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余

第41章 离婚,现世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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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冷静期不予延长,到期不办则视为撤销申请。”工作人员如是说。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考虑坐月子了,下刀子都得去。什么都不能成为办理离婚手续的障碍,冯芸一刻也不想多等。

日子到了,杨砾如约回到家中。他穿戴整齐,甚至前一天还特地理了发,不像离婚,倒是像去结婚的。

冯芸也简单捯饬了一下,换了一身没有奶渍且勉强能穿得下的衣服。

走形的身材,蓬乱的头发,素颜的面庞,疲惫的眼神,镜子里的她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

月子里,婆婆一直不让她用梳子,说是容易掉发。

“妈,我今天要出门办手续,得把头发梳一梳了。”

婆婆没有反对,拿来梳子,走到她身后:“我给你梳吧。”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间或停顿,悄悄抹泪。

冯芸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和婆婆,想起古装剧里女子出嫁时的“三梳礼”。

剧中的母亲手执梳子,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举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古老的仪式里,有祝福,也有不舍。

婆婆是什么心情?会不舍吗?会祝福她吗?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几颗煮鸡蛋。粥和蛋是分开煮的,婆婆为冯芸改掉了几十年的习惯。

谭铭之准时接走了雨萱,婆婆抱着宇晨回到卧室。大家心照不宣地为夫妻俩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吃完这顿散伙饭。

杨砾剥好一只煮蛋,递到冯芸手里。

他懂得照顾人了?在那个女人那里学会的吧?冯芸想到他的手触碰过的人,摆摆手,拒绝了。

她拿起一颗蛋,娴熟地剥开,塞到嘴里。

结婚这些年,早餐的煮鸡蛋都是她一个人剥的,给雨萱,给杨砾,最后给自己。她习惯了先把身边的人照顾周到。

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她只想先把自己照顾好。

杨砾搀扶着虚弱的冯芸,再次来到离婚登记处。来办业务的人和上次一样多,虽谈不上门庭若市,却也热闹非凡。

等候区的座位所剩无几,只有出风口下方的排椅还有两个位子,摸上去冰冰凉凉。好在婆婆提醒她带个坐垫,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大厅里冷气开得很足,头顶的风凉飕飕的。冯芸喷嚏不断,急产伤口的缝合处随着身体的颤动被扯得生疼。

杨砾连忙把出门时母亲硬塞到他手中的毛线帽子给她带上。

色彩艳俗的月子帽为冯芸赢来百分之一百的回头率。男人们只觉得好笑,女人们一眼便知她正在月子里。她们投来怜悯的目光,在心中猜测着她的故事。

月子里火急火燎来办离婚手续的好戏并不多见,杨砾和冯芸轻而易举成为大厅里最受瞩目的一对儿。

“真的想好了要离婚?”工作人员再次确认,眼前的夫妻明明看上去很恩爱的样子,至少男人对女人还不错。

“嗯。我们的材料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冯芸小心地问,生怕又出现节外生枝的事。

“没有。”

工作人员盯着杨砾:“如果有一方不同意离婚,现在撤销还来得及。”

及时的提醒里藏着劝说,对于耳根子软的人来说,甚至能起到指令的效果。杨砾恰巧在大事上缺乏主见。

“撤销的话……就只能走诉讼了,结果是一样的。”

冯芸与工作人员暗暗较劲,努力打消杨砾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手中紧握着签字笔,迟迟不肯为这段婚姻画下句号。

“按规定必须双方同意了,我才能制证。要不……二位先去调解室休息一会儿?后面好多人等着办手续呢。”

调解室里还坐着另一对即将分道扬镳的夫妻。

女人戴着墨镜,沉默不语。男人跪在地上,扶着她的膝盖痛哭流涕。

“老婆,我错了……”听上去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女人没有回应,只是把头侧向一边。冯芸无意间看到墨镜后红肿的眼睑。

“你看人家认错态度多诚恳,说明他还是在乎你的。夫妻之间有摩擦是常事,世上哪有完美的婚姻?要不再考虑考虑,别在气头儿上做决定。”热心的工作人员仍不遗余力地挽救濒临破碎的婚姻,像是在做什么善事。

