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24 2011年,格林埃克斯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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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早上,尼克森家的姑娘们给桃乐茜办理好出院手续,带她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姊妹中最小的黛芙妮正在洛杉矶拍摄新的网络宣传片,她说“那些人一放过自己”就会马上搭乘夜间航班回伦敦。洛丝没联系上格里,因此有些担忧。艾莉丝总喜欢装权威,她声称自己已经致电格里就职的大学了,他们说格里正在出差,办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办公室的同事说会给他发消息。艾莉丝滔滔不绝的时候,洛瑞尔不自觉地掏出手机在手中把玩,格里一直没告诉她鲁弗斯医生的消息,但她不想打电话问他。格里有自己的办事方法和节奏,再说,她知道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不会有什么结果。

到中午,桃乐茜终于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很快就昏昏睡去,雪白的发丝在暗红的枕套上散开,像一道耀眼的光环。姊妹们面面相觑,最终在沉默中达成默契,决定就让她安心睡下。天已放晴,外面竟然有些暖和,一点都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温度。姊妹几个走出屋子,坐在大树下的秋千上,一边吃着艾莉丝坚持独自烤制的面包圈,一面挥手赶走讨厌的苍蝇,享受着今年最后的温暖阳光。

这个周末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大家围坐在桃乐茜的床边,要么静静看书,要么小声聊天,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一起玩拼字游戏——大家总是玩不久,洛丝是个拼字高手,艾莉丝跟她玩不到一个回合就会甩脸子。大部分时间,姊妹们都轮番守候在沉睡的母亲床畔。洛瑞尔打心里觉得,把母亲带回家的做法是对的。桃乐茜属于格林埃克斯,属于这栋宽厚又有趣的老屋。当年,她无意中看到这栋房子,立马认定以后就在这里安家。“我一直想有一栋这样的房子。”小时候,母亲牵着洛瑞尔的手在花园里散步,她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我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但最终还是让我碰上了。看见这栋房子的时候,我立刻觉得这就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洛瑞尔在心中思量,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周六,她和爸爸开车沿着车道出行。她会不会梦见那个年老的农场主——1947年的那天,她和爸爸敲开农舍的大门,年老的农场主给他俩沏茶,小鸟躲在被木条封住的壁炉后面偷偷打探。那时候,妈妈还是个年轻的小妇人,她紧紧把握着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机会,对未来充满期待,想要躲避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也许,姊妹们驾车沿着弯弯曲曲的车道驶入格林埃克斯的途中,桃乐茜想起了1961年那个夏日所发生的一切,心中喟叹人不可能永远避开过往。也许,是洛瑞尔自己过于感性——母亲坐在洛丝的小汽车后座上,沉默着流下泪水不过是因为年事已高加上路面崎岖。

不管如何,从医院回家的路途一定让她很疲惫,整个周末她几乎一直在昏睡,吃得很少,说的话更少。轮到洛瑞尔在床边陪伴的时候,她总希望母亲能醒过来,睁开她疲倦的双眼,看看她的大女儿,继续那天未完成的谈话。她想知道母亲究竟对薇薇安·詹金斯做了什么,这是整件事的症结所在。亨利·詹金斯的看法是正确的,他坚持认为妻子死亡的原因绝不止表面上那些——她成了阴暗的伪艺术家们的目标。洛瑞尔发现,亨利·詹金斯说的是“伪艺术家们”,难道母亲还有同伙?会不会是吉米?那个她爱过又最终分离的男人?这会不会就是他们最终劳燕分飞的原因?看来,所有的答案都要等到周一才能揭晓了,桃乐茜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洛瑞尔看着母亲平静的睡容,窗帘在微风中忽闪,她忽然意识到,母亲已经跨过了一道看不见的门槛,门后再不会有妖魔鬼怪来侵扰她。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周一凌晨,母亲做了噩梦,这是最近几个星期她唯一一次睡不安稳的时候。洛丝和艾莉丝都回了自己家过夜,所以农舍里只剩下洛瑞尔和母亲。黑暗中,她被母亲的叫喊声惊醒,沿着走廊摸索到母亲房间,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电灯。这个时刻忽然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多次被自己梦中的呐喊惊醒,然后飞快冲下楼,安抚受惊的女儿,摩挲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乖,没事了……放心吧,没事了。”虽然这段时间洛瑞尔对母亲的感情充满矛盾,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用同样的方式来回报她。当年,洛瑞尔不顾一切地离开家,就连父亲去世的时候都不在他们身边。她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了自己和艺术,却亏欠了父亲和母亲。

