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云端

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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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有鸾凤止阿房,秦宫三载锁离殇。烽火燎天悲歌泣,致使荒魂返故乡。隔秋水,望八荒,浮生一寐多惆怅,梧桐翠,竹影深,重楼之中待凤凰。

——引子

一 血凤凰

月光从足尖漫开。

起了风,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有海的气息,银光如海,月色一波一波,从脚下一直延传到天边。

赤足踏在月光上,月光冰凉,夜露侵肤。

整个回廊都浸在银辉里,如水晶透明,四下里没有声音,于是呼吸格外沉重和悠长。回廊尽头凤尾森森,翠的竹影婆娑如舞,隐约白的影子,是个仰面而卧的少年,衣白胜雪。

竹叶零落,少年拾叶而食,叶碧如玉,唇红欲朱,仿佛画中人。

忽然绯色大鸟冲天而起,火光灼灼,夜空燃烧起来,月色尽染,转眼化为灰烬,她慌慌张张地低头去,看见自己的赤足,正浸在血泊之中。

恍惚间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唱:“凤皇凤皇……”

“……后来呢?”年轻的皇帝有十分修长的一双手,慢慢抚过剑脊,剑锋抹出绮丽的光芒,乍暖还寒。

宝锦眉心蹙出怅惘的神色:“我想不起来了。”

很多事她都想不起来了,何况是这样缥缈的一个梦。她也不愿意去想那么多,在他身边的时日,能过得一日,就算得一日,什么天长地久,她从来都不敢去想。

也许是因为,皇帝总是在打仗。

宝锦一直以为,打仗的时候皇帝必然居于军帐内运筹帷幄,但是攻打郑西的时候她被带到了战场上。他说:“我可能会死在这里,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他眼眸中的决意,她郑重应诺:“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若是死了,我陪你同死。”

他轻笑,那笑容里有血光迸发。

他长了一张绝色的面孔,让她在揽镜自照的时候自惭形秽——这样美的容颜……比女子还美,但那眉目之间煞气凝聚,凛冽如刀光,让人不自觉地垂首不敢正视。

鼓声雷动,他身先士卒,长枪如练,鲜血喷在他白衣之上,染得满身惊心动魄的艳。

有人要扶她下去,她固执地不肯。就在烽台之上,看他于千军万马之中几进几出,受伤,流血,疼痛激发了他身体中的暴戾,不退反进,长枪到处死伤无数,他就仿佛传说中的阿修罗,绝色,绝狠,绝烈。

又或者,是浴血重生的凤凰。

正军心大振时候,变故突起。冷箭穿身而过,马背上苍白的面容,双目紧闭,生机全无。

……生与死距离如此之近。

宝锦颤抖着手抚过他的眉,低声道:“我说过陪你死,绝不食言。”刀光才现,忽然腕上一紧,低头,他正紧紧抓住她的手,那眼中有无尽的疲惫,疲惫如死。

那样苍凉的神色,宝锦俯身大恸。

自此之后,无论大战小战,她都在他身边,胆战心惊地握紧袖中匕首,不知道生离死别什么时候到来。

所以,她从来都不去想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有多久?不过是他与她相守的这一刻罢了。

二 紫宫

郑西一战的时候慕容冲还是皇太弟,紧接着灞上对决,大败秦军,消息传到长安,秦王苻坚斩了大燕的皇帝慕容暐,一时全军上下皆白衣为孝,三日之后,慕容冲在阿房城登基称帝,改元更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挥师北上,围长安城三月有余。

太阳快要下去了,余晖在城墙上拖出长的影,一半艳色如血,一半沉沉如夜。

远远能看见城里淡的炊烟袅袅,兵士戒备地走来走去,街道上车马并不多,往日繁华在迫于眉睫的战事面前只留下沉默的痕迹。忽见一宫殿奇峰突起,极高,高耸入云,极亮,亮压群星,宝锦不由惊问:“那是什么地方?”

慕容冲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眼帘垂下去:“紫宫。”

“……怎么会这么亮呢?”

