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如波澜
";铁琴少爷从那边下来,就叫他来见少爷";的话不过是说给章希烈听的,凤三出了院子直奔凉玉轩。
凤府中引入了一道活水,蜿蜒曲折後在园子中央聚出一片二里见方的湖面,湖心修了座水阁,由一条竹木抄手游廊与岸上相连。湖中遍植荷花菱角,夏日水面被碧叶红莲覆满,水气氤氲,清香扑鼻,是避暑消凉的好地方。因阁子上视野开阔,比密室更适宜谈话议事,隐然成了议事厅。
两名小厮立在湖边,遥遥看见凤三连忙跪下。琉琉代凤三道:";起来吧。";凤三迳自上了游廊,琉璃留在岸边。
凤三道:";你一起来。";琉璃微微迟疑,凤三淡淡道:";你早晚是要出去的,这些事都要学,跟来听听也不妨。";
琉璃道:";我愿意在少爷身边侍奉。";
";连宝卷也不知能在我身边待多久,何况是你?";凤三回头看向琉璃,目中微光闪动,";论武功你不在铁琴之下,却比他玲珑能屈伸,论机智你不在飞云之下,却比他宽容细致,放在我身边太委屈你了。";
琉璃垂下眼睛道:";少爷过奖了。";
日光照在他白瓷般的皮肤上,光泽晶莹,仿佛什麽名贵的美玉,兼之眼神清澈柔和,叫人无端地想起画上观音身边清静平和的金童。
凤三叹了口气,";我是个什麽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
琉璃道:";是。";
凤三看著他道:";琉璃,有时候连我也看不透你。";
琉璃眼光一闪,抬头看向凤三。凤三也在看他,眼光柔和,带了微微的笑意,他笑时仿佛满天的阳光都收进了他眼里,经了薄云,不经意地落在人身上,不炽热,不刺眼,却能融化玄冰积雪。
琉璃慢慢低下头去,半晌,轻启唇齿,清柔的声音和风一般吹过凤三的脸颊:";少爷喜欢我去我去就是了。";
";算了,你不愿意去罢了,我不勉强你。";凤三苦笑,转身往阁子里走,";你和别人不同,你比谁都清楚,有一天你想要什麽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琉璃站住,看著凤三修长的背影,慢慢收了脸上的笑容。
琉璃一步步走回岸边。湖边的两名小厮是跟铁琴的,知道琉璃身份特殊,都恭敬站著,不敢搭讪,亦不敢做声。琉璃眼光落在清碧的湖水上,眼中渐渐看到火烧起来,那麽的红而烈,仿佛焚烧三界的业火,隐约有厮杀声传来,铁器交鸣,夜鸦扑空哀鸣。
琉璃缓缓握住手,一声声呼唤将他从回忆里拉回来,转头望去,凤三院中一个侍女急急忙忙往这边跑,一面跑一面叫:";琉璃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琉璃迎上去,问:";怎麽了?";
";少夫人上吐下泻,看著快不行了!";
琉璃呆了一下才明白是在说章希烈,失笑:";不就是拉肚子,哪里会这麽厉害?";
小丫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道:";谁说不是呢,这……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向湖心阁子里看了一眼,淡淡道:";少爷那里先不惊动。你去请夏大夫过来,我先回院子里看看情况。";
凤三走进凉玉轩先看见铁琴的侧影。半年不见,铁琴比从前更劲瘦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脖子微梗著,侧脸的线条比从前更加坚毅深刻。听见脚步声响,凤老爷子从椅子里站起来,叫了声";少主";。凤三道:";舅舅宽坐——铁琴起来说话。";
落凤岭一役,大光明宫被七派围攻,教中囧囧死伤无算,老教主与几位长老战死,凤老爷子带了凤三逃亡,隐姓瞒名,洗白身份,成为一代豪侠,重新创下基业,以备重振雄风,发扬教义。凤三随了母姓,与老爷子以父子相称。私下里老爷子仍称凤三为少主,凤三说不必如此,他从前叫惯了,却总是改不过来,凤三无奈,便随他了。
铁琴却不起身,说道:";属下愧对少主。";
凤三伸手去扶铁琴,见他脸色发白,一道刀伤从眉心拖到发际去,瞳孔中隐隐透出蓝芒,不由抽了口冷气,那刀伤固然凶险,眼露蓝芒分明是中了异毒後以内力强行将毒素压制。铁琴是前代长老的独子,与凤三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极深,凤三心头震怒,眼中便有风雷涌动,森然道:";谁伤的你?";
凤老爷子本是沈著脸的,听了这话不由看向凤三,叫道:";少主";。铁琴受伤而回,是南面出了事,凤三身为大光明宫的主人不问大事却问铁琴,是把私情放在公事之上。
凤三明白老爷子的意思,摇头道:";铁琴与我情同手足,有人敢伤他,就如伤我一般,决不能饶过。天大的事也大不过这个去。";握住铁琴的手道,";起来,你一路奔波辛苦,我先看看你的伤势。";
铁琴苍白的面孔更加苍白,勉强起身道:";这个不碍事,我先回禀教务。";
