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全集:大唐双龙传(全20册)

第八章 江湖激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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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桂锡良和幸容神采飞扬船返回江都,与来时的垂头丧气,有着天渊之别。同行的尚有扮成疤脸大侠的徐子陵和洛其飞,一个是要十二个时辰贴身保护这位未来的竹花帮帮主;另一个则负责组织侦察队伍,以熟悉当地情况的竹花帮众为骨干,配之以十多个少帅军中的探察高手,好收集有关杜沈两军的情报。

膳后徐子陵独自一人溜到船尾,观看星夜下运河的美景,想起素素的不幸,又悲从中来,深深叹气。

素素的逝世对他是比傅君婥的死亡打击得更深更重,后者的死是悲壮轰烈,突如其来得使他尚未了解清楚便成为过去。但对素素他本是充满企盼和期待的,忽然间一切努力和希望均化为乌有,那种失落、无奈和懊悔,像钻入脏腑的毒蛇啮噬他的心灵。

他不知何时如寇仲般恢复过来,人说时间可冲淡一切,可是他却知道素素将永远在他心上留下不能磨灭的伤痕。

每次忆起她殁前的音容说话,他的心会产生一阵**!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苦抗那庞大无比的伤痛和压迫。他已麻木得不想去恨任何人,包括李靖或香玉山在内。但他也绝不会阻止寇仲向香玉山作出最严酷的报复。

而他更知道天下间再没有人能阻止寇仲去为素素讨债。

令素素致病的因由极可能是长期的积郁所引起;远因是李靖,近因则是香玉山。这是他和寇仲心知肚明的事,但都没有说出口来,更不愿谈论。

这几天来,他们一句不敢提到素素,那实在太令人心酸!

桂锡良此时来到他旁,干咳一声道:“我有些话想和你说的。”

徐子陵勉强收摄心神,点头道:“自己兄弟嘛!说吧!”

桂锡良有点难以启齿的,沉吟片刻后才道:“你道小仲为何总要把我捧作帮主呢?坦白说,我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材料,当个堂主已相当了不起,帮主嘛!唉!”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那你本身是否想当帮主呢?”

桂锡良苦笑道:“人望高处,水向低流,想当然是想啦!但若名实不符,会是吃力不讨好的一回事。”

徐子陵说道:“只要想就行了。现在你欠的只是信心,有寇仲全力支撑你,还怕什么?他绝不会害你的,你也该清楚他的为人,少时我们跟人打架他从未试过先溜的,总是留到最后。”

桂锡良苦恼道:“我当上帮主对他有什么好处?就算做帮主,我也指不动邵令周和沈北昌那几个老头儿,麦云飞更会和我作对,这样有名无实的帮主当来干嘛?”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那你早先为何不坦白点把这番话告诉小仲,岂非不用再为此烦恼吗?”

桂锡良叹道:“小仲这么瞧得起我,我怎能令他失望,何况邵令周已截断我的回头路,只好硬撑下去,唉!这是否叫自相矛盾?”

徐子陵柔声道:“要取得或保持权位,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仲已非以前的小仲,他自有手段令你成为名实相符的竹花帮帮主,甚至可安插几个能人到帮内劻助你,以支持他争雄天下的大业。看看吧!以李子通和邵令周那样的老狐狸,还不是给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吗?你可多点听小容的意见,他的冷静多智,足可补你之不足。”

接着搂上他肩头道:“夜了!早点休息,明早到江都后,可能会有很多意外的事,需我们费神应付的。”

寇仲赶至大门,迎上刘黑闼笑道:“我正不知用什么方法去联络刘大哥,想不到贵客已大驾光临。”

刘黑闼哈哈一笑,挽着他手臂,踏进大堂,亲切地说道:“不是你找我,便是我找你,现在天下谁不闻寇仲之名而倾倒。”坐好后,待所有人退出大堂,刘黑闼道:“夏王本想另派人来和你说项的,但我坚持亲自来一趟,免得弄致好兄弟失和,最后还要兵戎相见就坏事哩!”