她的样子让冯芸想起“闲人马大姐”。

直到女人摘下眼镜,露出红肿发紫的眼眶,“马大姐”才闭了嘴。

“在冷静期都冷静不下来的男人,我还要跟他过吗?”女人问。

“马大姐”放弃了劝说,大概是担心再劝下去有损“功德”。

杨砾掩面哭泣,冯芸一言不发,只等他恢复平静。

求婚时,他也是这么哭的。当时冯芸并没有结婚的念头。刚买房子不久,她满脑子全是挣钱还贷的计划。

冯芸陪着他流了泪,稀里糊涂点了头,鬼使神差一般。那时太年轻,不懂婚姻意味着什么。

幸福的泪水并没有带来幸福的婚姻。婚后的杨砾,就像他那些寒窗苦读十年,一朝考上名校的学生们,变得懒惰,不思进取。他不再关心她的感受,后来甚至不再假装关心她的感受。

她独自打拼事业,规划前程,杨砾只爱听她升职加薪的喜讯,对这一过程中付出的艰辛漠不关心。

在养育孩子方面,他更是当起甩手掌柜。

雨萱小时候,冯芸独自哄她睡觉、给她喂奶、替她换尿布……雨萱长大了些,又是她独自给她选奶粉、选幼儿园、选兴趣班……问杨砾意见,他永远只有“嗯”“都行”“你定”“你办事,我放心”。

他的时间和精力一半给了论文,一半给了手游。写论文属于工作,玩手游是工作后的放松,同样重要,缺一不可。

他是婚姻的受益者。结婚后,他有了固定的居所、稳定的生活,有老婆伺候,有孩子解闷。

婚姻给了冯芸什么呢?

她得到了一个常伴左右的合法伴侣,却事事都要孤军奋战。

若没有怀上二胎,若婆婆没有来,若后来那些失序的场面得到了控制,也许两人仍将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可这样的生活好吗?冯芸曾以为是好的。

当平静被打破,生活的轨道被强行改变后,她以旁观者的角度回想往事,竟发现七年的婚姻更像是一场作茧自缚的独角戏——既看不到头,也不值得留恋,即便不存在家暴和出轨。

或者说,家暴和出轨是丧偶式婚姻的副产品。它们的出现点醒了她:是时候做了断了。

冯芸忍住想哭的冲动,泪水往往伴随心软和退缩。若她再次心软,生活终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她也将变回原来的她。或许像刚才那个女人,被老公揍得鼻青脸肿。太可怕了!

她想起重生文里的女主:前世被老公虐待致死,重生秒变大女主手撕渣男。然而现实中哪有转世重生的可能?一旦发现不好的苗头就应及时止损,把自己抽离出来,婚姻的尽头不该是恶语相向和拳脚相加。

见冯芸无动于衷,杨砾收住了眼泪。见他收住了眼泪,她也立刻清醒了。或许,那也是一场表演呢。

离婚证终于拿到手。它和结婚证同样颜色,一般大小。只不过封面上的字一个是金色,一个是银色,一个看上去喜庆,一个看上去冷清。

打开扉页,行文竟也相差无几:

“结婚申请,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规定,予以登记,发给此证……”

“离婚申请,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规定,予以登记,发给此证……”

两本证件,就像左括号和右括号,囊括了七年时光,给她的一段人生做出注解。

走出民政局,两人各自打车。杨砾回芳柳公寓,冯芸回家,不同方向。

烈日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手中提着精美的盒子。

“办完了?我送你回家”

“老谭,你怎么来了?”

“在附近取生日蛋糕,顺路过来看看。”

“生日?……”

“嗯,你不会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吧?下午去你家庆祝,我下厨。”

还真是不记得了。月子里的糟心事让冯芸完全忘记了这个重要的日子,杨砾也不记得。

他忘记冯芸的生日不足为奇,这日子早就不在他的记忆里了。七年来,每次冯芸过生日都是自己选蛋糕、订餐厅,然后拉着杨砾和雨萱一起去吃父女俩喜欢的美食。把生日当节日过,找个出门搓一顿的理由而已。

离婚选在了生日当天,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寓意“重生”吗?也许吧,离婚何尝不是现世的重生。

“要一起吗?”谭铭之问杨砾。

“……不用,我的车来了,先走一步。”他快步离开。

谭铭之对冯芸大献殷勤的样子令他恼火。一想到老谭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冯芸,他更是忍不住醋海翻波。占有欲没有随婚姻结束而消散,反而越烧越旺,他无法与之和解。

