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炮祖师

第9章 浏河岸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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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浏河岸边(1)

春夏之交,是大瑶人最为难熬的日子。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便阴雨绵绵。鸟儿的翅膀是湿的,懒得飞翔,缩在窝里经受着饥饿,遭受着雨淋;蝴蝶和蜻蜓常常被雨点击落,浮在浑浊的泥水中,随同一些落花和枯叶流走。家家的房屋虽然都靠近山坡,尽量建在高地,但山深林密,只要山洪下来,南川河便一改往日的清澈温柔,浑浊的水携裹着枯枝败叶连同小动物和昆虫的死尸,越过河堤向两边漫无边际、毫无章法地奔向庄稼地。站在屋门口张望,天是灰的,山林是黑的,田野是黄的,一栋栋屋场仿佛是停泊在浑水边的船。

天好像破了底,漏不完的水啊!

每一家的屋子里都是潮乎乎的,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潮乎乎的。

人们盼望着天晴。太阳出来,能将那些几天工夫就发了霉的粮食呀衣物呀,搬到阳光下去暴晒,将湿漉漉的心也放到阳光下去暴晒。尽管人们明白,洪水退去后,大家会更难熬,而且将伴随着恐慌。那时靠近河边的庄稼全被黑色的淤泥掩没,满世界都是湿气和雾气,相隔数十步远不见人影。等太阳将那些雾气驱散,天气会变得十分闷热,空气也不流动了,却从山林里、田野里冒出憋闷人的异味,经久不散,使人喘不过气来……

雨还在下。仿佛没有停的时候。

李盛手握猎叉,背上弓箭,站在阶基上,呆望着越下越起劲的雨,神色黯然。

“唉,老天爷,你开开眼,不要再下雨了。不要再下雨了!”

李畋读书感到疲劳了,这时站在父亲的身后,说:“爹爹,您今天就别上山去打猎了,山洪很大,很危险的。再说野物也躲在洞里不会出来哟!”

“爹不是去打猎,爹爹是担心呀,今年的雨水来得早,将尚未成熟的麦子都泡在泥水里了,百姓又得挨饿啊!”父亲说,“挨饿事小,爹担心会发生瘟疫,饿肚子可以用野菜来填,倘若瘟疫流行,不知又有多少老人和孩童要遭殃,唉,方圆几十里,没有一个郎中,当年要不是遇上一群歹徒逼得逃出上栗,或许我就学成医了,后悔药难吃啊!”

李畋说:“爹,娘不是懂医吗,她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她还是一个接生婆呢!大家都说娘是一个好医生嘛!”

李畋说:“你娘只是懂得一些药理,能治一般的病症,真正遇上瘟疫什么的,她也回天无力呀!”

李畋心里不由一沉:“爹爹,那该怎么办啊!”

父亲说:“所以我想,趁着天尚未晴,我得去拜见药王孙思邈,请他老人家给指点迷津,顺便弄些药来作着以防万一的准备,以拯救得病之人。”

李畋这才明白,爹爹打猎除了谋生外,也是为了保护一方百姓,为当地老百姓造福。娘当接生婆,给百姓看病施药,也是为了给百姓造福,保一方平安。那么自己呢,自己不是发誓要报答大瑶的父老乡亲吗?都长到十五岁了,一事无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身无绝技,怎么能给父老乡亲造福呢?李畋想到这里,脸不由得刷地红了。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他说:“爹爹,我跟你一块儿去,要是孙道长施给了药,我帮你一起弄回大瑶。顺便,我也得去拜见孙道长了。我也好想念他老人家!”

当年李畋逃命时与一位神仙奇遇的情景,立时在眼前浮现。

李盛沉默。

“爹爹,您就带我一起去嘛!”

李盛说:“你娘昨夜去接生未归,家里总得留人守着的。你就别去给我添麻烦了!”

李畋这下急了;“爹,您不要总将我看作小孩子了,我都十五岁了!娘未归是常事,我写一张字放在家里就是,娘就知道我们去拜见药王孙思邈了。爹,我跟您一起去讨药,也是为父老乡亲出力呀,我也要做一个像爹娘一样为百姓造福的人,也要做一个像孙道长那样造福天下的人!”李畋站在父亲面前,说着说着眼里闪出了泪花。

李盛说:“好吧,那就到邻家雇一匹马来。”

李畋一听父亲赞成他一起去拜见孙道长,不由喜出望外。

这样的下雨天,李盛骑马是有讲究的,用粽叶织成的长长的马蓑,一头用细绳拴在骑马者的腰上,一头松松地拴在马的后腹部位,下马时,先将骑马者腰上的细绳解开就行。两匹马都配上了马蓑,父子俩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斗笠是用薄薄的竹篾片编织,粘上双层纸,得刷上至少三次桐油,晾干后,竹篾和纸都呈一种棕红色,这就是上好的斗笠了。蓑衣是用棕丝细细密密地编织而成,十分结实,如果披着蓑衣,即使老虎或豹子都是咬不进的。山里人都知道,老虎向人进攻时,先得张一张嘴,远远地量一量,看它这一口是否能将对方咬进嘴里去。当人出门戴上斗笠时,老虎会感到这是一个庞然大物,它的嘴巴比斗笠小得多,一般就会胆怯地离去。故山里人进山时,都喜欢载着斗笠,还可遮太阳和雨雪,还可抵挡从树上突然而降的毒蛇,尤其是那种叫做竹叶青的绿色的长蛇。

