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隐龙藏

第25章 北上凤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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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川蜀多山,关风岭过后依然是连绵山岭。雪有时停,有时下,总也不断,路滑难行,走得极慢。每隔一两天,就会有人将东方飞云与铁琴的消息送来。

“铁琴公子身体还是不好,仍留在关风岭。

“铁琴公子已能起床,就是清减了不少,瘦损得厉害。”

“今日铁琴公子大醉,东方总舵主陪铁琴公子,也醉了。”

“今日铁琴公子又是大醉,舞了一通剑,突然摔了一跤,人事不省。东方总舵主亲自为铁琴公子熬醒酒汤。”

“铁琴公子仍是大醉。东方舵主么?……东方舵主说,不用管,让他尽管醉。”

“今日不曾饮酒。铁琴公子练了一整天的剑,饭吃得少,比前几日好些了。晚上东方舵主和铁琴公子对剑,被铁琴公子逼得狼狈不堪,滚到了泥窝里。铁琴公子哈哈大笑两声,突然抛了剑离去。”

……

无论听到的是什么,凤三从来不会说什么,也不会有多余的表情。连章希烈也无从猜测他的心思。感情的事原本就是难以说清的,这种掺杂了兄弟情谊和利益利用的感情就更难讲,一次次的暖昧,一场场的算计之后,岂会什么都不留?又有什么还能是纯粹的?

这一晚,行到云宵岭。寒风刺骨,铅云低垂,早早安排了宿处,章希烈坐在红泥小炉前温酒,凤三披着一条大氅处理教务,批阅一天堆积的文书。文书是章希烈整理过的,按重要程度分门别类。章希烈记忆力极佳,凤三一面看,问到哪里章希烈都对答入流,分析事理丝丝入扣。

商议到一半,章希烈用毛巾托着酒壶走过来,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凤三。

凤三才把酒杯凑到嘴边,便有人在门外禀报:“小陈回来了。”

凤三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有人走到门外,就在雪地里跪下去。

“起来吧。”凤三说。

那人谢过,站起来道:“三日前……”迟疑着不肯往下说。

凤三淡淡道:“说。”

“是。三日前,铁琴公子和东方舵主吵了一架,忽然失态痛哭,策马而去。东方舵主半夜里才把铁琴公子带回来,铁琴公子高烧不退,东方舵主亲自以冰水替铁琴公子擦身子。后来,后来……后来有侍婢见东方舵主与铁琴公子相拥而眠。”这人显然知道凤三、铁琴、东方飞云三人间的纠葛,说起话来极来避讳。

“哦?”凤三若有所思道。

“侍婢送进去的药膏里有凝露。”

听到这句,章希烈一震,手里的酒杯一倾,却被凤三扶住。章希烈望向凤三,凤三也在看他,然而眼光是散的,神思不知在哪里飘荡。凤三将章希烈手里的酒拿过去,放到案子上,站起来缓缓踱步。

凝露的用处章希烈明白,凤三也明白。

将铁琴一手推出去的是凤三和章希烈,然而真正听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心里的滋味又是别样的。

好一会儿,凤三道:“你下去吧。”

章希烈知趣地把酒拿回去放在红泥小炉上温,漫不经心地挑弄炭火。炉子暖烘烘的,把他手脸烤得热腾腾,忽然一双凉手按到脖子里,冷得他打了个机灵,却坐着不动,任那只手沿后领钻进去,贴着光溜的背往下抚摸。

章希烈叹了口气,道:“我真是看错你了。”

“怎么说?”

“我刚才还想,你今晚大概会伤心得吃不下饭,然后抱一坛酒跑到外面大醉一场,找个没人的地方流几滴眼泪。要是我去找你,你正好骗我说风太大,天太冷。就算不这样,你也至少应该皱住眉头,看起来愁闷一点儿,黯然神伤一点儿。”

凤三哈哈大笑,捏住章希烈的下巴狠狠亲上去。章希烈被他牙齿刮到嘴唇,疼得直往后缩,那双手钳子似的,却是挣不开。章希烈被凤三亲得喘不气来,好一会儿,凤三才放开他,惊奇道:“我以为这根舌头多样巧,试了试,却是笨得出奇。”

章希烈挑了挑眉,攥住凤三发髻往下狠狠一拉。凤三吃痛,咦了一声,被章希烈吻住。你来我往,弄得跟打仗似的,扯乱了头发,扯松了衣裳,正闹得不可开交,凤三忽然一把按住章希烈,沉声道:“怎么了?”

一个焦虑的声音在外门道:“回禀教主,在龙骨山下归顺我教的二百余人中,有一百多人突然上吐下泻,已有十几人死去。谣言四起,说龙骨山下所服的圣药根本无解,剩下的那些人聚集起来,看来是要作殊死一搏。”

凤三沉声道:“给他们服解药没有?”

“服了,无效。”

凤三凛然一惊,喝道:“请珍珑姑娘来!”

