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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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平原带了两人去门庄公社的廖化营村考察。数日后,一行人欢天喜地的回来了,那兴奋劲儿好比唐僧一行取回了真经。

“解放啊,俺们这回去廖化营村走一走,算是开了窍啊!俺啥也不多说,你赶紧去那儿一趟,一看就明白!”

历来默默无闻的廖化营村因号召群众兴修水利成绩显著,得到了区里的通报表扬。郭平原考察归来,极力主张板子村学习廖化营村的经验,趁冬季农闲开展一项水利工程:在板子村和周边三个村中间的低洼地带修一座小规模的水库,通过水库把带子河与南边洛河的一条支流连接起来。这样,夏秋两季水量大的时候,带子河的水可以经由水库向周围几个大队有序分流,不会形成浪费。冬春两季水量少的时候,可以把洛河的水倒引回来,用灌溉渠引到需要水的大队。理论上讲,水库周边的几个村就四季水流不断了,板子村百年旱涝均遭的“老大难”问题,如此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水,是板子村人心中百年来的隐痛。

带子河是一条窄窄的、不到两人深的河流,称之为水沟都不过分,三个年头两年旱一年涝的。可就是这样一条河灌溉着板子村和周围几个村子的土地。除此之外,就得南下六十里地去洛河北边的一条支流取水了。为了取水,板子村和其他村子没少发生战斗,自己内部也爆发过多次械斗,老旦的爹和郭平原的爹就死在几十年前的那次械斗里。直到日本鬼子来了,在河的上游筑起了水坝,大家都要看鬼子脸色喝水了,谢郭两族才握手言和,成了一家人。

其时,兴修水利正是豫北和豫中平原上最为火热的生产运动,郭平原脑子也跟着热了,他甚至没有和大队支部商量就去公社报告了自己的想法。公社领导当然表示全力支持,一道命令下来:干!工程涉及的几个村子立马在公社主持下召开了几次碰头会,工程做了分工,四个村子四千多人立刻就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水利工程建设。

此时已入寒冬,天气干冷,镐头砸在地上火星四溅。除了几台苏联的老推土机,几千人只能靠手中的镐和锹,以及有限的炸药来干活了。任是板子村群众如何热情高涨、不畏严寒,在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坚实如铁的大地还是使工程进展缓慢。公社下发的炸药很快告罄,平原上的白毛风开始肆虐。革命群众有水喝的建设热情终于被狂风吹得一干二净,开始怨声载道、磨蹭洋工了。

老旦本就对这个工程持怀疑态度,认为这个工程是有点太过冒失了。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很大一部分劳动力病倒了,生病的人相互影响,一倒就是一片。这个工程象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高地,攻下来可以,但是必定死伤无数。可这不是一战兴亡天下事的战场,建设一个改善灌溉的水库和保护乡亲们的生命安全,二者之间在分量上孰轻孰重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么?当年为新中国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和生命安全么?老旦站在诺大的工地上,望着冻得瑟瑟发抖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心急如焚。全村能干活都在这里了,病倒的越来越多。老旦决定召集大队支部开会商量,讨论能否停工,到开春再行施工。不出所料,大队里立刻吵成一团。

“不能!这已经不是咱板子村大队一家的事,周围几个村子已经同时动起来了,人家已经把工期赶在咱们前面了。事儿是咱们开的头,军令状也是咱们立的!怎么能有点困难就往后缩了?到时候咱们的河渠不通,公共水库也修不起来,如何向公社交代?开春还要农忙哪?哪里能分出劳力来修水库?我不同意,这是临阵脱逃,这是党性问题!是革命的原则问题!”

郭平原简直是声嘶力竭了。郭平原平时很少情绪外露的,共事以来,老旦从未见他如此失控过。

最近这些天,郭平原比他牵头立项的时候还要热情高涨,几乎天天战斗在工地上。他领导的几个突击队猛刨猛炸,昼夜轮番作战,战绩卓著。但也已经有五个人因为过度劳累而吐了血。郭平原自己两腿上冻得呲裂的血口子连成了片,大有为革命血染工地的劲头。他无法理解老旦的退缩,一个战场上滚了近二十年的老兵,怎么能临阵脱逃?

