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正文_第卅六章:“马”字加“扁”字就是一个“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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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二白来找马凤仙,从三十七号门前匆匆而过,想想不对,又折返,好不容易才认出来,这里是三十七号——门口改装过了,用的材料都是便宜的纸张和捡来的废木料,却有一阵雷人的感觉,好像*被搬过来了。门口还挂了两面旗。一面蓝色的三角旗,旗上绣了一个“扁”字;还有一面黄色的旌旗,绣着“反清复明”四个大字,很容易叫人产生一种穿越的感觉。

进屋一看,屋里的陈设,堪称“金碧辉煌”,不过是纸糊的“金碧辉煌”。

马凤仙穿了一件黄色的袍子——要说是龙袍吧,并非;若说是睡袍吧,也不对;说是风衣吧,似是而非……总而言之,属于“三合一”吧。

佛龛还在,墙上挂着一溜皇帝的画像,也分不清谁是谁。最与众不同的是,屋里安了一架电话,穿着黄袍的马凤仙正捧着话筒,唾沫星子四溅。

“……我已经写了一份详细的建国纲领,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国都。国都定哪儿?首先,不能是北平,现在北平不像样了,日本人躲在幕后操纵什么‘华北自治’。就算咱们要把它定都,也得先把它收复了不是?其次南京也不行。尽管大明朝开国的时候就定都在那儿,可经历了南京大屠杀,地底下那根龙脉已经被破坏殆尽啦……好,好,你先忙,回头我们再商议。”

撂下电话,马凤仙看了看郑二白,高兴地说:“郑太医来啦?赐座!”

“你叫我什么?”老郑拨了拨脑袋。

“郑太医!”

“我什么成‘太医’了?”老郑纳闷。

“我封的。”马凤仙扑哧一笑。

“你封的,还是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马凤仙怒道,“再敢胡说八道,我叫御林军把你叉出去!”

“御林军……”老郑抠了抠耳朵眼,又问,“门口挂两面旗是什么意思?”

“反清复明,你不识字吗?这你都不知道?”

“姐,你要‘反清复明’?”这回老郑听清楚了。

马凤仙点头。

“姐,你没睡醒还是睡过了头?现在都民国三十二年了,大清朝早就灭亡了!还用得着你来反?你怎么不说反秦始皇、反隋炀帝?”

“谁说大清灭亡了?”马凤仙严肃地,“那末代皇帝傅仪不还在满洲国当他的康德皇帝吗?那就是大清的余孽!一日不除,如坐针毡……”

老郑把手放在她额头上搭了搭,并无发烧的迹象。

马凤仙接着说:“我已经封你为太医院的院长了。仲自清,我封他做翰林院的院长。念你们这一年多来,伴驾有功,将来各有封赏——毛跑跑是左将军、菜根是右将军、陆书寒封他当督查使,万当光是户部尚书,秦克嘛,封他为护国大元帅。十八号里的女人,统统封为二品夫人。你老婆,我封她做一品夫人,谁让她名字里有个‘壹’呢!”

老郑还想给她搭脉,被一把推开。老郑看见那部电话,就问:“你安了电话?哪儿来的钱?”

马凤仙得意道:“朱国民帮我安的,他现在是‘出资方’,我这个‘反清复明运动委员会’,他是会长,人家毕竟是朱元璋的第二十八代孙嘛。我呢,是副会长,兼执行委员会的主席,你以后也可以叫我‘马主席’,哈哈!”

老郑直摇头:“早知道你能跟他打得火热,我何必费劲去刺杀,还叫毒蛇咬了一口,直接把任务交给你就得了!”

“郑二白,以后说话下巴托牢一点!”马凤仙耷拉张脸,“堂堂一国之储君去搞刺杀?再说了,他要是死了,我上哪儿再去找个姓朱的?他就是我的一面旗啊!”

“什么一面旗,就是块遮羞布,敛财的遮羞布……”老郑戳穿她。

“郑二白你放肆!”马凤仙“龙颜大怒”。

“姐,你又不姓朱,怎么成了‘储君’?”老郑觉得好笑。

马凤仙反问:“武则天姓什么?她不姓李,不照样做了唐朝的皇帝?谁说我姓马的就不能替他们姓朱的当明朝的女皇帝?回你的太医院去吧!”

“那‘扁’字旗又算怎么回事?”

“‘明’不用了,改国号为‘扁’。”马凤仙宣布,“唐宋元明清,接下来就是扁,大扁朝!”

大扁朝?怎么听着像大便啊!

离开大扁朝的“行宫”,老郑深深地叹了口气:挺好的人,就这么废了!

霍正走后,关壹红有了新的闺蜜:莎小姐。为体现“闺蜜之情”,关壹红特意送她一套条纹睡衣裤,叮嘱她,以后出门买小菜、买早点什么的,不用穿旗袍,就穿这个。

“可这是睡衣裤呀……”莎拉有点匪夷所思。

“对了,做下只角的上海女人,就得这么穿。”

“下只角?”

“就是弄堂里的。”

莎拉拿起睡衣在身上比划,忽然问:“郑太太,你是生在这条弄堂里的?”

