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这样一个地名。”
“肯定没有?”
“肯定没有。”地名办的老周严肃地摘下眼镜,“我们省内肯定没有。”
司徒川道了谢,告了别,离开了地名办公室。道谢时脸上带着笑,其实他心里真失望。难道那个空心烛在外省?那可糟了,又要漫天撒网!
司徒川坐进“蓝鸟”,在驾驶座上连抽了两支烟,就像个焦头烂额的政治家。两支烟,使他脑子里的灰细胞急速地裂变着。1967年,1967年,耿春江还在读高中二年级。那时候,正是“红卫兵”的年代……参加“红卫兵”,成立“战斗队”,跟着伟大导师闹革命……也许,耿春江是在外省“串连”时到了那个叫空心烛的地方……那是一件高尚的事,只能是一件高尚的事!可是,可是,高尚竟然演变成了谋杀,为什么,为什么?……会不会,会不会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呢?……唔,别急,别急,别把推理当成科学结论……
他把烟头朝车窗外一扔,就在扔烟头的同时,他发现对面走来一位身穿白褂子臂带红箍儿的老太太。嘿,红卫兵,当年红卫兵也是这样臂带红箍儿的!不不,不是红卫兵。是一位卫生检查员!司徒川一踩油门,“日”的一声就把“蓝鸟”开跑了。这儿不是久留之地,这些卫生检查员连市长都敢罚!一个烟头要罚你五块钱!
黄昏时分,几路人马回到了刑警队办公室。
这一天,杜鹏和小龚、小李也忙得不亦乐乎。杜鹏钻进了省图书馆,在旧报纸杂志堆中泡了八九个钟头,中午连面包都是在旧报纸堆里啃的。面包都染上了霉味儿!小龚、小李呢,在三中校园内外转进转出,找这位老师找那位老师,问这问那,问东问西。
可惜,三个人又白忙了一天。空心烛?人也不知道书报也不知道!
此刻,三位打了败仗的人盯着司徒川,要听他说说是喜是忧了。
“地名办没戏。”司徒川开门见山。“没办法,我只好瞎碰了。”
“瞎碰?”杜鹏摊开手掌,“二位听听,看来也是个败军之将!”
“也不是很‘瞎’,”司徒川快活地挤挤眼,“大方向还是有的。你们想想,空心烛没归入地名办的卷宗,并不等于空心烛不存在,有好多小地方都够不上地名办的格呢。比如,当年我当知青的那个小山寨,寨脚下有个水塘叫‘狗屎塘’。唔,这个‘狗屎塘’,地名办就查不到。”
“狗屎塘?好听!”小李咯咯笑。
“这是打比方!”小龚拐了他一下。
“总之,地名办查不到我并不绝望。”司徒川继续说。“有句老话说得好:山不转路转,河不转水相连。”
“嘿!别绕山绕水行不行!到底找到那地方没有呀!”杜鹏急得抓耳挠腮。
“好好好,你要我一步跳到目的地!”司徒川忍住笑。“一座庙,庙后头两根大石柱。”
“什么什么?”杜鹏更急了,“说清楚说清楚!”
“怎么?又嫌不清不楚?”司徒川笑出了声。“那,我还得绕回去说。”
“绕回去绕回去!”小龚、小李齐声说。
“好,绕回去。”司徒川眼里的笑意散去了。“你们想想,1967年,1967年的学生们干些什么呢?又不上课,时间多的是,到处跑到处串,搞社会调查,串工厂串农村,顺便还要游山逛水。嘿,空心烛,我一下子觉得,这三个字还真有点神奇古怪的味儿呢!空心烛?蜡烛还会有空心的?会不会跟什么民间传说有联系?于是,我去了省文联,访问民族民间文学研究会。他们一指,把我指到了宗教事务委员会,好,再一指,把我指到了龙凤寺……”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座庙?”杜鹏问。
“对,一庙二石。”
“什么?”
“龙凤之烛。”
“什么什么?”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明天上午上山去!”
好个龙凤寺,一片废墟!
司徒川把伙伴们引到了这块神秘的地方。一眼看去,阳光之下岩石**、草木稀疏,好一派荒败的“风景”!在车上,司徒川还一个劲地说“风景不错”呢!
“风景在哪儿?”杜鹏打趣。
“这些不是?”司徒川随手一指。
嗬!这些就是“风景”——每间房屋都只剩下了地基,除了撬不动的大石头,能撬走的石条早就给撬走了;别说什么大殿厢房,连完整的砖都找不到一块;地上还这儿一个大坑那儿一个大洞,也不知是人掏的还是狗刨的。
“好,我来介绍介绍。”司徒川悠悠然地吸着烟。“龙凤寺,始建于明末清初,曾经是不大也不小的一方丛林。前有观音殿后有大雄宝殿,几百年间香火不绝。可惜,在二十几年前,具体说,‘**’一开始,这里遭了大劫。和尚们逃的逃亡的亡,乌鸦哇哇叫。”
哇哇叫!倒好像他亲耳听过、亲眼见过一样!
