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前方出现耀眼的红光。进得洞去,山洞四周以黑水环绕,黑水燃起熊熊烈火。天本就热,洞中空气流通不畅,更显得燠热。山洞中央有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剑。凤三走过去拾起,唰的拔出,剑身森寒,被火光映得如要燃烧起来的冰。
凤三道:“这个地方不错。”
刘长卿叹息:“也是结束仇怨的好地方。”
凤三挑起丹凤眼微笑:“你猜到我是谁了?”
刘长卿叹道:“其余人都已死,魔教的人想必是藏在山洞里暗算了他们。我们一路顺畅,没有遇到任何伏击,答案只有一个:魔教的人就在我们六人之中。我既然是当年截杀魔教大军的首领的儿子,当然会被留在最后。你刚才去拿那柄魔教的圣剑,姿态恭谨,除了你,这个魔教的人还有谁?”
他笑了笑:“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李诩前进了一步,站到刘长卿旁边,微微一笑:“这个原因当然就是我。”
凤三悠悠道:“就算你们五人联手,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李诩笑道:“岭南三剑之首刘长卿的真正实力你未必很清楚。魔教余孽未清,刘氏子孙岂敢放轻松。”
刘长卿向来不是多话之人,亮起长剑,沉声道:“多年交情,断于今日。既然是世仇,凤公子不必留情。”
凤三微笑:“彼此。”
就在这一声“彼此”里,巨大的声音响起,是万钧巨岩落地的声音,但声音奇特,又与普通岩石不同。六人彼此互望一眼,都露出惊异之色。李诩朝声音来处奔去,黄鹰毫不犹豫地跟上。铁琴也欲要往声音来处奔去,看看凤三,终于忍住。凤三喝道:“去看看!”铁琴习惯于听他命令,立刻奔过去。
片刻功夫,铁琴奔回来,叫道:“公子快走,出口的玄铁巨石要落下来了!”
凤三心念一动,却被刘长卿的剑缠住。刘长卿大笑:“凤公子急什么?从我祖父到我父亲,再到我,几代的恩怨了,不如今日做个了结!”
凤三抽身不得,喝道:“铁琴你先出去!我稍后便到!”
铁琴冲上来,刘氏一族修练的武功十分奇特,专以克制光明教的武功。刘长卿平日里深藏不露,此刻全力施展,哪有铁琴插手的余地。凤三挥袖将铁琴逼到一旁,喝道:“快去!”劲道中含了一股送的力气,铁琴飘出去四五丈远。
呀呀的落闸声沉重得仿佛深长的叹息。
凤三一边与刘长卿缠斗,心中念头电闪:落闸的除了东方飞云不会是别人。难道自己竟然看错了他?自己做得滴水不露,不动声色地把铁琴带进龙骨山以牵制东方飞云,他却为了光明教主的位置连铁琴的性命也不顾了?
凤三在百忙中回头望一眼铁琴,青衣的少年端端正正站在洞口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闸门即将合上的声音。——无论是逃出去的李诩还是在外面的东方飞云都不会来救我们的,铁琴你难道不明白,这样,又是何苦?
凤三肠中百转,喝道:“铁琴,出去!带人回来开闸救我!”