慕容冲空拉了几下弓弦,发出“嘭嘭嘭”的响声:“紫宫宫墙是水晶所制,饰以珍珠为坠,自然会很亮。”

“皇上对长安城很熟悉啊。”宝锦诧异地道。

拉到一半的弓顿住:“因为……我在那里住过。”

宝锦惊疑地睁大眼睛。

“你看,你又不记得了,建熙十年,秦军进攻邺城,大哥畏战出逃,慕容氏皇族和千千万万鲜卑族人都被强迁入长安居住,我就是那时候……做的俘虏。”

建熙十年……宝锦屈指算去,是十余年前的事了,皇帝说告诉过她,应该是告诉过她的吧。

皇帝待她极好,并没有什么事瞒过她。偌大的皇宫里,就只有她一个妃子,从一个殿到另一个殿,都是空荡荡的。她有次就问皇帝,为什么不多纳几个妃子呢?

皇帝安静地回答她:“我只爱你一个。”她极少见到他这样笃定和沉静的神色,平日里手持弓箭刀枪,他的眉宇中总有浓的煞气,煞气在这样美的一张脸上凝现,让她想起倾国倾城四个字。

——如果他愿意,毁灭一个国家或者一座城池,都只是举手间事吧。

忽然意识到他死攻长安并不仅仅是为着为兄长报仇,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牵动,微微有点难过:“那时候……陛下吃了很多苦吧。”

慕容冲仰头去,暮色中渺远的星,自己是哪一颗呢?

“那时候……苻坚将我关在紫宫中,极尽奢华的一座宫殿,不用点灯,白日里有日光,晚上有星光,我一个人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疯长,而不知道外面的时光怎么过去,我以为我就这样完了。”

“陛下……”才说了两个字,声已哽咽,只好垂首去握他的手,可是指尖冰凉,颤抖着怎么都握不拢:这样一段时光,对于那个俊美骄傲的皇子,该是怎样的屈辱和煎熬?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整。那个冬天下很大的雪,晚上出了月亮,照在雪地上,映出微蓝的光,就像是琼楼玉宇,让人在恍惚中以为是一场梦,梦里面有个女孩儿踏雪而来,隔着窗问我:“你是谁?””

宝锦一愣,她竟不知道,在她与皇帝之前,还有过那样恍惚如梦的女子,不由追问道:“她是谁?”

话音未落,忽有风声迫近,皇帝冷冷笑一声,错步,取箭,拉弓,弓如满月,箭似流星,暗夜里火光一现,就灭了。

三 锦衣

“我们下去吧。”慕容冲携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也没有回暖的迹象。

回了营帐,左将军韩延来报:“陛下,秦使求见。”慕容冲凝神应道:“带他进来。”

使者上来手捧金盒立于堂前:“秦王有话问陛下。”

“什么话?”

“奴何苦来送死?”

竟以“奴”称之,真是莫大的侮辱,皇帝脸色铁青,佩剑在鞘中长鸣,被死死按住,指节分明,惨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下隐约可见青筋绷紧、绷紧……随时可能断裂。

早听说大燕的皇帝杀人如麻,使者额上滚滚落下汗珠。

宝锦默然将手覆于皇帝的手背上,僵硬逐渐柔软,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些,缓缓说道:“你抬头来。”

使者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惶惶然抬头,看见座上如画的眉目,倒吸了一口气,却听皇帝温言道:“——看看她是谁?”

目光转到宝锦面上,使者倒退半步,脸色转灰,惶惶然跪倒,惶惶然拜道:“公主殿下!”

就如同惊雷,炸得宝锦手足无措,转头去看皇帝。皇帝哈哈大笑,笑止,断然喝道:“副使何在?你回去回复你家秦王,就说我说的:奴厌奴苦,欲取汝为代尔!记住,一个字也不要错。至于他——”

皇帝抽出佩剑,使者大声道:“两兵相交,不斩来使,陛下不可杀我!”

