党可以给你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多个盾牌。”
老旦听得不太明白,刚要打断杨铁筠的话,杨铁筠一摆手制止了他。
“听我说完。如果我可以起义,那我当年就会参加新四军,我没有参加进去有我自己的理由,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也不会怨天尤人……哼哼!一百五十万装备精良的国军,坦克飞机大炮!半年之内,竟然被你们一百万没枪没炮的野战军打得稀里哗啦,在中国的战争史上是一个奇迹啊。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前,时势造出个蒋介石,孙文的忠实卫士。他带兵挥帜北伐,无关不克,无战不胜,然后再统一中原,当年是何等英雄?着实令人敬仰。如今,时势又造出个毛泽东,原本一介书生,什么军校也没上过,却一眼看中了中国的要害,看中了国民政府的病根,又偏偏能用兵如神,用人维才,不成英雄也难那!他手下这些将领啊……林彪、彭德怀、刘伯承、粟裕,陈庚,哪个不是人杰?却对他忠心不二!不佩服不行那……哼哼,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北伐的时候,大家都是手足之情,却各有想法,要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早就倾尽全力大打出手了。我的军人生涯虽不完美,也算光彩一生,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亏心事,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也对得起……”
说到这里,杨铁筠想说的“对得起弟兄”这句话硬硬地噎了回去,自己真的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么,对得起现在自己身边的弟兄么?他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副官和卫兵们,看到了他们黯淡的神情。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收住了话头,把烟头扔在地上,用拐杖头狠狠地拧灭了,头也不回硬帮帮地命令道:
“带他们走,蒙上眼,送上船!”
老旦一愣,不明白为什么杨铁筠突然变了脸,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卫兵就把他的两条胳膊反扭过去绑了,一块黑布立刻就蒙上了眼,杨北万见状立刻反抗,一拳打倒了身边的卫士,正要向杨铁筠扑过去,早被一个身高马大的副官扭住了脖子,眨眼之间也被绑了,老旦情急叫道:
“杨铁筠,你作甚哩?把俺放开!你别一根筋死拧啊,非要吃这个眼前亏么?你要为弟兄们着想啊,你现在不是在打鬼子了,他们死的不值那……”
“老旦,你不要再说了,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要注意你的立场,否则我就不能送你回去了,你***要识相!”
“杨铁筠……你……日你妈的,你放开俺,你不听俺的话,俺就不回去,上一次俺走了,你命大没死,可这一次你没那个运气了!肯定活不了,日你妈的,你快放开俺!”
“老旦,你不服从我的命令?”
“日你妈的,杨铁筠,老子现在叫老解放,不叫什么老旦!俺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营长,为啥还要服从你的命令?你个资产阶级大地主大官僚的马前卒,顽固的反动派,俺现在以一个解放军军官的名义命令你,赶紧放下武器,带军起义,否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命令你手下的兵陪你一块儿完蛋,就是活下来也是战犯一个,躲不了人民的审判和枪毙!”
“哼哼,真好听的名字,老解放?谁给你起这么个名字?我不需要你来解放,也不会听你的命令,学那套革命口号倒是很快么?都带走!”
老旦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杨铁筠这么不听劝告,让他毫无办法,恨不得再象以前那样扛起他就跑,可是自己已经被一个兵扛在了肩上,嘴里还被塞了一块儿布,再也叫不出来,只是急得腿脚乱踢。
在一众士兵的枪口下,二人登上了回去的船,老旦已经不再喊叫,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神情呆滞的国民党士兵,看了这个再看看那个。船越走越远,敌岸终于消失在黑暗之中,老旦紧紧地抓着船舷,眼泪默默地从脸颊滑落,一串串地打碎在船舷上,再落进冰冷的江水,却没有溅起一片浪花……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毛泽东
4月21日,老旦率领他的2营,登上了那成千上万只木船中的十只小船,汇入那排山倒海浩浩荡荡的百万大军中,在半个小时内顶着如蝗的弹雨横渡长江。老旦再一次见识了从未见过的猛烈的炮火,整个长江南岸被二野重炮炸的如同一道几十丈高的火墙,绵延百里熊熊燃烧,整个江面照映亮如白昼,他们最为担心的江阴炮台,不可思议地扭过炮口朝国民党阵地开了炮。22日,二野渡江部队占领并扩大了滩头阵地,第11军伤亡不大,第一波上岸的六个团伤亡连一个排都不到,而后面跟上的2营却损失了半个连,他们的船在过江时被敌机炸弹击中,牺牲了几十个同志,魏小宝也负了重伤。国军部队指挥官汤恩伯鉴于长江防线已全线被突破,于22日下午实行总退却。人民解放军随即发起追击,马不停蹄地快速突进,敌人丢盔卸甲,狼狈不堪,23日,三野解放南京。
老旦再回到杨铁筠的指挥所时,那里已经被密集如雨的炮火砸成了废墟,据侦察,杨铁筠的部队在炮击里死伤过半,没有发现猛烈的还击,剩下的部队不知去向,杨铁筠本人也下落不明,老旦让人找遍了所有的战俘营,也没有他的踪影,后来抓到他的一个副官,此人说他往南走了,在解放军进攻之前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