“万事可以商量着来么?革命的原则问题是实事求是。咱修这个水库和引水渠,是为了改善用水和灌溉,对咱公社和咱大队来说,都是大事儿,但也不是太急的事儿!咱也并非开春就没了水吃,不必非得天寒地冻的硬和和老天爷对着干。在战场上,俺们面对强敌也有个避其锋芒迂回作战的战术。硬往敌人火力最猛的地方冲,牺牲了固然光荣,可是这种牺牲对战役的胜利没有实际好处!咱们村这一千多人,两个月下来已经累病了一百多个,冻伤工伤了五十多个,不少人还吐血拉血,浑身肿得像个萝卜。大白风已经刮起来,眼见着要下大雪了,那地会冻到五尺下面,真个象铁块一样!咱炸药已经没了,公社就给了那么些,就凭咱们手中那些工具,几个破拖拉机,要完成十里地的引水渠,咱干不了这么大的工程!干下来也得倒下一多半人,都累倒了病倒了,开春儿还怎么播种种地?不还是耽误生产?俺觉得几个村都应该缓一缓。七九河开的时候,风就小多了,可以举火烧地,那个时候咱们的准备也充足些,工期没准能赶上来。乡亲们养好身子骨,干起来也有劲儿,到时候劳动力咱也不缺,反正明年也不用炼钢了……总之,俺觉得不能眼看着乡亲们死在这个工程上,这才是党性问题和原则问题。这不是个较劲的事儿!更谈不上临阵脱逃!”

老旦皱眉说道。郭平原的高调令他反感,你他娘的是不是一天不上纲上线就没法儿活?这可是板子村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你个球的都不跟大家伙商量,竟然悄眯眯的直接去公社邀功,立军令状。如今腿上血花花的口子天天晾着,诈唬谁哪?在战场上你连个轻伤都不算!但郭平原的话从正面确实不好驳,他为修水渠搭上半条老命也是真的。公社的意见在那里摆着,老旦只能摆出另一番道理了。

“俺觉得你们说的都对。平原说的是政治,解放说的是人情,两边都有理!不管怎么样,这事儿已经开了头,想退下来难,这不是咱一个大队说了算的。乡亲们苦是真的,咱们谁看着都心疼,俺这两条腿一按一个坑,也都没好意思跟你们说。可是公社的命令没有变,事情因咱而起的,咱不能先冒这个头又往后退。公社即便同意了,咱板子村也落个盲目生产的罪名。俺同意解放的意见,但是即便退也要有个章法。俺看这事得几个村子都通个气儿,大家伙一起来同公社商量,俺看别的大队也是硬撑着干哪!几个大队都要退,公社就要考虑全局了。咱私自停工,影响了整个水利工程工期,别人会把屎盆子都扣过来,这个责任咱几个都担不起。所以么,俺觉得还是先和别的村子商量一下再作定夺吧!”

谢国崖这番少有的逻辑严谨的分析让郭平原刮目相看。这家伙啥时候开始用脑子想事儿了?话语中还不着痕迹地夹杂着对自己显摆伤口和私自向公社邀功的嘲讽,一番话里竟包罗万象,莫非自己原来竟小看了他?很显然他是站在老旦那边的。郭平原强按捺着怒火,看了看正在抠脚丫的谢老桂。

“俺同意平原的意思。咱村子是苦,可谁不苦?人家东边那几个公社在搞“聚家并屯”哩,几个大队的劳力全部集中,老弱病小都集中在一处,那生产能力就是不一样。俺看咱板子村大队是有些娇惯了,那上帮子村的劳动都是在民兵的监督之下的,稍有偷懒的就拎出来挂个白旗,其他人可以上来啐他们,那干劲儿自然不一样!公社也提倡用军事化管理出成绩,让俺带民兵管起来,吓唬吓唬大家,就不怕他们怕累怕冷!就是累倒累病几个也没啥稀奇的,要实现共产主义还怕得病受累?总之俺就一句话,咱板子村既然挑了军令状,就不能冒这个坏头,说咱‘临阵脱逃’是有些过,可就算给安上个‘畏难退缩’也很不好听,弄不好咱几个成了“白旗”了!”