“我不杀你,是不想污了我的剑。”“锵”地一声回剑入鞘。立刻有兵士上来,将使者拖出去,使者拼命挣扎,怀中锒铛落下金盒,盒中有物跌落,韩延禀报道:“陛下,是件锦袍。”

皇帝变色,三步两步上前,锦袍已经跌落到泥水里,染了污渍。他半跪在地上,想要将污渍擦去,但是污渍越擦越多,越擦越深,怎么都擦不掉了。

他终于不再徒劳,只小心翼翼地将锦袍抱在怀中。

宝锦僵坐,恍然间仿佛听见皇帝说:“……有个女孩儿踏雪而来,隔着窗问我:“你是谁?””

……那样温柔的语调——原来他也会用那样温柔的语调提起另外一个女子。

她是谁?

这个巨大的声音像是发自她的胸腔,可是张一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

皇帝打马疾驰而去,是夜,没有回营。

次日攻城,斯役异常惨烈,人一批一批地倒下去,又一批一批地上去,血染得土地鲜红,而等候的时间漫长如岁月。

宝锦再等不下去,要出帐去观看战况,左右阻拦不下,只得由她。上马,奔至城下,正见墙头滚下擂木,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呼地飞过来,定睛一看,是一只血肉模糊的胳膊。

宝锦只觉得喉中有什么直往上涌,忽然腰上一重,已落进一男子怀中,正要挣扎,却听到极熟悉的声音怒道:“你来做什么?!”

是皇帝。

“我……来看你。”偏头,只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眼眸之中是疯狂的血色。

皇帝正要开口,忽然风声一紧,来不及多想,抱住宝锦直滚下马,喘过气来,抬头看箭的来处,只见一个异常英武的男子站在墙头,全身黑的铠甲,铠甲浴血,双目欲裂,正狠狠盯住他。

宝锦亦抬头,那男子看见她的面容,忽然惨笑一声,身子摇摇而倒,宝锦在惊惧交加中沉沉昏了过去。

四 舞阳公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里。掀了帘子往外看,一路都是风尘,偶尔有村落也没见炊烟,宝锦凝神看了许久,终于确定,自己是在回阿房城的路上。

宝锦盯住车夫的背影,缓缓问道:“左将军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车夫回头:“夫人醒了?”

“左将军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韩延略一迟疑,答道:“皇上命我将夫人送回阿房城。”

——是他让人送她回去么?宝锦愕然:“为什么?”

“夫人体弱,战场不是夫人该呆的地方。”韩延一扬马鞭:“夫人坐稳,从这里到阿房城,只需半个时辰了。”

“停!”

“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不去阿房城,我要回营地,烦将军带我回去!”

“那可不行,”韩延又扬起马鞭:“我可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夫人没有别的吩咐的话,还是安心在车里休息吧。”

皇帝让她回去……皇帝不让她在身边……宝锦心里一紧,苍白着脸紧抓住帘拢,就好象能抓住他的袖,质问于他:“陛下,您不要我陪您同在了么?”

风呼啸着吹过去,有血腥的味道,她的面容一定白得可怕,可是终于镇定下来,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冷冷把话问出口:“那么将军,您能不能告诉我,秦使带来的锦袍——是谁的?”

“回夫人的话,是秦国舞阳公主。当初皇上离开长安,舞阳公主亲自来送行,当时很大的风,她就穿了那袭锦袍。”

舞阳公主。

宝锦最终是在阿房城的行宫里找到这四个字,在长的绢画上,有那个女子的容颜,清眉,秀目,薄唇,尖俏的下巴,线条流丽,细微之处栩栩,就好象随时可能从画上走下来,长袖如舞,明眸善睐。

那画边的字是皇帝亲笔,刻印鲜红:凤皇儿。

而最让她震惊,也最让她黯然的是,这名秦国的公主,和她长了一模一样的容颜。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后宫再不纳其他佳丽,这就是为什么他总用那样深情的眼神看她,也是为什么,到长安城快攻下的时候,他将她遣回阿房城——因为他要去见她,见他真正爱的那个女子,虽然她们长了一模一样的容颜,可是她不是她,她替代不了她。

宝锦紧咬住下唇,她忽然痛恨这张脸。

白天里下了雪,晚上映着月光,雪地上踩出纤细的脚印,这个地方叫紫宫……父亲不许她来,她就只远远见过,这样美丽的地方,住了什么人呢?

