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万字的长篇若折算成电视剧,至少有四十多集的量。完篇后,总想说点什么……先说说我们家的烟囱吧。
对呀,我们家以前是有烟囱的。
不是农家乐的烟囱,那不稀罕,是伫立在上海市中心、十几米高、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水泥烟囱。它从灶披间竖起来,从亭子间背后升上去,高高耸立在晒台上,绝对是附近那一片的制高点。*时,造反派担心这么长的筒状物被反革命分子加以利用,改造成发射架,朝五公里范围内的人民广场发射爆炸物……(造反派也就这点智商),干脆用水泥把它给封了。就这么烟囱变成了一根空心棍,小时候我一直把它想象成孙悟空的金箍棒,幻想着谁能把它拔走。
我的籍贯是宁波,解放前我爷爷在宁波是开钱庄的,后来把分号开到上海,就在法租界的中汇大厦里,该楼的主人就是杜月笙。这栋大楼现在还在河南路、金陵路口。
爷爷把家选在毗邻法租界的南市,就在老城厢内的方浜路上,用几十根金条置了这所宅子,当然不是花园洋房,属“新里”。有“美标”的铸铁浴缸和抽水马桶,用瓷砖和马赛克铺就的卫生间,一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仍然是整条弄堂里的老大。
那年头没有“白领午餐工程”,爷爷让厨子在家里烧饭,然后用担子挑着送过来,步行也就半小时。
前两年,因写作之需,我买了本《九府裕民——上海钱庄票图史》,是图册,全是解放前上海各家钱庄的票证。无意中被老爸看见了,他指着一张支票的照片兴奋地说:这是我小时候常用的……草稿纸!
家里开钱庄的,少爷用支票簿当草稿纸,这也没啥。
所以,如果没有这个,如果没有那个,我就是个“富三代”了。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只有冰冷的铁一样硬的事实。
伴我长大的那条街叫东马街,2000年拆除。连同附近的松雪街、马街、阜春街、石皮弄、榛岭街……这些名字都从地图上消失了,就连南市区也划入黄浦区,没了。
今天再去看看,方浜路上(河南南路以西那段),除了一座叫“慈修庵”的尼姑庙,还有市重点的实验小学,周围什么都拆了。
东马街属于“露香园街道”,现在那儿正在建造一个豪宅楼盘,就叫“露香园”。发展商是识货朋友,知道“露香园”这三个字的含金量。
浓得化不开的上海滩情结,始终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无数次梦里回到东马街,在晒台上扶着烟囱登高远眺;夏天就睡在柚木地板上不会着凉;在弹格路上戏耍,等着老爸骑自行车下班回来,他会给我带来好吃的好玩的;下雪的冬天用长满冻疮的手去堆雪人;春节买一百响鞭炮拆开来装在饼干盒里,“乒乒乓乓”从弄堂头一路放到弄堂尾……
这一切不会再有了。
本书中,方浜路上的“郑氏诊所”前身是一家理发店,前店后屋,二楼有间蜗居,正好给林妹妹。“外滩里”这个名字是我起的,貌似高大上,其实就是东马街。外滩里十八号,其实是东马街的十六号,那是一栋很大的石库门,前天井宽敞,后天井是一条夹弄,通向后门,印象中那扇后门很神秘,从来不开的,从门缝里窥望,一排水斗,一个挨一个。这里的居民其实远远超出我书里写的那几家,说“七十二家房客”毫不为过。
写小市民的生活,我得心应手。他们的阴暗面、闪光点,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争斗、他们的小动作,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书中,房东太太把阁楼窗户开在郑二白的家里、万斤粮把一泡屎偷偷留在房东太太家的马桶里,这种奇葩事当年我亲身经历过。
三年前我写过一本悬疑小说《七月冰八月雪》,写一个警察为了侦办一件离奇的命案,两次穿越时空,返回*时和解放前的旧上海,我把东马街自家的宅子完完整整搬了上去。可惜也只能在书里玩一把穿越。如果真的有“老上海时空之旅”,哪怕旅行社严正警告:此行极有可能是单程,去了就回不来啦。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报名。
值此,对资助该创作项目的上海作家协会表示感谢。在小说界我只是个新人,对提携我的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朱慧君老师亦表示感谢。我想对他们说,老上海题材,让我怎么也写不够,我会一直写下去。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