当日在龙骨山下服圣药归顺凤三的一共有六百余人。当时收编后遣往各处的有四百余人,余下的二百人跟随凤三北行,一路上铺路搭桥吃尽苦楚。这些人中不乏强手,一旦哗变起来镇压不易,消息传出,那四百余人继续哗变,将是一场大动荡。

凤三一路往外走,连下数令:

“传令光明右使孙辟凉,谨守本位,不得干涉它事。”

“传令大护法姜富通,把我的话讲给那一帮人听:‘教中生变,愿与我教共进退者立于右侧,凡欲以颈项试我刀锋者立于左侧’。”

“传令光明左使路无诛,严阵以待,以备大敌。”

“传琉璃,要他来我身前侍候。”

凤三走到前面院子,只见十几具尸体并排放在门板上,珍珑就住在旁边院子,不多时就赶了过来。凤三略作述说,珍珑打开一具尸体上盖的白布,翻开眼睑、口唇、耳朵各处看罢,又掀开衣服检视,问了问死前症状,秀眉微微皱起来。下属们又送了几名发病的人过来,珍珑诊了脉,问了些问题,眉头越皱越深。

凤三心知不妙。

侍奉珍珑的丫头端来银盆,珍珑净了手,拿毛巾试手,对于那些人中的毒不提一字。

凤三只得道:“珍珑姑娘……”

“埋了吧。”

凤三一愕:“埋了?”

“嗯,死了的现在就埋,活着的杀了埋掉。”

凤三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

“这毒的名字叫‘七花七虫’,还有个名字叫‘茧’。顾名思意,这毒是用七种剧毒的花和虫制成,至于‘茧’这个名字么,是说一旦中了这个毒,就像在人身体里放了一只蛹,这只蛹不断吐出毒丝,渐渐将人整个身体都缠起来,最后这个人就成毒人了,从血液到五脏六腑到肌肉,到处是毒,救都没得救。”

珍珑说话决断,向来有一是一,如果她说没救了,那必然是无救。凤三心中诸念翻转,珍珑已将手指搭上他手腕。

凤三心中微寒,片刻,珍珑抽了手道:“无妨。希烈的脉我每天都要诊上两次,也是无妨。”一双妙目注视凤三片刻,突然冷笑一声,“凤教主要杀人就用痛快的手段,何须‘茧’毒这下三滥的东西?嘿,这龌龊的东西从前专在后宫使用,不想竟然流毒到江湖来了?”

“这毒是宫里传出来的?”凤三心里一动。

“凤教主装什么糊涂。”珍珑冷冷道,“那种肮脏地方,杀人什么时候动过真枪真剑。‘茧’无色无味,种入身体,当时无碍,三月后发作,症状类似风寒,若种法适当,甚至可以控制到一年两年后发作。神不知鬼不觉,当真是杀人利器。”

“三个月……”凤三低声念道。三个月前,正是设局龙骨山的时候。当时凤三、铁琴与李诩等人进入后山,东方飞云负责安排人手在井水里放入圣药,一举将中原武林七百余名高手收降纳入旗下。如今教中诸人无碍,只有中原武林那些人中毒,且一下子就有一百多人毒发,当日下在井水里的只怕不是圣药,而是“茧”。

下毒之人难道……难道是他?凤三心头猛地一沉,只觉呼吸都是j□j的,不愿深想下去,念头却如剖骨利刀一层层从心底杀出来,血淋淋得叫人不敢正视。

若当真是东方飞云,这一份心思也太深不可测,太过叫人惊心。

别的也就罢了,可是铁琴怎么办……东方飞云,若一切皆是你的算计,你要置铁琴于何地?抑或者,铁琴也只是你的一个筹码?

陡然间,仿佛割心的裂痛,凤三不由攥住双拳。难道,千思百想后的退出与成全,竟是将铁琴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凤三深吸了口气,指甲掐进手心,血流出来,冷冷的刺痛让他清醒了许多。将繁乱心思按下去,凤三迅速整理思路:

不管下毒的是不是东方飞云,其居心固然深远可畏,自己手头里捏的这二百条人命怎么处置也是为难。此毒既然无解,再拖下去叛变是一定的,到时便是一场厮杀。而那下毒之人,既然安排了这一步棋,必然还有续招。到时这边一乱,对方正好趁乱取事。然而若要动手取这二百人性命,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凤三略一沉吟,扬声道:“派人告诉姜护法,让姜护法对他们说:中原武林以北盟、南盟两位盟主为首来犯,我教中的是‘六脉门’的寒毒,医圣朱景迁座下大弟子珍珑姑娘正在配解药,令诸人稍安勿躁。凤某若有心杀他们,在龙骨山下便已动手,何必留到今日?大光明教大旗新展,还须各路英雄的协助,请他们放宽心。”

珍珑惊异地望向凤三。

凤三淡淡道:“偏劳珍珑姑娘。凤三与姑娘一起去配药。”将手在珍珑臂上一搭,珍珑只觉身子一浮,不由得跟着他往屋里走。走进房里,臂上力道放松,珍珑甩开凤三的手,冷冷道:“这毒没有解药,你把我拉这里来问也是一样。”

凤三淡淡道:“姑娘的话,我信。”向跟进来的下属下令:“以黄连、木香、甘草揉五香软筋散制成汤药送过去,告诉中原武林那些人,这就是解药。再给姜护法带一句话,那些人已留不得,悉数除之。”

一语未了,只听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门口跪下,惶然道:“回禀教主,琉璃公子挟持章少爷离去。”

凤三勃然变色,厉声道:“孙辟凉何在?”

