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讲堂内部,秦瑾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果然,她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
那些孩子们和家长们看到秦瑾言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敌意。
在确定位置后,秦瑾言还给苏御发了一些关于讲堂布置的要求。
总而言之,现在看上去不像是带有任何的批判教育性,反而像是……过去这些孩子们上的课中的其中一节。
这样的环境减少了她们的无措和警惕。
“我叫秦瑾言。”
秦瑾言说出第一句话,讲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的声音很轻缓,面上也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跟你们上过同样的课,甚至很有可能,我们有同样的老师。”
秦瑾言努力跟这些女孩子们拉近着距离。
“你们不用太紧张,因为我比你们还要紧张。”
秦瑾言攥了攥手,说出来逗笑了一部分小女孩。
“我知道,在那件事后,我成了反面典型,有的女德培训班教员说我是女人中的叛徒,说我不配当女人,说我倒反天罡……”
“我也知道,你们中的有些人,或许也是怨恨我的,因为我让你们没课上了。”
“我相信,今天有人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想听我说什么,而是为了在我说了什么之后,立马反驳我。”
台下有些家长的神色开始变得尴尬。
是啊,他们都是成年人,哪儿有那么喜欢听课。
他们要的,是借用这个机会,说他们自己想说的,宣扬他们自己想要宣扬的。
按照他们的设想,这无非就是一场思想教育大讲堂,秦瑾言会宣扬一堆的女性觉醒理论,然后他们再逐一进行反驳,让秦瑾言下不来台,反向证明他们自己当初送孩子学女德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可秦瑾言最擅长的,就是不按套路出牌。
“我没有什么要教你们的。”
“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会幸福地过一辈子,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教?”
秦瑾言望着台下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
曾经的她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其实我也很好奇,过去那些老师,她们是凭借什么站上所谓讲台的。”
“她们的人生很幸福吗?绝大多数女德班的老师都是女性,她们都是恪守女德的女性,可她们宣扬的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们还会拿自己被丈夫打,被家人骂,却依旧忍耐作为宣扬点。”
“但你们不觉得这很矛盾吗?她们明明都已经那么优秀了,为什么还要挨打?为什么要挨骂?”
既然要质疑。
为什么她要等着别人来质疑她?
她明明可以先下手为强。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本来就是女人应该做到的!”
“那是在给自己积攒福报!”
一个女孩的父亲站起来说道。
秦瑾言笑着反问。
“福报是什么,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最后也只是气急败坏地说道。
“哼!跟你这种女人说不清,反正你也是要下地狱的,你不会有福报!”
这话说的,让秦瑾言听笑了。
“说不清逻辑,就开始诅咒?魔法攻击?”
秦瑾言越是轻松,男人的脸色就越差。
在场的记者媒体都不少。
一方是摆事实,讲逻辑,另外一方则是搬出一个玄而又玄的概念。
孰是孰非,简直不要太明显。
这里比的可不是声音大小。
“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吗?”
秦瑾言紧接着追问道。
“我——”
男人愣了愣,接着语气强硬道。
“我对这孩子,视如己出!”
“我可以说我问心无愧。”
“我送她来上女德课,也是为了她好,为了她以后幸福。你既然也上过课,那你应该也知道,那些课程不便宜的,我为了这孩子,愿意花这么大的价钱,你觉得我能是害她?我挣钱也不容易,那些也是我的血汗钱!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好,我会吗?”