“不,我是嫁过来的。”

莎拉说:“我觉得你跟他们有点不一样,你会吃西餐,还会说英语。”

关壹红叹了口气:“关于我的前史,说来话长,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我愿意听三天三夜。”莎拉忙表态。

关壹红就说开了,每天吃过晚饭,碗筷洗了,手一擦干就爬上阁楼开讲,时间点固定,像电台里播那《隋唐演义》似的,一连说了一个多礼拜,今天讲的是第十二回《一夜之间大厦倾,凤凰掉进鸡窝里》,末了还要说上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阁楼里嘈嘈切切,下面郑二白带着俩孩子,听得一清二楚,老郑叹道:“媳妇,你应该跟万先生借把琴,一边弹一边说,就齐活了。”

第二天下午,莎拉穿着关壹红给的睡衣裤,毅然出门去买葱油饼,脚上拖鞋,头发上还有缠着发卷,冷眼一瞅,就跟周星驰电影《功夫》里那包租婆似的,只不过多了一副眼镜。排队的时候,前后都是附近的居民,大家都熟视无睹,没一个多看她两眼。

从林妹妹家的窗户望出去,可以望见买葱油饼的队伍,林妹妹把窗户关上,一脸严肃地对关壹红说:“郑太太,对这个女人,你可得小心!她的面相有问题——两眼水汪汪,眼角带桃花,属轻浮之相。尤其那对眼珠子,那种颜色,别说中国人没有,外国人里也稀罕,光看眼珠子就知道准是一只狐狸精,原装进口的!”

关壹红笑道:她是犹太人嘛,天生就那样。

林妹妹直摇头:“你根本就不会看人,我可是吃这碗饭的。不管看男人还是女人,一看一个准!”

边上的谢桂枝忍不住道:“人家现在无家可归,爹妈兄弟都生死不明,够可怜了,你嘴上就积点德吧。”

林妹妹撇了撇嘴:“那咱们走着瞧,别到时候你老公被人抢走了,再哭着喊着来找我。”

“抢我男人?”关壹红扑哧乐了,“你说老郑那二货?那她眼光也忒差了!”

“你当是一坨屎,人家可当是一块宝,留点神吧。”林妹妹冷笑。

林妹妹的话,关壹红只当耳旁风……这耳旁风在耳朵边刮了一下午,到了晚上,飕地就钻进耳朵眼里去了。

莎拉没有独自开灶,一天三顿都是在老郑家吃的,反正挺方便,抬抬腿下来就是了。

晚饭三个菜:四鲜烤麸、香肠炒鸡蛋、鸡毛菜。莎拉已经习惯了吃中国饭菜,只是拿筷子的动作还很僵硬。

关壹红的眼睛看似在饭菜上,时不时往莎拉身上溜号,窥伺她的身材——丰满,该凹的凹,该凸的凸;看她的五官——浓眉、大眼睛、高鼻子、嘴唇丰满,那叫一个标致。尤其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只要朝你注视三秒钟以上,就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林妹妹说的不假,活脱脱一头原装进口的狐狸精!

真要命,家里养了一只狐狸精!

一股酸不拉几的味道,从关壹红的肚子底慢慢涌了上来……

这叫胃酸泛滥,里头全是幽门螺旋杆菌!

莎拉用筷子,好几次夹的菜还没送进嘴里,就滑落在桌上。郑二白见状,打开抽屉,取出一套精致的西餐刀叉还有调羹,递给莎拉,“来,用这个。”

莎拉摇头:“不,我还是用筷子,我现在是弄堂里的老百姓,怎么能不会用筷子?”

郑二白二话没说,把她的筷子给收了,把刀叉递给她:“现在是家里,关起门来,没人知道你用不用筷子!”

莎拉只好说:“谢谢郑医生。”

“以后叫我郑大哥。”

“哎,郑大哥。”

“叫她嫂子……”

老郑这才发现,关壹红早已放下筷子,眼睛骨碌碌的盯着自己,就问:“叫‘嫂子’不对吗?”

“亲爱的,你把我娘家的东西往外拿,起码应该跟我打声招呼吧?”关壹红语调怪怪地。

郑二白语塞,看看莎拉,莎拉只顾盯着手里的餐具,轻轻“哇喔”一声:“Georg Jensen的银器!”

“你说‘乔治?杰森’?可上面银匠标的缩写明明是‘GI’……”关壹红略带疑惑。

莎拉告诉她:“拉丁字母中J是从I派生出来的,所以在银标上,特别是十九世纪以前的银匠标志,一般J开头的姓名缩写都用I表示。”

“喔……”关壹红微微有点脸红,“这是我父亲从欧洲带来的,有一整套。”

“应该有很多件吧?”莎拉问。

“加上烛台,一共七十二件,现在就剩下两把叉子一把勺子还有一把餐刀了……”说到伤心处,关壹红眼角泛红。

莎拉噎住了,小心翼翼地放下:“那是很珍贵的纪念品啊……还是收起来吧。”

老郑不耐烦了,拿起银餐具叮当一敲:“不就是吃顿饭吗?又说上《隋唐演义》了!你不用,我用!”

关壹红擦擦眼泪瞪着丈夫:“郑二白,我们关家的家史,在你眼里就是一部隋唐演义是吧?听着玩的!”

“你看你看,哪根筋搭错了?吃顿饭就来劲了。”老郑嘟哝。

关壹红把银餐具收走:“以后我的东西,不许你往外拿。”

“莎拉是外人吗?人家还叫你一声嫂子呢……”郑二白话音未落,就被关壹红一句话给呛了回去:“我不是她嫂子,别假惺惺!”

