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佛门
终于下起了大雨,林易渺认为佛主在通知他出家时辰已到。
门外那张小广告已经被雨淋湿,墨汁流失得看不清字迹。身穿蓝色雨衣的林易渺在那幅行将过期的广告前伫立了一会儿,仰望了一眼被雨雾笼罩得仿佛如来仙境的峨眉山,手拄青绿色的竹棍,带着一瓶装着白开水的绿茶饮料瓶一早出发了。他不会带多余的东西,不想让还安有钢板的左腿在登山途中过度劳累受伤,他不想成为铁拐李那样的跛脚僧人。他不能象从前那样想怎么登就怎么登了,得在体力能支的情况下象唐僧取经一样一步一步去寻找有缘的寺庙,不坐任何汽车、缆车和滑杆,哪怕用上一周时间慢慢登顶。
他不知道哪座寺庙打动自己,哪位受戒高僧会收自己为徒,让自己真正皈依佛门。他得去寻找,在这仙境深处去寻找。他没有去报国寺,这座寺庙人气旺盛,他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气,甚至讨厌太过兴旺的人气。
他沿着一条奔腾的浑黄溪水而上,雨点在雨衣上啪啪声响为他伴乐,诵经一般充满着禅意。他来到有很多古树的伏虎寺,雨已小,游客寥寥,这正是他需要的。他在寺门外的香坛边上了三柱香,虔诚地拜了几拜,然后朝寺门走去。
有工作人员拦住他说:“请买门票。”
他说:“我是来请高僧收我为徒的。”
工作人员并没有在乎他的话,说:“买了门票再进去请你的高僧吧。”
他踌躇了一下,自己不是从前参观西藏大召寺的游客,是来选择出家之地的准出家人,既然在寺门外被人拦住了那也就是无缘了,于是放弃进门的念头向寺门边的一条回廊走去。
石板铺就的回廊是连成一片的亭阁,有一些卖小型装饰品的商贩。他走到一位老太婆面前看她摊上悬挂的一串小佛珠。老太婆急忙取出佛珠递来:“小伙子,你真有眼光,这是檀香珠,挂在屋子里,满屋子都是香味。这串珠子质感好,看见没?上面有一百零八尊佛像,是大师开了光的哦。”
“我不想挂在屋子里,我想象大师一样拿在手里。”林易渺欣赏着那串佛珠说:“多少钱?我要了。”
“一百零八元。”老太婆见他掏出了钱包缓缓说,眼睛盯在他的钱包上。
“这么贵!”林易渺记得在西藏时有朋友买过类似的珠子,三四十元的样子,他犹豫着说:“五十呢?”
“那怎么行,一百零八元。求佛的人要心诚,这可是在请菩萨,怎么说了就反悔?”老太婆说。
林易渺有些后悔先说买珠后才知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想起她是一位在雨天还守摊的老人家,他虽然心痛手中的百元大钞还是二话不说地买了那串珠子,象大师一样捧在手上一颗颗转动,以求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他且走且停地路过了几座寺庙亭阁,都只是在寺庙外观向内望了一下,没有找到有缘的感觉。中午正好遇上清音阁吃斋饭,他也跟着和尚们吃了点斋饭体会了一下和尚的生活,那斋饭并没有他想象地那么难吃而且并不贵,饭前还要念念经,他觉得挺有趣。
穿过栈道上的一线天,来到了栈道尽头的生态猴区,那里还停着一些游人在那里欢声笑语。很多猴子在那里玩耍,猴子们把树林摇得沙沙作响水滴从树叶上簌簌坠落,大大小小的猴子或立在护栏上摆出各种姿势,或骨碌骨碌盯着游人的背包,或贪婪地吃着游客送给的食物。游客们逗着猴子开心地笑着,和它们合影,一幅人与自然的和谐画面。
林易渺的衣服被几只猴搜身一样地翻动着,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又失望而去的猴子,他后悔着没有带点食物给这些猴儿们作为见面礼。突地,手中的饮料瓶就被一只毛绒绒的手抢走了,他吓了一跳,转声看去才发现一只灰色的大猴子拿着那饮料瓶跑到一边熟练地拧开瓶盖畅饮起来。可能是发现那里面只是白开水,大猴恼怒地呲着牙发出怪音朝他吼叫了几声就把饮料瓶向他扔来,打中了他的左小腿。
林易渺还没来得及叹那猴子的无理,却遭到这样没有准备的一击,惊叹之余生出些愤怒来,如果它们是人,真象一伙盗贼;因为不是人,有了盗贼脾气还不能怪它们。想起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还被猴子欺负,顿时对猴子们统统没有了兴趣。
他离开了猴群,因为主要靠右腿登梯已很累,就在路边一块干净而湿漉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四周依然雾蒙蒙一片,树影婆娑,一级级铺上来又一级级铺上去的石阶就是从人间到天堂、从凡尘到佛门的天梯。
这时,一群学生模样的人走了上来,他注意到其中两人就是那天到客栈来找他的女子。
他以为没人会注意他,或者那两位女子已经忘记他了,于是就四处张望不想被他们注意。
不料短发女子走近了停下脚步,看了看他手中的佛珠,对他招呼道:“嗨,你一个人,看这架势,真要在雨天出家呀!”