寇仲摇头道:“刘大哥放心好了,兄弟便是兄弟,怎会不以美酒相飨而改以兵刀相待呢!来!先喝一杯,祝我们兄弟之情永远长存。”干杯后,寇仲问道:“北方战情如何?李密是否归降了李世民?”

刘黑闼变色道:“竟有此事?”经寇仲分析后,刘黑闼神色转为凝重,沉吟道:“李世民确是眼光远大的人,李密手下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只是这批人才,足可令李阀实力剧增,更难对付。”

寇仲说道:“李密或会宁死不降。唉!不过李密忍功了得,说不定真会忍一会儿,诈作降李,避过覆灭之祸,再图打算,这可能性实在不小。”

刘黑闼默然不语。

寇仲说道:“听说徐圆朗给刘大哥你打得七零八落,不知何时可攻入他的老巢任城呢?”

刘黑闼坦然道:“事情怎会如此简单。徐圆朗正力图反攻,以收复失地。最可恨是他向高开道和宇文化及求援。宇文化及先后为李密和你所败,目下自身难保,可以不理。但高开道有突厥在后面撑腰,本身又勇武盖世,其大将张金澍擅用骑兵,不容小觑。”

寇仲把高开道和张金澍两个名字反复念了数遍后,忽然问道:“有一事我真不明白,为何你们会拣这个时候向徐圆朗动刀子的?”

刘黑闼耸肩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徐圆朗一向依附李密,现在他靠山既倒,我们再无顾忌。此事差点忘记谢你。来!让刘大哥敬你一杯。”

“叮!”酒杯相碰,各尽杯中美酒。

寇仲叹道:“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李密肯定不只是一根头发。”

刘黑闼道:“徐圆朗这人最没骨气,一方面向高开道和宇文化及求援,另一方面又暗与王世充眉来眼去,故形势并非对我们完全有利。”

寇仲沉吟道:“有什么小弟可以帮忙的呢?”

刘黑闼欣然道:“只要你肯和我们做生意便成。其他的,不用我说,你也会设法扯住王世充或杜伏威,这对我们已有天大好处。”

寇仲苦笑道:“刘大哥真坦白,说到底你和你的夏王根本就不用怕我这支势孤力弱的少帅军能耍出什么花样。”

刘黑闼坦然道:“你虽是当今寥寥几个我看得起的人之一,可是在现今的形势下,仍难有什么作为。现在我当然很难说服你归附窦爷,但你千万别硬充好汉,一旦江都城破,又或王世充东来,你最紧要别忘记我刘黑闼是曾和你共患难生死的兄弟,只要捎个信来,我定会全力助你,到时我们并肩纵横天下,岂不快哉。”

寇仲叹道:“想想确很快意,刘大哥也确是魅力非凡的说客,不过我也不知是否该盼望有那种日子的来临。话说回来,刘大哥想和我做什么生意?”

刘黑闼爽快答道:“我们给你战马武器,你则供应我们蔬菜米粮,对双方有利无损。”

寇仲哑然失笑道:“说到底,你们的窦大爷终是希望我能多撑一段日子,对吗?这么好的提议,我寇仲怎能拒绝。”

刘黑闼伸出大手与他紧握,低声道:“小心点!记着“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这句话,我要走哩!迟些会派人和你联络。”

寇仲愕然道:“你不是准备今晚和我同床共话吗?”

刘黑闼无奈道:“我是在不能分身的情况下分身来此的,为何不见小陵?”

寇仲陪他往大门走去,边道:“他到了南方去,来!让我送你出城。”

刘黑闼神色一暗道:“他是否到巴陵去找令姐呢?”

寇仲像被锥心钢针刺了一记,犹豫半晌,点头答道:“是!”