晚上,三层阁里,莎拉脱衣服准备睡觉,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楼下的夫妇俩也准备睡觉,都拉着个脸,比谁的脸长。

老郑低吼:“关壹红,你丫抽什么疯!指桑骂槐。人一家子背井离乡,跑到中国来,爹妈兄弟被日本人关进隔离区联系不上,够可怜的。你们家那点苦难史跟人家一比,微不足道!”

关壹红立马声明:“我对莎拉没意见,我对犹太人也没意见,我看不惯的人是你——你!”

“我怎么啦?”

“怎么啦?你们这些男人都一个臭毛病——看见年轻姑娘骨头就酥了,一百多斤飘到天上去了,就剩八两肉了。”

老郑从**翻身坐起:“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吃的哪门子醋!”

“镇江醋、老陈醋!”

老郑直摇头:“关壹红,我看你病得不轻。”

“你才病入膏荒呢,赶紧写遗嘱吧!”

“我没有遗嘱可写,我倒是想帮你开两帖更年期的药,好好调理调理。”说完老郑倒头就睡,把关壹红睡的位置也给占了。关壹红没法睡了,她找来一根晾衣服用的叉头,打算抽他屁股,转念一想,往上一举,敲打三层阁的窗户,笃笃笃。

莎拉起床披衣,推开窗户板,关壹红正仰头呢。

“嫂子……”莎拉轻轻喊了一声。

“Hi,Sarah……”关壹红说上英语了,“对不起,刚才吃晚饭的时候,我情绪有点失控,你要知道,我并没有针对你……”

莎拉也用英语回答:“没事的,我知道你们家的历史,知道你心情不好,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我理解的。”

郑二白翻了个身,看看莎拉,又看看媳妇,她们的对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关壹红溜了丈夫一眼,暗暗得意,继续用英语跟莎拉攀谈:“莎拉,你多大?”

“二十一。”

“是出嫁的年龄了,有男朋友吗?”

莎拉脸微微一红:“我在家乡杜塞尔多夫的时候,有过一个挺谈得来的男孩子,他父亲是开酒吧的,那儿的啤酒很有名的。但后来禁止犹太人与德国人通婚,我们也就只能无果而终了……”

老郑有点着急,干脆坐了起来,下床。

关壹红点点头,又问:“想不想在上海找一个?”

莎拉苦笑:“现在我只求家人平平安安,能逃过这一劫,嫁人的事将来再说吧。”

老郑实在憋不住了:“你们能不能说中国话?这里是上海,又不是外国。”

“我不是教过你英语吗?”关壹红瞪他一眼,“忘得精光了?”

郑二白嘀咕:“你只教我几个单词——好死劈脱(医院)、捣克特(医生)、挪呃死(护士)……”

“他说的英语你听得懂吗?”关壹红问莎拉,莎拉忍住笑摇摇头。

忽然传来敲门声,夫妇俩一愣,这么晚了,不会是宪兵队来抓人吧?!关壹红忙做个手势,让莎拉把窗户板关上,躲起来。老郑靠近房门,低声问:“谁呀?”

“我!”

老郑没听清,还想问,关壹红说了声“是他!”上来就把房门开开,外面是秦克,风尘仆仆的。郑二白一副很受伤的样子,而且是内伤。

秦克从摩西会堂来,带来拉比转交的一封信,是果尼写给女儿的。信是用德语写的,大致说,他们住在海门路的一条弄堂里,邻居里既有中国人,也有不少犹太人,他让莎拉放心,日本人不会像德国人那样对他们大开杀戒的。隔壁区并不是监狱,完全失去自由,可以进出,但要有宪兵队的通行证,进出时间、行走范围都有严格的规定,而且这个通行证需要预先申请,很麻烦。

信的最后,果尼嘱咐莎拉,尽力协助拉比把那笔钱转移出来,绝不能让它落到希特勒手里,用来屠杀犹太人。

读罢信,莎拉泪如雨下,第二天就病倒了。老郑亲自煎药,把浓稠的药汁倒进碗里,小心翼翼地端上阁楼。莎拉生平第一次喝中药,才喝了一小口,五官就挤作了一堆,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老郑劝她:“良药苦口利于病。药越好,就越苦。想让病快点好起来,就得吃苦。”

莎拉憋了口气,咕嘟咕嘟把药喝完。“这就对了!”老郑挺高兴,掏出一包蜜饯,拿出一枚加应子说:“咱先苦后甜,来——”

莎拉张嘴,老郑把加应子放进她嘴里。嚼着甜甜的加应子,莎拉目不转睛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刷刷地放电啊,老郑心脏受不了,不敢再看了,否则该喝药的就是自个了!

灶披间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味,马太太、万太太、菜头等人都在议论。

“服务得可真周到。”

“老婆没在家,可逮着机会献殷勤了!”

“你说这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心里还惦记着地里的?”

关壹红没在家,回娘家去了——圣母院路上那栋房子,两扇大铁门沦为“献铁运动”的战利品,被拆走了,站在大门口……应该说是大缺口,朝里望进去,长期未经修建的灌木和参天的树木,顿时有了一种街心花园的感觉。

没有门倒也算了,让关壹红气得发抖的是,门口挂一牌子,上写“祖宅出售,价格面议”。她把牌子扯下来狠狠摔到地上。

昔日的白色洋房笼罩在一层灰蒙蒙中,大客厅里灰尘遍地,一脚踩上去,鞋印清晰可见。

关壹红登登登上楼。二楼书房里,看不见人,但有两只脚搁在书桌上。

关叁青醉醺醺地歪坐在大班椅里,桌上放着半瓶威士忌,他伸出手去拿……酒瓶被夺走,摔在地上,一声爆响,吓得关叁青蹦起来:“谁?!”他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姐?”

