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的风

第17章 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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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李队的入警初心之问,柯克纸一言难尽。柯克纸一直对“上岸”这个说法的发明者充满赞叹。柯克纸从警入疆,真有种结束漂泊“上岸”的感觉。

柯克纸是个踅伏小城的网络写手。虽说当下网络文学繁荣昌盛,众多网络大神年收入上百万、千万的,但柯克纸并没有进入大神行列。网络文学是一个追求丛林法则的行当,一百个写手里面,能挣钱立身的就那几个人。柯克纸一直是垫底的人。

当然,任何行业都一样,需要经历黑暗的学徒期。入行的人都知道这个残酷的淘汰率,但仍有多少喜欢写作的人投身之间,经受失败和挫折,坐着冷板凳,等待着有朝一日作品爆火。这其实是另一种“上岸”,就像艾米丽一样。

艾米丽火了之后,成为柯克纸心中的英雄。怎么不是呢?在父母帮助下,已然有份医院的稳定工作,好歹算是“上岸”了,但仍然感觉自己没有上岸,因为她的“上岸”目标不是一份工作,而是自小喜欢的文学。

艾米丽一直在写,但一直找不到“上岸”的机会,直到《白山之恋》在网络红起来。艾米丽传授经验时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阅读量达到两万,原来一直在一千、两千。根据前辈们的成功经验,一部作品开篇上线后,只要拿下两万订阅量,就意味着可以和网站分红,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

柯克纸呕心沥血试水了几部作品,都没有达到这个量。当然,艾米丽又告诉他,这作品就算没有达到这个订阅量,也不要轻易放弃,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作品又会火起来,突然涌入大量粉丝订阅。总之,跟做任何事情一样,不能轻言放弃,要一直坚持!

柯克纸是想坚持,但吴娥的分开让他重新反省。就在这时候,小城的官方成立了社会工作部,对当地的网络写手造册登记,仿佛这些写手真的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阶层或职业。就像赣南脐橙,都说脐橙是富民产业啊、支柱产业啊、国家地理标识的产业啊,但父亲承包果园却亏得一败涂地。

父亲是个没有多大理想的机关干部,业余时间跟着别人参股种果,没想到亏空了全部积蓄,忧心之余对柯克纸的前途盯得紧了。眼看着儿子找了个对象,但因为工作的事没谈婚论嫁,就叫柯克纸做最后的打算,要么跟着表哥去深圳打工,要么就鼓足勇气为考编而再战一场。

父亲认真分析了柯克纸不能上岸的原因,认为儿子沉迷于网络小说是最主要的方面。父亲对柯克纸说,孩子呀,坚持是没错,但现在考工作要紧,就像当年的高考一样,再说你这样无名无利的写,难道就不感觉没一点存在感吗?我们这个小地方,像你这样热爱写作最后一事无成的可不少啊!

接着,父亲给柯克纸讲起了“一代宗师”的故事。这个故事来自父亲的老同学文记者。

有一天,文记者在与同事商量水滴筹的事宜。文记者一直负责社会新闻,没少采访过各种陷入困境的群众。这次也一样,有位群众来报社诉苦,说儿子患上了尿毒症,需要大量的钱来医治,希望报社帮忙刊发捐助热线。

文记者认真看了看这位家长,满脸风霜,衣着粗劣,而且是上了年纪,就说,老表啊,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报社刊发热线的事早就过时了,没多少人关注,没办法开展捐款啊!

老表说,我村子里有个孩子,十年前就是用这个办法捐到一笔款子,救回了孩子的命啊,乡民可是一直惦记你们报纸的好啊!这次,你就再帮帮我们啊!文记者说,这是哪朝代的事情了啊!看着老表一脸苦相,他又说,我跟你出个主意,你到微信上办个水滴筹,现在都在微信上捐款了!

文记者听到老表不会弄,就叫来一名年轻的同事,说,帮帮这个老表吧,看来热心读者还记着以前报纸的热线呢!年轻的同事叫老表拿来身份证和病历之类资料,一会儿就帮忙弄好了。文记者和同事迅速把水滴筹的消息推送到网页上,同时在几个群里作了推送,包括偶然进去的作家群。

老表走后,文记者差不多就把这事给忘了。但有一天,作家朋友打来电话,说,文记者好,我想咨询一件事,老洪还活着吗?文记者心里纳闷,不知道作家是什么意思,说,你问这个干吗呢?我又不是作协的负责人,更不是公安的户籍民警,我怎么知道?

朋友继续说,你看你在作家群发的链接吧,水滴筹捐款的!这里有老洪的消息呢!文记者抹开一看,果然,老洪献出了一份奇怪的爱心,零点一毛钱。看着那个奇怪的数字,文记者纳闷了,对作家朋友说,这老洪,穷得叮当响,可爱心仍然是有的啊!

