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这三个字如同一块巨大的鎏金石碑,沉甸甸地压在苏倾欢的心口。她随着福公公亦步亦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轻飘飘地不甚真实,又像是踏在刀尖,每一步都暗藏凶险。
宫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也彻底将她困入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清晨微凉的空气,而是一种馥郁却又带着一丝莫测的龙涎香与多种名贵花草混合的香气,浓得化不开,像是无数双无形的眼睛,窥探着她的五脏六腑。这香气,让她想起了现代商场里那些高级香水柜台,初闻惊艳,久了却让人头晕脑胀,只想逃离。
脚下的金砖光可鉴人,映照出她此刻略显苍白的脸庞和紧抿的唇线。宫墙高耸,雕梁画栋,目之所及皆是极致的奢华与精巧,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皇家威仪。然而,这极致的“美”,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宫女太监们垂首敛目,如同没有生命的精美摆件,行走间悄无声息,只有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更衬得这凤仪宫静谧得可怕。
苏倾欢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枚温润的玉佩,萧玦给的。玉佩的凉意透过衣料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几分。她努力回想着萧玦的叮嘱:“少说,少看,少做。”这六字真言,此刻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福公公引着她穿过一道描金彩绘的游廊,绕过一座剔透玲珑的太湖石假山,假山下,几株盛开的秋菊形态各异,有的如金钩倒挂,有的似雪爪临风,确实是赏心悦目。只是苏倾欢此刻哪有半分赏花的心情,只觉得那些怒放的花朵,像是无数张带着假笑的脸,让她头皮发麻。
终于,在一座气势恢宏的正殿前,福公公停下了脚步,声音依旧温和:“苏姑娘,皇后娘娘就在里面等候,请随咱家进来吧。”
苏倾欢深吸一口气,这口气息却仿佛被殿内无形的威压吸走了一半,只剩下胸腔里微弱的起伏。她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随着福公公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殿内比她想象的更为宽敞,光线却并不算特别明亮。数十根合抱粗的盘龙金柱支撑着穹顶,地面铺着织金的波斯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正前方的高台上,设有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凤宝座,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位头戴九凤朝阳挂珠钗冠,身着明黄色绣鸾凤和鸣正宫常服的女子。
那便是大夏王朝的皇后,萧玦口中那个“对她产生了兴趣”的女人。
距离尚远,苏倾欢看不清她的具体容貌,只能感觉到一股雍容华贵又带着些许疏离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她笼罩。这股气息,不同于萧玦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霸道,也不同于顾炎之的温润如玉暗藏机锋,更不像晏如玉那般邪魅不羁,而是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沉静与威严。
“奴婢苏倾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苏倾欢在距离宝座约莫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依着宫中礼仪,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大礼,额头轻触冰凉的地毯,心中却在疯狂吐槽:这破规矩,真是折腾死人了!她这老腰啊!
“平身吧。”一道略显清冷,却又带着几分柔和的嗓音从上方传来,如同玉珠落盘,清脆悦耳,却又让人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谢娘娘。”苏倾欢依言起身,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逾矩。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宝座上的皇后。
皇后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保养得极好,肌肤细腻白皙,几乎看不到什么岁月的痕迹。她的五官并非那种倾国倾城的美艳,却自有一股端庄大气,凤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此刻,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倾欢,那眼神,像是平静的湖面,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倾欢心中一凛,缓缓抬起头,迎上了皇后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仿佛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让她几乎想要退缩。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清澈坦然,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丝初见天颜的局促。
“嗯,果然是个标致的人儿。”皇后打量了她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难怪能让素来不近女色的战王爷,也动了凡心。”
苏倾欢的心猛地一跳!这话……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警告?她额角似乎有冷汗渗出,后背也有些发凉。
“娘娘谬赞了。”苏倾欢垂下眼睑,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倾欢蒲柳之姿,不敢当娘娘如此夸赞。王爷他……只是怜惜倾欢身世,才多加照拂。”她这话半真半假,既不敢承认自己与萧玦有何特殊,也不敢全然否认,只将一切归咎于萧玦的“怜惜”。
皇后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怜惜?战王爷何时也成了怜香惜玉之人了?本宫倒是不曾听说。”她端起手边宫女奉上的香茗,轻轻呷了一口,姿态优雅从容,“福安,给苏姑娘也看座,上茶。”
“是。”福公公应了一声,很快便有宫女搬来一张小巧的绣墩,放在苏倾欢身侧,又奉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
“谢娘娘恩典。”苏倾欢再次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在绣墩的边缘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脊背挺得笔直。那茶杯是上好的汝窑青瓷,触手温润,茶香清雅,是顶级的雨前龙井。只是,苏倾欢此刻却品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这茶水,怕是比黄连还要苦上三分。
“苏姑娘不必拘谨。”皇后放下茶盏,目光再次落在苏倾欢身上,“本宫今日请你来,也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听闻京中近来出了位奇女子,不仅才情出众,连战王爷都对其另眼相看,心中好奇,便想见上一见。”
苏倾欢心中暗道:来了来了,正题终于来了!她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恭顺:“娘娘明鉴,倾欢不过一介寻常女子,不敢称‘奇’。外界传言多有夸大之处,当不得真。”
“哦?是吗?”皇后凤眼微挑,似笑非笑,“本宫听闻,苏姑娘在侯府时,处境艰难,却能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这份心智与手段,可不像寻常女子啊。”
苏倾欢心中警铃大作。皇后果然对她的底细了如指掌!她这是在夸她,还是在暗示她心机深沉?
