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
生活对人的折磨有时超乎想象,这是三木生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这句话很适用于我对路可和马小萌的命运的理解。
“小野本想在延吉乘飞机回日本,但是不知为什么非要跟着我们不放。”路可说。
“不是非要跟着你们,而是她很固执,她想做的事不留进退余地。”我说。此刻已是秋天,我的院子落叶飘簌,放置一张小方桌,我们啜饮茶炊。这样的秋天,毫无肃杀之意。一切在人的感受。你认为天是蓝的就是蓝的,认为天是黑的就是黑的。主观力量渐渐地获得了和客观力量旗鼓相当的地位。我对这种感触体会较深。
“喂,就这么一直到老了?不嫁个男人?”
“你是问我还是我姐?”
“还没考虑,没有男人又不会死。”
“死是死不了……开心就好!”我说。
“小野是怎么追踪你们的?”
“她费尽周折,一直追到珲春。天啊,简直累死了。我们从未那么累过。这世上真有人这么执着过,为毫无价值的事情而执着,比如想捏死我们这两条比蚂蚁也不值钱的命。”
“我要是她,就在合欢会老老实实当会长,或者呆在日本做个家庭主妇。她真的很蠢。”
“我倒不这么看。”我说。“关于身份的选择,人一般是被动的,是被冥冥中的力量选中,做特定的事。偶有挣脱,又时有反复与挣扎。就像漩涡中的纸船,人大致是这样一种处境。像我们得以像今日这样在秋色中畅谈,该是天大的造化。”
“这么说太悲观了吧?”路可忧伤地说。
“我最后一次倾听一种神秘声音是在2006年,你不能判断它是真实还是幻觉。我没有接受那些神秘信息的准备,措手不及,当时我就在想,我可能就是被选中做特定的接受神秘信号的那个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通常不是什么大的幸运。如果可以称其为幸运,我倒宁愿将其兑换为一张准五百万的彩票。”
“什么神秘声音?”
“河流的低语。你们在珲春时发生的每一幕都有河流的成像和道白。我想这是借助外物以实现第六感的方式。”
“说说看。对不上号我可万万不会相信。”马小萌说。
“简单地说,小野是被你们绑架了的,这是我不敢设想的,所以我感到吃惊,你们对付她的手段很残忍,给她灌下了她排泄的尿液,还让她用日语辱骂自己是畜生,这更让我感到吃惊,你们还用烟头烫她的臀部,有这回事吗?”两姐妹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我接着说,“你们将她溺死后,扔在野外的一个池塘里。恐怕现在还无人发现。你们够残忍的啊。”
“这不可能!你……怎么能造我们的谣呢?”
“姐,别瞒着了。人家说的都是事实!”
姐俩感到惭愧,又无言以对。我抚慰她们:“我不会说出去的。河流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也很后悔。只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啊。你就不想想三木多无辜吗?她们搞的那些歪门邪道的这会那会是些什么啊!”
“这个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讲。”我有点生气。因为她们一旦承认,既毁掉了她们姐妹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也毁了小野清菊生活中本来也美好的另一面。
河流就像是人对往事的坦白,然而往事暗角的斑斑点点,日光照射不到,你只能一味去揣测,渴望着最终的确认结果好过自己最坏的推断。人心不需要上限,但下限总是被不断改写。这样的世界很难被很多年后的人理解。我们身处其中,也是一面茫然一面焦头烂额地维护剩余的不能再被削减一寸的尊严的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