隔着窗,看见少年苍白的面孔,惊而愣住——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绝色?“你——是谁?”怯怯地问。

夜里静,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稚嫩得近乎空灵。

“我叫凤皇儿。”少年冷冷地抬头看她一眼。绝世的容光,竟然让她生出自惭形秽的愧意来:世上当真有这样好看的人么?要怎样的人,才配与他说话?要怎样狠心的人,才舍得将他囚禁在这样孤寂的地方?

“你能放我出去么?”

她退了一步,嗫嚅着说:“我……不能。”

“那你走吧。”少年转身去,寥落的背影,寥落,就如同这个雪夜。

她心里忽然生出无穷的不忍来,柔声道:“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那少年蓦地转身来,面孔狰狞:“我不爱你,我爱的,只是你这张——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啊——”宝锦惊地坐起,手心里汗津津的,袖中仿佛有硬物,一摸,原来是匕首——他赠予她的匕首。

她将匕首贴于心口,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说:“只是个梦……”

这样苍白的谎言,连自己都骗不过。

五 长安

五月里春暖花开,长安城破。左将军韩延奉旨迎宝锦进长安。城中破败,一月前还隐约看到繁盛的影子,如今再来,却是血与火的坟场。

一步一废墟,废墟里横尸如草芥,士兵纵马而来,雪亮的刀杀得卷了刃,刀尖滴血,一点鲜红,顷刻就被扬起的尘埋没。

宝锦放下帘栊:“怎么会……这样?”

“因为……公主受了伤。”韩延淡淡地说:“皇上下令屠城。”

屠城。只是两个字,宝锦心里凉了个透——因为公主,只是因为舞阳公主受了伤,他便迁怒于长安百姓,关中千里沃土,为一个女子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应该叹他痴心如许,还是哭这满城无辜?

又或者,笑她自作多情?

宝锦仰起尖俏的下巴,想要冷冷笑一声,但是没有声音,眼角酸涩,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没有眼泪。

紫宫华丽,比在城外远远眺望更华丽到十分,但是他不在身边,便是再好过十倍的地方,也只如城中断壁残垣,满目焦土,满心惶惶,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她耳边说,我只爱你一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让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说过,是对她说,还是对这张脸说?

宝锦向身边女官打听皇帝在什么地方,都支吾着不说,逼得急了,便跪下回禀:“夫人饶我!”

无计可施,紫宫便如囚笼,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光洁的地面映出紧蹙的眉,有时候一个人执着,是不甘心失去,执着地想问一个为什么,其实答案早就昭然若揭。

如果放得下,是不是人会快活一点?但是她连问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自一个月前被发配去阿房城,再回长安,入住紫宫,她就一直都没有见过他,既然不肯见她,又何必接她过来?

执念如杂草,疯狂地长满了这个夏天,朝朝暮暮,宝锦三尺青丝里,竟然生了皓白的发,大把大把脱落下来,触目惊心。

过得半月,宫中大兴土木,听说是皇帝要立后,又传闻皇后容貌如仙,宫女待她越发冷落,衣食用具皆不如意,至此方知,人间冷暖。

冷暖都只系于他一心。

紫宫里种了很多青竹和梧桐,夏夜里下很大的雨,叶叶声声,冰凉的雨顺着发丝滴下来,让她在恍惚中以为是自己的眼泪。

多年以前,他一个人被囚在这座宫殿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凄苦的心境?那个雪夜,恍若仙子的女孩儿踏雪而来,他是不是欣喜若狂?如果……那一晚来的是她,他们之间会不会有另外的结局?