谢老桂原本和谢国崖是穿一条裤子的死党。老旦的归来迫使郭平原主动让贤,位置下冲,于是谢国崖丢了副村长的位子。谢国崖既无资历也无后台,就想尽办法动员团支部造了谢老桂的反,他和几个团委在县团委里做足工作,抢了谢老桂的共青团书记一职。到大炼钢铁的时候,谢老桂的钢铁生产组成绩显著,谢国崖看着眼红,总以团领导的名义给谢老桂的生产小组穿小鞋。二人遂交恶。各自的女人更是煽风点火明打暗骂,于是昔日死党成了死对头。如今,谢老桂人板子村大队民兵连长,他自忖其它大队的民兵连颇有“现管”的实权,连大队书记都要让三分,自然要对谢国崖的意见严加反驳。和别的大队相比,板子村的生产管理简直就是毛毛细雨,一点儿没有公社建议的军事化管理的铁碗劲儿。自己是民兵连长,责无旁贷。再说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眼见着他郭平原就利用这项水利工程打了个翻身仗,把不齐就不会挤掉这几年并无显著政绩的老旦。大兴水利是中央指示,乃大势所趋,他老旦却兴打起退堂鼓,说大点儿这已经属于右派行径了!公社领导们也早已对板子村大队党委颇有微辞,郭平原在公社的影响力日渐强大,此时给他出一把力,怎么说都不会吃亏。

“这怕是不妥吧?”

众人皆愣,说话的竟是文书袁白先生。平常的会议他是根本不发言的,只是认真做会议记录,一笔好字令旁人羡煞,此刻这老头突然开了口。

“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俺老朽活了有七十八年了,除了山匪,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还没有谁说是用枪逼着人们干活的。日本鬼子也没逼着咱开运河啊?咱成什么了?老百姓帮着共产党把天下打下来了,你们回过头就用枪吓唬他们干活?老桂你这个民兵连长虽然是大队党委任命的,其实更是咱村民选的,你就忍心这么做?”

“袁白先生,你就别跟着起哄了!你既不是党员,又不是村委会的人,不要瞎发言!”谢国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啥叫瞎发言?你们种地放卫星俺可以不说,你们支个炉子炼钢俺也可以不说,可是你们要拿枪逼着乡亲们开运河,俺老朽就不能不说!大冬天的开运河?俺没听说过!板子村所处之地高于其他三个村儿,带子河这点儿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黄河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没有往北流的道理。修这个水库有什么用?带子河三年还有一年断,自己还不够用,哪还有分流给人家的水呢?人家守着几条黄河支流滋润得很。革命兄弟间讲个互相帮助,也要看看实际。修水利要讲地利,也要讲天时,现在这两个一个都不具备,偏偏黑着眼就开了工!你知道当年隋炀帝修运河累死多少人么?你们再用枪指着乡亲们干?人命关天的,俺如何能不说?俺的话你们可以当放屁,可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们干得就不心亏?”

袁白先生一把将毛笔扔在桌子上,在众人面前放了一个响屁,不等大家说话,竟扬长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个啥?全国都在大搞,新中国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个右派加坏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听袁白先生如此抨击自己的伟大事业,气得黑脸白成了墙灰。

“俺觉得老先生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咱们得再合计合计,俺也去和别的大队通通气儿……”

“要通你去通吧?俺对着公社这头儿!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儿吧……”

老旦无言以对。板子村大队领导班子一团和气的状态终于不复存在,昔日的貌合神离如今已变成明面儿的相互攻击和相互拆台了。这几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说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虽然半路当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长,自知这几年没有干出啥能让乡亲们挑大拇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一路干下来也还算顺当,而自己也没用过啥权衡机变之术,干啥凭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这几位终于现出了原形,各怀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不顾乡亲们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阵发冷,心里打起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不是有军功在身荣归故里当上这个村书记,或许早就被八面玲珑、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还不是愣头愣脑却心狠手辣的谢国崖的对手。自己带兵打仗不算含糊,可当官儿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杨铁筠在最后一面和自己说的话: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话,心中忐忑,就来到老先生家里串门。