关壹红上来就是一记耳光,打得弟弟晕头转向。

“姐……你干嘛打我?”

“替爸打的!”关壹红劈头盖脸又扇了两下,“这是我打的!”

“姐你疯了?”

“我问你——大门口写什么呢?卖房子!当初爸爸花二百根金条买下这幢房子的时候,记得他是怎么说的?他想一直住在这儿,看着孙子和外孙、曾孙子和曾外孙出世,可现在呢?才传到你手上就给败了。爸爸要是在天有灵,地下有知,肯定气得从棺材里爬起来抽你!”

关壹红一番怒斥,说得自己都眼泪汪汪。

“你好歹还是银行总经理,居然想把咱家的房子卖掉!你有什么权利?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这房子也是我的,我也姓关!”

“银行总经理?哈哈哈!哈哈哈!”关叁青惨笑起来,“你上九江路看看去,营业大厅的地上都快长野草了!揽不到一分钱的储蓄,贷不出一分钱的款子,名存实亡,早他妈歇业了,人都遣散了,那么大块地方搁着也是浪费,我就想出租,当仓库堆堆货也好,可没想到租不出去,没人要啊……”

关叁青捂脸大哭。

关壹红声音低了点,说:“姐知道你难,可再难,也不能卖房子。”

“房子?这还是房子吗?花园的大铁门没了,成街心花园了,一到晚上流浪猫黄鼠狼蹿来蹿去不说,竟然还有那*把客人拉进来,在花园里打野战!”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个声音:“关少爷,关少爷在吗?”

“谁?”关叁青擦擦眼泪吼了一嗓子。

姐弟俩下楼,客厅门口站着一个穿长衫、伙计模样的人,他说:“关少爷,我是福记钱币社的伙计小崔呀。”

“钱币社?”关壹红疑惑地看着弟弟。

关叁青有些尴尬:“啊……你不能晚点来吗?”

伙计小崔笑脸:“您亲口说的,下午两点。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东西……”

“你又想卖什么?”关壹红警觉起来。

关叁青只好说实话:“就是爸收集的那些钞票……”话音未落,脑瓜上狠狠挨了一下。

关壹红杏眼圆睁:“关叁青!爸爸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两件事,一是办了四国银行,二就是收集了两千多张钞票,每一张都是精品,每一张都浸着他的血汗!”

“姐啊,那些钞票又破又旧,都快发霉了,有什么用?爸那时候吃喝不愁,所以有那雅兴;现在时过境迁了,有谁饿着肚子搞收藏的?”

关壹红岔断弟弟的话:“我不跟你啰嗦,我告诉你,这些东西不光是你的,也是我的。”

“那我卖我那份……”

“你敢!只要姐还有一口气,你休想动它们。”

小崔见状忙道:“关少爷,关小姐,要不你们慢慢再商量,我先告辞了。” 说完就走了,急得关叁青直跺脚。

关壹红上楼,走进昔日的闺房,梳妆镜上布满灰尘。她拿起一个相架,轻轻抹去灰尘,里面是父女俩的合影。“爸……”她哭了,“都怪我不好,只顾自己过日子,把这个家交给弟弟,眼睁睁看着家一点一点败下去了,我有责任,现在他不光要卖房子,还要卖你最喜欢的东西……爸呀……”

“姐,你别说了,”关叁青出现在门口,“我错了,不卖了,还不行吗?”

关壹红擦擦眼泪,欣慰地点了点头。

“姐,你们家现在人丁兴旺,有俩孩子了,要不搬回来住吧,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夜里瘆得慌……”

“这事回头再说。姐问你,如果一笔款子被冻结了,有没有办法把它弄出来?”

关叁青说:“那要具体看。有多少?”

“五十万。”

关叁青歪了歪嘴:“姐,我这儿就有五十万中储券,算我帮你‘解冻’了行吧?”

“是美元。”

关叁青像踩在弹簧上一下蹦起来。

关壹红给辣斐德路的书店打了个电话,想找秦克问清楚,被告知一个坏消息——就在今天上午,这笔钱已经从正金银行划到了德国领事馆的账户上。

话筒滑落,关壹红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喃喃地说:“没戏了。”

“怎么叫‘没戏了’?”关叁青追问。

“日本人把钱给了德国人。”

“汇到德国去了?”

“还没那么快,在德国领事馆的账上。”

关叁青狠狠抽了口烟说:“只要款子还在上海,就有法子,一定有的!”

说着他叹了口气:“要是四国银行还在就好了……”

“四国银行不还在吗?我问你,银行牌子摘了吗?”

关叁青摇头。关壹红又问:“银行停业,是钱业公会勒令的,还是你自己停的?”

关叁青咋呼开了:“老子的四国银行是中央储备银行在上海的分行,后台硬着呢,钱业公会敢勒令我停业?老子一把火把公会大楼给烧了!”

姐弟俩你看我,我看你,有一句话在喉咙里转了半天,没有说出来。

关壹红领着弟弟回到外滩里,秦克也来了,加上莎拉和老郑,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密谋。

关叁青说得很清楚,首先,四国银行可以重新开业,但人、财、物,你们得支持我,回头我开张清单;

其次,德国驻沪领事馆的开户银行是德华银行。需要做的,就是把这笔款子从德华银行挪到四国银行。

怎么挪?支票?庄票?汇票?