朋友说,问题就在这里,前段时间我不是打电话给你求证,说老洪还在不在世吗?你后来说不在了。

文记者突然想起来了有这回事。作家朋友是文联的干部,要组织一次乡村采风活动,在小城作家群里开展报名接龙。报名者众,但朋友一看到老洪的名字就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问文记者。

文记者与老洪的故事,是文记者自己在作家圈说出来的。话说多年以前,

文记者受社长指派,前往采访一位农民作家,就是老洪。老洪没少跑到报社送稿,说自己坚持写作,发表大量文学作品,获得过众多全国大奖,需要报社给予宣传宣传。

文记者来到离小城有十余公里一个村庄,看到村落中孤独地立着栋红砖房,不像周边的房子那样,要么粉刷要么贴了瓷砖。低矮的房子,看上去像是一个破落户。敲门之后,走出了经常到报社送稿的老洪。

老洪热情地邀请文记者进了自己的房子,说,别看这房子破落,可我家里全是宝贝。原来,老洪把自己的屋子办成了一间民间收藏馆。仅有的两间房,一间是住处兼厨房,一间就是展馆,地面上、桌面上、墙面上,摆满了领袖的像章和过往的红皮书。

老洪说,我正准备进城联系旅行社,这可是宝贵的文物,现在村子大拆大建,土屋消失殆尽,我就去各家各户去收集那些没人要的文物,墙上的奖状啊,抽屉的旧书啊,公社的账簿啊,现在人们建了新房,都不打算把这些老东西收藏,我就捡了过来。

文记者说,听说你坚持写作发了大量作品,你给我看看获奖证书吧。老洪摆出了一大堆证件。文记者说,你这都是花了钱的证件吗?

老洪说,花了一点点,不多,几百块钱一个证件,工本费,你看,这做得多么精致!

这时,文记者突然注意到桌子正中,郑重地摆着一个红绸包着的文物,就问,这个是什么东西呀?摆在这正中,而且红绸包着。

老洪说,还是记者有眼力,一下就看到这个镇宅之宝,你是记者朋友,我允许你掀开红盖头来亲自欣赏一下。

文记者好奇地走了前去,轻轻掀开红绸布,却是一尊雕像。看到文记者许久不吭声,老洪又说,好好欣赏吧,看看下面,还有金字呢!

文记者再仔细一看,四个大字赫然入目——“一代宗师”!文记者赶紧问,这铜像是谁呀?看着像你的父亲或爷爷啊!老洪笑了起来,当然,乡亲们都说我像父亲和爷爷,我们是一样的面孔嘛!

文记者立即来到兴致,说,真是你父亲?那你当作家是受父亲的影响?老洪说,我父亲和爷爷可是目不识丁的农民。

文记者大惑不解地说,难道这雕像是你自己?老洪赶紧点了点头,说,你说对了!所以得红绸包着,我百年之后才能面世的。文记者听了,更加诧异,问,你自封“一代宗师”,还请人塑像了?

老洪说,当然喽,这个应该有,我得为自己准备着,我这么多获奖证书,得有个厚重些的东西来证明!

文记者问,这铜像花了多少钱呢?老洪说,原价是两万,但制作方看在我的文化贡献上,优惠了我五千。

文记者说,老洪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来的路上你儿子用摩托车载着我,听我说要采访你,你儿子到是说了一大堆,说你不务正业花光了家里所有钱财,搞那些文物和买获奖证书,你看妻子和儿子都抛弃你了,你还不醒醒?

老洪说,这个不孝之子,我一个农民出身,穷点怕什么?我物质上穷困,但我精神上富有啊,我有这么多收藏品,我有这么多文稿等着出版,他们不相信我,不知道穷困只是暂时的,你看,就这一幅洪派字画,就能抵一个亿,你信不信?诺,就是这个!

文记者接过手中一看,老洪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个人,这个人翻滚着身子,成为一个“寿”字。名副其实的“字画”。但文记者怎么看都看不出美感。老洪说,这是我独创的洪派书法,送给你收藏,记着,价值一个亿的字画哦!