“孙护法拦阻琉璃公子,为琉璃公子所伤。”

凤三怒极反笑,冷冷道:“哈!妙极!原来他武功能为已到这个地步,连我都给骗了过去。厉害,真是厉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显是气极。

“琉璃公子负伤也不轻,孙护法已率人追上去。孙护法命属下回禀教主,就算豁出命去也一定替教主寻回章少爷。”

“带路,我亲自去追。”凤三冷冷道。

云宵岭以南是连绵山脉,往北便是通往大市镇的驿道。道路四通八达,一旦跟丢,要找人并不容易。凤三沿孙辟凉留下的标记往北跟踪而去,路上见了几个重伤倒地的教内弟子,一问之下了解到些情况。原来孙辟凉肩、腿各中一刀,琉璃和孙辟凉对了一掌,内伤也不轻,剑法和轻功都已大打折扣。凤三心道:“你剑法虽然神妙,才练了几年武功,内力怎么能和孙辟凉数十年修为相比?”

一路上断断续续见到一点血迹,或者一条断臂什么的,断臂还能从袖子上辨认出不是琉璃、希烈的,血迹就无从分辨了。凤三心中恨怒交加,更多的还是担心。三天后追上孙辟凉的人马,孙辟凉告诉凤三,琉璃所负内伤极重,交手时中了几剑,绝计逃不出去。凤三冷笑不语。

琉璃的行踪毫无章法可遁,似是兴之所至,高兴去哪里便去哪里,完全叫人摸不着头绪。凤三知他伤势沉重,走不远,必然要往医馆药铺取药,写下几味治疗内伤的药材,派出人马守住方圆百里内的各个医馆药铺,只要发现买这几味药的人即刻通报。第二天就有消息从东南面几十里外的牛家店传来,说是两名少年买了这几味药。凤三率人赶到时留下的暗探已死,琉璃和希烈都不知去向。

如此又过了四五天,再没有一点消息。凤三心里雪亮,以琉璃的聪明,在医馆泄露了一次行踪,怎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孙辟凉道:“这小贼与李诩勾结劫走章少爷,想必急于与李诩会面。只要知道李诩现在何处,我们沿途去寻必能找到。”

凤三微微摇头:“你说的不错。但有一事说不通。李诩要的是希烈的人头,琉璃重伤在身,为何要带着希烈上路?还有一事,琉璃逃亡的这些天里,和李诩见面并非完全没有机会。何以仍孤身逃亡,不见李诩的影子?我这几天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

孙辟凉恨道:“这小贼受教主大恩,不思报恩,反而卖主求荣。叫我寻到,必以手中长剑将他剁成八块才消得心头大恨。”

凤三沉吟不语。

孙辟凉想起琉璃的如画面目,再想到从凤府中飞出的那些传言,不由愠怒:“教主难道心有不舍?”

凤三淡淡道:“背叛我教,就是有一百个琉璃也是该死。”话音轻轻一转,“只是,孙护法可记得朱护法是怎么死的?”

孙辟凉面容顿时一肃,“朱护法为护教惨死,英烈永垂,辟凉不敢忘。”

“是啊。朱护法死得惨,朱氏满门死得惨……”凤三右手握拳,捶在路旁一株小树上,积雪纷纷而落。凤三声音低沉:“琉璃是朱护法仅存的一条血脉,不管他做了什么,今日他若死在你我手里,九泉之下,我有什么面目见朱护法?”

孙辟凉面色几变,沉声道:“朱护法要是活着,难道能容他!?”

凤三淡淡道:“可是——朱护法已亡,朱氏满门已亡。”

孙辟凉望着凤三,隔了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垂首无语。

川蜀是大光明教的势力所在,两天后,琉璃的行踪被发现在东北方向三百里外的鄢陵镇。凤三将孙辟凉打发回云宵岭主持大局。

临行前孙辟凉几次要说什么,最后只落得一声叹息,道:“教主与褚公子设下黄雀之谋,不但将琉璃这个内贼引出,更把与荣王世子的决战从长安提前到川蜀之地。此计先发制人,虽然神妙,但圣药被换成剧毒,那六百余人若是都中了毒,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有中毒的,有没中毒的,活着的人势必成我教死敌,这是变数一;偷换圣药的人也许是东方飞云,也许是琉璃,此变数二。此战有这两个变数,最后的胜负之数难定,实在堪忧。”

凤三淡然道:“荣王世子有褚连城对付,我们不必担心。褚连城心智卓绝,凭李诩还不是他对手,尽可放心。”

风雪交加中,孙辟凉率领十几骑人马往云宵岭方向绝尘而去,身后扬起一片翻飞的雪花。凤三踩蹬上马,朝拱卫在左右的数十名护卫望了一眼,拨转马头,冷然道:“走吧,去鄢陵镇,章大少爷在外面浪荡了这么久,也该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