船抵扬州。

徐子陵从左舷眺望在晨霭中这临海的贸易大港,满怀感触!就如一个离乡的浪子,经过了万水千山和重重劫难后,终于回归到起点处。奇怪的是上一次到扬州见着炀帝那昏君时,却没有眼前的感受。就是那令人神伤魂断的船程,让素素作出贻误终生的选择。

徐子陵心中绞痛。

旁边的幸容叹道:“扬一益二,若论全国贸易,始终是我们的扬州居首,否则我们竹花帮就不能成为南方巴陵帮外的另一大帮。所以在兜兜转转之后,始终把总舵迁回这里,邵令周这么卖李子通的账,自有其前因后果。”

“扬”是指扬州,“益”指益州,即四川蜀郡。扬州江都等若中原的洛阳,是通汇各地的水陆枢纽,尤其水路方面,处于运河与长江的交汇点,又是长江的出海海岸,其地理的优越性可以想见。陆路方面,扬州乃东达山东、西至四川,南延湖广的驿路大站。

各方面合起来,使她成为海、陆、河的枢纽要地,南北水陆转运的中心。自隋以来,大量的米盐、布帛经此北运供应中原与冀陕地区。而她本身亦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庞大城市,主要经营的货物有珠宝、盐运、木材、锦缎、铜器等。

当年炀帝被以宇文化及为首的叛军所杀,杜伏威的江淮军迟来一步,坐看李子通夺得这南方最重要的大城,确是棋差一招。

像长江这种汇集天下水道的大河,谁也没有能力完全又或长期封锁。要把扬州重重围困,更非容易。杜伏威所以肯与沈法兴合作,皆因要借助他有丰富海上作战经验的水师船队,而沈法兴的水师,则是以海沙帮的庞大船队作骨干。

海沙帮帮主本为“龙王”韩盖天,于偷袭常熟新成立的双龙帮大本营时,被徐子陵重创,内伤一直不能痊愈,最后让位于爱妾“美人鱼”游秋雁,以“胖刺客”尤贵和“闯将”凌志高分任左右副帮主,重整阵脚,稍露中兴之势。

江都扬州是由“衙城”和“罗城”两城合组而成,城池连贯蜀岗上下。

衙城是皇宫所在,也是总管府和其他官衙集中地,等若东都洛阳的皇城,位处蜀岗之上,易守难攻。当年若非宇文化及窝里反,有独孤阀全力保护的炀帝亦未必那么轻易遭弒。在衙城之下扩展的商业和民居的地区为罗城,就在这长方形的城池内,聚居近二十万人,其数之众,乃南方诸城之冠。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罗城南北十一里,东西七里,周四十里。徐子陵和寇仲揉集了奋斗和艰难的珍贵童年岁月,就在这方围八十里许的城内渡过。旧地重游,人事全非,岂能无感。

另一边的桂锡良见徐子陵眼露奇异神色,还以为他因不见有围城兵马而奇怪,解释道:“这年多来一直是打打停停,江都三面临江海,港口深阔,要围城谈何容易?兼且李子通在另一大城钟离置有重兵,不时从水道来偷袭围城的敌人,所以杜伏威和沈纶每次于轮番攻城后,都要退军重整生息,好恢复元气,否则李子通怎挨得到今天?”

徐子陵心中暗暗佩服寇仲,杜沈两军之所以不愿联手攻城,正因各自猜疑,而寇仲则把握到他们间至关重要的矛盾,于是从容定下离间计策。他却不知首先想到此关键的人,是虚行之而非寇仲。

城外码头处虽远不及以往的千帆并列,帆樯蔽天,但亦靠泊了百艘以上的大小船只,似乎要趁这短暂的和平时光,狠做买卖。

他们的船缓缓靠岸,来迎的只有骆奉和十多名帮众,另外尚有小批李子通麾下的兵将。

只看这种款待,便知李子通和邵令周对桂锡良毫不重视。

徐子陵往后退开,免得那么惹人注目。

洛其飞移到他身旁道:“看来会有点小麻烦。”

徐子陵点头道:“只好随机应变。”

风帆终于泊岸,骆奉首先登船,带点无奈的语调向桂锡良道:“大王有令,所有抵江都的船只,都要彻查人货,验证无误后,始可入城。”

桂锡良色变道:“连我们竹花帮的人都不能例外,我这回可是为大王办事哩!”