凤三见他脚步不稳,心里微微一沉,道:";事有轻重缓急,不管什麽事都押後再说。";搭上铁琴脉门,脉象倒还不乱,但微弱无力,问道:";你当时怎麽处理的?";
铁琴道:";属下承伏、殷门二囧中了毒针,当时情急,以内功将毒逼在至yin与申脉两囧处,後来回到青城刺破脚趾打算以内功将毒逼出体外,却只逼出一部分,毒气滞留在至yin与申脉之中缠绵不出,甚至……甚至会沿血脉上行,如今已扩散到委中囧之上。";他阅历不少,却认不出所中之毒的来历,在青城请了名医也束手无策,情知此毒yin险狠辣,只怕这一条腿要不保,因此内心沉重,声音中不禁透出悲凉之意。
凤三不语,将铁琴按到旁边一张椅子里,手指将一缕内力送入,牵动铁琴内息,沿铁琴足太阳经而下,经承扶、殷门诸囧而至委中,两股内力交缠在一处激荡,起出缠绵於其中的毒气裹挟而下,压至申脉囧中便不能再下,不由微微皱眉,将内力提了三成送入,然而毒气缠绵不去,竟是十分无固。体内囧道被强劲内力连连冲击,铁琴痛楚难当,冷汗从头上一滴滴滚下来。凤三怕损坏他体内筋脉,不敢再用强,只得将那一股毒素暂时压在申脉中。
阁子中间一张椅子空著,是留给凤三的。凤三示意老爷子坐下,这才在中间那张椅子上落了座,思潮奔涌,却又抓不住个头绪,半晌问道:";对方是什麽来头?";
铁琴道:";此事要从两个月前说起。我们在山西的镖行接了一趟运往昆明的红货,行到青城山下被一路来历不明的匪人劫了,镖师们伤了十几个,却没有伤亡。当时飞云赴青海巡查,不在青城,我得了信儿立刻从贵阳赶到青城,青城分垛的眼线查到那批匪人的落脚点,我带人赶过去,一时不慎,中了他们的埋伏,教他们给跑了,此後这批人竟似泥丸入海,再也没有一点消息。";
铁琴是凤三一手调教出来的,最是机智谨慎,放眼江湖,能敌得过他的人物绝不超过二十个,但以那些人物却是绝不可能截夺镖银的。至於那些眼线则是凤三亲手布置下的,飞云经营多年,其侦察追缉能力之强无比伦比,那些劫匪能逃得出他们的耳目,其来头绝不会小,还不至於为一批红货做下这种事。
凤三略作沉思,向凤老爷子道:";舅舅怎麽看?";
凤老爷子冷笑道:";管他们是什麽来头,要吃我们的东西,只怕他们吃不下,要生生撑死。";
";东西倒没什麽,这些人的来历可费人思量,我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是谁。";凤三沉吟片刻,问铁琴,";现在青城那边谁在主持?";
铁琴道:";属下中暗算後由戴乐子主持,飞云回青城後便交给飞云主持,我回来时把戴乐子留给飞云差遣。";
凤三放下心来,";那便好。他武功不如你,在这些事上却比你有办法。";拍了拍手,候在岸上的两名小厮连忙快步走进来。
凤三微一怔,问道:";琉璃呢?";
其中一人答道:";内院少夫人病情有变,派人过来问怎麽办,琉璃少爷便去了。";
情知章希烈不过是吃坏了肚子,凤三也不放在心上,嗯了一声,道:";传我的话给飞云,不管对方是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名小厮答应一声,退了下去,又有小厮从前院来,说是来了客人,凤老爷子匆匆而去,将凤三和铁琴留在阁子里。
凤三见铁琴面有倦色,俯身抱他,铁琴一把按住凤三的手,叫道:";少主!";凤三淡笑道:";你小时候我常抱你的,你忘了?";铁琴盯著凤三的眼睛,毫不退缩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凤三微微一笑,";我只知此时你行动不便。别争了,我送你回住处休息,再拉拉扯扯,给下人们看见可就不像话了。";
铁琴身子虚弱,本没有坚持的馀地,只得任凤三抱了,好在他住的琴韵居离凉玉轩不远,几步路便到。琴韵轩中广种湘妃竹,凤尾箫箫,龙吟细细,陡然走进去,只见青翠满目,令人耳目为之一清。
铁琴不在时这里亦是天天打扫,此时走进去,只见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凤三将铁琴放在东厢的竹榻上,动手脱他衣裳。铁琴面色挣得通红,抓住凤三的手难堪地叫道:";少主!";头微微低下去,神色慌乱中仍透著倔强。铁琴比琉璃大上两岁,xing子固执内敛,兼之在外面经了风霜历练,因此格外显得成熟老练,此时满面通红,却不自觉地又露出从前那种稚嫩神态。
凤三柔声道:";你身子虚,不比平时,出了汗不换衣服怕要生病。";
他声音本就磁xing十足,此时放柔了声音温言解释,带著说不出的吸引力,铁琴一阵眩晕,抓著凤三的手不由得就松了。凤三动作轻柔地将铁琴衣服一件件剥下来,一具修长柔韧的少年身子便一点点呈现在眼前了。铁琴脸红过耳,心跳如擂鼓一般,看也不敢看凤三一眼,又生怕凤三听出异常,勉力保持呼吸的匀净深长,却不知僵硬的身子已透露出一切。
凤三看在眼里,只作不知,随手拿了一件翡翠衾搭在铁琴身上。铁琴刚松了一口气,凤三却轻轻握住他脚踝问:";还疼吗?
