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惊南川河(4)
隋大业13年五月,端阳节刚刚过去,整个大瑶方圆数十里,全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喜气笼罩。
李畋中了秀才的消息不翼而飞,立时传遍了十里八乡。
当喜讯刚刚传到大瑶时,那时的李畋正身披锦绣,骑着高头大马,与中了秀才的其余七名学童,被人群簇拥着,在浏阳街市上走马游街。并排还有一个队伍,胸前挂着彩球的,是秀才们的启蒙先生。
锣鼓声、唢呐声震天响。街市上有腰鼓队、高跷队,还有狮子灯和龙灯,简直比过春节还热闹。当秀才队伍中出现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时,街两边的老百姓疯狂地往前涌,都想亲眼目睹这个神童的风采。
李畋被欢乐和喜悦包围了。这种荣耀和惊喜突如其来,事先根本没能想到,简直令人怀疑是真实还是在梦中。十三岁的李畋满面红光,骑在马上任人群簇拥着往前。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来,他挤得满头大汗,双手捧着一捧柿饼,嘶哑着嗓子大叫:“小兄弟,崔某恭喜你高中了啊!这些柿饼送给你尝尝……”
——昨天看红榜时,李畋急于寻找的并非自己的名字,而是希望能够寻找到崔文魁的大名。但自己的名字赫然写在第一名的位置上,一直寻到名字的最后,也没见一个姓崔的。他心里不由一沉,知道那个可怜的崔文魁又榜上无名。那个连路费都没有,连饭店也住不起,靠着带些柿子边卖边解决吃食的老考生,最后还是希望成了泡影。
他在人群中四处寻找那个同自己邻座的崔文魁,但一直没见他的身影,此刻却在这里出现了,出现在向他祝贺的人群中。
崔文魄终于冲到了跟前,将手中的柿饼高高地举过头顶,突然他头往后一仰,双目紧闭,身子又向前一扑,“哇”地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洒出来,一头栽倒在地……
人群立刻一阵惊呼。
李畋赶紧下马,扶起崔文魁,崔文魁坐在地上,用衣袖擦了一把流着血的嘴角,喘息着说:“不要紧,不要紧,老崔丢脸了,但老崔不后悔,老崔给你挂了红了……”身边的柿饼散落在地上,柿饼上沾着点点菲红。
崔文魁微笑着,居然又踉踉跄跄站立起来,挤出人群,口里仍在喃喃自语,“明年,明年我一定能考上,一定能……”
李畋追过去,拉住崔文魁的衣袖,说:“崔前辈,你身子有病,不要在街上卖柿饼了,快些回家去吧,回家后找一个医生看看,养好身子才能读好书,考试才有希望啊!”李畋说着,从身上摸了一阵,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才不到一两的散碎银子。这时余先生跟过来了,拿出张大人临赴考时送的一锭银子递给李畋,李畋便一发将它送给了崔文魁。
崔文魁感动得痛哭流涕,他信誓旦旦地说:“好人定有好报,我宁可考不上,也要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你以后定能高中状元!”
崔文魁在春风中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这时队伍依然停在那里,等着李畋。
李畋和余先生快速转身,骑上马,于是队伍又向前行进。锣鼓敲得更响,唢呐吹得更欢,街上的人流越来越拥挤。这是浏阳每一届秀才游街中最为热闹的一次。
但李畋心中的喜悦感荡然无存。
李畋心想,要是自己不来考试,也许崔文魁正好能考上?他立即又否认了自己的这种想法。他是怎么样在人群的簇拥中游完了街,怎么样走回住所,似乎没留下多少印象,唯有崔文魁在大街上那一幕,永久不能释怀。唉,人世间的事情真是十之八九不如意,几家欢乐几家愁呀!
在城里热闹过几天后,回到了家乡又是一番热闹。
自己家里一直开着流水席。
家里本来很穷,那些十里八乡的富绅人家都来祝贺,都送来礼包,大锭大锭的银子送来作为贺礼。要是不收,还说是瞧人家不起。李盛和燕儿商量,银子收下,就将这些银子请人买来一条猪杀了,买来各种菜蔬和酒,做饭招待来客。
夜深人静了。一家人累得浑身无力,但心中高兴。
李畋的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忙着准备接待第二天的客人,很晚很晚才上chuang休息。
忽然有人敲门。
“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声先是小心翼翼,接着便重重地敲击,在夜晚尤其显得响。
李盛全家从睡梦中惊醒。这么晚了,是谁来祝贺啊,一定是远客吧。李盛一边答应着,一边点燃桐油灯,将门打开。
门外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那人一见李盛,双手抱拳,激动地说:“恩公别来无恙啊!”
李盛说:“您是——?快请进屋里坐吧!”
那人说:“恩公,您难道忘了吗?五年前,一个骑着马的差人,被一只豹子追击,豹子追上来,一口咬住我的一条腿,将我拖下马来,是您一箭将豹子射倒,救过我一命啊!我就是在县衙当差的王得章呀!”