“娘娘过奖了。”苏倾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一些,“倾欢不过是为了自保,行事难免有些……不周之处,让娘娘见笑了。”她将姿态放得很低,一副“我只是个努力求生的小可怜”的模样。
“自保?”皇后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意味不明,“这世道,女子想要安身立命,确实不易。尤其是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更是步步惊心。”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本宫听说,苏姑娘不仅在诗会上一鸣惊人,还与那富甲一方的晏家公子,以及才名满京华的顾首辅之子,都颇有往来?”
苏倾欢的心又提了起来。皇后这话,分明是在点她与萧玦之外的其他男人的关系!这是在暗示她水性杨花,还是在警告她不要到处招惹是非?
“回娘娘,倾欢与晏公子和顾公子,不过是几面之缘,算不上深交。”苏倾欢小心翼翼地措辞,“晏公子曾在家父寿宴上出手相助,倾欢心存感激。至于顾公子,则是在诗会上偶然相识,仅限于诗词交流罢了。”她极力撇清自己与那两人的关系,生怕落人口实。
“是么?”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不再看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殿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苏倾欢自己知道,她此刻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这位皇后娘娘,看似温和,实则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子,在她心尖上反复试探。
“苏姑娘,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特意邀你来赏菊?”半晌,皇后才悠悠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倾欢心中一动,来了!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吗?她垂首道:“倾欢愚钝,不敢妄测娘娘圣意。”
皇后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殿外那些开得正盛的**上,眼神悠远:“这**,开在百花杀尽的深秋,不与群芳争艳,却自有其风骨。本宫素来喜爱**的这份傲然与坚韧。”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苏倾欢,眼神锐利了几分,“苏姑娘,你觉得,你像这**吗?”
苏倾欢的心猛地一沉!这问题,简直是送命题啊!说像,岂不是自比风骨,显得狂妄?说不像,又显得自己没有自知之明,辜负了皇后的一番“美意”?
她脑中飞速运转,萧玦那句“你是本王的人”再次浮现。关键时刻,还是得抱紧这条最粗的大腿!
“回娘娘,”苏倾欢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诚恳,“倾欢不敢自比**之风骨。**傲霜斗雪,坚韧不拔,是花中君子。倾欢不过是尘埃里的一株小草,承蒙王爷不弃,才得以在风雨中苟延残喘,又得娘娘垂青,召见入宫,已是天大的福分。若说相似之处……”
她微微顿了顿,抬起头,迎上皇后的目光,眼神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与真诚:“或许,倾欢也如这秋日的小草一般,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无愧于本心,不辜负那些……真心待我之人的期望吧。”
这话,既没有直接回答是与不是,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求生”和“感恩”,同时还暗暗点了一下萧玦的“恩情”。
皇后静静地听着,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苏倾欢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许久,皇后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苏倾欢紧绷的心湖。
“倒是个会说话的。”皇后嘴角噙着一抹莫测的笑意,缓缓站起身,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一片姹紫嫣红的菊圃,“苏姑娘,你可知,这凤仪宫的**,虽然开得娇艳,却都是养在暖房里的,经不得真正的风霜。”
苏倾欢的心,陡然一紧。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她也是被萧玦护在羽翼下的娇花,不堪一击?还是……另有所指?
她只觉得,这凤仪宫,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而她,正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渊。今日这趟“赏菊品茗”,怕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