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台湾)叶桑
我独自站在草地上,品味着属于晚秋的那种清寒的气息。不远处的网球场,传来球的撞击和人的吆喝声。干冷的空气,拂触经过“三温暖”的肌肤,真有说不出的舒适。这里是山中湖的某俱乐部,也是关口株式会社的员工休闲中心。然而,再过一小时,我们就要重回充满愁云惨雾的东京了。
我们是指我和由纪子两个人,而由纪子是我新婚不久的妻子,也是关口株式会社社长的独生女。现在,她可能还在享受“马杀鸡”之乐,而我则必须耐心地等待。这在以男人为中心的日本社会是很不可思议的,但是……
浅紫色的富士山,像个淡妆的美女,柔情地靠在明镜般的湖畔,散发出只有梦幻中才会有的魅力,使我想撮口吹一曲久已忘怀的歌,是遥远的、故乡的旋律。但是,这个欲望立刻被一个渐近的女人击碎了。
“阿治!”当她呼唤我的名字时,疑惑、警戒和骇然如同倾盆大雨般,洒落在我火燥干裂的心田,发出滋滋的声响。当我凝眸再视,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还有从脑海中浮起的记忆,使我一阵晕眩,几乎就要不支卧倒。然而,残存的理智却不停地提醒我,必须弄清楚,眼前的女人是不是从遗像里走出来的林玉欢?
“阿治,你这一年来,似乎生活得很好。”
“玉欢,你……你怎么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你的夫人来了。以后,我再和你联络。”
“你等等,你等等!……”
她不理会我的叫喊,只递给我一个凄迷而幽怨的微笑,转身向网球场走去,洁白的圆裙映在翠绿的草坪上,宛如一朵从天空飘落下的云。我想追过去,双腿却像被铐住了,寸步难行。更糟的是,连喉咙都发不出声来,直到看不见她了,血液才解冻似地从我的心脏中徐徐流出来。
“阿治,你在发什么呆啊?”我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边的由纪子。她娇嗔地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对不起,我……”
“刚才,我好像看到你和一个女人在说话,她是谁呢?”
我无言以对,思绪却如松了手的气球,越飞越高,飞向露一小部分在云端的富士山。树林已经泛起杂乱的红叶,细雾下的湖面,镂着一条又一条的波纹,仿佛是资生堂化妆品上的海浪标志。
由纪子再追问:“该不是你的老情人吧?我们结婚不到半年,你总不会如此残酷吧!”
我望着她那张被水蒸气蒸红、也浮着疑云的脸,学日本丈夫的口气,不耐烦地说:“你胡说些什么,无知的女人。”
她的眼皮跳动了一下,显然是不太相信我这突发性的态度。但是,已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虽然还是有些不服气,却已经转变成女人的撒娇了。她说:“如果不是的话,那一定是引诱男人的流莺了。”
“你真啰嗦,这里是你父亲的地盘,会有流莺出没吗?”
“哦!说不定是公司里的老处女,有眼不识泰山,错把你当成理想的金龟婿了。”
我不想理会讲个没完的由纪子,眺望着渐渐被云雾笼罩住的富士山,喃喃地以久未使用的中国话,自言自语道:“真是不可思议的命运,如果她是活着的林玉欢,那么去年夏天的谋杀,很可能就是一个极可怕的陷阱。如今,我已经是任人宰割的猎物。”
去年夏天,哦!不,应该说是前年的冬天。因为,整个事件是源于那个没有雪花,只有寒风的夜。那一夜的天空,奇异地荒老,仿佛将所有的青春都烧尽了,所余下来的灰烬。只有稀疏的灯,像沧桑后破碎离散的情愫,微温着东京——这座历尽情劫的城市。
我从巴士跳下来,赶紧用围巾团团围住面孔,然后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插入大衣的口袋。指尖传来微微的暖意,那是几个热包子,是我从打工的中华料理店里“摸来”的,作今晚的消夜。我拿的时候,被老板的妹妹看见了,可是她装作没看到。她不是我所心动的那一型,否则我很愿意约她出去。来日本快半年了,可是好像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从巴士站到我住的地方,大约要走二十分钟——包括经过一大段铺满落叶的并木道,再穿入那手指头般宽度,弯来绕去的国宅街道,便可以看见那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的学生公寓。在哀愁的异乡,从窗口望见的东京铁塔,浸在薄霭中,宛如泡在福尔马林标本瓶中的死胎,绝望地注视着被命运切断的人生。
“莫爱啦!莫爱啦!”
就在我经过那间挂着三色灯的小理发店时,听到熟悉的闽南语,像唱针放在唱片上,悠悠地响了起来。我立刻停住脚步,只见数公尺外的屋檐下,有个女孩子在讲公共电话。她的脸部隐在阴影里,毛茸茸的大衣从胸前分开来,露出纤细的身子,路灯微弱的光线,映在那白色的迷你裙上,使人想起了浮在水面上的月亮。可是,真正的月亮,四分之一卡在长方形大厦的右上角天空。其余的四分之三,漠漠地散出干冰般的寒气,随着流窜的风,从衣缝钻进来,强暴着我的肉体。
我盯着那双每隔几分钟就改变一次站姿的长腿。心想:这个女孩绝不是因为风寒而颤抖,而是像穿上童话中的红舞鞋,马不停蹄地追求自己的爱和理想。于是,在这冷得叫人失去知觉的夜里,我涌起了拥抱这双长腿的欲望。
女孩挂上电话后,匆匆向我走来,她的脸庞在月光下绽放了。没有了阴影的遮掩干扰,使我惊讶地发觉,她竟然就是林玉欢——以前在台北的日文补习班认识的。虽然谈不上深交,可是却有几次约会。只是,当时我还是个穷大学生,而她是个……不知从事哪一行的职业妇女,所以交往起来,总是格格不入,没多久就失去了联络。没想到,几年后的冬夜,会在东京的街头重逢。
我对擦身而过的她“喂”了一声,仿佛就要被月光溶去的背影,迅速地转过来。虽然,环抱的双臂将大衣裹住,可是没有扣上纽扣,微敞的领间,悬着细细的金链。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一道划过颈项的疤痕。她不说话,只用明亮的眼睛,探询我的动机。
当我拨开脸上的围巾时,她只露出轻描淡写的惊喜,虽然如此,却已经足够了。她说:“嗯哼!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孙荣治。你是来留学的吧?”