“房屋被拆,砖木无存,连树林都被剃光了。山门何在?大殿何在?菩萨何在?嗟夫!”
嘿!刚在《岳阳楼记》上看到,找机会就用上了!
司徒川扔了烟头,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
“就在那一年,具体说,在1967年5月,最后一个和尚死在了山岩下头。”
三个伙伴警觉地互相瞧了瞧。
“以上这些,是我昨天才从隆福寺静海大师那儿问到的。”司徒川扬扬手:“好,跟我来!”
走过坑坑洼洼的地面,绕过高可及人的灌木丛,司徒川停下了,将手一指。
——前面,三四十米开外,泥地上赫然矗立着两根大石柱!乖乖!不用谁介绍,谁都看得出来,像模像样的两根又粗又壮的大蜡烛!
两根大蜡烛紧紧挨在一起,一般高,至少有八九米。而且,石柱上面石棱道道,恍眼一看,左边的像盘着一条龙,右边的像绕着一只凤,龙凤烛!难怪叫它龙凤烛!
不消一分钟,几个人就奔到了石烛下头,嗬,到了石烛之下,这一对龙凤之烛更显得高大雄壮呢!
“这就是空心烛?”小李拿石块边敲边听,“不空呀,听起来是实心的嘛!”
“上来瞧!”司徒川脱了夹克,扒住龙鳞就攀了上去。
于是,四个人就跟四只壁虎一样,扒龙的扒龙扒凤的扒凤,不一会儿就上了顶。哈!顶上宽得很呢,别说四个人,四十个也挤得下!空心烛!当然是空心烛!瞧,每支烛头都凹下去一个坑,就像,唔,就像两个超小型的火山口。
司徒川盘脚坐在了岩石上:“现在我给诸位讲讲空心烛的知识。当然,这点知识也是我昨天才学到的。”
瞧他,这会儿简直成了个盘脚大师。
“蜡烛有烛芯,”他不紧不慢开讲了,“小蜡烛的烛芯是纱捻的,比如我们常见的家用蜡烛;大号的蜡烛用的是竹棍儿或者木棍儿。龙凤烛当然属于大号烛。那么,空心烛是怎么回事呢?听我慢慢道来。刚才我说了,大号烛的烛芯是木棍儿或竹棍儿,尤其是木棍儿,质地不一样,有的软有的硬,有的禁烧有的不禁烧,有的烧得慢有的烧得快。再加上大号蜡烛都很粗大,于是,碰上了那么几根软木棍儿当烛芯的,烛芯倒比蜡烧得快,这一烧,烛芯就烧成了一个窝儿,或者说一个坑儿,这就叫空心烛。”
三位伙伴听得津津有味。
“静海大师告诉我,”司徒川继续说,“他出家六十多年,点过的看过的蜡烛不计其数,但是他这一辈子也才看到过三四次空心烛。唔,当然,咱们脚下这一对空心烛可没有烛芯,它们是,嗯,是一对天造地设的花岗岩的神秘之烛。”
长见识,长见识!真是“佛门一遍经,说得心串心”!
“回到本案。”司徒川一下子目光熠熠。“注意,本省只有这一对空心烛,一般人只知道龙凤寺有一对龙凤烛,那么,耿春江怎么知道它叫空心烛呢?空心烛是和尚们自己称呼的,耿春江从何得知呢?”
“那个和尚,”杜鹏这会儿脑瓜真灵,“那个死了的和尚!”
“耿春江是否从那个和尚嘴里问到的,这不能肯定。”司徒川说。“能肯定的只有一点,那个叫惠普的老和尚当时已经半疯了。静海大师当时是隆福寺的和尚,他说,听到惠普死在岩脚后,他和不少和尚都来这儿看过。说惠普和尚的死状很惨,摔得血肉模糊。”
司徒川停住了,出神地望着远山。
真静,真荒野,这里离城才三十几公里,倒仿佛是个洪荒世界。
“司徒,”杜鹏轻轻拐拐他,“到目前为止,咱们总算是迈出了几小步。”
“到目前为止,”司徒川的声音轻得就像是喃喃自语,“咱们东钻西钻,好像钻进了一条不知通不通的胡同。剥藠头,剥藠头,办每个案子都像剥藠头。可是这个藠头,剥了一层又一层,仍然没有剥出个明白……唉,空心烛,空心烛,纸船明烛照……”
突然,司徒川一下子张大了眼。
怎么回事,他好像中了什么邪!
“小龚、小李!”他几乎是在嚷,“你们去学校调查时,问没问过当年“红卫兵”成立“‘战斗队’”的事?”
“战斗队?”小龚眨着眼,“什么‘战斗队’?我们只是问姓赵的。”
“没问就好,没问就好。”司徒川真的有点颠三倒四。“早了,当时问就早了,现在问,才……要是我没推错,要是推理可以接近真理,那么……”
“司徒,司徒,”杜鹏急了,“你怎么回事呀!你到底……”
“我还要想一想,还必须认真想一想……”司徒川目光散漫。“在‘蓝十字’一案中,贵山老汉的那座坟,那座坟也让我绞尽了脑汁……”
“蓝十字”!他一下子回到了“蓝十字”一案中去了!谁也跟不上他的奇思怪想!
