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婶虽困惑,却没来得及细问,因为老院长在催了:“行了,别拉着孩子念叨了,有话随时打视频聊。”
说的也是。这孩子一觉睡到十一点,再拖下去她那脑花该不新鲜了。
胖婶转而催着季昭上车。
季昭也不想闻寒多等,上前跟院长告别:
“我会好好学本事、努力找工作的。”——一开口又是保证。
“一定早日自食其力。”
“身体第一。”老头儿无奈叮嘱。
他已经开始反思了:从前他是不是强调太多次让他们好好努力、自力更生,给这些孩子压力太大了?
季昭点点头应了,想起什么,回头看了宿舍区一眼,又转向老院长:“院长,纪宇哥身体不大好,你多留意留意他。”
“知道。”老院长答应下来,又叮嘱两句,亲手扶着他上了车。
“脑子记得蒸!”车开了,胖婶在后头不放心地喊了一嗓子。
等车子拐过弯儿消失,她才揉了把眼圈,塌了肩膀。
“吃那个有用?”老院长看她一眼,忍不住出声。
“有用!”胖婶掷地有声。
她说有就有,起码比老头儿拿的那筐核桃有用。
老院长不敢同她争:“行吧,你回食堂,我去看看人纪老师。”
“看他干什么!”胖婶嘟囔一声。
“这不昭昭说了嘛。”一来他答应了昭昭,二来他本身也不大放心。
“昭昭傻了,您也跟着傻?”胖婶拉着脸,老大不高兴。
“别这么说,孩子是无辜的。”
胖婶没说话,拿鼻子哼了一声。
“是个好孩子,也是个苦孩子。父母怎样,他没得选。”
“苦?谁苦?!”胖婶不干了,“锦衣玉食,蜜糖堆里长大,您说他苦?脑花还剩二斤,我这就给嫂子拿家去,好好给您补补!”
“你这个小马……”老院长拿她没办法,“我跟你说不着!”
“我还跟您说不着呢。”胖婶双手拍了下腰,扭身就走。
老院长在她背后无奈地笑笑,手摸进上衣口袋,想掏根烟出来抽,两边都摸过,才发现没带。
没带就没带吧。他背了手,往职工宿舍楼里走。
接近中午,日头渐高,但并不燥热,气温正是一年当中最舒服的时候。
二十多年前,也是这么个初秋的季节吧,他从外面开完了会回院里,路过河边,瞧见一个木然站着的女人。
当时直觉就不大对,可他急着回去——市里要搞卫生大检查,他急着回去布置。
就为一个卫生检查啊。
一念之间的事儿。
人活着就是荒唐,鸡毛蒜皮反复斟酌,真正大事儿,往往倒一念间就定了乾坤。
他的一念之差,让真相迟到了十多年。
那女人的一念之差,造就了她的地狱,也是两个孩子的深渊……
老院长叹息着,上了二楼,敲响房门,等了半晌,才见纪宇来开门。
“纪老师,没休息好啊?”
纪宇脸色苍白,黑眼圈异常明显。
他神情不属的应了一声,错开老爷子,拔步要往外走:“院长稍等,我——”
“你找昭昭他们吗?刚走了。”
走了?