我点点头,再把围巾围好。因为,风实在太冷、太强劲了。但是,林玉欢似乎毫无感觉,摊开双手,漠然地说:“好了!我从台湾来,你也从台湾来,相遇在异乡的冬季,然后呢?你是要请我喝一杯酒,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决定权在你。不过,我希望能够和你聊聊,在不妨碍的情况下。”异国语言说多了,连母语都感觉生疏。
“孙荣治,你还是那么体贴和斯文。但是,女孩子有时候会比较喜欢霸道一点的男人。好吧!将我的双手反绑,捂住我的嘴,拉到黑暗的地方,任你为所欲为吧!”
“别开玩笑了,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到凌晨才打烊,我们去那里吃点东西。这冷风简直就像是鬼王的鞭子,抽得连骨头都会裂开。”
“为什么不去你住的地方?”
“有室友,总是不太方便。”我望望我住的学生公寓,三楼右边数来的第二扇窗,依稀可以看到剪影似的干燥花,那是班上某个日籍女同学送我的生日礼物。每当在孤独的梦里徘徊时,仿佛可以听见花蕾舒放的喜乐。
这本来是一个男人与女人萍水相逢的世界,然而异乡的寂寞却如锁链似地将我的右脚和她的左脚拴在一起。虽然,我们各自怀着当春天来临时,就会劳燕分飞的想法。但是,当候鸟闻着南国的芬芳,纷纷迁移归来时,我和玉欢仍旧像那些在东京铁塔下狂欢的男女,不时会望一眼白雪初融的富士山,还有那一片像无根的爱情,不知何时来何时去的云。
“孙君,你的电话。”当我经过柜台时,老板的妹妹拿着话筒,叫住了我。然后捂住话筒,扮着鬼脸对我说:“是个年轻而可爱的声音,大概是个美丽温柔的日本女性吧!”
“谢谢你,悦子小姐。”我接过来,不避讳地大声说,因为料理店里实在是太吵了。“摩西、摩西,请问是哪位?”
“我是关口由纪子,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你送我的干燥花,现在还摆在我的窗前,听说你休学之后,不久就结婚了,是吗?”
“唉!一言难尽,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谈谈?”
“可以呀!可是,我还在上班中。”
“那就等你下班,我在‘More’等你。”
“可是……”我正要找借口拒绝时,由纪子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我将电话放回去,默默地离开柜台,心里盘算如何向玉欢解释,今晚我不能去她住的地方,我们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彼此都渴望着对方的肉体。
“孙君,又是你的电话。”悦子以和方才无异的动作和表情,对我说:“是另外一个年轻而可爱的声音。不过,请注意,是中国女性哟!孙君,你真有人缘呀!接连不断有女性的电话找你。”
我不理会她的奚落,严肃地说:“我是孙荣治,有何指教吗?”
彼端传来玉欢咯咯的娇笑,她说:“干吗如此假正经,是不是害怕那位老板的妹妹吃醋,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嗯!请说明来电的用意。”
“嘻嘻,我猜得没错吧!好了,我跟你说正经的吧!今晚,你不要到我住的地方去,我另外约了人。”
“是不是那个名叫横手的猪哥?”我不觉提高了声音的频率,但是接触到悦子那幸灾乐祸的眼神时,我只好回复到和颜悦色的平静,改用中文说:“可是,我们好久没在一起,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玉欢不耐烦地说:“你不要把两件事扯在一起,横手在我们酒店里是出手最大方的客人,我不能得罪他呀!好了,好了,我们再联络吧,”
只听到耳畔传来“咔”一声,我却仍不死心地“喂”个不停,回答我的是电话机的“嘟、嘟、嘟”,好像在同情我这个被拋弃的、可怜的男人。
“对不起,别人还要使用。”听到这句话,我只好将话筒交到她的手中,看着悦子轻轻地放上去,就像一场可笑的盖棺仪式。我低着头走回厨房,心里却在反刍着玉欢曾经说过的话:“这里是东京,不是神秘的一千零一夜,你我不需要编织凄美伤情的故事,来润泽我们的关系。不仅是你,连我都像是飘过富士山的云,长相厮守是情缘,交错而过、各奔前程才是必然的结果。”
当我走向“More”时,玉欢的话仍在我黑暗的心上闪烁,像是染着萤光的字幕。她说:“你年轻又俊美,百分之百没有剩余的心情,去欣赏断垣残壁的苍凉。所以,让冬夜的月光变成树林中躲躲藏藏的阳光,想象这张软床就是阴湿的沼泽,你我就是两只相交到死,永远受到诅咒的蝮蛇。”
“More”四个由霓虹灯管弯曲而成的英文字母,飞跃在三月的夜空,真的很像是两只永远受到诅咒的蝮蛇。我想起**之后,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犹似一朵从窗缝飘进来的雪花。清水似的声音,在我的热情中滴滴落落……
“我从来就不会向你隐瞒什么,我只是个来日本淘金的女孩,爱情只不过是我人生中的装饰,就像冰淇淋上的樱桃,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所以也不希望你束缚我,否则我们之间会变得很不美丽。”当我想到这里时,看见由纪子坐在窗后,向我招手。于是,我推门而入,迎接我的是一首老歌——The Way We were。
由纪子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老了一点,但是我依然礼貌地赞美她如往昔般的年轻漂亮。她则以估价的眼光打量着我,直到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时,才甚为满意地吐了一口气,同时为我叫了一杯威士忌。
我啜饮着芳香的**,眼光却落在由纪子头上的一幅画——半褪和服的艺妓在牡丹花下,**着晶莹剔透的背部,插满金钗玉坠的圆髻犹如金阁寺的雕饰,回眸凝视的侧脸和玉欢有几分神似。
“家父有意扩展台湾的市场,希望您能在课余之暇,来敝会社帮帮忙。至于酬劳方面,家父必定不会让您失望。不知孙君意下如何?”由纪子简短地说出她约我见面的理由,然而我预感这只是个开场白。
“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知道是……”
由纪子摇了摇只剩下一点点酒的杯子,做了一个银幕上常见的女间谍的神秘微笑,说:“这一点,您放一百个心。对了!自从我休学之后,就没有和同学来往,不知他们最近如何?”