都不是,得是现金。

四国银行重新开业说穿了就是个局,关叁青能做的,就是让它看起来还像是一家正常运转的银行,所以只能收现金,支票什么的都没法入账,到时候白忙一场。

“你让德国人屁颠屁颠提着五十万美元存到你的四国银行来?这怎么可能?你当德国人是傻子?”老郑质疑。

话音刚落,哐一声门开了,大家齐刷刷回头。进来的不是别人,是马凤仙,还穿着那件黄色“三合一”袍子。

“我说诸位,别忙乎了,都听我指挥——德国人当然不是傻子,但我们中国人可以比他们更聪明,做个局让他们钻就是了!这可是中国人的土地,咱有天时地利人和……”

老郑央求:“姐呀,我们这儿开会呢,你就别添乱了行不行?算我求你了,回你的‘行宫’筹备你那‘大扁朝’吧!”

秦克道:“老郑,让她把话说完。马大姐,你倒说说看,怎么做局?”

马凤仙问郑二白:“二白你说,我门口挂那旗,上面写的什么字?”

“反清复明!”郑二白没好气地。

:“不是这面,那面!”

“扁!”

“好,扁,加上我的姓,是什么字?”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异口同声:“骗!!”

关叁青和秦克到了老郑的诊所里,开始谈条件。关叁青以前一直叫秦克“姐夫”,哪怕关壹红跟老郑婚后,关叁青还是这么叫,但这会儿他改口了,一副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

“秦先生,你得明白,在这个计划里,谁担的风险最大?是我。谁的贡献最大?也是我。要没有四国银行这块招牌,谁敢把几十万美元往里存?”

“明说吧,你想要什么?”秦克道。

“提成!”关叁青一字一顿,“百分之十。”

“五万美元?”秦克只能报以冷笑。

“是骗局总要戳穿的,一旦东窗事发,别说四国银行,连我们家的房子统统完蛋,我在上海滩还呆得下去吗?我得亡命天涯,得找个没有日本人的地方——巴西、阿根廷,甚至美国。这五万元是我的安家费,你觉得过分吗?”

秦克严肃道:“那些被希特勒赶进集中营的犹太人,那些在虹口的隔离区里,背井离乡、天天生煤球炉的犹太人,他们一分一分捐出这五十万美元,是用来干什么的?消灭德国法西斯的!钱转不出去,就地捐给*,用来干什么?消灭日本法西斯的!不是拿钱享受生活的!”

关叁青不理他这茬儿:“你少跟我说大道理,你反正是新四军,到时候拍拍屁股就回苏北根据地了,有吃有喝,功劳簿上还能记一笔。可我呢?我得亡命天涯!”

秦克正色道:“关叁青,你当过汉奸,不也吃过日本人的苦头吗?作为一个中国人,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抗日出一份力呢?”

“那是两码事。一句话,不给钱,我就不干了,你们另找家银行吧。”

诊所外间,老郑夫妇在听着,关壹红真想冲进去,被郑二白拉住,挤挤眼睛,意思看我的。他咳嗽一声,挑开门帘,走了进去。

“姐夫?你来得正好,”关叁青一把拉住他,“你给评评理。我的要求过分吗?这算狮子大开口吗?”

郑二白微微一笑:“合情合理,毫不过分。”

他冲着秦克说:“你也得替人家想想,毕竟他不是你们那边的人,不可能有那么高的觉悟。五万美元虽然不是小数目,但我认为,不是狮子大开口,顶多是那个——乌龟大开口。”

秦克看出郑二白是来抹稀泥的,干脆让他说。

老郑接着说:“大家退一步,我做中间人,两万五,怎么样?”

关叁青不干:“上来就拦腰一刀,姐夫,你可够狠的!”

秦克哼了一声:“要是领导能批,两万五就两万五,否则说什么也白搭。”

关叁青嚷:“听见没?就算我同意,只拿两万五,他那边始终没松过口。”

“不要紧,我是中间人。他不付,我付。”

关叁青和秦克同时盯住他。

“姐夫,你开玩笑吧?”

“这件事连你姐都不知道……”郑二白压低声音,“去年,我治过一个病人,他是赣北一个土财主,在县城里开了家钱庄,后来红军来了,打土豪分田地,钱庄被没收了。他临死前告诉我一个秘密,他在县城里还开了一家炒货铺,就开在钱庄隔壁,红军来之前,他把钱庄里凡是能转移的银元都埋在炒货铺的院子里头了。整整二十担银元,每一担,那么大个筐,至少装五六百个现大洋,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比那绿莹莹的美元强?”

关叁青那对黑眼珠子,仿佛变成了两块银元,一块是袁大头,一块是孙大头,银光闪闪。

“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到时候我上那县城,花一笔小钱,把炒货铺买下来,然后关上门,半夜里把那些银元挖出来,远走高飞,没人会知道。”

“姐夫……”关叁青声音颤抖,“亡命天涯前,我陪你去那县城。到时候我来挖,你在边上帮我举个火把就成。”

郑二白肉嘟嘟的手拍在关叁青的肩膀上:“叁青,姐夫我上了年纪,腰不好,体力活也只能靠你了。”

弟弟前脚走,关壹红就问老郑:“真的假的?”