";铁琴几乎要跳将起来,恍然觉得凤三的手烫得厉害,仿佛是一块烙铁箍在他脚踝上一般,猛想想到自己反应这麽激烈实在是十分不对头,只得咬牙忍住,额上刹时间又出了一层细汗。
凤三起身拿条丝巾,代铁琴拭了拭额上的汗,淡淡一笑,道:";我延请明医为你治伤,不用太担心。";
铁琴低声道:";谢少主关心。";
凤三道:";你这些年奔波不易,这次回来就安心养伤,我们半年没有见面,我颇为思念,凑这个空儿,咱们好好聚一聚,说说话。";
铁琴道了个";是";字,再没别的话。
凤三问:";你没别的话和我说?";
铁琴仍是低著头,半晌道:";光哥,我也很想念你。";说出此话,心头不禁一酸。
落凤岭一役大光明教风liu云散,凤三抱著铁琴逃出生天,二人相依为命。铁琴一身武功系凤三亲授,从前在一起时二人心意相通,十分默契。这些年铁琴在外奔波,凤三明里是风liu潇洒的凤家三少,暗地里经营大光明教,掌管天下视听、暗线及各项事务,城府渐深,两人之间渐渐竟似有一道看不见摸不著的隔膜。
再到後来,失落在外的右护法幼子琉璃被找回来,凤三留在身边照顾,情状与从前待他一般无二。铁琴心中失落,倒也没有别的想法,两年前凤三往北方办事,回来时带了名妩媚风liu的少年,取名宝卷,竟放在身边做了囧囧,翻云弄雨,追欢逐乐。他心里怅然,越发少回这凤阳城,与凤三经久不见,见时固然亲厚,心里却更觉疏远。
这一次他在外受了挫折回凤阳述职,惊闻凤三新婚,心头一片茫然。凤三待他似是有情,认真去寻思却又抓拿不住,浑然摸不到边际,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此时默然对座,只听窗外竹声萧萧,起伏如人心绪一般。
凤三默坐良久,突的一笑,轻声道:";原来你还记得我除了少主还是你的光哥……";
铁琴心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然而这话无论如何无法宣之於口。
凤三嗯了一声,却听一名侍女的声音在外面叫道:";少爷。";凤三抬高声音问:";谁在外面?进来说话。";
脚步声响,一名小丫头走进院子,在门帘外垂手立住,说道:";少爷,章府陪嫁过来的人听说少夫人生了病,一定要进来看,琉璃少爷不许他们进内院。章家送亲的人还没回去,章家陪嫁的姑奶奶去客栈,章府来了一名管事的,说是一定要见少夫人,琉璃少爷叫奴婢来请少爷示下。";
";你先下去,我这就过去看看。";凤三站起身,向铁琴道:";你休息吧,我去那边看看,回头再来看你。";
铁琴见凤三抬脚便走,脱口叫道:";光哥!";
凤三回头看向铁琴,微微笑道:";什麽?";
凤三今日穿一件朱色罩纱衣裳,长发以玉冠束在头顶,眉飞入鬓,眼若寒电,此时转头回望,身姿飘逸,矫若玉山孤松。铁琴看著他,呆了片刻方才道:";你成亲了,我还没有恭喜你。";
凤三怔了一下,淡淡一笑:";是啊,成亲了,娶的是章家的银钱千万。";一面说,苦笑一声,转身迳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