我提起几个以前和她比较接近的人名,并且说了一些他们的趣事。由纪子开怀地笑了,原先给我的那种苍老感觉,似乎一点一滴地消失。可是,当我问到她的婚姻时,她眼角的鱼尾纹又悄悄地显露出来。
虽然,我的杯子里还有酒,可是她仍然为我们另外再叫了一杯。她说:“离婚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当初我和那个人结为夫妇,都是家父一手促成。说难听一点,是家父将自己的女儿,当做一项礼物送给一个人的儿子。只因对方在政治界的影响力,对家父的事业有推波助澜之势。”
我愤愤不平地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这种父亲!”
她看着侍者将酒端来,然后说:“这不能怪家父,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如果我坚持己见,他也不能拿刀子逼我嫁,毕竟他还是非常疼爱我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是天下第一马鹿野郎。”“马鹿野郎”,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日本,一般少女不可能说出这种粗话,何况由纪子又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她看着我的狼狈相,扑哧地笑出声来,接着说:“你真是一个可爱又可恨的傻瓜。老实说,在学校的时候,我还蛮喜欢你,是那种很可能转化成爱情的喜欢,然而你似乎不为所动。所以,我一气之下,就认命地接受家父的安排,像折断的菖蒲,随着流水,漂向不知是否仍有明朝的天涯。”
我举杯向她致歉说:“我不是不为所动,只是……只是关口家族的名声……我们的爱情必然不会有结局。”
她的右眉微微挑起,不以为然地说:“假如你的理论是对的话,那么在这世界上就不会有春花秋月这些美好的东西了。因为花和月亮都知道,她们躲不开凋谢和缺蚀的命运,那么又何必如此空忙一场呢?”
不知道是灯光调柔了,还是酒精使我的视觉迷蒙,画中的艺妓突然模糊起来,宛如有阵雾袭来。那几朵牡丹花益发突显出明朗的娇丽,溢淌出来的艳色,全部染在由纪子的双颊上。
东京的黄昏有着一种颓废的美,尤其在六月的时候,望着紫色的夕烧,令人感觉到人生的绝望。仿佛在岩石般的大厦之后,沉溺着海底的死美人,她的长发随着水流,柔柔地招摇……
“另结新欢了,就想要把我当做破拖鞋似地踢掉,对不对?哼!没有那么容易。”
“玉欢,你不要这么不讲理好吗?当初我们在一起,你并没有抱着和我长相厮守的心啊!”
“那是因为我爱你,我不愿意一开始就吓到你。我知道男人都不愿失去自由,为了你的自尊,只好自己先表明立场,希望让时间来证明我对你的爱,进而感动你的心。”
听了她那冠冕堂皇的说辞,使我感到啼笑皆非。木讷的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你不是和横手很要好吗?而且,他为了你还闹了家庭风波。”
“那是他家的事,就算他被火车撞死了,我也不会管他,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噓——你小声一点,这里是公共场合,会出洋相的!”我感觉到周遭人们的眼光纷纷地射过来,尤其是坐在邻座,那个穿蓝色西装的男人,还歪斜着身子,耳朵像要贴过来似的。
玉欢非但没把声音降下来,反而高了几个音阶,说:“出洋相?你怕出洋相。告诉你,等到你结婚那一天——虽然我目前不知道你要和哪个女人结婚,但是我会查出来,大概是所谓的淑女名媛——我一定不请自到,当着你的新娘以及所有宾客面前,宣布说你是一个多么绝情的负心汉,靠着可怜的酒家女所赚来的皮肉钱,维持学费和生活费。等到遇见另外一个有钱的女人就变心了。”
“你含血喷人!”我几乎想一巴掌打过去,但是,考虑到她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女人,只好压住心头的怒火,哀求地说:“你何必做得这么绝呢?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又不是真的爱我,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与其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蛮干,不如想个对彼此都有利的方法,是不是比较实际点?”
林玉欢似乎被我说动了,静静地瞪着我,黑色的眼瞳像是魔鬼树的种子。我恐惧地望着它们,已经可以预测它们正缓缓地萌发出可怕的子叶,而且慢慢地茁壮成长。没想到我的缓兵之计,却引发了她的联想。
“你的提议很好,我会采纳。但是,总要花些时间来计算,你到底应该付给我多少夜度资。”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她站起来,走过甬道,推开咖啡厅的大门,然后化成一抹幽淡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道。
我颓然地靠着椅背,闭上疲倦的双眼……
“请问您是孙荣治君吗?”我睁开双眼,前面站着一名穿蓝色西装的男人,我往邻座望去,已空空如也。他笑容可掬地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我刚才在那边坐了很久,虽然听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但是,据我猜想,可能是和女朋友吵架。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和您聊聊。”
我向来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不表示任何意见。但是,当我看见名片上的字时,仿佛有人用木棍在我的脊椎骨敲了一下。于是,我赶紧站起来,惶恐地说:“原来是有马部长,失敬,失敬。”
“我能不能坐下来呢?”他再度征求我的同意,语气就像那些有社会地位的人物,表面的谦和之下,酝酿着波涛汹涌的威严。
“当然,当然。”我等他坐妥之后,才慢慢地坐下来,心中开始沁出苦汁。有马部长是关口社长的心腹,被他看到我和玉欢之间的纠缠不清,不知是否会影响到我和由纪子的婚事。不过,他既然肯过来和我说话,表示他希望听听我的解释吧?毕竟社会经验丰富的人,做事总是比较谨慎,想到这里,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要为他叫饮料,却被他拒绝,这是不好的预兆。于是,我卑微地说:“恕我眼拙,因为我到关口株式会社没多久,而且又是兼差性质,虽然时常听到有马部长的大名,但是——”
他摇摇手,打断了我的话。“那些不重要的事,我们不要谈。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和林玉欢小姐的事,关口小姐是否都知道了?”