铁琴望着剧斗中的凤三,脸上的表情却缥缈难解。仿佛行了万里路的人终于到达终点,解脱般的快意笑容浮起,带着浓浓的苦涩,他扬着脸道:“光哥,你又骗我。那一次在三梁山你叫我先走,说是一会儿就追上来。可等我赶回去找你,你全身的血都快流光了。光哥,我再也不扔下你一个人走了。”
凤三微一怔,臂上便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黄豆大小的雨点又密又急,打在檐上、枝枝叶叶上,和着风声,显出一股儿兵荒马乱般的急切。天地间一片汪洋,腾起的白雾遮得丈外的人都看不清。
一名青衣人站在竹帘外,禀报:“一切与少主所计相符。来到龙骨山下的一共七百余人,六百余人归顺我教。余下不足百人,或逃窜,或毒发而死,或被斩于刃下。”
东方飞云在帘内微笑:“少主英资天纵,计算精准。”
沉默片刻,青衣人道:“如今他在龙骨山里,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主人若要行事,须早做打算。”
东方飞云久久没有出声。
青衣人道:“铁琴公子与他缠夹不清,那一段孽缘只怕要纠缠一生的。主人……”
“够了!”东方飞云喝一声,顿了顿,语气放舒缓下来,微微冷笑,“你知我,竟不如少主。少主将外面交给我,带着铁琴入洞,便是拿捏准了铁琴在洞中我不会做出什么异动啊……铁琴对少主,我对铁琴……”东方飞云叹了口气,粗犷豪爽的面容上显出一阵黯然,“各人有各人的命,只要他活着,我总有机会,他若死了……就算我拥有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便在此时,院门霍地被推开,一名下属匆匆忙赶过来,跪在阶下雨水中:“回禀总舵主,龙骨山出事了!万钧巨闸落下,少主和铁琴公子都被封在洞中!”
帘子猛地被拍开,东方飞云出现在檐下,提剑在手,怒视青衣人厉声喝道:“你胆敢如此!当我不会杀你!?”
“不是属下做的!”青衣人惶然跪倒,“借属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擅专!”
东方飞云凝视匍匐在脚下的青衣人,森然道:“孙玉楠,你跟在我身边不是一日,须知我不是易欺之主。若教我查出你背着我做下什么,我决不饶你!”
放下这句话,东方飞云向前来禀报之人吩咐:“教中好手分为三队日夜巡逻,以防外人乘机来防。将身强体健的人分为四组,日夜不停,给我挖山!少主和铁琴公子活,你们也活!少主和铁琴公子死,你们也死!”
因为这一句话,前来龙骨山夺宝却中毒被大光明教控制的豪客们和大光明教里武功低微些的弟子在滂沱大雨里忙碌起来。龙骨山上的石头坚硬如铁,因此才得了龙骨山这名字,形容此处山石硬得像龙的骨头一般。探测出最薄处,从早晨挖到黄昏时,不过挖进去六尺深。东方飞云听到消息大怒,踹翻报信的人亲自到龙骨后山监工。
一夜急雨,挑起的玻璃灯将一座山谷映得通明,灯影下只见人头攒动。天明时章希烈、琉璃和宝卷赶了过来。他们已得知消息,琉璃尚还镇定,宝卷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章希烈也急,但不似宝卷的焦躁,他越急,反而显得越安静,安静中透出一股死亡般的气息,叫人感到不安。他拿了斧头加入到开山的人群里,冒着瓢泼大雨一下下固执地凿打山石,任谁劝也劝不下来,东方飞云只得由他。宝卷看见了,也拿也斧头下去开山。
东方飞云正在指挥开山,孙玉楠悄悄来报:“小侯爷请见。”
随孙玉楠沿山涧往上走,转过几排椹树,只见一名玉冠佩剑少年背对着他站在一柄大伞下欣赏雨景。数名侍从恭谨立于他身后,各自撑了把小伞。
东方飞云绕行到少年面前,挑眉道:“我当是他们看错了,原来真是小侯爷。小侯爷真是贵人福命,遇难呈祥。“
李诩暧昧地笑了笑:“东方公子也是有福之人,这不,想什么,就成什么。”
“小侯爷难道能掐算,知道在下心中所想?”
“人同此心,何须掐算?”
“何为此心?”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便要呼风唤雨,叱咤一代,方不负生于斯世。东方公子这么明白的人,事情都已做下,却要本侯爷把话点得这般明白,实在有失小气。”
东方飞云心中生疑,暗道我做过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忽然想到李诩所指乃是将凤三封在洞内的万钧巨闸,一句“万钧巨闸难道不是你放下的”在嘴边转了转,咽回肚里去。他淡淡一笑,悠悠道:“凤公子横绝一代,万众归心,奈何?”