林易渺见躲不过她们了,说:“嗯,是的。看来,你们交大生经常上山来了,风雨无阻。”
“他们是交大的,我不是。”短发女子指了指身边的其他人纠正说,又指了指曾经要出家的女子说:“她是我表姐,我是从上海来陪她的,都来几回了。现在大家都在陪她散心呢,她现在不会想出家了,这雨天还没登过峨眉山,正好来看看。你这么年轻,可别真出家啊!但愿你是说着玩的。”
林易渺看了看她那位低眉顺眼的表姐,又看了看短发女子的日本式发式,若有所悟,但还是不解地说:“你表姐这样的上海人还到这边读大学吗?听说上海人流行去日本留学。”
短发女子笑道:“你好偏见!你怎么就能断定我们就是上海人?就非应去日本留学?如果我们是四川人在上海呢?如果上海人就是喜欢四川呢?”
林易渺一时分不清她俩是不是上海人了,也没有分清的必要,那不关他的事。
短发女子和其他几位大学生请林易渺和他们结伴同行有个照应,林易渺不好说明自己还有腿伤,以边走边看不愿拖他们后腿为由拒绝了。
林易渺独自吃力地登到海拔一千多米的洪春坪时天色渐晚,不过他对自己还能有这样快的速度而满意。这个雨天把整个山道封得严严实实的,浓密的树林间只听得见沙沙的声响,近处能见隐约如剪影如水墨画般的树,远方是什么,再也不入视线。庙宇的右侧停留着几个抬滑杆的脚夫,他们在等待客人,只要付上一百或一百以上就可以免受爬山之苦,但天空不作美加之天色已经晚,他们也不抱多大希望了。
洪春坪到洗象池还要经过壁陡的九十九道拐、仙峰寺、遇仙寺,正常地行走也得走五六个小时,林易渺决定明早再攀登了,再拿一天的时间去洗象池。
淅淅沥沥的雨在夜里又下了起来,时下时停,林易渺也没有料到有这样合适的出家天气,让他第二天继续不紧不慢地在山道上缓行,不会障着谁。
九十九道拐又窄又陡,峰回路转,让人联想起自古华山一条路。山上除了雨和雾就是零零星星的人与挑夫,伴着他的只有被雨水冲刷得冷冷的石道。偶尔有一两个挑担子的农夫从他身边路过,赤肩裸膀,一根竹担子横在肩上,两边是两个大大的箩筐,里面装着满满的蔬菜,却异常的新鲜,他们要把那些蔬菜送往各个寺院。那些健步如飞的挑夫让他好生感慨:在这样的山路上担着这样的重担,真是一种英雄。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被担子压垮了的懦夫,但又不知道自己担过什么担子,又为谁担过担子。连担子都没有担过的人,连懦夫都算不上,只能算是逃避者。
又是一天黄昏时,毛毛雨不再飘了,浓雾已经散了一些,大概是天开始黑了,雾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什么作用,便悄悄地退了去。他终于抵达了洗象池。
洗象池坐落在山脊上,两边是幽深的悬崖,站在庙宇前,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冰冷,冷得几乎冻结了杂念。这里不只是一个池子,也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庙宇,天宫一般。池子就在庙宇前,传说普贤菩萨的白象在那这里洗过澡,洗象池由此得名。据说洗象池最好看的就是夜晚,洗象夜月最漂亮,看这天势,这样的美景在今晚只有错过了。
庙宇后面是几家餐馆,也是旅社,林易渺不太会砍价也趁着这雨天的冷清把三人间的房钱从九十砍到了五十。错过了寺院里的斋饭时间,他只好到小店里吃,饭菜贵得吓人,那是不能砍价的,那里面融着挑夫的汗水。
林易渺累得早早就睡了。不久,他从梦中惊醒,他习惯性地下床起身,让自己淡化那些总伴着他的噩梦。他惊奇地发现屋里有了薄薄的月光,一轮月亮竟然从云层中露出大半个头来,带着月晕象菩萨头顶奕奕生辉的光环。
在几乎不可能有月亮的夜晚看见了月亮!也许是天意,也许佛缘真的到了,洗象池就是与他有缘的寺庙!林易渺有些激动,他想这次峨眉之行,这里应该就是终点站了。
外面很冷,他披上被单感觉象披上了袈裟。他走出房间就象离开凡尘,他要去洗象池庙门前独赏那轮禅月接受佛光普照,他要和天地融为一体不再陷入红尘泥潭,他要在今夜里用心去感悟佛的一切一切,带着微笑让心比身早一步抵达佛门……
也就在他惊喜地走出这家旅社时,一阵争吵声随着晚风入耳而来。
这样肃穆的寺庙旁,这样优美的夜晚里,这样有禅意的时刻,怎么会有如此刺耳的声音?他有些扫兴,转过头寻声望去,原来是隔壁一家旅社房里转来的吵声,透过窗户,那屋内有几个晃动着的光头。