“我没有向她提起,所以我想她大概不知道吧!”我望了有马部长一眼,心想他怎么知道林玉欢的名字呢?
他似乎读出我的心意,说:“关口社长只有由纪子这个女儿,他不愿意她再遭受任何不幸,所以全权委托我来调查你,而我雇用了私家侦探,除了你和林玉欢这个女人还藕断丝连之外,其余一切都过关了。”
我紧张地追问道:“你将报告呈给社长了吗?”
他笑一笑,说:“这就是我要问你的原因,如果由纪子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抢这种杀风景的功劳呢?”
“谢谢你,有马部长。我和玉欢的事会尽早做个了断,而且我保证,会给关口小姐一个完美无缺的归宿。”
“年轻人,很多事情不要太早下结论。第一,你能够摆平林玉欢那个女人吗?从我手边的资料显示,她可不是好惹的。第二,你怎么知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我为什么要为你担这种无意义的风险呢?当然,还有第三点、第四点……然而,你是个聪明人,举一便可以反三,不必我多费口舌。”
“有马部长,您是前辈,请明示吧!”
“我跟关口社长是多年的好朋友,所以我也非常疼爱由纪子,尤其是我的独生女在十年前病故之后,我更是视由纪子为己出,而由纪子也对待我如父。所以,我很关心她的一切,谁知上一次却弄巧成拙地,为她导演了一幕悲哀的婚姻。”
“可是,由纪子说,那是关口社长的安排。”
“看起来的确是如此。事实上,却是我一手促成。然而,我却失败了。因为,我将婚姻视为商品,以各种数值来推演分析,然后代入我理想中的婚姻公式。我以为万无一失,然而却忽略了由纪子的感情世界,那才是最重要的Cutoff Value。”
我一言不发地聆听……餐厅里忽然弥漫着牛排的香味,但是我却没什么食欲,虽然肚子已经饿了。他继续说:“当由纪子结束那段婚姻后,我一直非常内疚,希望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却又帮不上忙。终于,她告诉我她爱上一个中国青年时,我才有了一个赎罪的机会。”
“赎罪的机会?”
“不错,我要你们顺利地完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为了由纪子,我不惜任何代价去铲除那些绊脚石,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惊愕地瞪着他,好像从地心中钻出的天狗。但是,他却环视了一下四周,吸吸鼻子,叹道:“好香的牛排,提醒我们该饱餐一顿了。怎么样?吃完后我们再去银座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我轻声地问:“你要怎样对付林玉欢呢?”也许我的声音太轻了,所以他没听见,或者是他故意不理睬我的问话,潇洒地做了个手势,对疾步走过来的侍者,交代牛排要几分熟,同时再叫了一杯加酸梅的绍兴酒。
这儿是坐落于新宿四谷二段的一幢豪华公寓,我双手捧着名贵的丹波烧陶杯,小心翼翼地啜饮着热腾腾的茶,因为是用茶包冲出来的,所以有着人工的茉莉香,色泽也是不自然的碧绿,使我想起了金庸所描写的“碧螺春”。
有马夫人很客气地说:“用这种茶招待您,实在有失礼仪。听说贵国的乌龙茶可以健身美容,最近在日本也很流行呢!”
“是的,可惜我对喝茶没什么研究。”我知道这是日本人的说话艺术,在未进入主题之前,必须拐弯抹角地先谈天说地一番。就像方才我进入屋内,就先赞美这个地方宁静,树木又多,很适宜住家。而有马夫人就解释,因为附近有祥山寺、东福寺、爱染寺、西念寺、真宗寺等寺庙的缘故,然后又扯了一番日本人的宗教信仰。
但是,我非常清楚有马夫人邀我来她家,不是单纯地与我闲话日本的寺庙或是乌龙茶。因为,在我和有马部长谈过之后的第二天,有马夫人便打电话到我住的地方约我见面,地点就是在有马部长的住宅,时间则由我决定,但必须是在白天,因为有马夫人不希望丈夫在场。
她将我喝过的陶杯收起来,又换上另一组,然后说:“今天请孙君来寒舍,乃是因为听家主人说,您是关口小姐喜欢的人,所以想要和您见个面,多了解一些。相见之下,果然一表人才,难怪关口小姐会……嘻嘻,连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都会动心呢!”
我知道她在说笑,但是初见面的单独相处,总是令我有着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只好以傻笑和说些类似“夫人,过奖了”的应酬话,搪塞过去。
一阵应酬之后,有马夫人恢复了原有的端庄,正色地说:“前几天,您和家主人见面的经过,家主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很震惊。”
我知道她为什么震惊,连忙说:“夫人,您不用担心。这是我私人的事,我自己知道如何处理,绝不会牵连到部长。”
她露出慈祥的笑容,柔声说道:“傻孩子,我震惊的是,像你这么优秀的青年,怎么会和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是因为异地的寂寞,而又遇到来自故乡,像雨夜花般薄命的女人,才会牵动了你悲怜的心。傻孩子,你知道吗?那是同情,不是爱情。或许掺杂了一些情欲,但绝对不是纯真高贵的爱情。”
我傻住了,就如同玻璃窗外的树叶,任凭清风吹动。她又说:“所以,忘记那个无耻的女人,全心全意去爱关口小姐吧!,至于家主人要怎么做,你就不用管了。还有,我请求你为我们做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
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我心中暗想。但是,神情却保持不变,平静地说:“请说吧!夫人。只要我做得到。”
“请你杀了我!”