李诩笑道:“群龙无首,奈何?”
两人相互凝视,忽然拊掌大笑。笑毕,东方飞云道:“小侯爷如此高义,不知今后飞云能效什么劳?”
“我助东方公子称霸武林,东方公子辅佐我登上皇位。”
李诩的话露骨至此,东方飞云只得微笑。
李诩又道:“我与东方公子初次合作,带来了一些礼物,还请东方公子笑纳。”一击手掌,五名侍从上前,每人手里捧着一只长盒。
东方飞云的人将长盒接过,打开其中一只,却是一把能连发三十六根利箭的连子弩。这么做工精巧的玩艺儿只有皇宫中有,江湖难得一见。教中若有百十只这利器,任对方是什么名门大派、高手如云,只怕也凶多吉少。
李诩道:“这些只是见面礼,稍后还有百十只,得了空一并送给东方教主。”
东方飞云微笑:“现在教中事务繁忙,无暇他顾。待这边事情结束,飞云也送小侯爷一份大礼。”
两人心照不宣,这份大礼自然是章希烈的性命。
风急雨暴,似要将大地上的污垢冲刷干净才罢休。
李诩已离开多时。东方飞云望着脚底下的山涧久久不语。
孙玉楠站在他身后,也不说话。
“我第一次觉得称霸武林是离我这么近的事情,”东方飞云苦笑,“小时候被人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我想总有一天要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后来,别人见到我就怕的时候,我又想,总有一天我要全天下的人见了我就怕。”
“只要主人想,唾手可得。”
“我想,可我更怕以后后悔。”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侯爷心狠手辣,也不是易欺之辈。主人用这种办法拖延时间,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东方飞云哈哈大笑,悠悠道:“刚才的话没说到头儿。当我见到铁琴的时候,心里的想法又变了。我那时想,这个男孩儿明明长得这么清秀好看,怎么皱着眉连笑都不笑呢。他的样子看起来太累了,我便帮帮他,看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儿的。后来他终于笑了,却不是对我笑的。我心里酸酸的,想:总有一天,教你为我一人而笑。”
孙玉楠良久方道:“主人决心既然已下,属下也没什么可说的。谨恭祝主人终有一日达成心愿。”
一道人影从涧底方向快步向上攀爬。不多时走到面前,跪在泥浆中道:“回禀总舵主,有一名自称姓卓的男子求见,说是从东都洛阳来的。”
东方飞云看向孙玉楠:“东都洛阳,姓卓?”
孙玉楠摇头:“属下没听说过这个人。”
东方飞云叹道:“走吧,去看看。东都洛阳,会是谁呢?”
与刘长卿大战近三百个回合,终于将他斩于剑下。刘长卿露出解脱般的笑意,临终前说了一句话:“我每天都在等你们回来复仇,终于不用再等了。”
洞中只剩凤三和铁琴两个活人。
没有食物,幸好还有水。
不知道洞中空气是否与外界流通,凤三和铁琴把所有的火熄灭,并肩坐在洞中。已经过了三天,仍然没有一点动静。为别人挖掘出的坟墓,难道最后葬下的是自己?
一片黑暗,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铁琴很想问问凤三:“你心中究竟当我是什么?”他不敢问,怕那答案令人失望。若不问,总算还有一点希望。斟酌半晌,铁琴问道:“光哥,你喜欢宝卷多一点儿,还是章少爷多一点儿?”
“你喜欢他们哪个?”
“章少爷性格要好些。”
“他脾气又急又躁,哪里好?”
“章少爷脾气虽急些,可知书明礼,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琉璃喜欢宝卷,你喜欢希烈,明儿个离了这里,我帮你们搓合一下?”