骆奉探手抓着他肩膊道:“忍耐点!大家心知肚明内里是怎么一回事就成。”

目光落在扮成“疤脸大侠”的徐子陵等十七人处,问道:“这些贵客是否来自少帅军的兄弟。”

徐子陵弄哑声音,抱拳道:“小弟山东“风刀”凌封,见过骆堂主,此行正是奉少帅之命,听候桂堂主差遣。”

骆奉当然从未听过山东武林有这么一号人物,心中嘀咕,表面只好装出久闻大名的样子,然后道:“查验人货的事合情合理,该不是有人故意刁难,望凌兄谅察,否则如何与少帅合作。”回头向岸上的李军打个手势,着他们上来查船。徐子陵心中暗叹,知道麻烦才是刚开始。

回到扬州,就像回到一个久远却永不会遗忘的梦里。

无论城内城外,随处可见战火留下怵目惊心的遗痕,坍塌破损的城墙、烧焦废弃的各式各样攻城工具,沉没的战船,路上干黑的血迹,大火后的废屋,颓垣败瓦更是随处可见。但人们对这种种景象都习以为常,除了负责修补城墙的民工外,其他人如常生活。由于缺乏战马,众人入城须倚赖双腿,缓步细察满目疮痍的情景。

竹花帮的总舵重设于罗城紧靠蜀岗之下的旧址,建筑物却是新的,规模比以前更宏伟,由七组建筑物合成,各有独立隔墙,以门道走廊相连,其中四组分别是风、晴、雨、露四堂。

未抵总舵之前,骆奉和桂锡良领先而行,不住低声说话,徐子陵和幸容则在队尾,当经过扬州最著名的花街“柳巷”时,幸容凑到徐子陵耳旁说道:“玉玲夫人重开天香楼,现在已成了扬州最有名的青楼,天香双绝更是南方最有名的两位才女,等闲人想见她们一面都不容易,今晚让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柳巷之西是横贯南北的旧城河,横跨其上有如意和小虹两道大桥,两岸风光旖旎,长堤柳丝低垂,芳草茵茵。再远处是与旧城河平衡的另一道大河汶河,沿汶河向东而筑的大南门街,就是扬州最兴旺繁盛,商铺集中的主道。

徐子陵此时充满触景生情的情怀,哪有兴致去想青楼的事,但亦兴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想起当年只可用偷窥的方法去欣赏天香楼的姑娘,现在却可登堂入室去扮阔大爷,可知今昔有别,他们已是长大成人。对少时的寇仲和徐子陵来说,扬州城是捉迷藏或四处逃命的好地方。在炀帝把扬州发展成江都前,城区内的房屋大多自发形成,结果是布局毫不规则,斜街弯道,芜杂交错,除了几条主大街外,真是九曲十三弯,歧路处处,成为扬州的特色。

两人当年最爱混的除大南门街外,尚有与大南门街十字交错的缎子街,不但售卖锦、缎、绢、绸的店铺成行成市,尚有出售饰物和工艺的店子,故最多腰缠万贯的豪客到这里蹓躂,对当时的寇仲和徐子陵来说,则是肥羊的集中地。

幸容见徐子陵没说话,还以为他已同意今晚去逛青楼,转往另一话题道:“骆堂主对我们算是最好的了!只有他肯帮我们说两句话。”

徐子陵愕然道:“那沈北昌呢?”

幸容压低声音说道:“沈老头很阴沉,谁都不知他真正想的是什么,我看邵令周对他很有顾忌。”

徐子陵皱眉道:“玉玲夫人对我们竹花帮有没有影响力?”

幸容道:“当然有哩!她对我们很支持,可是她从不插手帮务,在帮内更没有实权。故她的影响力只是来自帮中兄弟对她的尊重,遇到重大的事情时便难生作用。”

此时一行五十多人刚进入院门,邵令周和沈北昌两人联袂而出,截着骆奉和桂锡良。四人围作一团说话,事实上桂锡良只有垂首恭答的份儿,真正对话的是邵令周和骆奉。接着骆奉挥手召唤队尾的徐子陵过去,先介绍与邵令周和沈北昌认识,然后邵令周以带点不屑的眼光打量他道:“陵兄能否代表少帅说话。”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当然可以!否则少帅不会派我随桂堂主回来。”

邵令周露出怀疑的神色,好片晌点头道:“好!请凌兄立即随邵某到总管府见大王,他要和能代表寇少帅的人说话。”

又向桂锡良和骆奉道:“两位堂主不用随行,有老夫和沈老便成啦!”