他的心头一震,带着不好的预感向窗户走近,走近,听着那些带着脏话的争吵声。他来到了窗前,里面,有六个身穿灰色服装的光头和尚,象是些刚剃度还没来得及受戒的小沙弥。那些灰色的沙弥们围着一桌麻将在那里争吵着,涨红了脸,其中一位胖如鲁智深的沙弥猛拍了桌子的巴掌,吼叫着把桌上一些散乱的钞票全掀到了地上,然后“砰”地一声关门而去。另两位指着胖沙弥的背景骂起来,国骂,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外还没有停歇。
也就在这一刻,林易渺毅然放弃了看月的念头,原来峨眉山的月、洗象池的夜月和利音的月没有什么不同的,如同外国的月和中国的月是同样圆的,别人的天堂并不是自己需要的天堂。他决定明早就下山,无需再去看金顶看佛光,再晴的天空那里也是弥天大雾了。
他匆匆走回房间,才晚上十点多。他倒在有月光的黑屋内发了一阵呆,想起好久没有和家人联系了,应该和他们说说话了,他们一定还担心着自己;他也想起高考马上要开始自己不能出家,该回家读书上自己的大学,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去了。
木家直在电话那头一听林易渺要回来参加高考,紧张万分地说:“千万别回来!该死的,你那幺妈跑了,还没回家!”
林易渺说:“她不回家,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不让她回家!”
木家直说:“你怎么还不懂事!事情就是因你而起,发生在我们家里,你的责任是脱不干净的!”
林易渺说:“什么脱不干净?我干干净净!”
木家直说:“不管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幺爸左眼摘除了!成了独眼龙了!这个,你是脱不了关系的。”
林易渺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不觉低声说:“怎么这样了?”
木家真说:“事情都闹成这样了,你就别回来了。他天天来家里找你要人,说是要报仇。你撞下大祸了,回来不得。现在他是豁出命要找你算帐,你在外面小心些,别让他知道你去了哪里,最好也少和我们联系,以免走漏风声。”
林易渺说:“都是他逼我那么还击的,我是正当防卫,他不敢对我怎么样。再那样我就去报警!”
木家直说:“报什么警!都是一家人,非要弄得有人坐牢才好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这人,原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福是没有了,只有祸。你别回家,不必去读什么书了,在外面找个工作挣钱养家就是。实在没法就和你姐姐联系,看她能不能帮你。”
林易渺说:“我不想去麻烦姐姐。妈妈现在还好吧?”
木家直说:“她还好,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耽搁了几天生意,你不用担心。渺儿,你太让人不放心了,你现在在哪里?”
林易渺说:“我,我在峨眉山。”
木家直停顿了一阵,说:“你这败家子,让你去外面避避风,你就去旅游了!亏你还有游山玩水的心情!”
林易渺说:“我没有旅游,我明天就打算回来。”
木家直厉声说:“没旅游在那山上做什么?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你敢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林易渺一时无话了。
木家直骂起来:“我们成天为你担惊受怕,你却跑到那山上逍遥去了,这么久也不来个电话,你真是潇洒啊!给我听着,从现在起,自己挣钱自己去游!我看你游到何时!你这还不醒事的!”
木家直骂完就挂了电话。
林易渺看着手机,父亲总是这样不由他分说地挂掉电话不听他多说,说了也似乎也白说,他习惯了。他平静地揣好了手机,心却凉到了峨眉山之底,不只是凉,是被压到了峨眉山下,就象悟空当年被压在五行山下。
成佛就得没有烦恼,林易渺的烦恼因为这个电话又增加了一个,他想,自已就是进入了佛门也是断不了烦恼的。他涩涩地笑了一下,从兜里取出那串檀香佛珠,细细看了看,深深嗅了嗅,然后,把它放在了写字台上的旅社广告单上,那里印有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