郑二白叹了口气:“夫妻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了解我……”

“真的吗!?”关壹红喜上眉梢。中储券不断贬值的当下,老百姓眼里的硬通货只有金条、银洋和美钞,就这三样。正当关壹红难得地做起发财美梦时,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要是真的,我还会等到现在?早就去挖了!别说几筐银元,哪怕一座银山也给它挖空了!”

十八号的晒台上,因阁楼里光线暗,莎拉把椅子板凳搬到这儿来,给父亲写回信。

“爸爸,我在这里很好,中国人是犹太人的好朋友,他们都关心我,照顾我……我最担心的还是你们,你们会饿肚子吗?告诉安东尼和斯丁格,他们是男子汉了,一旦家里有事,他们必须挺身而出。爸爸,我爱你们……”

莎拉一边写一边流泪。

老郑把熬好的药端上阁楼,见莎拉在晒台上,就走了上来,莎拉忙擦了擦眼泪。

老郑一看,信笺上全是外国字,他也看不懂,就叮嘱道:“信通过拉比转交,要过好几道手,千万别提那笔钱的事,万一被外人看见就麻烦了。”

莎拉忙说:“我知道,一个字都没提。”

“药搁你桌上了,有点烫,等凉了就把它给喝了。”老郑转身欲走,“郑医生!”莎拉叫他,老郑回过身来,莎拉对他说了一句老郑万万想不到的话:

“我还没有来中国的时候,就对你们中国男人有一种特殊的好感。”

这……这是表白的节奏吗?

郑二白心脏一阵狂跳,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糟了糟了,我该咋办,忍痛拒绝?模棱两可?还是……且慢,先让人家表白嘛。

莎拉接着说:“我们一家逃离德国,先到了奥地利,当时欧洲的很多国家,像奥地利、比利时、法国,都惧怕德国纳粹,不敢收容犹太人,很多人被遣返回了德国,等待他们的就是集中营和焚尸炉。当时我们家也面临着被遣返的命运,这时候,是一个中国男人救了我们……”

等等,这是表白吗?

“他叫何凤山,是*驻奥地利*的总领事,他同情犹太人,所以发放了大量的签证,让他们坐船来到遥远的中国,来到上海。我爸爸跟很多犹太人一样,慕名而来,通宵排队,当时奥地利政府迫于德国的压力,已经把领事馆的房子给没收了,何凤山自己掏钱租了一幢房子,作为临时办公室,没日没夜的签证。因为他知道,自己每一个签名、每一个盖章,就可以从屠刀下挽救一条无辜的生命……”

老郑汗颜,说了半天跟我没有半毛的关系啊!真是羞煞人,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莎拉流着泪说,“中国有一句古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犹太经典也说,拯救一条生命就是拯救一个世界。我终于明白了,你们中国人善良、勤劳、勇敢,你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我祝福你们。”

闹了半天,这是抒发民族情感啊,那咱也得表示表示啊!

老郑道:“莎拉,犹太人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尽管你们多灾多难,一直被赶来赶去,但你记住,磨难只会激励你们,你们是不会消亡的,就像我们,被日本人的铁蹄践踏,几百万的同胞死去,但这只会激起我们更强大的反抗,中国人是不会屈服的,我们一定会胜利。你们也一定会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国家,到那时,再也没有人把你们从自己的领土上赶走!”

老郑也是有感而发,信口一说,没想到让他说中了——1948年“二战”结束后第四个年头,以色列在中东建国,定都耶路撒冷。

莎拉点点头,上来紧紧拥抱郑二白,尽情地泪淌。老郑用肩膀(当是一堵墙)让她靠着,一边轻轻地拍拍她……

十八号晒台对面,正好是二十五号的朝南厢房。厢房里,三女一男正打牌,其中有马太太,男的是倒马桶的管老爷,面孔正好对着窗户,最先看见,“喔唷”一声。三个人齐刷刷扭过脸来,个个目瞪口呆。

“咦!那不是郑医生吗?”

“马太太,那女的不是你们的新房客——莎小姐吗?”

“不得了!不得了!”

“郑医生都两个孩子他爹了,这真是……”

“人家是中医,一直吃公鸡蛋滋补的,那叫什么身板!就跟东北人参似的,别看只有几两重,四两拨千斤哪!”

老管啧啧道:“莎小姐长得也好看,高鼻头,眼睛往里凹,面孔架子像外国人……”

马太太忙更正:“像外国人,可不是外国人,江苏的,启东来的,江北宁!”

“哎呀,苏北人很少长这样的,郑医生眼睛蛮毒格……”

当日,十八号灶披间的“八卦中心”就火速开张了,在马太太的绘声绘色下,这件事越传越邪乎,变成一桩绯闻。晒台上公开的抱抱,变成了阴暗阁楼里的搂抱;礼节性的一抱,变成了仅穿内衣的搂抱,还是“湿嗒嗒”的,有了一种拍安全套广告的感觉。

也怪,若真是这样,别人又是怎么看见的?

关壹红表现得很克制,挺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只给丈夫制订了“三不政策”: 跟这只“原装进口”的狐狸精,不许再有肢体接触,不许再有眼神交流,甚至不许说话。

老郑只能找谢桂枝去诉苦,谢桂枝笑喷了:“至于吗?芝麻大点破事,说清楚不就行了?”

老郑摇头:“不单说不清楚,而且越描越黑。我发现她骨子里就有歧视犹太人的基因,没准上辈子就是个纳粹!”

“老郑,你不妨换个思路,这倒是件好事。”

“好事?”