陈长林在虚行之这个老友陪同下,进书斋见寇仲,这位少帅正捧着鲁妙子的《机关学》秘本在用功,看得眉飞色舞,见陈长林到,大讶道:“长林兄竟可以这么快回来?”

两人坐下后,陈长林道:“轻舟顺流,到东海不过大半天,回程时顺风,也不过费了一晚多几个时辰。长林幸而不负所托,千五江南子弟兵,今晚即可抵梁都,他们用的全是自备的兵器。”

虚行之补加一句道:“是江南各大铁器老字号打制,要冒充都冒充不来。”

寇仲收起秘本,欣然道:“如此就更好,这次我们只是要离间敌人,而不是真地去攻击老杜的江淮军,有什么方法可既不会损折我方的人,偏又可撩起老杜的误会和怒火呢?”

虚行之从容道:“详细计划,虽待听得其飞的情报才可厘定细节。但最好是能在某一特别的形势下,刺杀杜伏威旗下某一重要的爱将,不论成功与否,都不愁他们不引起猜疑,进而翻脸大动干戈。”

陈长林不解问道:“什么特别形势?”

虚行之解释道:“现在杜沈两军是轮流攻打江都扬州,可以想象无论是谁攻城,必是全力以赴,希望能先入城饮那口头啖汤,其中两方面自有协议。据江都来的消息说,上一次刚好是沈军攻城,攻守双方均损折甚巨,待江淮军再攻城时,便极有破城的可能,我们需要的,正是这种形势。”

寇仲拍案叫绝道:“此计妙绝,正好提供了沈纶破坏合作的动机,就是怕江淮军先一步入城,尽收胜利成果。”接着使人去召卜天志来。

虚行之说道:“现在我们唯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避过杜沈两军,甚至李子通的耳目,因为这样浩浩****的出动过千人,行踪上极难保密。”

寇仲笑道:“原本没有可能的事,现在却变得大有可能。救星来啦!”

卜天志匆匆来到,弄清楚后,拍胸保证道:“此事可包在我身上,我和各个码头的龙头大哥多少有点交情,只要长林的人扮作我的手下,我可分批把他们送至江都附近我们一个秘巢内,等待行动的良机。”

虚行之喜道:“那就万事具备,只欠情报这东风了。”

寇仲说道:“不如我们把行刺的对象改为老杜本人,不是更一针见血吗?横竖我们根本不求成功,只要虚张点声势,遗下些江南老字号的箭矢兵器,大叫几声江南口音的话就大功告成。”

三人无不点头称善。

陈长林关心的却是另一问题,说道:“假设杜伏威真的中计反击沈纶,我们又如何利用这情势?”

虚行之道:“杜伏威的实力远胜沈纶,必可予沈纶军士沉重的打击,那时沈纶只有循江南运河退返毗陵一途,我们可于运河上截击沈纶,攻他一个猝不及防,莫知所措。”

寇仲望向卜天志,问道:“此事可行吗?”

卜天志欣然道:“对江南的分歧水道,我们了如指掌,可保证当我们的战船突然于运河出现时,江南军始如梦初醒,只要我们能抢上沈纶的帅船,长林兄将可手刃沈纶。”

寇仲哈哈笑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进行准备的工夫,到时我会亲自陪长林兄上船拜会沈纶那小子,看看老天爷是否肯主持公道。”

陈长林剧震道:“我的性命由今天开始,交给少帅哩!”

