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阙想找的人,一个时辰前已经到别云涧了。
浮尘间不知何年起,民间百姓以微势而聚,互通情报,扼灭杀机,共守太平,逐渐形成了平乘阁的雏形。这伙人多为江湖散客,无门无派,无事皆匐,暗河般潜在山川大地之下,竟也慢慢铸成了四境间的一点筋骨。
到如今,不管是正邪善恶之人,遇到麻烦总想从平乘阁寻一点门道出来。
只不过那阁主是个野惯了的人,只有他找别人,哪儿有别人找他的份儿?
当然,除了夜悬阳。
平乘阁本代阁主张涯此刻正靠在一棵树下闭目打坐,在他面前的召月麒麟背上,安安静静的睡着他们家小尊使。
夜悬阳此人只要一闭眼,立马就会温和起来。尤其召月麒麟头上一弯银月正衬在他鬓边,流光杳杳穿过半边披散的黑发,映透了一侧清瘦的下颌。
黄昏才过,夜色刚刚笼起,无星无月,四下唯他一人剔透,观不尽的人间胜景。
几只飞虫似乎也起了色心,盈盈索索绕着他,并不敢凑太近,倒把召月麒麟扰了个巨大的响鼻。
悬阳被吵醒了,歪头看一旁的张涯,“那刺客你认识吗?”
张涯睁开眼,“若见到尸体,九成是能判断身份的。”
“嗯,三日之内,薄阙若是找你,大可对他知无不言,他若是不找你,你就自己去寻那尸体瞧瞧。”
“尊使要查?”
“何止要查,我……”悬阳一句话没说完,就感到银链默默绞紧了他的手臂。
还真是不容一丝杀念。
他面色一滞,旋即缓声,“问雷谷修士大会快到了,莫将隐患留到那时候。”
“也是,下月初六,还真没几天了……小尊使也要去吗?”
“恻澜门十年一开,我也该换换兵器了。”
无恕听到自己被嫌弃了,狠狠在召月麒麟的屁股上抽了一下,那畜生一个激灵蹿起来,毫不留情的把尊使大人摔了下去。
张涯赶紧冲过去将麒麟按住,转头小心翼翼的看着夜悬阳,生怕他一不高兴把这畜生炖了。
悬阳躺在地上,身都懒得翻一下,支起一条腿看着别云涧的天,突然喃喃开口:“若是把小鹿藏在这样的地方,应该还会找得到吧?”
张涯没听懂,“尊使,你说啥?”
悬阳瞟他,“我说你这畜生养的挺肥啊。”
张涯赶紧把麒麟抱住,“尊使尊使,这可吃不得,你怎么跟吴钊学坏了?你想吃啥我去找还不行吗?”
悬阳露出一丝笑。
堂堂平乘阁阁主,自然不是粗人,但张涯很擅长用粗人的姿态掩盖自己,明明挺周正的面相,偏要蓄起一脸胡子,加之他声音低沉的厉害,每每急切一点便显得格外憨厚。
掩人耳目是平乘阁惯用的招数,夜悬阳心知肚明,也不阻挠。
他懒洋洋的伸了伸腿,“我还真饿了……”
半个时辰后,涧北的林子里有三只野兔无声的变成了烤兔肉。
不过这林子的主人显然没心思注意这个角落,他正在为那具焦尸发愁,却不知道他要找的人正蹲在他的地盘里吃他的兔子。
两日后,薄阙发出的二十多个暗哨里终于有一个回了信。
很快,传说中的平乘阁主带着庐山雾面具,黑衣长袍,出现在薄阙面前。
没有交谈,没有寒暄,只薄阙和张涯两人检查尸体。
因为夜悬阳也想查,张涯看得很认真,许久才回话:“此人叫何迩,壑玉山人士,多年前曾服侍过壑玉山掌门,后流落江湖,是个亡命徒,功夫不算上乘,但手段够狠,要价不低。”
“看来能请得起他的,也并非普通人。”
张涯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普通人也不会刺杀鹿姑娘。”
这话确实没毛病,薄阙点头,“不知阁主可还有其他线索?”