男人越说越激动,到最后更是振振有词地说出了一连串的证据。
秦瑾言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男人。
直到男人气喘吁吁地坐下,她才开口。
“你带有自己的孩子吗?如果没有的话,应该也跟现任妻子生了新的宝宝吧。”
“总而言之,她不会是你唯一的孩子。”
最后一句,秦瑾言说得斩钉截铁。
虽然素未谋面,但她就是可以确认。
她用的是陈述句,因为她知道,自己说的一定是对的。
男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什么。
可这一次,秦瑾言没有给他机会,而是抢先一步说道。
“想好了再开口!不要当着这么多记者和机器的面撒谎。”
“这个后果,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你未来的工作和生活。”
男人沉默了,他最终只是愤恨地瞪着秦瑾言。
没有站起身,也没有说话。
秦瑾言望向那些女孩,也望向摄像机背后的无数个女孩。
“我不认识他,我也没有做过调查。”
“我判断的依据很简单,就是两个字——利益。”
“那些女教员们,她们会宣扬女德思想,会给你们洗脑上课,因为那是她们的工作,她们能够从中获得利益。”
“她们的人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所以她们把温顺当作引以为傲的东西,并以此获取想要的利益。”
“送你们来的人,也是各怀鬼胎。”
“有像我父亲一样,想给我打上思想钢印,借此夺权夺位的,也有像刚才那位一样,想要花点小钱,毁了一个孩子,给另外一个孩子铺路的。”
“说到底,都是利益两个字。”
“世间万物,只要有利可图,都会有人去做。”
“可问题是,在学习这些东西的你们,在被灌输这些思想的你们,在上这些恶心课程的你们,获得了什么?”
即便是此刻,秦瑾言依旧没有太疾言厉色。
因为她知道,这些女孩在上课的时候面对的那些老师,已经带给了她们极大的心理阴影。
不听话,就要挨打,就要罚跪,就不许吃饭。
美曰其名——规训!
人在极度恐惧下是不能思考的。
只能被迫接受。
秦瑾言不想跟那些人一样。
她不想说教,所以她会用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来引导这些孩子。
她想让她们自己思考。
从一开始的试图拉近距离,也只是为了多给她们一些思考的空间。
过了许久。
久到放到正常的对话中已经可以算是冷场的时候。
秦瑾言终于开口。
“你们没有办法回答。”
“因为你们什么都没有获得。”
“他们都各有所得,教员们得到了钱和名,送你们来的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而你们什么都没有得到。”
“因为,你们是牺牲品。”
曾经,她也是牺牲品。
一场游戏,不可能所有人都胜利。
总归要有失败者或者牺牲品。
秦瑾言不怕输,也不觉得自己一定要赢。
可这件事的恶心之处就在于,她们甚至没有上桌战斗的权利!
她们在思想塑造的年纪,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被自己的至亲之人送上不归路。
而且这种牺牲和失败不是一瞬,而是一辈子。
“我觉得你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了。”
“听话乖顺,让她们干点儿活就是牺牲品了?太夸张了!”
“这个社会本来就有分工,总有人要在这样的位置,总有人要做那些活儿。”
有人出声反驳道,看上去是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
秦瑾言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同对方的说法。
可紧接着,她就反问道。
“当然,不可能有人永远在发号施令,那些家务也总有人要去做,但为什么一定要是她们?或者说,她们有选择余地吗?”
“我从来不觉得当家庭主妇有什么问题,我还十分尊敬那些愿意为了家庭奉献的女人,因为她们选择了做母亲,做妻子。”
“甚至今天在这里的人,如果你们未来会选择做家庭主妇,我依旧十分赞成。”
“前提是,这是你们想的,你们可以从中获得快乐,有人理解你们的付出和辛苦,而不是把这当作应该的!”
秦瑾言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
因为她真的很讨厌概念偷换和曲解。
她要的从来不是特殊。
而是一种有选择的——平等!
“宝贝们,你们想要什么?”
“你们自己怎么想,这很重要。”
同样的问题,秦瑾言问过自己很多次。
秦瑾言,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陆之渊也问过她很多次。
可以说,是这个问题支撑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秦瑾言看向镜头,看向镜头后的一双双眼睛。
“这些孩子,她们也是人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秦瑾言突然感觉鼻子有点儿酸。
她自己也没想到。
在最后,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最触动她的,反而是最简单的一句——
她们,也是人啊。
“她们应该有思考的余地,有选择的权利。”
“人,是平等的。”
不论男女,不论任何人,在他们未来的人生中必然会遭遇种种不公。
可这些孩子,她们不应该在她们如此年幼的时候,就丧失了对“公平”两个字的评判能力和认知能力。
被驯化好的她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公。
反而会把一切的苦难当作应该的。
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