铁琴闪开脸,良久道:“光哥的笑话越来越冷了。”
幼时,凤三待铁琴是极好的,可先来了个琉璃,又来个宝卷,凤三的心思渐渐移开,教务越来越多,彼此见面的时候少,情份已生了许多。铁琴茫然望着眼前的黑暗,思绪一点点展开,仿佛看到十九岁的凤三露出牙齿朝他微笑的样子,阴郁中仿佛有一道光点亮,带着几分邪气,春风一般从人心头拂过,暖暖的浑不着力,叫人的心都要醉了。
“你净问些奇怪问题。”凤三懒洋洋道,“我和宝卷难道还能有什么将来?他年纪小不懂事,等他长大些,知道替自己打算了再安排也不迟。至于希烈,他那身子能活几年都不定,也许今儿好好的,明儿就死了。他这人来世上,不是自己伤心,就是惹别人伤心,谁遇见他都是前世作了孽。”
“光哥言不由衷,”洞中黑暗,铁琴比平日少了几分拘束恭谨,说话也大胆许多,“光哥嘴里不承认看重章少爷。那天晚上明明决定不理会章少爷和李诩的事,半夜里却反悔了,一个人骑了马去追章少爷。光哥一言九鼎,杀伐决断,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凤三久久不语,终于淡淡道:“那小孩儿……你不知道他。”
铁琴心中一痛,不再作声。希烈的好处他当然不知道,只有凤三知道吧?是什么样的好处能让凤怀光这样的男子把持不住,不惜与李诩翻脸,单骑赶去营救?这样的好处,他真想自己也有。
琉璃这些年不肯接触教中事务,但冷眼旁观多年,心思玲珑,若放手与东方飞云一搏,有那些忠心的老部属支援未必没有胜算。然而李诩从洞中逃生,此人诡变多谋,实在难以应付。凤三心里担忧,却又存了希望,与铁琴以水充饥,每日运功调理内息。
第五天上,洞中回荡起“叮叮当当”的声音,虽不甚清晰,依稀可辨是开凿山石的声音。凤三大喜,以剑鞘敲击洞中石壁以作回应。洞外静了片刻,突然响起一个激烈的敲击声。隔着厚厚的石壁,凤三心中腾起一个念头:“这声音是章希烈发出的!”毫无原因地笃定着,心底有什么热热的东西缓缓升上来。
铁琴饿得动也动不了。到时出了洞,还要与教中人物相见,外面是个什么局势也不清楚。凤三要保留点力气到时候用,因此也不去从里面劈削石壁,只是盘膝调息。
第六天上,忽然有一道光透进山洞。
凤三与铁琴担心出洞时见不得光,每日在山洞中点一段时间的灯,因此虽觉刺眼,倒也能够忍受。随着斧砍刀劈声,那一缕光渐渐变粗,被斫砍成一个能容人钻进钻出的大洞。凤三虽饿得头晕眼花,这时候哪能从这洞里往外钻。真这么灰头土脸钻出去,可怎么面对外面的属下?
那光突然一暗,一团东西钻了进来,大声叫:“凤怀光!凤怀光你在哪里!”声音是嘶哑的,但也能分辨出是章希烈的声音。
凤三道:“我在这里。”
那一团黑影便扑了上来。他听声辨位的本领差,朝着凤三身边墙壁扑上去,凤三看得好笑,只得张开手臂将他圈进怀里。希烈手忙脚乱从身上袋子里抓出几只还散发着热气的肉包子,压低声音:“给你,先垫垫!”他呵呵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命大,你怎么会死?要死也是我先死呀……”说着,他突然哭了,抱住凤三狠狠亲了一口,“我以前怎么就没想过你也会死,原来你也是能死的……”
凤三哭笑不得,心想: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的,哪有不会死的人?想着,心里突然一阵茫然的凄凉。
是啊,我们都是会死的,差的不过是个早晚。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