张涯从黑袍中伸出一根手指,微微朝上勾了一下。
薄阙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但还是伸手递给他一根金条。
张涯拿钱办事,又开口道:“庐山雾超过三日未揭下便会反噬,从额头开始,慢慢朝下溃烂。”
他指了指尸体的头,“上半张脸明显比下半张腐蚀明显,界限约莫在上唇,按庐山雾的毒性,他死前至少戴了七日面具。”
“七日,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在死前七日便已进入了别云涧……”薄阙的眉头狠狠跳了一下。七日前,正是他和鹿未识回到别云涧的日子……有人知道他们的行程。
他又主动掏出两根金条塞进张涯手里。
张涯也不废话,毫不客气的接过去便开口了,“何迩一直独来独往,没有亲眷朋友,也没有固定居所,能找到他的定然是同路中人,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可有方向?”
张涯捏着三根金条的手微微合拢,“闲岔关。”
当晚,快马加鞭的薄阙才赶了一半路,召月麒麟的脑袋已经在撞昨日忧的门了。
门才开一道缝,吴钊熟练的闪身跳出二尺远,果然,那膘肥体壮的畜生“轰”一声冲进来,吴钊的房门只剩下半扇了。
吴掌柜单手叉腰,另一手锤了张涯一拳,“姓张的,你最好比我活得长,否则你走那天就是这畜生下锅的日子。”
张涯回手呼噜呼噜他的心肝宝贝大畜生,并不理会吴钊的抱怨,“何迩死了。”
吴钊眨眨眼,“何迩?他死就死呗……顶多腿上贴俩饽饽,喊条狗就拽去乱葬岗了。”
“死在小尊使手里了。”
吴钊一摆手,“不可能,小尊使怎么可能跟这种货色一般见识,除非他疯了……”
他话说到一半,看着张涯严肃的脸色,便意识到不对。
何迩那种亡命之徒,若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根本不值得平乘阁主大半夜走这一趟。
“怎么回事……”
一刻钟后,昨日忧后院小屋中,二人已将别云涧之事聊了个大概。
张涯话不多,但吴钊听明白了。
吴掌柜揉了揉鼻梁,“你等我琢磨琢磨……我这儿啊来来往往的脏东西太多了,你瞧瞧大堂里那桌子,那柱子,三年就得换一次,要不然能被这帮天天留暗号的孙子给我刻成镂空的。像何迩这种货色,猫嫌狗不待见,他跟谁挂桩我压根儿注意不到啊……”
“再想想。”
“不是,你们平乘阁的情报不是比我这儿准多了吗?何苦为难我啊?”
张涯没说话,从袖子里抽出三根金条递给吴钊。
吴掌柜咧嘴一笑,“好嘞,那我再想想……”
张涯两指随意捻着腮边的胡子,似有一丝笑,“慢慢想。”
吴掌柜的记性是个仓库,库房钥匙必须是金子做的,这不,钥匙一掏,不到一刻钟,他眼睛就亮了,顺手朝张涯的腿就是一大巴掌,“想起来了!”
张涯抬腿给了他一脚,“你他娘的不动手不会说话是不是?”
吴钊被踹了个屁墩儿,也没在意,直接坐在地上跟他聊,“蔚北出事儿那两天,有个人来我这儿留过记号,而且留的是奢命符。”
所谓奢命符,便似一道招揽杀手的英雄帖,只要敢接这桩买卖的人,价钱随便开,绝不反悔,但必需提着对方想要的头颅来换。
张涯一愣,“奢命符,看来是真的奔着要命去的。”
“我当时还以为这是有人要杀咱们小尊使,就没当回事,谁成想是要杀鹿姑娘……”
“奢命符撒出去,多少人想接都行……只怕是在何迩之后,还会有人要刺杀鹿姑娘,除非能尽快找到那个留下奢命符的人。”
“这可不好找,敢下奢命符的肯定不是一般人,但是你能找到的估计也就是个小喽啰,一动真格的就咬舌自尽了,啥也查不到。”
张涯眉头一动,“倘若我接了这个奢命符呢?”
“那也是拐弯抹角给你留下线索,不可能见到下符人的……”
“如果我能把鹿未识的人头提来,他也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