抵达总管府接客的外堂,值勤的队长着三人等候,说道:“大王正在见客,请三位稍候片刻。”

坐下后,徐子陵闲着无聊,功聚双耳,探听只隔一道门户的大堂内的声息,刚好捕捉到一个带着外国口音的熟悉声音道:“战马可于十天内运至江都,让大王重整骑兵队伍,而我则只要寇仲项上的人头。”声音虽细至几不可闻,基本上他仍可听得个一字不漏。

徐子陵吓了一跳,认得正是窟哥的声音。

李子通干笑两声,得意道:“契丹战马,天下闻名,王子放心,这五百匹优质良马我绝不会白收的。只要寇仲肯领军南来,形势恰当时,寡人会请王子亲率奇兵,配合我们的劲旅,狠狠予这小贼重重一击,让他永不能超生。”

另一个难听如破锣的声音道:“寇仲和徐子陵威风得太久哩!弄至仇家遍地,梁王昨天通知我们兄弟,他已派出“大力神”包让、“恶犬”屈无惧和“亡命徒”苏绰三大高手,到来协助对付这两人,到时配合吴王旗下的众多高手,任他两人三头六臂,也难逃此劫。”

李子通笑道:“只要有大江会仗义帮忙,何愁大事不成。”

徐子陵知道那难听的声音若非“龙君”裴岳,就是“虎君”裴炎,禁不住心中好笑,若李子通知他能以灵耳偷听,必然非常后悔。

李子通又道:“现在寇仲派来的人正在门外等候,待我摸清寇仲的底子,再和各位商议。那小贼好大喜功,总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不放任何人在眼内,我就利用他这点,许以些许甜头,引他入彀。”

接着是窟哥等从后堂离去的声音。徐子陵心想该是轮到自己上场表演的时刻了。

寇仲拉着陈长林,到总管府的花园去漫步,恳切地说道:“长林兄的性命是自己的,不需给我,更不用给任何人。大家走在一起,最重要是理想和利益一致;那我可为你而死,你可为我而亡,但分别在仍是为自己。一旦出现分歧,便各自上路,多么理想。”

陈长林苦笑道:“少帅和王世充绝对是两种不同类的人,他要的是盲目的忠心,把个人的利益完全抛开,只以他的利益为先。”

寇仲笑道:“那是历史上所有帝皇对臣子的要求。我怎同呢!对小弟来说,上下之分只是一种方便;最好是大家能似兄弟凑兴般向某一崇高的目标迈进,为受苦的百姓干些好事,挑战各种欺压人民的恶势力。”

陈长林说道:“少帅的想法非常伟大特别,令人感动。”

寇仲忽地停步,负手细察小径旁的一株盆栽,沉吟一会儿后,道:“现在我们的少帅军已略具雏形,兵卒的编伍训练有宣永和焦宏进主持,政府的运作有虚行之,侦察通讯有洛其飞,财务粮草有任媚媚,水战有卜天志,假若再有长林兄为我主理海上河上的贸易和建造优良的战船和货船,将可令少帅军如虎添翼。”

陈长林心悦诚服道:“少帅果然是高瞻远瞩的人,不像沈法兴之辈,得势后只顾巩固权力,搾取人民的血汗,掠夺钱财粮草,短视无知。少帅放心,长林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寇仲说道:“有长林兄我自是放心哩!但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时日无多,一旦给李小子平定了关西的其他义军,便是他出兵东下之时,所以我们必须抢在那日子来临前,建立起一支有庞大水师辅助却以骑战为主力的军队,才有望可与关中军决战沙场。在船舶的建造上,长林兄有什么好的提议。”

陈长林点头道:“水战的主要装备是战船,它等若城廓、营垒、车马的混合体。好的战船以战则勇,以守则固,以追则速,以冲则坚,能达到勇、固、速、坚,方能称为好的战船。不过水战中战船极易折损,所以不仅数量要多,还要在性能上各式各样具备,以应付千变万化的战斗。”

寇仲转过身来,欣然道:“长林兄对水战确很有心得,我便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少时听人说书,便有“青龙百余艘,黄龙数千艘”之语,还以为是夸大之词。”

陈长林笑道:“与少帅谈话既轻松又有趣,谈笑用兵,恐怕就是这样子。不过水战上动用数以千计的战船,是确有其事,例如果汉时马援伐交趾,便将楼船两千余艘,梁朝与北齐作战,在合肥一战就烧齐船三千艘。”

寇仲一震道:“梁朝是否就是萧铣先祖的梁朝?”