洛瑞尔爬到母亲**,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桃乐茜身上的白色棉布长睡裙已经被噩梦惊出的汗水打湿,她瘦弱的身子在被窝里轻轻颤抖。“是我的错,洛瑞尔。”她说道,“是我的错。”

“没事了,没事了。”洛瑞尔安慰她。“放心吧!我在呢。”

“她的死都是因为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洛瑞尔心中忽然想起了亨利·詹金斯,他坚信薇薇安之所以香消玉殒是因为她被别有用心的人引到了那个被炸弹轰炸的地方。平时她是绝不会去那儿的,这个人应该是薇薇安很信任的人。“好了,妈妈,一切都结束了。”

桃乐茜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缓慢沉稳,洛瑞尔开始思考什么是爱。得知母亲曾犯下如此罪过,她对她的爱仍旧炽烈,那些丑恶的行径似乎并不能让爱就此消失,但洛瑞尔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失望感。失望这个词平平淡淡,但其中蕴含的羞耻感和无助感却让人绝望。洛瑞尔并不是个完美主义者,她早就不是天真的孩童,所以对格里盲目的乐观不敢苟同——不能因为桃乐茜是她的母亲,就认定她不会犯错,这不可能。洛瑞尔是个现实主义者,她知道这世上的人都不是圣人,他们都会犯错。虽然母亲憎恶自己犯下的过错,但她犯错的事实绝不会就此消失——洛瑞尔自己也犯过错。仔细思考桃乐茜的过往,思索她的所作所为……

“他来找我了。”

洛瑞尔刚才一直在走神,母亲轻飘飘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你说什么,妈?”

“我想躲起来,但他还是找到我了。”

洛瑞尔意识到,她是在说亨利·詹金斯。1961年那个夏日发生的一切似乎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走了,妈,他不会再回来了。”

耳边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是我杀了他,洛瑞尔。”

洛瑞尔屏住呼吸,小声回答道:“我知道。”

“你能原谅我吗,洛瑞尔?”

洛瑞尔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此刻,在母亲安静昏暗的房间里,她只好说:“睡吧!一切都会好的,妈。我爱你。”

*?*?*

几个小时之后,太阳从树梢后面慢慢升起。洛瑞尔把照顾母亲的重任交托给洛丝,她走出屋子,朝那辆绿色的小汽车走去。

“又要去伦敦吗?”洛丝陪她走过花园中的小径。

“今天去牛津大学。”

“牛津大学。”洛丝绕着手里的珠串,“还是去做研究吗?”

“是的。”

“查得怎么样了?”

“你是了解我的,洛丝。”洛瑞尔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我觉得没问题。”她微笑着挥挥手,在洛丝提出其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之前赶紧开车逃走。

周五的时候,她提出要找“一本不为人知的回忆录”时,大英图书馆阅览室前台的小伙子非常乐意帮忙。不知道凯蒂·埃利斯去世之后,谁还会来找她生前的往来信件呢?小伙子盯着电脑屏幕皱起了眉头,他不时腾出手在便签本上记着什么,洛瑞尔心中的希望随着他皱起又落下的眉头起起伏伏。最后,她的关切已经干扰到小伙子的正常工作,他说这要花些时间,建议洛瑞尔先去做点其他事情。洛瑞尔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走到图书馆外面吸了一支烟——老实说,吸了三支。她神经质地来回踱步,终于还是忍不住急匆匆地回到阅览室,看他查得如何了。