袁白先生正在油灯下写字,见老旦进了门,略一应承,头也没抬就接着写。老旦悻悻地找个板凳儿坐下,不敢打搅他写字儿,就掏出烟来点上,静静地看着他。袁白先生须发皆已花白,眉毛两梢弯下来,几乎要和鬓角连成一线了,松树般的面皮上已是沟纹纵横。平素老先生一双细眼总是半睁半闭,半天都不说话的,老让人觉得已经睡了过去。可只要这老爷子眼帘儿一挑,那眼里便闪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让人连连称叹的话从他那花白胡子深处的嘴里冒出来。

老先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轻轻把笔搁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喘出一口长气。老旦忙站起身来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梦,嗟跌白发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家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老旦磕磕巴巴地读下来,似懂非懂,但见那几行字隽秀挺拔,力重墨满,虽不懂得书法,却也颇为感叹。

“本来就想写前面那四行,你来了,就多写了几句……怎么?支部的人合不拢了?”袁白先生给老旦斟上一杯酒,又拿过一个手炉来捂着冰凉的手,缓缓问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见不一,到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后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汉俺不一样。俺活到头了,该说的话不说,带进棺材里也呕着口气,不吐不快。可你当了这个村官儿,凡事儿要上下斟酌,处事儿要因势利导。俺是局外之人,发发牢骚,他们是不会怎么较真的——就算较真,俺也无所谓了。而你在支部会上反对他们大修水利,就是对上抗命!如今全国都在胡闹,并非没有明白人看见。在板子村你是个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也不能说是糊涂。这水库完工之后,实际能带来多大好处,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可为啥还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你看着长大的,俺这人是笨,但凭良心说话,俺当这个村官儿就是想让乡亲们过几天安闲日子,要不俺当他干啥?今天你要是不说话,俺还以为是自己错了,摸不准就会同意他们的意见了。”

“旦儿啊,老汉见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几口子墨水,就不妨给你个忠告。老汉我凭良心说话一辈子,年轻时候吃了无数的亏,城里的生计丢了,走投无路才来到板子村当个先生,只想着安生后半辈子就算了。乡亲们对俺地道,俺也就乐得个乱世田园。可到老了不还是个‘白旗’?旦儿啊!天虽然换了,可人间还是一样。在官场子上,说话做事儿光摸着良心走,由着性子走,终归要吃大亏……”

“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着乡亲们性命不保哪?俺也不信俺就为了护着乡亲们,公社就能给俺定个罪?”

袁白先生静静地看着老旦,眼中闪着幽幽的光。

“……旦儿啊,老汉我看这风潮才刚刚开始!老汉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日子还长,还有翠儿和有盼,要三思而后行啊……”

老旦的建议终于未获通过。在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协商停工建议的时候,郭平原和谢老桂径行向公社党委做了汇报。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书记可谓一拍即合,很快就达成了同时停工的意见。众大队都早已折腾不起,皆因觉得势成骑虎,一直没人敢贸然来出这个头。可几位书记还没来得及把意见整理成材料报上去,县委生产建设指挥部的人就被公社领导领进了板子村,作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队书记一职的决定,同时勒令老旦交代对此“停工事件”的细节材料,等待处理。

鳖怪十五岁的儿子在村口把这个消息告之老旦的那一天,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老旦顶风伫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冻在了一起,他划了无数根火柴都无法点着烟锅,然后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着自己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乱得像田间的野草。

成为“右倾分子”的感觉和当年被俘的感觉差不多,老旦又一次被当众拎出来了。“懈怠生产”、“刻意拖延工期”、“破坏大跃进的伟大进程”,种种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要召开万人批判大会,周围几个大队书记也被揪出来与老旦列成同伙,统统与老旦一样的下场。这是板子村有始以来最大规模的“盛会”。郭平原一想到这个大会的规模的浩荡,就要兴奋得一阵尿紧。二十年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年近半百,终于等到了一次跃然而起的政治机遇。板子村大队的头把交椅已经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远见和抱负才对得起这次机遇。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明天全到,周围各大队的男女老少也将齐聚板子村,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半夜,郭平原来到了老旦家中。他心想,扳倒老旦虽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毕竟仍然有些惴惴,无论如何得来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驴脾气当着上万人的往死里顶。反正目的达到了,做做姿态或许能迷糊一下他,让他在明天的大会上不要蓄势反击。

推开大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郭平原预料的女人哭泣声,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声,向屋里喊道:

“解放,俺平原来看你了,没上炕呢吧?”