陈长林点头应是。

寇仲恍然道:“难怪萧铣如此重视卜天志的背叛,因为他事事学足先人,深明水师的重要性。哼!所以欲要击垮巴陵帮,除了要封香小子的青楼断其情报来源外,尚要先破他们的水师,此两项缺一不可。”

陈长林只好聆听,深感寇仲的思想有如天马行空,难以测度。

寇仲想了想又问道:“凭我们现在的人力物力,要建造一队由五百艘战船组成的水师,需多少时间?”

陈长林爽快答道:“若一切从头开始,最少要十五年。”

寇仲愕然道:“那怎么行?”

陈长林胸有成竹道:“少帅放心,其实大多数战船与民用货船在船体结构上并没有大差别,无论楫、棹、篙、橹、帆、席、索或沉石,都是同样的东西。只要将民用货船加上防卫设施与武器装备即可转为军用。再配以精于水战的将领士卒,便规模具备。故不用一年我可替少帅弄出一支有规模的水师舰队。”

寇仲喜出望外道:“又有这么便宜的事。长林兄还有没有办法使人在平时看不出它们是战船,到作战时才露出真面目,那更可成水上的奇兵。”

陈长林说道:“我可以想想办法。”

寇仲搂着他肩头,朝大堂方向走去,压低声音道:“此事须量力而为,并以不扰民为主。待我起出杨公宝藏后,会有大量真金白银去收购民船。现时不妨将就点先改装彭梁会和骆马帮的旧船,那怎么都有百来二百艘,加上巨鲲帮投诚的数十艘大小船只,该可应个景儿吧!”

李子通高踞龙座之上,斜眼睨着在邵令周和沈北昌陪伴下步入大堂的徐子陵,似要把他看穿看透。大堂内左右排开共十八张太师椅,此时左边的首三张均坐着李子通手下的心腹,椅后是两排持戟的侍卫,甲冑鲜明,威风凛然。这样的气派,在皇宫内摆出来是恰如其分,但在总管府大堂便有虚张声势之嫌。不过李子通也是迫于无奈,要放弃被大火肆虐过的皇宫而改用总管府,且为表示与昏君有别,更不敢入住其他为享乐而建的行宫。

门官唱喏下,邵令周和沈北昌只依江湖礼数晋见,徐子陵有样学样,省却很多麻烦。

李子通赐坐后,冷然问道:“凌先生在少帅军中身居何职,有否令符信物,能否代表寇仲和徐子陵说话?”坐在下面的三名将领,均以冷眼紧盯徐子陵,看他如何应对。李子通的容貌明显地比当年相遇时消瘦憔悴,鬓发花斑,可见争天下须付的代价。

徐子陵淡然道:“我军因仓促成立后,征战连连,很多方面无暇顾及,令符文书,一概未备,请吴王见谅。”

李子通眉头大皱道:“那凌先生如何证明可代表他两人说话?”

邵令周插嘴道:“大王明鉴,敝帮桂锡良,亲口向老夫证实凌将军乃寇少帅的全权代表。”

李子通“哦”的一声,挨往太师椅去,神态悠闲的介绍三名将领与徐子陵认识,依次序是左孝友、白信和秦文超。

徐子陵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早在扬州当小混混,他和寇仲已听过三个人的名字,还心生仰慕。尤其是左孝友,更曾是其中一股义军的领袖,在大业十年于蹲狗山起义后,威风过一段日子,后来归降比他迟一年崛起的李子通。三将中亦以他年纪较大,在四十许间,高瘦精矍,满脸风霜。白信和秦文超均是年轻威猛,典型山东汉子高大过人的体型,对徐子陵的神态隐含敌意,只是微微颔首为礼,冷淡而不客气。

“砰!”李子通一拍扶手,喝道:“既可代表他们说话,凌将军请告诉我,你们为何要攻打东海,杀我亲弟,动摇我李某人的根基?”