我以为我听错了,抬起头来直视着她。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我确定没听错。但是,我以为她在说笑话,于是我脸上的肌肉松弛成笑容。然而,有马夫人却以无比严肃的态度说:“现在的人不是流行着换妻的钥匙俱乐部吗?那么为何不能互相杀死对方的妻子呢?没有动机,然后互相做不在场证明,这岂不是完璧无瑕的谋杀事件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那是因为我罪有应得。”有马夫人的眼泪轻轻地滑下来,但是她迅速地抹去。“半年前,我因为友人的引诱而涉足赌场。本来以为自己会适可而止,没想到越陷越深,以至于无法自拔。如今,我被赌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好几次想服毒自杀,却又不甘愿白白牺牲。所以,我想到了你。”
她的脸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青色,使夏日的宁静和树影蛻变成阴森的气氛。从茶壶袅袅升起的轻烟,就像回响在屋中的声音,令人无法捉摸。有马夫人说:“因为,你是最适合的人选。家主人为了关口小姐而设法除去林玉欢,你不能坐享其成,你也必须为他做点事情。”
我平稳一下情绪,辩道:“这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什么要逼我去杀死他的妻子呢?”刹那之间,我将她和有马部长的妻子二分成两人了。这也难怪,谁会要求别人取走自己的性命呢?
“你杀了我之后,家主人可以领取一笔为数可观的保险金,这是我唯一能够给他的补偿。除此之外,警方必然误以为是黑道人物,因讨不到赌债而下的毒手。当然他们也会调查家主人,但是他一无所知,而且现在又是上班时间,警方绝不会怀疑他因诈领保险金而杀妻。所以,最后会不了了之,成为一宗无头公案。”
我越听越惊,几乎想夺门而出。她却四平八稳地侃侃而谈,宛如站在讲台上的小学老师。“我也知道你下不了手的,所以只要帮个小小的忙就可以了。我用尖刀刺入自己的心脏,为了不留下指纹,我会先用保鲜膜包住刀柄,到时候请你将那张保鲜膜带走。如果,我还没死的话,请你再补上一刀。”
我的声音和身体颤抖得如尚未出现画面的荧幕。但是,拒绝之意却坚如铁石。我说:“请你死了这条心吧!夫人。纵然是把我丢到阿鼻地狱里,我也不会干这种事。对不起,打扰太久了,今天到此为止。”
有马夫人露出阴森的微笑,说:“孙君,如果你知难而退,必然成为警方眼中杀死我的头号嫌疑犯。”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指着摆在我面前,那只丹波烧的陶杯。再说:“因为,那上面有着你的指纹。”
我不假思索地将那只陶杯抢过来,用手帕猛擦。这个动作似乎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见怪不怪地说:“你忘了还有你先前喝的那一只……哦!我就是需要你这种充满仇恨的眼光。”
“那只陶杯放在哪里?”我猛然站立起来,对她大吼。
“锁在保险箱里,至于打开保险箱的号码,就必须等到刀子刺入我的心脏之后,在我只剩一口气时,我才会告诉你。还有,你不要以为,如果你知道了保险箱的号码,不管我是否死亡,你就取走陶杯,逃之夭夭,我会按下110,然后说你就是凶手。”
“有马夫人,求求你,不要陷害我。”
“骑虎难下,一切皆成定局。”她的眼光闪过一阵柔情,仿佛雪魔女回眸凝视亲生的稚子。她说:“孙君,你只是协助我完成心愿,和医生拿掉濒死病人的氧气罩没两样。你的良心非但不会受到责备,还会受到我永生永世的祝福。”
我继续哀求,希望她能改变心意。但是,她却严厉地阻止我,大声地说:“像男子汉一点,不要如此婆婆妈妈,照我的话去实行吧!从你进入我家之后,我就注意到你的双手没有**,所以请放心。这只陶杯,既然你已经擦干净了,就放在桌上,让警方以为有客人来访。至于保险箱中的杯子,你拿出来,擦掉指纹之后,放回柜子中,以免令人起疑。对不起,我先失陪一下。”
有马夫人真的只失陪一下,就又出现了。她握着一把闪动着光泽的尖刀,另外提着一只大型的不透明塑胶袋。她将塑胶袋丢给我,说:“里面是新买的手套,尽管取出来用,不要客气。事成后带走,用火烧掉。我们的步骤是,我将刀子刺入自己的心脏时,你就冲过来,我会告诉你号码。但是,为了预防你反悔,我要保留最后两个数字,看着你的表现后,再伸出几根手指头来告诉你。注意,机会稍纵即逝,千万不要有所闪失,否则你我都会抱憾终生。”
当她举起那把尖刀时,仿佛屋外的阳光全部凝集在刀锋。精神紧的我,已经陷入意识恍惚之中,好像独自在巨大的运动场,等待着起跑的枪声。我再望一眼阳光,滚滚的热力,却使我冷汗浃背。在亿万只眼睛冷漠的注视下,血花在遥远的呻吟中溅放。于是,我无意识地奔过去,不用回首,便已了然,紧接着跟来的是一群各式各样的我。这是人生的马拉松,我将永远被不同的自己追迫,直到身心俱悴。但是,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那真是一个充满了可怕回忆的夏天,每当我走过缀饰着金色阳光的树荫,就会想起包藏在有马部长的公寓里,那大大小小的阴影。因而,那阵阵祛除暑意的凉风,不啻是梦魇的喃喃自语,将我推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恶魇之中……虽然,我并非真正的凶手,可是我能体会到有马夫人的生命,像流沙似地从我的指缝间流失。虽然,警方始终没有怀疑到我,然而我却饱受心灵的折磨,终于病倒了……
这场病是上苍赐给我逃避残酷现实的良机,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白色空间里,享受着由纪子的爱情,而肉体上的痛楚也适度地减轻了我的罪恶感。由纪子以为我睡着了,拉把椅子,坐在窗畔远眺。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只见到晴空下的富士山,宛如一客端放在大青盘中的布丁。于是,我喊着由纪子的名字,吩咐她弄些吃的东西。因为我突然觉得好饿,也觉得夏天正从富士山的斜线,迅速地滑下去。
于是,秋天来临了。我愕然地望着弥漫在东京的秋色,从回忆中醒悟,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我心不在焉地翻着卷宗,一笔又一笔的合约,被我仔细地用铅笔画过,然而却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因为,我的心中塞满了晚秋的山中湖、浅紫色的富士山,还有那个从遗像里走出来的女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否则……我拨了个电话给石川,石川是关口株式会社山中湖员工休闲中心的主任。
“日安,石川君。我是东京总公司的孙荣治,想请问你一件事。昨天,我和内人到俱乐部休假时,看见一位中国女郎,对!穿着白色的圆裙。你知道她是谁吗?没关系,麻烦你Check一下。”
我等了约两、三分钟之后,石川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孙君,让您久等了。那位中国女郎所登记的名字是林玉欢。当初,管理员碍于公司规定——非员工及其眷属,一概不准进入俱乐部。那名中国女子交涉未果,就取出证件,表示她是前任的有马部长的遗孀。所以,我们就让她进来,而她也只逗留一下子,就离开了。”
“有马部长的遗孀?石川,你在本会社里算是老资格了,而且和有马部长也很有交情,你有接到讣闻吗?”