看上去还不错。小伙子从查询台后面递给洛瑞尔一张纸,脸上是马拉松选手完成比赛后那种心满意足又疲惫不堪的神情。“找到你说的那个人了。”凯蒂·埃利斯为了考取博士学位,曾在牛津大学新学院学习。1983年9月,凯蒂·埃利斯去世,她把所有的文件档案都捐献给新学院,其中还包括她回忆录的复印件。洛瑞尔觉得这些东西里可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把绿色小汽车停在康山的停车换乘区,搭巴士去牛津大学。司机让她在市区下车,说新学院就在女王学院对面。洛瑞尔根据路标一路向前,经过鲍德林图书馆,沿着霍尼韦尔街往前走,很快就到了新学院的大门前。她一直很喜欢学校里那种大气磅礴的美,每块石头、每座塔楼、每根指向天空的塔尖都是过去岁月的沉淀积累。但今天,洛瑞尔没有时间欣赏风景。她双手揣在口袋里,低头躲避凛冽寒风,急匆匆穿过草坪,径直朝图书馆走去。

管理员是一位年轻人,留着一头蓬乱的蓝黑色头发,他对洛瑞尔表示欢迎。洛瑞尔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说大英图书馆的管理员在周五的时候替她打电话预约过。

“是的,有这么回事。”这位热情的图书管理员名叫本,他要在图书馆实习一年时间,“是我接的电话,你是来找新学院一位校友留下的文件,对吧?”

“那位校友名叫凯蒂·埃利斯。”

“对,我已经把相关档案从资料楼给你搬过来了。”

“太好了,非常感谢。”

“小事一桩,资料楼虽然高,但这也不算什么事。”本笑了笑,然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那栋楼的楼梯是螺旋形的,还要经过隐藏在大厅墙上的一扇门,感觉像是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一样。”

洛瑞尔当然读过《哈利·波特》,她对老建筑的魅力无法抵挡。但图书馆开放时间有限,凯蒂·埃利斯的信件就近在咫尺,她实在没有耐心再多花一分钟时间和本讨论建筑和小说。她装作不解地笑笑——霍格沃茨?那是什么?本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个麻瓜。话题于是成功转换。

“你要的资料我都放在档案馆的阅览室了。”本说道,“我带你过去吧!你以前没来过这里,肯定会觉得它像个迷宫一样。”

洛瑞尔跟在本身后,两人穿过一条石头砌成的走廊,本一路上都兴致勃勃地谈着新学院的历史。转了许多弯,绕了许多圈子之后,他们终于来到阅览室。阅览室里摆满了桌子,从窗户望出去,能看见一面爬满常春藤的中世纪古墙。

“就是这里了。”本走到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摆着二十多个盒子,“你愿意在这里看资料吗?”

“这里很棒。”

“那就好。盒子旁边有手套,翻阅资料的时候请戴上手套,有需要的话请叫我——我就在那边。”他指着旁边角落里一张堆满了文档的桌子。“——做抄录。”他补充道。洛瑞尔怕他又喋喋不休,于是没有搭话。本识相地点点头,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洛瑞尔自然而然地沉浸在这栋石头砌成的图书馆的静谧当中。她终于能和凯蒂·埃利斯的信件亲密接触了,洛瑞尔看看桌上小山一般的盒子,捏响了指关节。然后,她戴上眼镜和白手套,在书山纸海中寻找答案。

这些盒子的外观都一模一样——都是用不含酸的硬纸板做的,每一个盒子都一本百科全书大小。盒子上写着名目和编号,洛瑞尔不明白编号的具体含义,但她觉得这可能是图书馆的档案编号。她本来想去问问本,但又怕他对档案管理的历史渊源滔滔不绝。这些盒子好像是按年代顺序摆放的,洛瑞尔决定碰碰运气,说不定刚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呢?