徐子陵丝毫不让地回敬他凌厉的眼神,淡淡地说道:“吴王该是明白人,在这争雄天下的年代,非友即敌,而敝军先礼后兵,曾派出彭梁会的任二当家,来江都谒见大王,商讨联盟之事,却为大王所拒,致由友变敌,责任岂在我方。兼之发觉沐阳李星元竟来诈降,只好将计就计,先发制人。”

话尚未说完,李子通已霍地立起,戟指厉声喝道:“大胆!来人!给寡人把他推出去斩了。”李子通两旁侍卫蜂拥而前。

徐子陵的手按住刀把上,邵令周和沈北昌手足无措时,左孝友跳起身来,大喝道:“且慢!”众卫士倏地止步。

左孝友向李子通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亡,大王请息怒。”李子通气呼呼地狠盯徐子陵好一会儿后,坐回台阶上的龙椅内去。卫士退回他左右两旁。

左孝友坐下后,向徐子陵道:“少帅这次派陵将军来,究竟有什么好的提议?”

徐子陵由于早先偷听到李子通对窟哥等人说的话,心知肚明对方是采用一硬一软的方法,制造压力,以在谈判中占得更大的好处。暗觉好笑,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姿态道:“左将军说得好,合则两利,分则共亡。杜伏威可与沈法兴结盟,我们少帅军当然亦可与贵方联手。假若大王认为此议尚可行,我们继续谈下去,否则本人只好立刻离开,回报敝上。”

李子通冷笑道:“寇仲夸口能解我江都之危,是否真有此言?”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徐子陵身上。

徐子陵从容笑道:“确有此言!”

秦文超长笑道:“杜伏威称霸江淮,敝主雄踞山东之际,寇仲和徐子陵仍只是扬州城的小混混,在竹花帮中连一片竹叶的资格也没有。现在虽稍微得势,但凭什么能耐可击退江淮与江南的联军呢?”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比起李密的纵横中原,杜伏威算得上是老几?问题是大王能否像王世充一样,至少在破李密之前,大家忠诚合作罢了!大王可以办得到吗?”

李子通脸色立变,因为徐子陵言下之意,自是寇仲既可破李密,自亦可不把杜伏威和李子通放在眼内,而与李子通的合作更只止于解江都之危,其后双方再分高下胜败。

白信怕李子通忍不住怒火,插嘴道:“我们怎知贵上有合作的诚意?”

徐子陵哈哈笑道:“敝上寇仲和徐子陵均是一言九鼎之人,你们何时听到他们做过任何背信弃义的事?”大堂内一片绷紧了的沉默。

李子通的手指一下下敲响扶手,沉声道:“空口白话,说来何用之有?寇仲究竟有何妙计,可解江都之危?”

徐子陵微笑道:“只要大王肯解除对运河的封锁,从钟离向我方提供粮草补给,再予我们有关敌人精确的情报消息,我们即可挥军偷袭敌人的后方阵垒营寨,让他们首尾难顾,腹背受敌。当年李密就是以此法,让宇文化及的十万精兵疲于奔命,况于杜伏威区区数万江淮军乎?”

左孝友道:“当时李密战将如云,兵力雄厚,现在少帅军只是初具规模,怎可相媲?”

徐子陵答道:“这正如江淮军亦难与当时宇文化及的精兵相比,且听说杜伏威和辅公祏并不和睦,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众人到这刻始知遇上了个雄辩滔滔的说客,一时语塞。

李子通直截了当地说道:“寇仲可发动多少人马来助我?”

徐子陵断然道:“二万军马又如何?”

李子通紧接道:“先告诉寡人,你们打算怎样处置在东海我们李姓的族人。”

徐子陵微笑道:“大王是明白人,该知大家如在合作上没有问题,大王的族人自可随意离开。”

李子通大笑道:“好!就这么决定吧!”

徐子陵早知这是最后必然的结果,如此对李子通百利而无一害的建议,对方怎能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