离婚证拿到手,唯一令他欣慰的是:他和章薇之间的关系既不背德也不违法了。躺在院长抽屉里的那封匿名信失去了杀伤力,他的心头松了一口气。

除此之外,他对未来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期待。

回芳柳公寓的路上,章薇发微信说为他准备了丰盛的庆祝宴,还有神秘的“饭后活动”。他装作很期待的样子,发过去几个应景的表情包,心中毫无波澜。

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所谓丰盛的庆祝宴,不过是品种更繁多一些,颜色更鲜艳一些的几盘“草料”,美其名曰沙拉。大致可食,食之无味。吃也吃不饱,饿又饿不死。

他的胃疯狂地怀念打卤面、刀削面、油泼面……,就连速冻饺子在他心中也变成了人间至味。可在章薇眼里,这些都是垃圾食品。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饭后活动”大概在**进行,或者厨房、卫生间和客厅沙发上亦有可能。

昔日的情趣变成了负担。他像一部长期充不满电,又必须天天用来打游戏的手机,加速损耗着电池寿命。

半饥半饱的他已被频繁的“活动”搞得昏昏沉沉,终日头脑不清,开题报告写成一滩烂泥。

章薇没有给他开绿灯,果断打回来让他重写。副教授的头衔似乎离他越来越远。

生日蛋糕是冯芸最爱的“黑森林”,谭铭之一直记得。

他用火柴点亮蜡烛,漆黑的客厅重获光明。虽然只照亮一隅,却足够温馨,透着几分浪漫。

“雨萱,你看数字3和4上的小火苗像什么?”他问。

“两颗跳动的心。”雨萱拨弄着蛋糕上的车厘子,不假思索地回答,甚至没有看那火光一眼。

“谭叔叔教你的?”冯芸浅浅一笑。

“嗯。”雨萱点头。

“啊……不,我没有……雨萱,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谭铭之冲雨萱眨眨眼。

雨萱收到信号,恍然大悟:“哦,忘了,这是秘密。”

谭铭之一阵紧张,眼镜上泛起薄薄的雾气,幸好烛光替他掩饰了耳尖的绯红。他连忙打岔:“那个……雨萱,去叫奶奶出来吃蛋糕。”

三人围着冯芸小声唱了生日歌。宝宝躺在奶奶的怀里,静静聆听,睡梦中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甜甜的笑。

“吹蜡烛前,记得许个愿。”

冯芸凝视着蜡烛,数字34如同里程碑立于眼前。她的人生也将以此为分界线,从此变得不同。

她闭上双眼,微微颔首,十指交叉于胸前。

这次,她的生日愿望既不是学业有成,也不是升职加薪。她只希望在下一个生日到来之前,学会为自己活着。

夜深人静,婆婆和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冯芸坐在沙发上打盹儿。

谭铭之晚饭后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着。收拾碗筷、清洁灶台、修理洗碗机、擦洗油烟机……他把能想到的事情全都做了一遍。

终于熬到大家酣然入梦,客厅只属于他和冯芸两个人了。

他打开一个盒子,取出一只手环戴在冯芸手腕上。

“健康手环?为什么给我戴这个?”

“心理治疗的一环,监督你每天好好睡觉,放松心情。”

谭铭之拿过冯芸的手机,替她下载手环APP,又注册了账号。

“这里是心率……这里是压力水平检测……这里是睡眠监测……”他逐个解释着每个模块的含义,“这里是……添加亲友。可以添加我吗?”

冯芸心头一颤,瞬间红了脸:“……这也是心理治疗的一环吗?”

“是。”谭铭之低头在手机上操作着,鼻尖冒出细微的汗滴。

“有什么帮助?”

“当你睡不好觉时,有人会给你讲催眠故事,也可以陪你聊天,一块儿失眠。当你压力太大时,有人会倾听你的烦恼,如果你愿意,他也可以为你排忧解难。你累了,他提醒你休息。你坐久了,他提醒你站起来走走。他还会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心跳得这么快……”

“老谭,别为我做这么多,不值得。”

谭铭之摇头笑笑,深情道:“手环的‘亲友功能’还有一个重要使命——帮你找回‘配得感’,让你相信,自己值得被好好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