“没有,我也是昨天才听到,而且我根本不知道有马部长再婚的事。去年夏天,有马夫人惨遭不测之后,部长就离职,此后没有再联络,有关他的任何事情也都不知道了。”
我正想要道谢,然后挂断电话,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念头,又说:“石川,麻烦你看看登记册上,那位中国女郎是否写有住址?有的话,请你详细地告诉我,有劳你了。”
我将纸条塞入衬衫口袋,对坐在旁边的同事说:“我出去一下,有事的话,替我挡一挡。”然后,在众人猜疑的神情下,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再度面对着有马凶宅,那幢半埋在绿叶、黄叶、红叶之间的豪华公寓,我好像又回到那个摇晃着阳光的午后,只是多了几分萧萧的秋意,仿佛劫后的苍凉,而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和焦躁。所以,我能平静地按下电铃,等待着另一个有马夫人的迎接。
裂开的门缝之间连接着一条铁链!还有一张脸,平淡无奇的皮肤下似乎有着起伏的骨骼和错综奔流的血管。她扯下铰链,低沉地说:“我正在等你,请进。”
我默默地走入屋内,然后坐下来,是我以前曾经坐过的同一张椅子。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的树影,以及更后面一点的寺庙。我记得有马夫人曾经告诉我寺名,但是我早已忘记了。
林玉欢从厨房捧出了一壶茶,还有两只杯子,也是往昔我接触过的丹波烧陶器……还有飘着茉莉香的绿茶。我有种预感,她似乎想要再次将我推入回忆的深渊。一时之间,我不敢去接她双手递过来的茶,唯恐再次留下指纹,就像那错误的第一步。
她看我沉默,于是先开口说:“幸好当初我没有鲁莽行事,不然这世界上,又会增加三个痛苦的人。昨天,我看见尊夫人,是个贤淑美丽的女子,比我强多了,你的选择是明智的。”
听她的口吻,似乎不像是要找我的麻烦,但我依然小心谨慎地说:“你怎么会嫁给有马部长呢?”
她倩倩地一笑,说:“那不是你牵的红线吗?我们就心照不宣吧!对了,有马部长有封信要交给你,好像蛮重要的。既然你来了,我就去拿来给你。”
到底是什么信?我皱了皱眉头,望着林玉欢的背影往卧室走去。不禁再度陷入沉思之中——我在医院时,会接到有马部长的来电,他告诉我林玉欢将永远消失在这世界上,我可以放心地和由纪子结婚,再也没有人会阻碍我追求幸福的权利。当我问及他对前程的打算时,他说他会好好活下去……没想到原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又复活,而应该活着的有马部长却莫名其妙地撒手尘寰,真是变幻无常的世事呀!
林玉欢又出现了,满脸沮丧。但是,看起来有些像做戏的感觉。她说:“真糟糕,有马部长把信放在卧室的保险箱中,因为再三叮咛要收好。可是,我很少使用关锁的密码,竟然忘了。”
“到底是什么信呢?”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和他前妻有关的事情。”
我感觉到脸颊轰然一热,然后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感觉。我想林玉欢必然也注意到这红白交替的转变。但是,她却仿佛不以为然,淡然地说:“那是个很普通的保险箱,我只零零碎碎地记了几个数字,或许你能帮上忙。”
“我……”
“来吧!”她以鼓舞的声音催促。我像冬尽春来的燕子,内心充满了对南方的期盼,就是那股无法解释的引力,牢牢地将我吸过去。
不错,依然是那个保险箱,曾经锁住印着我的指纹的丹波烧陶杯。林玉欢拨动锁,然后贴着箱壁聆听,就像是电影中的妙贼神偷。她说:“据有马部长说,如果号码对了,就会发出‘’的声音。你来试试看吧!”
事隔这么久了,除了最后两个数字外,因为那是来自有马夫人的手势——左手的指头先伸出三,然后再伸出二,当时她的右手捣住了心口。其他的一连串数字,则像被海浪卷走的泡沫,许许多多,却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但是,经过林玉欢的提示,我竟然断断续续地想起了几个数字,当然也有经由她插花式的记忆力所猜中的。
我觉得空气越来越沉闷,整个人像被压在水底,急于想抬起头来,猛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突然,林玉欢高亢地说:“终于,只剩下两个数字。”
我憋不住了,那两个数字并蒂地在舌尖怒放了。玉欢惊讶地抬头望着我,而我已经顾不了她是不是需要去听音判定,自顾自地开锁,也不理会她视我为将要还原成狼人似的,正慢慢远离,径自伸手去取里面的白色信封。
“你是凶手!”几个触目惊心的日文,写在一张白纸,从信封中滑出来。我宛如打开温室的门,突然看见暴风雪的世界。此时,站在卧室门口的玉欢身畔,多了两名中年男子,其中一名是有马部长。
有马部长走到我面前,说:“其他的话慢慢说,让我先为你介绍这位大名鼎鼎的高森警视吧!高森君大学毕业之后,通过高级职位考试成为警部补,然后到警察大学进修,回到警视厅服务几年后,成了警部,陆续又有卓越的表现,不到四十岁,就成为警视了。”
那位看起来比五十多岁的有马部长还老的高森警视,沙哑地说:“少说讽刺的话了,我还有许多疑问,要请教孙君。”
有马部长两手一摊,说:“那么就请大家到客厅谈吧!”高森警视靠过来,温和地推推我的背部,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在凝视我——我们彼此交换着讯息,解码的译文是我说:我是迫不得已的,而他回答:没关系,我自有主张。当然,这是我单方面的解释,实际上如何,就不得而知。
我们以等腰三角形的距离分别坐下,高森警视居于顶点。林玉欢再度拿出两只陶杯,注满了茶水,然后静静地坐在角落,像是屋里一尊不引人注目的雕像,沉淀在白日和黑夜的光影更迭中,任岁月如河水般流逝……
有马部长举起双手说:“高森,这些日子来,你一直认为我是杀妻、诈领保险金的元凶。如今,真相总算大白……”
高森警视以他那特殊的沙哑声音,说:“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你总不会因为孙君知道保险箱的密码,就认定他是杀死有马夫人的凶手吧?”