她打开编号为1的纸盒,里面放着大概二十来封信,信件都用白绳子扎着,下面垫着一块硬纸板。洛瑞尔看看旁边那一大堆纸盒——看来,凯蒂·埃利斯是个很爱写信的人,但她会写给谁呢?看样子,这些往来信件是按收信日期排列的,除了挨个查看之外,应该有更简便的方法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洛瑞尔用手指轻轻叩着桌子,陷入思考当中。她随意一瞥,却看见了被自己忽略的索引卡。她脸上露出笑容,拿过索引卡,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正如她所料,上面有寄信人和收信人名单。洛瑞尔屏住呼吸,用手指一行一行地在寄信人一栏当中查找,看有没有詹金斯、隆美尔或薇薇安的来信。

索引卡上并没有这几个名字。

洛瑞尔不甘心,她又查找了一遍,比上次更加细心,却还是一无所获。索引卡上的名单中没有薇薇安·隆美尔或是薇薇安·詹金斯,但凯蒂·埃利斯明明在《生而为师》中提到过,她和薇薇安有书信往来。洛瑞尔找出她在大英图书馆拿到的影印件——没错,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在漫长的航行途中,我得到薇薇安的信任,与她维系了多年的师生友谊。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幸遇难,花儿一般的年纪就此香消玉殒,在她去世之前,我们一直都有书信往来……”洛瑞尔咬咬牙,再次查看索引卡。

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凯蒂·埃利斯说得清清楚楚,她和薇薇安之间有书信往来。它们究竟在哪儿?洛瑞尔看看弓着背抄写文件的本——没法子,还是得向他求助。

“我们收到的捐赠全部都在这里。”本说道。洛瑞尔指出凯蒂·埃利斯在回忆录中的描述给他看,本皱了皱鼻子,也觉得很奇怪,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或许她在去世前就把这些信件销毁了呢?”他不知道,自己正像捏碎一片枯叶一般打破了洛瑞尔的希望。“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本继续往下说,“那些打算捐赠信件的人经常这样做,以免不想让人看到的信件也出现在档案馆或是博物馆的藏品当中。你觉得,凯蒂·埃利斯有没有可能这样做?”

洛瑞尔想了一会儿,觉得有这种可能。凯蒂·埃利斯或许觉得薇薇安的信件当中有些敏感和灰色的信息不宜让公众知道。天哪,真是一切都有可能。洛瑞尔的脑子忽然一片混沌,她问本:“这些信有没有可能放在其他地方了?”

本摇摇头:“新学院图书馆是凯蒂·埃利斯遗赠的唯一受益人,她留下的东西全部都在这儿了。”

洛瑞尔真想把这些码得整整齐齐的档案盒扔到地上,然后狠狠揍本一顿。她本来距离真相如此之近,但——真是丧气。本向她报以同情的微笑,洛瑞尔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子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日记。”她飞快地蹦出这个词。

“什么?”

“凯蒂·埃利斯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在回忆录中提到过——她的日记会不会也在你们的档案当中?”

“在,”本说道,“我把它们一起搬过来了。”

他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摞书,洛瑞尔简直想亲他一下,但还是克制住自己。她回到座位上,拿起最上面一本用皮革装订的日记。上面的日期显示是1929年,洛瑞尔知道,凯蒂·埃利斯就是在这一年和薇薇安·隆美尔一起经过漫长的航海旅行,从澳大利亚来到英国。日记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四角用金色的贴纸固定在纸张上,年长日久,照片已经起了斑点。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长裙和古板衬衫的年轻女人,她头发的颜色难以辨认,但洛瑞尔觉得应该是红色的。她的头发全部梳到一边,弄成一板一眼的鬈发。她的打扮中规中矩,有种女学究的端庄娴静,但目光却十分坚定。她的下巴微微扬起,脸上笑意阑珊,似乎对自己这身打扮并不满意。洛瑞尔觉得,这个人可能就是凯蒂·埃利斯小姐。照片下面的注解证实了她的猜测——出于小小的虚荣心,作者把自己在布里斯班的亨特&古尔德照相馆拍的照片贴在这里。1929年,照片中的年轻女子就要开始一场伟大的旅行。

洛瑞尔翻到正文第一页,凯蒂·埃利斯的字迹十分公正。这篇日记写于1929年5月1日,标题是《第一周——新的开始》。看来,这位凯蒂·埃利斯小姐生活中还真是一丝不苟。洛瑞尔忍不住笑了,但薇薇安的名字却让她屏住了呼吸。日记开篇是对船上环境的大概描述——住宿环境,其他乘客,还有食物(这部分是最详细的),在这些内容当中洛瑞尔发现了这样一段话:

我的旅伴是一个名叫薇薇安·隆美尔的八岁小女孩。她不是一般的孩子,非常让人费解。她长得很漂亮,看上去赏心悦目——深色的秀发编成两条辫子(我的杰作)垂在身后,大大的棕色眸子,深红色的嘴唇十分饱满。她经常双唇紧闭,脸上的表情非常坚毅,给人一种脾气很坏或者主意很正的感觉——我现在还不清楚她究竟属于哪种情况。她是个骄傲任性的姑娘——这一点,我从她用棕色眼睛打量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当然,她姑姑还跟我讲了许多她的坏话——言辞尖锐,爱动手动脚,等等。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在她身上看到她姑姑说的种种劣迹。她很安静,到现在为止跟我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五个字,也看不出言辞尖锐的痕迹。不过,她的确是个很叛逆的孩子,举止无礼,小小年纪就有着成人才有的古怪性子,但依旧很讨人喜欢。就算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甲板上,看着蔚蓝的大海,我也会被她的样子吸引。她不止样貌迷人,身上还有一股让人觉得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气质,还是静静欣赏就好。

补充一点,她安静得有些奇怪。其他孩子在甲板上追逐打闹的时候,她会悄悄躲起来,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这种安静很不自然,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应对。

显然,凯蒂·埃利斯一直对薇薇安·隆美尔充满兴趣,所以日记中对这趟旅行的评价越来越多,其中还夹杂着凯蒂·埃利斯给薇薇安制定的到伦敦之后的学习计划。接下来几个星期的日记也都大同小异。凯蒂·埃利斯从远处静静看着薇薇安,只有不得不交谈的时候才会说上几句。到了1929年7月5日,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折,那篇日记的标题是《第七周》。

早上起来就很热,北边吹来一阵轻柔的微风。用过早餐之后,我们一起坐在前面的甲板上,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我让薇薇安回客舱把练习本拿出来复习功课——出发前,我答应她姑姑,即便是在海上也不会让薇薇安放松学习——我觉得她姑姑是害怕薇薇安的舅舅发现她成绩不好,会立刻把她打发回澳大利亚。我们的学习是非常有趣的打哑谜猜字游戏,每天都一样:我在练习本上写下单词或者画出一个东西,不停地讲解这个单词的意思,让薇薇安来猜。我讲得口干舌燥,薇薇安却一直用厌倦的目光看着练习本上我辛辛苦苦的写写画画,并不作声。

我想起自己的承诺,于是还是坚持下来。那天早上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薇薇安不按我的要求来,她根本不看我的眼睛。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讲过的话,语气逐渐严肃起来,但这孩子还是充耳不闻。终于,我忍不住带了哭腔,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装作听不见我说话。

可能我的情绪失控打动了她,她叹了一口气,告诉我背后的缘由。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在她看来我不过是她梦境的一部分,是她虚构出来的东西。她觉得听我说话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我的“唠叨”——她的原话就是这样——有点意思。

要是别的孩子说出这种话,脸蛋或是耳朵早就被拧了,但薇薇安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至少,她从来不撒谎。她的姑姑虽然非常不待见她,但也说我绝不会从这孩子口中听到一句谎话。我对她的话非常好奇,于是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询问几点钟了一样问道——刚才那句“我不过是她梦境的一部分”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朝我眨了眨深棕色的大眼睛,说道:“我在我家附近的小溪边睡着了,现在还没醒过来呢。”她告诉我,那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家人的车祸,她像一个无人想要的包裹一样被打发到英国,只有一位老师陪伴的漫长海上旅行——一切都不过是一个长长的梦境而已。

我问她为什么不醒过来,人怎么可能睡这么久。她说,这都是丛林魔法导致的。她在那条有魔法的小溪边的羊齿草丛里睡着了——她跟我说,小溪里面还有细碎的光,里面藏着一条秘密通道,通道那头是一个巨大的发动机舱,可以通往世界另一头。就是因为那条神秘的小溪,所以她一睡就是很久,不然的话她早就醒了。我问她,怎样才算是从梦里醒过来。她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歪着头说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家里的时候就算醒过来了。”她小巧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坚定。