李盛一下子想起来了,“哦,您就是王长官,您怎么深夜来访,是路过这儿,还是?……”李盛一肚子的疑惑,冥冥之中总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院子里的晾衣柱子上,拴着一匹马,王得章是骑马来的。但他既然来了,为什么迟疑着不肯进屋呢?
王得章这时警觉地四面望望,依然站在门口,说:“恩公,您要相信我,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一个人不能知恩不报。我来是有一件天大的事得告诉您啊!我不进屋了,我说过几句话就得离开!”
李盛心中打鼓似地跳起来:“王长官请说,什么事这么要紧?”
王得章挨近李盛耳边,说:“恩公大事不好!杨广南巡路过潭州府,听说少爷李畋十三岁中了秀才,一定要诏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道密旨到了浏阳县衙,从潭州来了三十多个人,住进了县衙,明天就会到大瑶来,要带恩公全家去见皇上。我想这其中必有蹊跷,杨广生性残暴,怎么会对一个小小秀才这么感兴趣,又怎么要县衙带您全家?怎么还从潭州派了兵丁前来?我想这是凶多吉少呀!因此特来通报。恩公您快快领着全家人远走高飞吧!”
李盛还在发愣的当儿,王得章朝李盛打一个拱,“恩公宜早不宜迟,多多保重!”解开马缰,跨马而去。
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了几声鸡鸣,是快天亮的时分了。夜空显得神秘而空旷。山村立时笼罩着一股恐怖气氛。
这时屋子里的燕儿和李琴也起来了,她们看到陌生人和李盛在门口说着悄悄话,看到陌生人惊惶失措的样子,随之又神秘兮兮地骑马而去,感到好像有大祸来临,一时真有些手足无措。
“他爹,刚才来的是什么人?怎么刚来又立即离去?他说了什么?”燕儿惊慌不安地说。
“爹爹,你怎么啦,你快说话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琴儿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惊恐。她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经过什么风浪,这时脸色都白了。
李盛望着妻子和女儿,她们的脸色刷白,一副无所依托的样子,不由心中一阵难过。但他是家庭的主心骨,这时得稳住家人的心,不能让她们受到惊吓,他镇定地笑笑,说:“呵呵,没有什么,一个神经兮兮的人,没有什么的。说是明天官衙有人来传诏书,皇帝杨广听说畋儿年仅十三岁中了秀才,大概是出于好奇,要诏见于他!他可能是担心我没有作好接待的准备,特地事先来通报一声。真的没有什么大事。”
燕儿一直望着李盛说话的神态,实际上刚才她隐隐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她猜到李盛是在故作镇定,是在说谎话。她站到李盛跟前,直瞪着李盛的眼睛说:“孩子他爹,你刚才说的不是真话!我已经知道家里得出大事了!皇帝要诏见畋儿,是用不着深更半夜来报信的。一定是出大事了!杨广身为天子,怎么会这样看重一个小小的秀才之事?如果有什么灾祸,你不要这样一个人顶着。就算有天大的事,也由全家人来承当!”
李盛知道瞒不过燕儿了,只好说:“唉,既然你们已经感觉到了。我就直说了吧!杨广南巡正居在潭州,闻听一个年少的秀才叫李畋,说是要诏见。我想这肯定是想起当年与李氏结下的仇恨,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呀。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将畋儿送进虎口。你们莫要慌张,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现在畋儿不在家里,得设法先将畋儿转移,我们几个好说,明早再作打算吧!你们都进屋去睡下,放心吧,天塌不下来的!”
“爹爹,那我们快些逃走吧,逃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不着我们!”琴儿说。
李盛叹了一口气说:“这时带全家逃走,会插翅难飞,反而暴露了目标呀!再说,畋儿也不在身边!”
李畋这天下午跟随余先生去学堂,住在学堂未归。他得明天才回来。
这时村里传来鸡鸣,是快天明的时分了。得设法通知畋儿!不然一旦兵丁来到,就来不及了!决不能让畋儿落入杨广之手!
李盛想,我们本来就是从北方逃难到此,谁知还是被杨广这个狗贼闻到了气味呀!李盛将大门敞开,一股凉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寒颤。他当机立断地说:“夫人,琴儿,时候不早了,眼看天就要亮了,说不定,来捉拿的兵丁已经在半路上了。杨广狡诈无比,他既然怀疑到了我就是当年刺杀他的人,肯定会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个突然袭击,将我李家一网打尽的。你们赶快预备些干粮,等我走后,片刻也不能停留,后山那一棵大枫树下有一个山洞,你们先在那里避一避,千万不要露面!等风头过去以后,我们再想办法会合!我在山洞前吹口哨,你们就可以出来,切记切记!”
李盛拿起猎叉,还有长枪短剑,可谓全副武装,牵出那匹黑马,感慨地说:“黑马呀,我们走吧!”跨上马背,双腿一夹,沿着南川河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