有马部长恨恨地说:“当初你们警方假设,内子是被黑道人物所逼杀。调查没有结果,又将箭头指向我。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自己花了金钱雇请私家侦探调查,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孙荣治在内人遇害的当日,曾经造访寒舍。”
他得意地瞟了我一眼,又说:“内子遇害时,保险箱被打开了。保险箱的密码除了我和内子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而警方的推论是凶手逼内人说出密码之后,自己去开启,因为锁上的指纹全被戴手套的凶手抹去了。因此,我认为凶手必然还残存着记忆的碎片。所以,我邀请您来做一个见证。”
高森警视笑着说:“所以,你布置一个和现场几乎无异的环境,引诱你心中所认为的嫌犯来就范。你不觉得你的布局有失公平吗?也许孙君的猜码能力特别强。”
有马摇摇头说:“我曾经向关口株式会社人事课,以及孙君所读的学校,调查他的背景资料,没有一项可以证明他有这方面的能力。而且,我从教育心理学上得知,人类记忆数字,尤其是一连串的数字,最不会忘记的是头和尾。另外,根据统计,能够同时猜出最后的两个号码,根本是不可能。所以,结论是——他从内人口中得知开启保险箱的密码。”
高森警视不以为然地说:“打开保险箱并不意味会杀人,何况……说不定是你自己告诉孙君的。”他看看满脸怒意的有马部长,继续挑剔地说:“因为,你有动机,而孙君没有动机,除非你们之间,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
有马部长吼道:“没有关系,我们之间没什么牵扯。”
高森警视睨了林玉欢一眼,意味深长地反问道:“是吗?我看不尽然。其实,我们也不必绕圈子,直接问问这位看来满脸无辜的孙君,是否有杀死有马夫人,不就得了吗?”高森警视的眼光从有马部长的身上,转到我这边,轻声地问:“孙君,你犯了罪吗?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杀死有马部长的前妻,将尖刀刺入她的这里。”
我望着高森警视将右手点在心脏的部位,我想如果我否认,才是他所需要的答案。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我点头了。然而,就在他吃惊的表情下,我娓娓道出事情的经过。
“胡说!哪有这种事!”有马部长不断地在我的叙述中,加入愤怒的逗点和惊叹号。但是,逗点被保留,惊叹号则被高森警视技巧地删除了。
“为什么不会有这种事?”静坐在角落的玉欢,突然开口。连我在内的三个男人立刻感觉到,空气中泛起了女人的体香,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她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坐姿,垂眉低眼地说:“有马部长,您找上我的时候,不正也怀着和夫人同样的动机吗?”
“你……”有马部长猛然站起来,但是看到高森警视阻止的手势,只好又坐回原位。高森警视走到林玉欢身边,低低地讲了一些我听不清楚的话,然后选了一张离她比较近的沙发椅坐下。于是,原先的等腰三角形,就变成了一个奇异的不等边四方形。
“去年夏天,有马部长到我上班的酒廊找我,告诉我孙荣治要结婚的事情,我虽然有些醋意,却也没什么办法。可是,有马部长又告诉我,他可以帮忙我向那名千金小姐勒索一些金钱,我觉得也不错,因为刚好手头很拮据。我照着他的指示,约孙荣治出来谈,然后等候他们把钱送来。
后来,有马部长告诉我,钱已经到手了,于是,我约他到我住的公寓来喝酒。没想到,他到达的时候,却表示他已将那笔钱挪用了,希望我不要介意,反正我……总之他说了许多羞辱我的言语。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位受过高等教育,在社会上这么有地位的绅士,竟会说出那种比瘪三还下流的话。
我正想把他轰出去,他却掏出一把手枪,强迫我进入卧室,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当我冷冷地看着他埋在我的腹部上的头颅时,几乎想一枪毙了他。事实上我也有这个机会,因为他竟把枪放在我右手可及的地方。如今想来,有马部长的目的正和他的妻子一样,想要激怒我来射杀他,以便得到保险金,为有马夫人解围。”
“真有趣!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林小姐,你有足够的理由和机会去射杀他,为什么又下不了手?”高森警视笑嘻嘻地问,同时走过来端茶喝。我这才发现我们这个四方形的变动,乃是由于他不断的走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的相同坐姿,玉欢微微地移动了那双修长的腿,使我想起了那个寒风冽冽的冬夜。她说:“也许是我可怜的命运,所受的羞辱不止于此吧!而且,我顾忌到这么一来,我的后半生就全毀了,所以才又忍下来。”
高森警视尽量用正经的口吻,问她说:“林小姐,你这么年轻,就能想得这么多,实在令人敬佩。我想问你,当时有马部长,就如你刚刚所透露的……那么,你是不是达到**?”