两个星期之后的日记中,凯蒂·埃利斯又谈到这个话题。

我小心翼翼地探寻薇薇安的虚拟世界,一个孩子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理解一场莫大的悲剧,我对此很感兴趣。从她的点滴描述中,我知道,她在自己周围构筑了一片影子大地,那里终日被黑暗包围,她必须经过这片黑暗才能回到澳大利亚的小溪边,才能醒过来。她告诉我,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快醒了——如果她非常安静地坐着,她就能够看到黑暗之外的场景,能看到家人,听见他们日常交谈的声音,虽然他们看不见黑暗这边的薇薇安。现在,我明白这个孩子为何如此安静了。

遇到伤害的时候,人会本能地退到一个安全的虚拟世界,这一点我能够理解。相对而言,更让我不安的是薇薇安面对惩罚时脸上欣然的表情。准确地说,那种表情不是开心,而是顺从,甚至近乎解脱。有一天,她被人冤枉,说她偷了上层甲板一位妇人的帽子。我亲眼看见那顶钟形女帽被风吹到甲板上,然后欢蹦乱跳地走远了,我确定薇薇安是无辜的。我当时有些惊讶,所以没来得及说话。薇薇安被那位夫人狠狠训斥了一顿,还说要揍她。薇薇安很淡然的样子,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从她的眼神里,我发现她似乎觉得惩罚是一种解脱。我立刻回过神来,阻止了这场冤案的发生。我用说笑的语气告诉他们帽子的真实去向,然后把薇薇安带回安全的地方。但她眼中的神情困扰了我很长时间,我不知道,小孩子为什么会愉快地接受惩罚,特别是她们的确无辜的时候。

几页之后,凯蒂·埃利斯写下这样一段话:

最困扰我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我经常听见薇薇安在睡梦中尖叫,尖叫的时间一般都很短,她翻个身便又陷入了睡梦当中。但那天晚上的情形不一样,她叫了很长时间,我赶紧起床去安慰她。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语速很快地说着些什么——这几乎是我见过的她最激动的时刻了。从她的话语中,我得知,她也认为家人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从成年人的观点来看,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因为我知道薇薇安的家人都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当时薇薇安和他们隔了好几十英里远。但孩子的世界不是逻辑和道理能够解释得通的,不知为何,她始终为此耿耿于怀。我始终觉得,孩子的姑姑对此或许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洛瑞尔抬起头,本正在收拾文件。她看看手表,心里有些沮丧。已经12点50分了,真该死,本告诉过她,图书馆中午要闭馆一个小时。洛瑞尔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却来不及看完所有的资料。她只好跳过剩余的海上旅行,匆忙翻到一篇笔记潦草的日记——凯蒂·埃利斯要乘火车去约克郡应聘家庭教师的工作。

列车长很快就要过来了,我必须写快点,免得一会儿把这事忘了。昨天,我们到达伦敦的时候我的小旅伴举止十分奇怪。我们刚踩着步桥走下船,我还在打量周围的环境,看我们接下来该去哪儿。薇薇安却立刻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面,全然不顾我用海绵为她刷洗干净的裙子,她一会儿还要穿着这身裙子去见她舅舅呢。我不是个容易觉得尴尬的人,所以当时我并不觉得不好意思,而是担心她会被人群或是马匹踩踏到。

于是我大声喊道:“你在干什么?快起来!”

她没有任何反应,当然,我对此并不意外。

“孩子,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她摇摇头,飞快地说道:“我听不见了。”

“什么听不见了?”