文记者说,你现在还种地吗?说起种地,老洪一片不安,说,我不会种地,以前光想着看书写文章,农活都没学会,好在现在可以进城做工了。

文记者叹了口气说,你这样活着,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就是把作家的面子丢了啊,我希望你活得清醒一点,精神生活要丰富,但物质生活也要丰富起来,这是什么社会了啊,你还像活在旧社会里。

就这样,文记者回到报社给领导汇报了“一代宗师”的故事,表示这次采写是失败的,他无法完成稿件。故事在小城迅速传了开来,让小城那些真正的作家很没有面子。

老洪接受采访后,不断打电话问报纸什么时候出刊发,但文记者一直说,领导还在审稿子。老洪失望了一年又一年,文记者由此成为老洪的知音,文记者就凭着这个询问电话,知道老洪还在人间。

最近几年,文记者突然没接到老洪的电话了,不知道老洪是不是还在人间。老洪虽说是个作家,但正统刊物上一点也看不到他的文字,新媒体又是他无法进入的世界,这个老洪,就这样消失在人间一样。文记者偶尔想起,就会向作家朋友打听一下,不时感慨老洪的消失。

这一天,报名接龙的消息在作家群发布后,老洪第一个报名了。作家朋友惊讶地打电话给文记者,说,你不是说老洪消失了吗?你看,这次报名接龙,他可活跃呢!这是“一代宗师”的老洪吗?你有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了?

文记者听说老洪现身了,也感到诧异。难道老洪突然醒悟了,好好活成了自己?活成了一个实在的底层农民工?文记者倒是希望老洪重新拿起笔来,把自己生活好好写一写。杂志报纸上,这样的草根作家屡见不鲜。

文记者于是找到老洪儿子的电话,问,你父亲还在吗?

对方却说,我没这个父亲,父亲早走了,他早该死了,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弄光了。文记者又打电话向一个老作家求证,问,老洪还在吗?对方说,这老洪丢人现眼的,还活着干什么?早该走了,他走了我送去一块“祭祀布”。

文记者当然知道“祭祀布”是什么意思,就给组织采风的作家朋友回电话说,我问过了,他们说老洪早就走了,不在世了。文记者怎么也没想到,老洪又会在水滴筹上冒了出来。

文记者让年轻的同事帮助老表弄好水滴筹,不经意发布到作家群,结果几天后就引来作家朋友的惊恐求证,说,你看看,老洪的微信头像,就在你推送的水滴筹里,你上次不是跟人说,老洪不在人世了吗?!

这时,恰巧老表又来询问水滴筹,抱怨捐款进展慢而且无从取用。文记者和同事安慰着老表。年轻的同事听到了文记者的通话,惊讶地对求助的老表说,哎呀,真是遇到鬼了,这不在世的人都为你儿子捐款了呢!你看,一毛钱!老表一听,吓得脸色大变,说,那赶紧撤了吧,看这事弄得,谁敢接这样的捐款啊!看来我儿子这回是保不住命了!

文记者说,别急,这事没弄清楚,世上哪来的鬼!这个老洪,作家不是作家,农民不是农民,倒活成一个鬼了!

过了几天,老表又来报社询问情况。三个人正聊着水滴筹,作家朋友又打来电话,压低声音说,文记者呀,你不是说老洪不在了吗?他……他……他就坐我在身边啊!每次采风他可最积极报名呢,也难怪了,这有吃有喝的,他当然积极,但问题是既然走了,再怎么积极也不能现世啊?

文记者诧异地说,你说什么?你身边坐着的真是老洪?他冲你笑?他一路紧贴着你?还跟你握了手?他的手也是冰凉的?难道真是有鬼?不可能的,我问过了,他早走了,有位老作家可是“祭祀布”都送了去的!

柯克纸听到父亲说到这里,知道父亲的醒世良言就要来了。果然,父亲收起了笑意,对柯克纸说,儿子呀,你知道的,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笑,这个老洪活到这个份上,人们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活成了一个鬼,你说老洪的坚持,有意思吗?

柯克纸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好好考编的,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的,不过,现在你给我一个答案,这“一代宗师”老洪,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父亲笑着说,文记者后来再次求证,老洪的电话打不通,就打他儿子的电话,才知道是咒父亲该死,其实老洪还活着,而且现在变得勤俭了,丢掉了以前那些陋习,去了广东打工。文记者说,老洪的儿子还给他发来一个视频,视频中老洪在等着招工,一批批民工陆续被叫走离开,又一辆招工的面包车开过来,老洪挤在人群中,紧张地等待被叫走,但面包车开走了,老洪落寞地蹲在地面,啃着手中的馒头。

文记者说,这是哪来的视频?老洪的儿子说,前不久在网上看到的,视频的名字就叫“过活”,我在里头突然看到了父亲,就赶紧收藏了,才知道父亲做回了真实的自己,成为跟家乡无数个农民工一样的面孔。

文记者再刷了一遍视频,在微信里问老洪的儿子,那他家里那些收藏、那个“一代宗师”,还在吗?