门开了,是怒目圆睁的老旦,他的一张黑脸已经被烟袋油子熏得锃亮。郭平原见他挤着嘴角就要开骂,心里一紧,忙抢先说道:

“就知道你还没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过来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里想不开……”

“你少鸡.巴跟俺来这套虚的!你当俺不晓得你个球干的啥事儿?俺在那边联络各大队书记,你就跑去公社里撂俺的黑砖!你真算个角色!你放心吧,俺想得开,用不着和你磨叨,不就是拉出来批么?老子枪林弹雨多少年,还怕你们这点子唾沫?”

老旦憋了一晚上的怒火直通通发作了。他呆坐半晚,和女人愁容相对。公社的领导自己只是个面熟,并无交情,也没有啥鸡.巴阶级情谊。县里的储健县长如今不知道在哪里蹲牛棚,自身难保,再也指望不上。老旦掰着指头数,方圆百里竟然没有可以倚重的人。38军远在保定,老首长们也无法插手这地方政务。想来想去,老旦的心就凉了,干脆下了孤注一掷、在大会上奋力抗争的念头。郭平原的到来令他意外,好比叨走一只鸡的黄鼠狼没过半个时辰就回鸡窝来拜年,他除了冲他发顿火,仓促间竟想不出该怎么面对这个两面三刀的货。

“解放啊,俺就知道你把火都给俺攒着呢!事情出得快,俺都没法子提前和你打个招呼。但是咱俩一个村里办事这么多年,荏交情也好,荏人情也好,俺必须来和你说说清楚……你先别急,俺是和你来一起想办法的……”

“你唱的可真好听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给全村人打算,你拿乡亲们的命来换你的前程,俺男人挡了你的道了是吧?别装这张臊脸了,你要还有点廉耻,赶紧

翠儿得知大变,初时哭哭啼啼,嘴上已经把郭平原和谢国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无数遍。后来见男人眉头紧锁、不吭不响只一味的抽烟,就知道男人那压抑的心了。“右倾分子”这四个字天天在村口喇叭里呼来喊去,耳朵早听出茧子来,孰料想这两个字一朝砸在自己男人的头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儿想来想去也没个主张,只能陪着男人呆坐,看着夜晚的黑暗渐渐涌进屋子里。

“翠儿,你骂的再难听,俺都应了。可俺和解放必须讲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倾,并不是俺背后使坏。俺到公社汇报的时候,公社党委已经做出了处分决定,只是给俺们个通知。对于板子村大队的问题,公社早就知道原委,县里也通了气儿。俺和国崖去不去,和你被定成右倾分子没有关系,俺和国崖都说了解放不少的好话哩!可解放硬要坚持停工,和别的大队去协调。公社知道这事后,原本是要把你们几个书记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为了不让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决定也改变不了,就坚持在板子村开这个批判大会。好赖是在自个的地方,会上受点子唾沫,下来咱不还是乡亲?你也还是党员干部,背地里还不得叫你一声老书记?”

郭平原对自己简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编排出这番圆润的话来?见老旦死盯着自己并不说话,知道他已经有些相信,忙又说到:

“俺在咱大队支部会上和你建议过多少次?让你不要动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睁开眼看看!整个河南都在大修水利,干得热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来的政策,各省里、市里、县里、公社都得贯彻执行,咱板子村咋能说半个‘不’字?咱们秋季生产就没有搞好,公社已经有了意见。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的走了个先,遇到点困难你就要撤,那哪能行哩?乡亲们是苦,可咱板子村乡亲的苦跟豫东那边比算个啥?人家公社搞水利象打仗一样,那个老桂说的啥‘聚家并屯’,几个大队的壮劳力和妇女老幼都分开集中,全部是军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务就不许下来,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希奇!为了尽早实现共产主义生活,这是必要的牺牲。最重要的,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给咱下的命令,和当年你攻山头一样,就是板子村死光了,能不服从?所以呀,要说倒霉,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这形势,唉……当初俺跟你吵你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