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出奇地冷。
老家的池塘边结了一圈薄冰，中央却依旧是水，一直没有干过。枯草贴着水边，土石又硬又滑，风一吹，像是能把人骨头吹透。
“你别踩那么远！”
洛锦舟站在岸边，冻得脸颊通红，小手攥紧袖口，看着前方那个踮着脚尖蹦跳的身影——她弟弟，洛亦南。
“我就站着！我不下去！”
他笑嘻嘻地回头回应，却又往前踩了一步，脚底踩在了一块被水打湿的青苔石头上，滑得像抹了油。
池水咕咚响着，鱼影若隐若现，他兴奋得不得了。
“姐姐你快过来，这里有鱼！你帮我捉嘛！”
洛锦舟冻得直哆嗦，鞋底已经湿了半截，她本想直接叫人来，可见弟弟跳得越来越靠近水面，心口一跳，顾不得其他，脱了棉鞋踩上那圈冰冷的岸沿。
“洛亦南，我说了危险你听不懂是不是？”
“你胆子小！”弟弟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又朝水边伸出手。
一只细长的木棍被他举得高高的，在水面戳来戳去，试图驱赶浮萍下面的鱼。
洛锦舟一看他动作过大，立刻快步往前走：“别动，我帮你看，你给我站住——”
还没说完，弟弟突然回头，一把拉住她的衣角往身边带：“快点嘛，姐姐你快看这边！”
“别拽我！”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可拽着她的力道越来越大。
下一秒，她整个人就朝着水里扑了下去。
“啊——”
“姐姐！”
两人一起跌进水中，砸碎了一层薄冰，水花溅起老高。
水灌进耳朵，难过衣领涌进衣服里，刺得浑身发紧。
她刚入水就本能地去扒岸，但弟弟还抱着她的胳膊往下拽，手死死勒着，根本不松。
“救命！”她嗓子都喊哑了，周围静悄悄的。
弟弟太小，不懂是非，只知道求生本能，一边呛水一边死死抱着她的手不放。
挣扎间，她一只手攀上岸边，一只脚踩在浮泥上。
她努力将上半身拉出水面——终于，她扒在了岸边，脸贴着冰冷的石头，大口喘气，脑袋昏沉沉的。
可回头一看，弟弟已经挣脱她的手，整个人沉下去了。
“洛亦南！”她尖叫出声，声音在池塘边炸开。
“有人吗——快来救命！！我弟弟掉水里了！！！”
她疯了一样地嘶喊，声音撕裂空气，眼泪和水混在一起流，整个人僵在水里，根本站不起来。
几分钟后，村里人赶来。
是隔壁家的大伯跳下去把弟弟捞上来的。
被抱上岸的时候，洛亦南已经昏了，嘴唇发紫，脸色煞白。
有人在岸边抢救，有人在喊救护车。
洛锦舟还跪在泥地里，衣服结着冰，整个人发着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体仿佛下一秒就不动了。
她吓坏了。
她的手死死扒在地上，指甲缝里塞满了土，像钉子一样扣在石板缝里，却根本用不上力。
远处，几个大人正围着昏迷的洛亦南抢救。
有大人压他的胸口，有人拼命给他做人工呼吸，还有人喊着去叫车。
而她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什么也做不了。
风很冷，冰水一滴滴从她头发滴下来，流进脖子里，她却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弟弟的脸。
那张脸一动不动，苍白得像雪下的一张纸，连嘴唇都没颜色了。
她忽然开始发抖。
不是冷，是身体在本能地颤。
呼吸乱了，胸口像是被什么拧着，越喘不上气，越使劲往里吸。
一股血腥味窜上来。
她吐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往下咽。
“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自己滑下去的……我不是……”
她喃喃念着，像是在哄谁，又像是在哄自己。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气音。
耳边的声音也开始变远——大人的喊声，弟弟的咳嗽，脚步声，甚至连风的声音都像从别的世界传来。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她一转头，就看到她父母冲过来了。
母亲看到弟弟昏过去的模样，脸色瞬间白得像纸，手抖着扶住孩子的肩膀，嘴里在喊：“亦南——”
父亲身体僵住，看见她跪在地上。
浑身是水，脸色发白，嘴里还在喃喃说着“不是我”。
那一眼。
他眼睛瞬间就红了，像被火烧了一样，情绪在嗓子眼炸开。
“洛锦舟——”
他几步冲上来，话都没讲完，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力道大到她整个人被打得踉跄后退，摔坐在泥里，脸上立刻浮起一道通红的指痕。
“他才八岁！你怎么照顾他的？！你是姐姐你在干什么？！啊？！”
他疯了似的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像拎破布一样把她拽起来：“你就这么看着他死？！”
她手脚并用地挣扎，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我没有……我没有……是他要捉鱼……我也掉下去了——”
她脸上还火辣辣地疼，泥浆糊在脸上，混着泪，混着水，一点一点地糊住她的眼。
她看着父亲眼里的怒火，一瞬间全身血液都凉了。
她怕。
她从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
不是生气，是恨，是那种——“你怎么还活着”的恨。
她的手撑在地上，身子在发抖，喉咙像堵着什么东西，什么都咽不下去。
她想说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可那些话全卡在嗓子眼。
她怕弟弟真的会死。
他那么小，她明明是想救他。
可她更怕现在这个男人——她叫了十年的“爸爸”——真的会一把把她推进地狱。
那不是一场责骂，不是一顿惩罚。
那是他全然地放弃她、恨她、厌她，把她当成祸害。
她往后缩，拼命摇头：“爸……爸我真的没有……”
可父亲的眼睛里没有她的恐惧，只有儿子的呼吸和怒火。
她连哭都哭不出声音来，只能本能地蹲低、缩起来，像一只被打到濒死的小动物，抱着头，整个世界都在轰鸣。
“你掉个屁！要不是你带他下水他能出事？你他妈不是最聪明的吗？！”
他怒极反笑，抬腿朝地上一踹，将她推到岸边。
“你不是水性好吗？那你给我下去游一个！让你弟看看你到底是怎么玩儿的！”
“爸别——”
“滚下去！！”
他猛地一把将她往池塘里推。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再次掉进水里，水面瞬间合上，冰凉刺骨。
她呛了一口水，耳朵里全是哗啦哗啦的响声，拼命挣扎，却完全没力气了。
最后一个画面，是父亲站在岸边，连头都没回一下。
就像她根本不是他女儿。
只是个该死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