纪宇怔怔顿住脚,染满颜料与碳粉的手,紧紧抓了下手中卷好的画纸。
“有事儿吗?要不要打电话叫他们回来?应该还没走远。”
“不。”纪宇抬起头,“不用。”
他把画藏在背后,让了院长进来。
老院长进屋,下意识扫了一眼。
已是中午了,他房里却还开着灯。窗前支着画板,上头盖着布,瞧不见画的是什么。桌面和地上,洒落着许多张素描。
老爷子眼花,只大概看得出是人像,还没来得及看清,纪宇已拿身子遮住他视线,匆忙把那些画捡起来。
老院长没在意,等纪宇收拾好了,制止他倒水,打量了眼他面色:“纪老师身体还好吧?昭昭刚走的时候特意叮嘱我留意你。”
“谢谢您。”纪宇动作顿了顿,捏紧了手里的画纸,“我很好。”
“谢什么,我还没谢你给孩子们上美术课。”
“不用的。”纪宇回答,简洁而沉闷。
老院长又看了眼他毫无血色的脸:“身体要不舒服就及时说,别藏着。”
“是。”纪宇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什么话题到他那儿似乎都是有来无回,眼看聊不下去,才坐下的老院长便重新站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你画画了。”
他说着,脚步不紧不慢往外走,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回过头来,开口:
“纪老师啊,上一代的事儿,跟你们下一代没关系,别想太多。”——那天在医院,他瞧着他状态有点儿不对。
“嗯。”纪宇淡淡应了一声。
法律上他无罪。
可惜世界不是律法条文。
从他发现真相那天起,世界是个煎心熬骨的熔炉。
业火在他身上噼啪作响,但他无处求助。曾经在意他也是他最在意的那些人,已是他最不该靠近的存在。
他只能无声无息,任由这火昼夜烧着。
烧也烧不死,倒也习惯了。
“昭昭没怪罪过你,一开始就没有。”
“回季家前他担心过,不知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他父母。后来适应了,他说都挺好,说你脾气性格都很像他庄云哥……再后来你是离开家了还是怎么着,这孩子,他就爱瞎操心,说你成了孤儿了……”
纪宇眨了下眼,平静淡漠的神色终于露出破绽。
“是爱瞎操心。”他努力扯起嘴角笑笑,“我挺好的,谢谢您,院长。”
“不用不用。”老院长没再多说:“你忙吧。”
他说着,挥挥手,也不要纪宇送,又背着手出去了。
纪宇呆站了一会儿,低下头,把那叠凌乱素描一张一张摞整齐。
素描有十来张,皆是同一人的不同角度。
最上面一张是正脸,他画时如有神助,竟真画出了那双眼睛的七八分神采。
他伸出手指,抚向这幅美丽惊人的作品,却在最后一霎,注意到自己的手那样肮脏。
他缩回手,将画纸规规整整放好,转身走向洗手间。
哗哗水声响起,又被一阵风吹散。
这阵风狂浪,穿过阳台吹进室内,将纪宇刚整理好的画纸又吹落一地,还卷起窗前画板上的白布。
白布下是幅涂抹未干的油彩。
上半截黯黑,是夜空。
下半截也黯黑,是泥沼。
夜空祥和,飞着一群白色天使。泥沼深沉,挣扎着一只黑色恶魔。
恶魔与泥沼融为一体,身形混沌,目光空洞。
但天上一只被月光镀了蓝边的天使,隔着重重雾霾,灿笑着向他伸出手来……
“寒哥,好像不大对。”车行到一半,副驾的小何突然出声。
“小点声。怎么?”
小何看了眼后面,这才发现季昭睡着了。他压低声音,示意闻寒看后视镜:“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们。”
闻寒皱了皱眉:“不用理会。”
应该是狗仔,但不知是什么时候跟踪上的。
“可能是因为苏白。”小何在车上刷了一路手机,也跟经纪人善哥沟通过,此时大概有了结论,“昨晚他粉丝群外泄了一张图,是他在福利院和几个孩子的合影。”
这图会出现在粉丝群里小何不奇怪。
到福利院捐助这种小事,拿出来宣传显得吃相难看,放粉丝群里却极固粉。
只是不知无心还是有意,这图外泄了。
好巧不巧,这张照片偏偏拍到了寒哥侧影,虽是远景,不大清晰,熟悉的还是能辨认出来。
“善哥说他在跟公关部沟通,尽快压下去。”小何回头跟闻寒汇报。
“嗯。”
“但是现在已经有人在嗑您和苏白的CP,不知道这中间有没有人推波助——”
小何说到一半,忽然收住话。
闻寒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身侧,才发觉季昭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什么CP?”季昭刚睡醒,眼睛里带层雾,分外迷茫。
“没什么。”
“寒哥跟苏白的CP。”
……闻寒和小何同时出口。
季昭听得不是很清楚,怔怔看向闻寒:“哥哥……要跟苏白组CP?”