“你想啊,以前有秦克在,你吃她的醋;现在秦克走了,莎拉来了,她吃你的醋。这说明你的待遇升级了。她现在是俩孩子她妈,开始走下坡路了,要不了几年就人老珠黄,就怕你嫌弃她了。而你是男人四十一枝花,随着年龄的增长,你的价值日益显现。这不是好事吗?”

一席话顿时让郑二白醍醐灌顶,腰板挺直了,捋了捋头发,颇有玉树临风的感觉。

我不是郑二白,我是刘德华!我是乔治克鲁尼!

这些年,为了她跟秦克,我吃了多少坛子醋?遭了多少茬儿罪?关壹红,你也有今天!打今儿起,我也让你好好吃吃醋、遭点罪。老子扬眉吐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金子总他妈会发光的!翻身农奴把歌唱,嗨罗嗨罗嗨嗨罗……

郑二白心里这个美啊,“不好了,郑先生,她们吵……吵起来了!”万斤粮把头探进来,报告一个坏消息。

真的吵上了,一个在阁楼里低着头,一个在厢房里仰着头,一上一下,用英语开骂:

“You are foreign FOX!”(你这只外国的狐狸精)

“Chinese bitch!”(中国泼妇)

“Seduce other’s hu*and!”(勾引别人的丈夫)

“Nonsense!”(胡说八道)

“Turns around!”(恩将仇报)

“Trusting gossip!”(轻信流言)

“You will be Pay the price!”(你会付出代价的)

“死稻噗!”(STOP)

郑二白大步进来,大喝一声。这一口浓郁的纯正的“伦敦”口音立马镇住了两个女人。

郑二白双手叉腰:“我先立个规矩,以后吵架,必须说中文!这儿是中国,不是外国!吃中国饭、说中国话、放中国屁!”

说完老郑脑袋一拨,虎视眈眈对着关壹红:“没错,我抱了,那又怎么样!我还亲呢,连亲带啃,拿她当鸭脖了,怎么着吧!”

关壹红给气得,因为哺乳,奶子本来就大,现在胸脯一起一伏,成了蛤蟆。

“我还告诉你,哪天郑爷我一高兴,就把她给收了当小妾呢!这就叫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天!以体现我中华民族之美德、泱泱大国之风范……”

话音未落,老郑嘴巴就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是关壹红顺手抄起的一块抹布。

“唔……”

许老吉的老虎灶这两天歇业,实际上变成了“马、扁”的大本营,大黑板上贴着汉斯的照片,有街上的,有他刚走出领事馆,有他坐在咖啡馆里,有他在书店里。黑板上杂乱地写着一些字:金蝉脱壳、掉包计、美人计、离间计、借刀杀人、狸猫换太子……

秦克问莎拉,你当过他的秘书,你认为该如何智取?

莎拉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毫不犹豫地在“美人计”划了个圈。

汉斯和海因切医生是好朋友,无话不谈,莎拉曾偷听过他们的谈话。海因切在上海既有老婆孩子也有情妇(男人的标配),他还劝汉斯也找个东方美女做情人,两道柳叶眉、一双丹凤眼、牛奶般细腻光洁的肌肤,那手感超好。哇喔……

一听要使美人计,林妹妹摩拳擦掌了。

勾引男人?如此艰巨之任务,非我莫属!

这是林妹妹的宣言。

没想到莎拉一票就把林妹妹给否了。汉斯的口味可不一般,他不会喜欢一身风尘味的女人。他喜欢听威尔第的歌剧,还会弹钢琴,喜欢美酒、美食,爱好收藏,是个有品位的家伙。

“他收藏什么?”秦克问。莎拉回答:“各种钱币。在德国时他就有这爱好。到中国后,他每个周末都去逛钱币社,收集了很多纸币、古钱和银元,像大清的龙票、龙洋……”

秦克心里一动,因为他想起来,关壹红她爸也有这嗜好。

否了林妹妹,谢桂枝登场了。一身素雅的旗袍,用流行语来说属于“小清新”。谢桂枝焚香、煮茶、弹奏起古琴来,琴声如泣如诉,美人计非我莫属。

汉斯是德国人,火烧圆明园那八国联军里就有德国人。作为八旗子弟,我愿挺身而出,为老祖宗报仇。当然,也为了全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事业!

这是谢桂枝下的战书。

还是被莎拉给否了。

汉斯来上海都有三四年了,如果他愿意,情人可以走马灯似的换,可他没有,就是因为眼界高。现在时间紧迫,资源有限,一旦失败,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郑二白一直在旁听,忍不住站起来道:“莎拉你就直说吧,什么样的女人对他的胃口!”

莎拉看看老郑,欲言又止。秦克忽然意识到什么,问莎拉:“你不好意思说?”

莎拉点点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郑嚷,“总不会是我媳妇吧?”

话音刚落,鸦雀无声。

额!真是啊?

听到这消息,关壹红七窍生烟:“这只犹太狐狸,想把我支出去,好趁机勾引我男人?做她的大头梦!”

秦克有点担心,因为“大丈夫彩票”,包括后来的“大刀牌香烟”, 在上海滩关壹红也算有点名气的,汉斯会不会把她认出来?

莎拉告诉秦克,汉斯的履职是1938年,那时关家早已没落,郑太太已经住进外滩里了。至于香烟,汉斯只抽雪茄,香烟,尤其是中国的香烟,他从来不看一眼的。

老郑不干了,你们派我媳妇去勾引一个老外,总得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吧?!