玉欢好像不以为意似地坦然说道:“在他那种**技巧下,我很快地达到**。因为,我觉得有马部长并不是真的在羞辱我,反而是在取悦我,希望我能帮助他完成一件事。当时我并不了解原因,现在我终于知道,他要我杀死他。”
高森警视看着面孔几乎扭成一团的有马部长,说:“真是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你能不上当,也真是难得。”
林玉欢摇摇头,说,“不,当我的情绪恢复平静时,想到方才受到的羞辱,于是……我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背部,准备扣下扳机。”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好把眼光望向高森警视。被我注视的他,似乎能够明白我的心意,于是说:“林小姐是女性,很多细节不便明讲,就让我替她说吧!其实林小姐不是不想杀死那个羞辱她的男人,也就是她方才所说的可怜的命运。至于后半生会被毁了,只不过是她的说词。因为……”他望了望脸色逐渐绯红的林玉欢,说:“这是正常的人性,请不要介意。”
仿佛征求了她的同意,高森警视又滔滔地讲下去。“女人和男人一样,在**的时候,除了肉体的快感外,什么念头都化为乌有。但是,**过后,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又会加倍地涌上心头。尤其是经过了那么大冲击力的女人,更需要男人的慰藉,然而那个男人却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双眼盯住电视的画面,将冷漠的背部留给林小姐……我猜想那个电视画面,正是播报有马夫人被刺杀的新闻。当你……”高森警视暧昧地笑着说:“怒火高涨地想要扣下扳机时,不由自主地也被电视画面吸引了。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你自然会有那种宿命的想法。而有马部长想要牺牲自己的念头,因为爱妻被杀而消失了,所以很多混乱的事情,就必须重新做一个整理。
首先要做的整理,当然是找出凶手。这个时候,林小姐必然是义不容辞地伸手帮忙。就像你曾经提供的资料,有马夫人极可能是被黑道人物逼杀的。但是,你所提出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是林小姐基于义气的作证,却使警方怀疑你才是凶手。因为,我认为你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寻常的关系。经过多方面的查证,你的嫌疑反而越来越重。”
有马部长举起双手,缓缓站起来,说:“OK、OK,我承认我曾经有那种借林小姐之手来杀死我,以便领取我个人所投保的保险金。因为,我深爱我的妻子,我不忍她受一丝丝的伤害,这是我的错误。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好了,关于我这一边,该做一个结束。既然,孙君承认他是凶手,可是何以见得他所说属实呢?”
高森警视的声音,似乎不如先前那么沙哑。他说:“我相信。虽然还要经过一番求证。关键就在……嗯!让我卖个关子,也许你们会想出来的。尤其是孙君,你!更要绞尽脑汁来证明,你是被有马夫人所逼,而完成她自杀却能取得巨额保险金的心愿。”
“另外,我还有个想法。有马夫人要孙君……”我呆呆地看着高森警视一张一闭的大嘴,斑黄的门牙像是躲在黑洞里的小人。我知道高森警视不会是灵感的来源,于是将思绪飞到澄净的秋空,有一片白白的云,像什么呢?我取出铅笔和笔记簿,在上面随手写着——白云是轻暖的羽毛被……由纪子的秀发……林玉欢的……不,我不能想入非非,或许我该想到的是有马夫人的手……手……我的手……我的手有着……
高森警视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挣扎,忙着和有马部长争辩。他说:“……为什么会同一天呢?是不是你们夫妻俩讲好的,就像比赛似地……你诱使林小姐杀你,而有马夫人则对孙君下手,结果有马夫人得逞了。”
有马部长呻吟了一声,说:“这些都不重要……”
“手套,我的手上戴着有马夫人给我的手套。”我大声地吼出来,因激动而站立起来。我望着眼前的三个人——高森警视似乎在说:好小子,这下就看你的表现了。有马部长的表情冷淡而漠不关心,林玉欢的眼睛则闪着水光,不知意味着什么。
“有马夫人交给我一只装满手套的大塑胶袋,里面至少有五副全新的手套,我记得手套上有厂商的标志。如果……在有马夫人死亡的前几天,调查附近的商店,证明有马夫人确实买了那么多手套……”
“你大可以自己取用呀!”有马部长不屑地反驳。
“一个存心杀人的凶手,竟然连基本的工具都不准备,这不是很违背常情吗?尤其是那把凶刀,不正是贵府的物品吗?”高森警视讽刺地说。
有马部长愤愤不平地说:“你为什么老是和我过不去?”
高森警视平静地说:“告诉你实情吧!你所投保的保险公司,正是家弟所服务的公司,他是征信课的经理,务必要粉碎你诈领保险金的梦想。不但要证明孙君是协助有马夫人自杀,因为法律条款的漏洞,或许会让你如愿以偿。更重要的是打开你是否有共谋,甚至是导演者的黑盒子。”
有马部长的眼光如青色的闪电,抽打在林玉欢的身上。仿佛高森警视所说的一言一语,就如窗外的秋风。然而,我却注意聆听,虽然我的这部分已解决了。他说:“所以,从你再和林玉欢小姐接触开始,警方就开始注意你的行动。当然啦!林小姐的功劳也是不可抹杀。”
林玉欢暗悒地摇头,说:“我只是想证明,爱情是否能够让丑恶的心融化为晶莹亮丽的清水。有马部长,我对您的信心崩溃是因为高森警视告诉我,那把手枪根本没有装子弹。在日本,枪械受到严格的管制。所以,当我从图鉴中认出那把手枪的形状时,警方立刻查出枪的主人,而他也承认借给您。有马部长,只是,他发誓交给您的是一把空枪,而以您的社会背景而言,不可能会弄到子弹的。所以,您并非有心牺牲自己,但却有意无意透露出来,让有马夫人有了这种概念,而比您更早一步实践这个计划。在孙君的表白中,有马夫人似乎认定您将与我同归于尽,因而才选定孙君来为她开启死亡之门。”
有马部长傲然地站起来,说:“你就像伊索寓言中那条冻僵的蛇,可怜的女人。如果不是你鬼迷心窍,想要证明什么的话,或许你可以成为真正的有马夫人,而很多事情都会……都会很美好的!”或许说到最后一句,连他自己都感到不伦不类,只好以哀伤的沉默来代替。
然而,当我想动一动身子时,才发现高森警视正斜睨着我,当四目交接时,他嘎嘎地笑了几声,说:“孙君,你方才说到手套,会不会是你跟踪了有马夫人很久,知道她买了许多双手套,于是……”
我讶然地望着他那猎狗般的脸,预感到自己将是下一个有马部长。而当我俯首无语时,再下一个就是林玉欢。刹那间,我又想起那片自由的云。但是,当我再凝望窗外时,也已消失无踪了。到底飘向哪里去呢?我专心专意地思索这个问题,不再理会话声沙哑的高森警视。
选自《遗忘的杀机》,林白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