“发动机转动的声音。”

我想起她跟我提到过的,地心深处的发动机舱,还有那条通向她家里的秘密通道。

“我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真实的处境。在我看来,即便她还有机会返回故乡,那也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我内心感到一阵难过。我不想用毫无意义的言语来安慰她,因为越早逃离梦境的控制对她来说越好。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握着她的手,去约定的地方见她那位英国舅舅。薇薇安的话让我非常担心,因为我知道这件事会在她心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一刻来得太突然,我知道得太晚——我必须马上跟她告别,看着她开始自己的生命旅程。

如果能从她舅舅身上感到更多温暖,我或许不会如此担心。但很遗憾,她舅舅不是那样的人。薇薇安新的监护人是牛津郡诺德斯特姆中学的校长,我和他之间有一道职业贵贱(也可能是性别)带来的阻碍。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我,只顾着打量薇薇安,让她跟在自己身后,然后转身就走,一秒钟时间都没有给我留。

不,从我对他的印象来看,他绝对不是个温柔的人,肯定无法理解一个遭遇了如此不幸的敏感小姑娘。

我给薇薇安在澳大利亚的姑姑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的担忧。但我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奢望她会立刻跑到英国把薇薇安接回家。与此同时,我答应会定期给身在牛津郡的薇薇安写信。我是认真的,要是我的新工作没有在英国另一边,我会非常乐意保护她,让她远离伤害。我是一位教师,职业纪律要求我观察而不是理解我的学生,但我对薇薇安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我真心希望时间和环境能够让她内心的伤口慢慢愈合,或许有个朋友在身边能好得快些吧?正是出于对她的深切感情,我才会杞人忧天,担心她的未来,被自己无端的想象困扰。但我真的非常担心她,她有可能会被困在自己的梦境里不能解脱,和现实世界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如此一来,她长大成人之后,很容易成为别人欺骗的对象。她舅舅为什么同意收养她——或许是我太多疑了——责任感吗?有这种可能。喜欢孩子?显然不是。薇薇安长大后会是个美人,而且会从母亲的家族中继承一大笔财产,我担心其他人或许会对此虎视眈眈。

洛瑞尔靠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盯着窗外的中世纪古墙。她咬着手指甲,脑子中反复思索着凯蒂·埃利斯的话——我担心其他人或许会对此虎视眈眈。薇薇安·詹金斯是遗产继承人,金钱改变了一切。她是个富有的女人,又是那种性子,她的朋友埃利斯小姐担心,这会让她成为那些图谋不轨之人的最佳捕猎对象。

洛瑞尔取下眼镜,合上眼,用手轻轻揉着鼻梁两侧。钱是最原始的**,她叹了口气。虽然这种方法很不道德,但显而易见,薇薇安的悲剧就是钱造成的。母亲并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更不会搞阴谋诡计,从别人那里巧取豪夺——但那都是现在。洛瑞尔认识的那个桃乐茜·尼克森已经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历练,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贪婪的女孩。十九岁的时候,她在考文垂大轰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在战火喧嚣的伦敦只能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母亲如今表现出来的后悔,她所说的错误、第二次机会和原谅都符合洛瑞尔的推断。母亲曾经对艾莉丝说——没人会喜欢一个贪心的姑娘——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或许,这是她从自身经历中总结出来的教训?洛瑞尔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母亲需要的是钱,于是就打上了薇薇安·詹金斯的主意。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期。不知道吉米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件事?计划失败会不会是他和母亲分道扬镳的导火索?洛瑞尔不知道,母亲的计划和薇薇安的死因究竟有何瓜葛。亨利·詹金斯把妻子的死因归罪于桃乐茜,母亲或许是出于赎罪的心理才远远离开,但薇薇安悲痛欲绝的丈夫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他最终还是找到了桃乐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洛瑞尔已经在1961年的夏天亲眼目睹了。

本站在洛瑞尔身后,轻轻咳嗽,想引起她的注意。墙上挂钟的分针已经走过了12点,洛瑞尔装作没听见,脑子里还在思索母亲的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岔子——是不是被薇薇安发现,然后阻止了?或者半道上发生了别的事情,把一切都搞砸了?她看着面前厚厚的日记,找到书脊上写着1941年的那一本。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把你留在这里。”本说道,“但我们的头儿会把我倒吊着拷打一顿。”他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也可能更惨。”

真是个浑球。洛瑞尔的心情很沉重,她心里有个深深的漩涡,现在她需要冷静一会儿。就让这本或许能够解释一切的日记暂时留在阅览室当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