秦克更正:“不是勾引,更不是上床。我们会时刻保护她,不会让汉斯碰她一下的。”

秦克估计关壹红未必愿意,届时还得做做她的思想工作。没想到关壹红的态度就跟小孩脸,说变就变。

“我愿意!”她说,“为了支持全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事业,我豁出去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条件很简单,就是把三层阁那窗户板给封死。

关壹红亲自上阵,爬上梯子,手持榔头和铁钉,叮叮梆梆一阵敲打,把窗户板给钉死了。

“你这样弄,阁楼不成箱子了?你想把人活活给憋死啊?”

郑二白站在下面。

“这就心疼啦?”关壹红低头瞅瞅丈夫,微笑地说,“还有扇门,憋得死吗?”

钉最后一块木板的时候,忽然一双琥珀色眼睛在木板后出现,扑闪扑闪,把关壹红吓一跳,险些从梯子上摔下来。原来是莎拉。

“壹红姐……”莎拉一副难过的样子。

“别叫我姐!叫我姨也没用!”

“别把木板统统钉死好吗?”莎拉央求,“我的卡林蒂伯伯一家,在波兰被带上火车的时候,德国人就是用这样的木条,把车厢给钉死了,等到了集中营,再把木板揭开的时候,车厢里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座大烟囱,那是焚尸炉在冒烟……”

莎拉“呜呜呜”哭了,梨花带雨。关壹红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正想给自己找台阶下,郑二白在下面叉着腰喊:“媳妇你闹够了没有?瞧你那样,活脱脱一个女纳粹!”

“那你是纳粹的老公!”关壹红把榔头把地板上一扔,咚一声,差点儿砸老郑脚背上。

做局就是演戏,演戏就得有场地,“郑氏剧社”在蓬莱路惠康里觅得一处房子,是弄堂最后一个门牌号,挺幽静,是那种独门独户的小型石库门,楼下客堂间(客厅),楼上卧室,加一个晒台和一个阁楼。天井里栽了一颗夹竹桃,红花白花盛开得很茂盛。

许老吉向房东支付了一加二共三个月的租金,号称要租一年以上(太短了房东要起疑心的),房子比较陈旧,粉刷了一遍,还添置了一些家具。

如果有人告诉你,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多达十几人的团队,正在为了对你行骗而精心准备着,肯定让你起一层鸡皮疙瘩。

在这个局里,秦克是总导演,郑二白是执行制片人,投资方是许老吉,女主角是关壹红,至于男主角,就是那位至今蒙在鼓里的汉斯先生。

客堂间(客厅)摆着一张三人沙发,后面的墙上挂起一幅染了色的合影(那时没有彩照),女的是关壹红,男的是……秦克。

身为“执行制片人”的老郑来这里视察,当他看到这幅合影,眼珠子就跟充了气似的,慢慢鼓了起来。

秦克忙解释:“老郑,你是中医,还是南市这片的‘名医’,很多人认识你。你的诊所在这儿,家在这儿,你的根儿在这儿。所以我们商量下来,这个局你最好不要卷进来。”

“那你呢?”

“我是新四军,任务完成,拍拍屁股抬脚就走,扔下再大的烂摊子也无所谓。”

“所以你来当我老婆的‘丈夫’?” 郑二白指着那幅合影。

秦克笑了:“这不是演戏吗?”

郑二白悻悻地哼了一声,指着合影里的秦克,“看这家伙的表情,恨不得假戏真做呢!”

“老郑,我和霍正还是你当的月下老人呢,我们是打心眼里……”

郑二白一摆手,面孔严肃地问:“你们不让我卷进来,可我媳妇,她不光要卷进来,还是主角。将来东窗事发,她怎么办?”

许老吉走上来说:“老郑,让你太太跟着我们撤到苏北根据地去,你看行不?”

“去苏北!那我咋办?”郑二白嚷,“我们夫妻两地分居吗?孩子咋办?一人一个?那跟离婚有什么两样!”

秦克说:“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

老郑愕然:“你的意思,让我们全家搬到苏北去?”

“这是最稳妥的。”许老吉说。

“那我的诊所怎么办?我的病家怎么办?我是上海滩名医,不是苏北名医!我的根儿在这儿。常言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但我不能挪!”

阿来凑上来道:“你不肯挪,等东窗事发,警察局、宪兵队帮你‘挪’,把你挪牢里去。”

“阿来!”许老吉批评,“忙你的去!”阿来吐了吐舌头走开了。

“老郑啊,”许老吉语重心长道,“这话糙理不糙。一旦东窗事发,汉斯报案,日本人还不把这儿翻个底朝天?你太太是这个局的女主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时候受牵连的,除了你就是你的诊所。”

郑二白憋了半天,哀叹一声:“看来这笔买卖,投本钱的是我,挣钱的是你们。”

秦克纠正道:“我们挣什么钱?五十万美元又没进咱们的腰包。这是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事业,将来论功行赏,老郑,你是头功一件!”

见老郑低头不语,许老吉就说:“搬家是大事,你们夫妻再合计合计。”

郑二白又瞅了一眼那合影,问秦克:“既然演戏,就得演得像,干嘛不拍婚纱照?”

“哦……”秦克笑了起来,“明媒正娶才能拍婚纱照。”

郑二白不解:“怎么?你们……”

“她是我小老婆,这里是我金屋藏娇的地方。”秦克话音刚落,老郑就暴跳如雷:“我媳妇给你当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