黯然垂首,忽有声音自密竹深处传来:“……你还撑得住么?”宝锦怔住,待要大步闯进去,但是手脚如缚,动弹不得。

“不碍事,”女子的声音柔婉悦耳,穿过竹林,伴着声声叶叶的梧桐雨,清晰地传到她耳中:“倒是陛下劳累了。”

关切如斯,想必就是舞阳公主吧。宝锦紧紧抓住竹枝,像是非如此不能站立。

皇帝笑道:“比起行军之苦,实在算不得什么,而且立后事了,就可以松口气了。”

“那么立后大典,陛下以为,我该穿什么颜色的服饰呢?按汉族的礼制还是鲜卑族的规矩?”女子娇声问道。

“自然是按我鲜卑族的规矩……”皇帝笑声渐低,宝锦踩着竹叶悄然走近,竹中小亭,皇帝的背影,又有黑衣女子背对而坐,听雨滴落的声音,沿着琉璃瓦,点点穿成线。

身心如焚。

一步一步上去,每一步落下,都如千钧,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恍惚,不能再忍受。

“宝锦?”才踏入亭中,皇帝便转身来,一扬眉,恼怒地问:“谁?!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黑衣女子也随之起身,她蒙了厚厚的面纱,依稀可见洁白如玉的下颌。

“……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找来的。”指甲掐进手心,手心惨白,但是没有血,一滴血都没有。

也许,一个人的心血,就是这样耗干的。

“这样啊。”皇帝皱眉:“你还是回去吧。”

衣裳湿透了,贴在身上,冷,不及心冷。宝锦机械地屈膝行礼,回道:“是。”

起身走几步,忽又回转来,欺到皇帝面前:“陛下,我有话要问您。”

“问什么?”

“问——”恨意勃发,便如同星火燃烧,片刻就成燎原之势,长袖无风自动,雪亮的匕首一现,刀光尽没,眼见得鲜红的血喷涌而出,然后听到宝锦在耳边问:“——您,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慕容冲艰难地抬手去,像是月光抚过她的眉,他的唇边绽一个绝色的笑容,他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也好。”

——他终于还是死在了她的刀下。

六 记忆

记忆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雪夜,有奢华的月光,她看到他倾城艳色,他问她:“你能放我走吗?”她后退了一步,说:“不能。”

他于是转过身去,寥落的背影。

让人无法拒绝的一张脸,让人无法忽视的一个背影,她退了一步,又一步,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银色的月光铺陈开来,一丝一线,织成巨大的牢笼,她逃不掉了。

父亲种了这铺天盖地的翠竹和梧桐,建了奢华到令天下臣民不满的宫殿,就只为囚住他,囚住这只倾国倾城的凤凰——因凤凰择木,只栖于梧桐,于是紫宫之中竹桐纷披。

他的小名就叫凤皇儿……十二岁的中山王,燕国手握权柄生杀予夺的大司马慕容冲,那样骄傲和倔强的皇子,生了这样颠倒众生的容颜。

换作她,也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求父亲是没有用的,之前武侯王王猛劝谏,父亲都不肯将他放出宫去。

——还有谁呢,还有谁能帮到她?

秦国的舞阳公主苻锦苦心思虑,整夜不能眠,提了小小的琉璃灯走近紫宫,多数时候只看到一个背影,偶尔他也转过来看她,眼睛里有那样多的恨意,让她在恍惚中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化身为绯色大鸟,冲天而起,将他所痛恨的这个世间,都化为灰烬。

灰烬……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她忍不住冲口说道:“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去……”他蓦地定睛看她,眼睛那样亮的颜色,比月光还要华美。

话出口,只是一时冲动,实无良策。

冬天过去,就是春天,草长莺飞的时节她病倒卧床,王兄来看她,见她神色,问:“锦儿可是有心事?”就仿佛深夜里一线亮色,苻锦忽然想道:如果王兄进谏,也许父亲态度会有所不同?