老洪的儿子迅速发来一段语音。文记者抹开微信,老洪的儿子的语音伤感而又欣慰,说,他送到废品收购站了!“一代宗师”的铜像还留着,我当时不理解,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我的父亲啊希望摆脱默默无闻的命运,但最终无法实现,其实,默默无闻有什么不好呢?你看,这“过活”也好,这“活过”也好,终究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了被人看到。

父亲一番劝导,柯克纸果然决心不再像艾米丽一样呆在网络文学的水下。父亲对柯克纸说,今年对你是一个机会,这次民警招考不排除民办的警校,你这民办的警校总算没有白读!

经过半年的冲刺,柯克纸这次总算笔试冲过了线。但柯克纸很快发现自己遇到一个新的难题。根据规定,入警还需体能测试。这虽然没有竞争性,但有硬性指标,如果不过关,就会被刷下来。参加测试前夕,柯克纸难过地对父亲说,估计我没戏!我到体育馆测试过几次,百米跑步达不到那个秒数!

父亲着急地说,以前叫你不要老码字,你就是不听,叫你加强锻炼你就说像乌龟一样生命在于静养,叫你多吃点东西你就说要保持优美身材,现在知道了吧,你这叫不达标!还有几天时间,你试试吧,突击锻炼!

柯克纸尽管知道自己一时间不会突破提升,但还是苦练了几天,但还是达不到合格的秒数。该死的秒数,看来要把上岸的希望破灭了。在体育馆的跑道上测试下来,看着手机上的电子数字,柯克纸无比绝望。

倒是父亲没有绝望,情急之中想起了一个学生。父亲曾经是个教师,转行之后一直在小城的文化部门上班。这也是柯克纸能够当临聘人员的原因。父亲对柯克纸说,儿子呀你不要放弃,这些天仍然好好休息准备测试,我准备去上级公安找找我的学生吧,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父亲一辈子最怕找人,但这次为了你,我豁出去了!

父亲带了大堆东西来到学生的家里。学生对老师的到来无比欢喜,并且介绍了体能测试可能的机会,就是叫同事现场给予关照,只要能正常跑下来,秒数上可以做做手脚。父亲听了大喜过望,说,柯克纸入了警队一定要好锻炼,把这个欠下的秒数还回来!

学生让父亲放心回家,临出门时把礼品全部塞回了父亲的手里,还另外送上了一些东西,说是以往从来没有孝敬过老师,难得有这个机会。柯克纸拎着礼品盒,心里既是羞愧又是高兴。

谁知道事情有变数。过了几天,父亲接到学生的电话,说今年的招考与以往不同,为了体现公平公正,纪检和组织部门将派出干部一齐参加,秒数的事情难以走假。父亲一听急得不得了,说,我家儿子就没有办法了?学生在电话里安慰说,别灰心,到时说不定孩子能超常发挥,你就鼓励孩子正常参加测试就行,我们到时走着瞧,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终于挨到了测试那一天。柯克纸和父亲就住在附近的酒店,他强迫自己休息好,吃好了早餐,就按时来到考点。在运动场上,柯克纸顿时平静下来。这时,柯克纸发现参加测试的,居然有一位高中女同学,在跑步时像一只小鹿,轻松拿下好成绩。

正在疑惑,父亲的学生走了前来,说,这也是我们的老乡,她进入地区的公安没问题,你看,多么阳光朝气,以后多多向人家学习!父亲说,我儿子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学习的机会。父亲的学生说,没事,你们过来认识一下吧,于是转身跟那位测试完的女生说了一番。

柯克纸看到女同学一脸笑容朝自己走来,说,柯克纸,原来是你呀,我们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面了,怎么样,遇到困难了?我知道了,你在高中时就不喜欢锻炼,没事,我会带着你跑哈,等下测试时我就在你前头带跑,你就跟着我跑,一定能过关!

考官叫到了柯克纸的名字,柯克纸紧张了一下,很快平静下来。随着一声开跑的命名,柯克纸使劲跑了起来……最终,柯克纸冲到了终点,回转身来,远远地看到了父亲的笑脸。

父亲的学生说,好险啊,只多了一秒!柯克纸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对前来祝贺的女同学表示感谢。

就这样,柯克纸“上岸”了。考完后,柯克纸就开始养成了锻炼的习惯,一直到新疆,他还和阿祥一样保持着跑步的习惯,虽然帕米尔高原的氧气有些稀薄,让他时时喘气,但慢慢也习惯了。

李队听完柯克纸的讲述,笑了起来,说,每个人入警都有不凡的故事,每个人来疆都有不凡的追求,我知道了,小柯来新疆呀不只是带着“旅游梦”,还带着“作家梦”,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