整整十天,司徒川和三个伙伴都在明察暗访,不,不是明察暗访,是暗察暗访。
整整十天,司徒川都没有迈出进攻性的一步。
这一天,一个人走进了神州机电公司总裁的办公室。这个人很年轻,穿得土里土气像个村干部。土是土,这人的脸上却分明有一种蛮横之气。这人手中拿着一个薄薄的大号信封,信封上几个大黑字连旁边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交宋志涛总经理”。
宋志涛在办公桌后面慢慢立起身,一言不发打量着站在门口的年轻汉子。这汉子不简单,一句“我是连川县青坪乡来的”,就直达宋志涛的室内。此刻,室内只有他和他两人,秘书已经被宋志涛支开了。
年轻汉子黑着脸,径直走到桌边,把信封朝桌子上重重一拍,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信口,刷的一下在宋志涛的手指下撕开了。
黄昏。跟所有的黄昏差不多,太阳靠了山,天空显了黑。
宋志涛准时到了空心烛下。手表正指着六点半。他四处看看,抬起手,轻轻拍了三下。立刻,龙烛的后面出来了送信的人,凤烛的后面出来了另一个人。这人的岁数看起来也不大,穿着皱皱巴巴的西装,顶多像个乡级干部。这人的脸阴沉着,此刻是黄昏,他却好像已经黑尽了天。
这当口,从宋志涛后方的灌木丛那里闪出了第四个人,身高体壮,叉手而立,一副打手架势。
“咱们好好谈。”宋志涛用大拇指指指身后。“两个对两个。”
“姓宋的,”乡干部模样的人也开了口,“你连打手都带来了!好!我告诉你,今天,你文的武的都不顶用。你就是把我们两个打死在这里,也会有别的人上法院!”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宋志涛阴声阴气。
“我是耿春江的妻弟,他是我的堂弟。”乡干部模样的人的声气更冷。“一句话,青坪乡的乡巴佬!”
“你们要干啥?”宋志涛压低了声音。
“今天叫你来,”乡干部模样的人也压低了嗓子,“看你是要私了还是公了。你杀死我姐夫,我本来是要你偿命的,老天可怜你有老婆娃娃,今天我就给你一条活路,看你走不走!”
“我?我杀死……?”宋志涛轻声一笑,“你从哪里听来的神话!”
“姓宋的!”乡干部模样的人走到了宋志涛跟前,眼对着眼。“姓宋的!我们乡下有句土话,‘坡上斑鸠叫,塘里蛤蟆叫,斑鸠叫山,蛤蟆叫水,你一叫,是山是水就会有声气!你以为你干得人不知鬼不觉?你以为你杀人不留影子?听清楚,我姐夫再老实也不是根木头,他专门写了好几张纸留给我姐,把你们在空心烛,在这里干的事情写得清清楚楚!把他、你还有当兵的崔勇写得清清楚楚!我姐夫一死,我们就晓得你是凶手!”
宋志涛白了脸,咬紧牙好一阵不吭声。终于,他又出了声:
“你现在想要……”
“拿钱来,一大笔钱,”乡干部模样的人伸出又粗又糙的巴掌,“养我姐姐,养她的儿女。杀死你,死两个人,拿钱来,算你花钱买条命。”
远处,那个打手吹了一声口哨。宋志涛扭头打了个手势,口哨不吹了。
“好,”宋志涛对乡干部模样的人低声说,“拿了钱,这件事是不是干净了?”
“一干二净,交心子割肉,说话算数。”
“把他写的东西烧成灰,当我的面烧。”
“可以。”
“你们不要复印。”
“复印?”
“就是不要留底子。”
“我们乡巴佬没有这么多名堂。”
“什么时候烧?”
“拿到钱就烧。”
“在哪里交钱?”
“给你三天时间,还在这里。”
“好,我也要跟你讲明白,”宋志涛咬着牙说,“给了钱,从此一干二净。要是你们还要惹事,我宋志涛一横心,也要报复到底的。”
“只要你拿钱,我们就这辈子不见面。”乡干部模样的人也咬着牙。
“好,”宋志涛问,“要多少?”
“十万块。”乡干部模样的人把两个食指一叉。
“十万块!不行,顶多两万块!”
“姓宋的,你再竖起耳朵听清楚!”乡干部模样的人脸上现了笑。“你不答应,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话音刚落,司徒川从龙凤烛后面出来了。与此同时,在那打手身后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小龚,把那个打手吓得腿肚子筛糠!
司徒川的眼里包着两团暗火。
“宋志涛!”声音比冰还浸人。“耿春江是优秀教师,你是优秀企业家。他在乡下干了二十多年,穷得连件好衣服都给女儿买不起。你呢,不单红得发紫,还富得流油。这个世界是怎么弄的!怎么会把优秀二字给了你这个阴险毒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