李畋披着蓑衣戴上斗笠时,感到自己好像民间传说中的侠客,或者是全身披甲的天兵天将。他看到高大威武的父亲骑在马上时,更像一个天神下凡,心中十分钦羡。

两骑马顺着大瑶往北的官道,一路飞奔。

雨刷刷地下着,打得头上的斗笠“当当”作响,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水花四溅,发出击鼓般钝响。

雨似乎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好像永远不会停歇的样子。前方的山岭,绵延起伏,弯弯曲曲的山路与河道,全被笼罩在烟雨之中。透过雨帘,能依稀望见浏河南岸的天马山了。天马山确乎如一匹战马,头朝东,尾在西,昂首挺立的模样。老辈人说,在凌晨的月夜,能听到马蹄踢踏的声音,如果世事发生变乱,还能听见天马的嘶鸣!唐家洲的人说,当年杨广下诏血洗大瑶时,他们分明听到了马的嘶鸣声,那是天马在向人间报警呀!

如果站在浏河的北岸向天马山张望,还能看清楚天马的一条腿分明向后作着一种弹踢的姿势。在它的身后,相隔仅五里之遥的那座山,叫蜈蚣岭。据说是天马从那里经过时,蜈蚣伸出嘴来想咬天马的腿,天马生气地将后腿往后一踢,正好踢中了蜈蚣的脑壳,那蜈蚣从此便不敢再伤人……

父子俩就要来到天马山下了。李畋的心里便立即生出一种喜悦之情。他眼睛一眯,仿佛就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甜甜笑着,款款地向她走来……

那是摆渡人唐爷的独孙女紫云。

李畋第一次到唐家洲是前年的夏天,一个晴朗的日子。

浏河的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坑坑洼洼的石头,石头上有着一层绿色的苔,石头缝中生长着茂盛的水草,水草在水中摇晃,酷似绿地上的青草在风中摇摆。成群的鱼儿在水草间游来游去。你走近它们时,它们总是用一只眼睛望着你,你再走近去,便倏地游到水草之中去了。但河床中间的水很深很急,水冲激着河滩,激起白色的浪花,发出哗哗的声音。

那一天,李畋父子正在唐爷那两间茅屋里歇憩,爹和唐爷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说古谈今,因为爹爹过河时总是坐唐爷的船,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是李畋从他们两人的表情之中就能感觉到的。

大人们在谈话,李畋无法插嘴,爹爹也不许他乱跑。他只好呆呆地坐在阶基上,将一把石子摊开,独自玩开了打石子的游戏。这是他在学堂读书时常和同窗们玩的游戏。那就是将一把石子抓在手里,让其中的一颗飞上去,立即将手中的石子搁在地上,就在石子抛上去要落下去的当儿,又得迅疾抓起地上那一堆石子,将飞下来的那颗石子同时抓在手里。要是将石子撒下去时,石头滚得很散,那是无法将地上的石子都抓到手里的,这样就算是违规了。

李畋正玩着,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这时正有一个小姑娘从地坪里走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了的红衫子,小裤角高高地悬起在小腿肚子处,打着一双赤脚,那只竹篮里盛着满满一篮桑叶和车前草。小女孩看到他后,似乎也有些吃惊,嘴巴张了张,想说句什么,却变成了:“爷爷,爷爷,紫云回来啦!”

那声音清脆响亮,甜甜的。

唐爷从屋子里答应:“哦哦,那还不敲锣打鼓吹唢呐迎接呀,紫云回来了,哈哈哈哈!……”

紫云撅着小嘴巴,进了屋子里,看见李盛,立即笑了,甜甜地叫了一声李伯伯,将竹篮提进屋子里去。唐爷笑着说:“呀,今天紫云采了那么多的草药啊,别放进屋子里去,到河边去洗干净了,放进盘箕里晒干吧!”李盛忽然想起什么,说:“畋儿,快进来,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12岁的李畋立即进屋来,唐爷呵呵笑着说,“紫云你也过来!”

两个孩子站在屋子里。李畋头低着,眼睛往前看去,他看到紫云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屋子里闪着亮亮的光。当时他心想,这是一只大眼猫!她的眼睛就像田野里的猫眼花。亮得发蓝呢,不由心中想笑。

唐爷说:“紫云,你不是总说自己怎么没有哥哥,总是羡慕别人有哥哥吗,这下好了,爷爷给你介绍一个哥哥,这就是猎神李伯伯的小少爷,名叫李畋,你看他小小年纪就读了四年书了。你以后就叫他畋哥,你们一起到外面去玩吧!好好玩,别惹你畋哥生气啊!”

李盛说:“畋儿,可不许你欺负小妹妹!”

李畋感到紫云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她太小,他作为大哥哥,当然不会欺负她,但和她也没有什么好玩儿的,正在犹豫之中,紫云却大大方方地牵住了他的手:“畋哥哥,我们到河边玩去,河滩上有鱼吓,还有螃蟹呢,可好玩哪!”

李畋感到紫云的手像温热的馒头,软软的,一股温热从手心一直漫上脸庞。他有些奇怪,但那种温暖从此一直留在他的手掌,留在他的心上了……

“畋儿,到了!……”父亲回过头来对李畋说,打断了李畋的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