组什么CP,寒哥从进圈就没搞过那一套。小何下意识要替他家寒哥辩驳,却听季昭一脸纠结开口:“组,组CP不好吧?”
“怎么?”闻寒停顿了下,才开口,“不是你建议我——”
“那哥哥也太草率了!”季昭不等他话说完就开口。
小何看出点门道,看向闻寒,瞧见他极不明显地勾了下唇角,又很快放平。
“没有组CP。”闻寒也没多逗他,很快便澄清,“只是网上有些绯闻。”
“哦……”季昭迟钝地应了一声。放了些心,又没完全放。
“他不会做饭。”
隔了半天,他小声嘟囔。
“什么?”闻寒似乎没听明白。“谁不会做饭?”
“苏白……老师,他不会做饭。”背后议论人似乎不大好,可——季昭憋不住,不说难受,“他还不喜欢小孩儿。”
“他话也少,都不会主动跟哥哥聊天。”昨天他们坐在一起时他观察了,苏白几乎不主动开口。
“他身体也不大好的样子。”——昨天饭桌上他说感冒了不能多喝酒——自己都病歪歪的,怎么照顾体弱的哥哥?
“而且他跟哥哥一个职业,都常年在外跟剧组,将来谁照顾——”
季昭一说起来就收不住,直到说到这里,才忽然噤声。
“照顾什么?”
“照顾哥哥。”季昭看了眼前排的小何和司机,生硬改口。
可巧小何也在憋着笑往后视镜看,俩人视线猝不及防碰上了。
小何眨眨眼:“昨天,你不是这么说的啊?”
昨天季昭还说两人同一职业,有共同语言。这优点怎么转眼就变缺点了呢?而且人家不喜欢小孩儿又不是啥毛病,也拿出来说……
季昭脸红了红,强自镇定:“昨天我说什么了吗?我记性不好,忘,忘了。”
嘿,小何暗笑:您记性是不好,但护食的本能还在。
虽然小何表情挺正常,但季昭总觉得他在笑他,他瞥开眼,不去看他,转向闻寒,看着他清瘦白皙的面庞,思路清晰起来:
之前是他想岔了,哥哥才被狗男人伤害过,敏感又脆弱,不能轻易试错。
这一想,他深觉自己此前鲁莽了,此刻才思虑周全。
他自觉立场公正,全是为了哥哥好,因此十分理直气壮:“哥哥,我不是说苏白老师不好,我就是觉得他跟你不合适。”
“那谁跟我合适?”闻寒抬眼看向他,目光清冽,语气平淡。
季昭思考了片刻,什么也没思出来:“谁,谁都不合适。”
平平凡人,怎么看都配不上哥哥。
“哥哥,不急……吧?”
季昭说着,看了眼闻寒的小腹,莫非……哥哥是担心崽崽没有一个健全的家庭?
“哥哥,不能病急乱投医!”季昭有些紧张了,“要,要慎重。”
“慎重?不是你要我向前看吗?”闻寒不紧不慢开口。
小何偷偷咧了下嘴:季总还说过这话呢?
“那也得看,看清楚……”季昭嗫喏着,忽然想到哥哥反问这么多,莫非——“哥哥你已经看,看中了苏——”
“没有。”闻寒不想从他嘴里听到更离谱的话。
“没看中。”他压低些声音,后半句直接低到接近耳语,“他没有昭昭好看。”
这么低的声音,季昭是听不清的。
可他偏偏又听了个大概,红着脸,羞涩地问:“哥哥说什么,我没听见……”
他听错了吗?哥哥是说他好看吗?
“没说什么。”闻寒勾勾唇,端正坐直身体,拿出手机忙碌起来。
徒留季昭抓心挠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