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舆在雨中穿行,崔文升紧赶几步凑到陈矩身侧,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
“陈公公,陛下突然召见太子,所为何事啊?”
陈矩故意慢悠悠地整理着袖口,眼角余光瞥见崔文升焦急的模样,心里暗爽:
“老哥哥,咱家可不敢妄议圣意。”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
“不过......”
崔文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雨水混着冷汗从额头滑落。
“咱家提醒一句,”
陈矩突然凑近,温热的鼻息喷在老太监耳畔:
“太子这回......怕是要麻烦了。”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崔文升头上。
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雨地里。
完了!完了!
老太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画面。
太子被废黜。
自己被发配孝陵扫地。
郑贵妃得意洋洋地给福王换上太子衮服......
早劝过太子不要动开海禁的心思偏不听!
这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啊!
崔文升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拂尘穗子,穗子上的线都被他扯断了几根。
老太监突然想起太子在军器局说那些话时,当时就有几个小太监眼神闪烁......
定是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告的密!
雨越下越大,崔文升的蟒袍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脊背往下流,却浇不灭他心头的恐惧。
他偷眼看向肩舆上的太子,只见朱常洛神色如常,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雨景。
太子爷啊太子爷,您怎么还这么淡定!
老太监叹了一口气,眼前不由浮现出万历帝暴怒时的狰狞。
崔文升越想越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要是太子真被废了,自己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过诏狱的刑具......
“崔伴伴。”
太子的声音突然传来,惊得崔文升一个激灵。
“老奴在!”
“你抖什么?”
朱常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淋雨着凉了?”
崔文升急得直跺脚:
“哎哟我的爷哦!您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啊!”
朱常洛笑着摆手,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滑落:
“如此雨中漫步,孤不笑难不成要哭?”
老太监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
“方才陈矩说……说陛下这次很生气……怕是已经知道您提开海禁的事了……”
朱常洛闻言笑道:
“崔大伴,孤是谁?”
崔文升一愣:
“您……您是大明太子啊……”
“那不就得了。”
太子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肩舆扶手:
“孤是大明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雨幕中,太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凌厉:
"有些宵小之辈,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他目光扫过前方陈矩的背影:
“任他浪花翻得多高,永远逃不出孤的掌心。”
崔文升闻言浑身一颤,只见太子眼中寒光闪烁:
“先让他们嚣张几日。待日后……”
朱常洛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脖颈:
“孤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老太监闻言偷眼看向陈矩,那老阉货还在得意洋洋地甩着拂尘,殊不知……
太子爷已经起了杀心!
崔文升突然想起太子处置军器局时的手段,那三个被凌迟的人,到现在哀嚎声还在北镇抚司大牢里回**呢……
“老崔啊。”
太子突然和颜悦色地唤他:
“你说……陈公公这把年纪,还经得起诏狱的十八般刑具吗?"
老太监腿一软,差点跪在雨地里。
他终于明白了——太子爷这是要借刀杀人啊!
崔文升擦了擦冷汗,再看前方趾高气扬的陈矩时,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怜悯。
……
“太子殿下觐见——”
乾清门内传来尖细的唱喝,门前净军鎏金瓜锤同时顿地,金铁交鸣声震得檐角铜铃乱颤。
朱常洛踏着丹陛御道水渍拾级而上,余光扫过两侧持戟而立的锦衣卫。
这些天子亲军甲胄下的飞鱼服湿得发亮,却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分毫。
三丈高的蟠龙金柱下,陈矩的蟒袍像团阴云堵在殿门前。
这老阉竖突然抬高嗓门:
“太子爷,容奴婢给您整整衣冠。”
说着竟伸手要碰太子玉带。
“放肆!”
崔文升的拂尘横在陈矩腕间,雨珠顺着银丝滚落:
“司礼监教你的规矩都喂狗了?太子御前,岂容阉竖僭越!”
鎏金缠枝莲纹殿门恰在此时洞开,龙涎香混着丹药焦苦扑面而来。
“儿臣叩见父皇。”
朱常洛行至拜褥前三步,按规矩,太子见君当行四拜礼,他却只躬身长揖。
万历喉间发出“嗬嗬”怪响,突然将丹丸砸了过去:
“逆子!你眼里还有祖宗法度?”
殿门外,陈矩不动声色地拽过身旁一个小太监的衣袖,借着雨声遮掩,压低声音道:
“快去禀告贵妃娘娘,就说......”
他斜眼瞥了瞥殿内剑拔弩张的情形,嘴角勾起一抹阴笑:
“火候到了,请娘娘前来再添把柴。”
小太监会意,正要躬身退下,却被陈矩一把攥住手腕:
“记着,从西六宫的偏门走,若有人问起,就说去尚膳监取娘娘的燕窝。”
小太监疼得龇牙咧嘴,连连点头。
“若是办砸了......”
陈矩阴森森地补了句,目光扫过小太监的脖颈,后者顿时打了个寒颤。
那小太监得了眼色,立刻像只耗子般溜出了殿外。
陈矩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阴笑。
太子爷啊太子爷,您这回可算是栽了!
他偷眼往殿内瞧去,只见万历帝气得胡须直颤,案上的青玉笔架都被扫落在地。
而太子却依旧挺直腰杆,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看得陈矩心里直发狠。
装!继续装!待会儿看你怎么哭!
陈矩往阴影里退了半步,盘算着待会儿该怎么添油加醋。
最好能让陛下当场废了太子,到时候郑贵妃一高兴,说不定......
他越想越得意,连雨水打湿了蟒袍下摆都没察觉。
忽然想起前日郑贵妃说的那句话:
【陈伴伴,等福王当了太子,本宫许你掌印太监之位。】
快了快了,就差这把火了......
殿内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吓得陈矩一个激灵。
只见万历帝将御案上的物品全部打翻。
“开海禁?!”
皇帝的咆哮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你是要掘我大明的龙脉吗?!”
“父皇何出此言?”
朱常洛俯身拾起半片青花瓷盏:
“洪武四年禁海时,浙闽尚有方国珍余党三万,张士诚旧部艨艟千艘。”
万历闻言冷哼:
“你倒是熟读《太祖实录》,那朕再问你,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后,为何又重申海禁?”
太子从容应对:
“因朝中大臣谏言,远洋航行劳民伤财,且番邦朝贡多有欺诈,故而成祖爷虽遣使远航,却仍禁民间私通海外。"
“你既知祖宗良苦用心……”
万历的声音陡然拔高:
“为何还敢妄议开海?!”
朱常洛闻言叹了口:
“那父皇是否知晓?如今宁波双屿港的走私船,挂的都是福建水师的令旗,上月暹罗贡船夹带的倭刀,刻着南京军器局的火印!”
说着,朱常洛从袖中掏出一本蓝皮账册,双手呈上:
“父皇请看,这是锦衣卫暗查的浙闽海贸实录。”
“仅万历三十七年,宁波双屿港走私生丝三十万斤,价值白银一百五十万两,泉州月港走私瓷器五万件,获利八十万两,广州私贩茶叶更是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