她于是同兄长说:“慕容一族尽被囚禁在长安,已经是亡了国,父亲一向优待亡国皇族,又何必对中山王这样凌辱再三?父亲不曾听闻长安城中的歌谣吗?”

“什么歌谣?”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她缓缓念出这十个字,然后看见兄长的脸略略一白:“那又如何?”

苻锦道:“我为父王的名声感到不安,也为王兄将来的天下感到不安啊。”

“锦儿你是不是……见过他?”

苻锦垂头,良久,才听兄长说道:“如果我让父亲赶他出宫,一定不是为着你说的理由,而是为了断绝你的痴念——你懂么,他不是你可以纠缠的人。”

苻锦挣扎着下地,向兄长磕头:“只要他出宫,锦儿便别无他念。”

苻晖盯住她的眼睛说:“好。”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年轻且天真,一腔热血,而那只被囚的凤凰,早已绝望如灰。

那恨意便是他周身的火焰,他脱困而去,浴火重生,玉罗刹花间喝道,横刀跃马,当他归来之时,关中千里,尽作修罗场。

秦建元十九年,苻坚败于淝水一战,秦中乱,慕容冲高举复国之旗一路攻城掠地,马踏关中,秦国太子苻晖不堪父亲责备,自尽身亡。苻锦夜乘快马奔至慕容冲帐内,袖藏匕首,她说:“如果你不罢手,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他冷冷地看住她,冷冷地说:“当初你放我走就应该想到,我绝不会就此罢休。但是,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当真要杀我,我甘愿受死。”

她猛地抽出匕首架于他颈上,嘶声问道:“你当真——宁死也不罢手?”

他摇头,她回手,鲜血喷薄而出。

是的她死了,两年前就死了。

活着的那个叫宝锦,宝锦——是多年前舞阳公主的闺中小名。

她不知道她死亡的那一刻他是怎样的神色,他是否因她最后决绝的音容爱上她,她知道的只是,他没有罢手,一路攻进长安,将她的父兄族人一一屠于刀下。

他恨的他爱的……纠缠成死结。

是在怎样的深夜里,他抱住冰冷冷的胡杨木,刀刻斧削,雕出她的模样。他将鲜血涂在她的发上,她便有了春水一般的长发;他将鲜血涂在她的唇上,她便有了珊瑚珠一样鲜红的唇;他将鲜血注入她的躯壳,她便有了这样如藕玉臂,如雪肌肤。

最后,他将舞阳公主的心安进了她的躯壳。

三千年不老,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的胡杨木,成全她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复活,忘记所有前尘往事,在他的后宫里,擅房专宠,日日相伴,同生,同死。他总是说:“我只爱你一个。”

他并没有骗她。

只是……这样也不能长久地留住她,他的血会耗尽,她的心会枯竭,这时候有来自楚地的巫师,她说:“我能达成您的心愿,但是陛下,请答应我的条件。”

巫女要做他的皇后——他答应了,无论她为着什么目的而来,他不在乎。

十余年的屈辱与仇恨,他为复仇而生,她因复仇而死,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她是他心里唯一的柔软,他的生之因,命之劫,他这样急切地想要留住她——一时一刻,又或者,一生一世。

“而现在,巫术才完成一半……”黑衣女子从震惊中醒过来,忍不住叹息——叹息她自己咫尺之间失去的凤冠,又或者叹息命运的诅咒:“他的血流尽,你也活不了了,舞阳公主,你终究是太心急了啊。”

是她太心急么?

不,不是的,不是她心急,也不是因为韩延的阴谋误导,而是十余年前秦军亡燕造就的因,他注定是她不能纠缠的人,她注定是他留不住的人,那是他们早已经写好的命运,一步错,一生都错。

他不该生这样倾国倾城的面容,她不该踏雪来见,相思成劫。

苻锦在恍惚中看到慕容冲的手抚过她的眉,温热的触感渐渐就凉了下去,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唱:

“凤皇凤皇止阿房,凤皇凤皇,何不高飞返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

多年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当那个天真的少女踏雪而来,当那个满心怨恨的少年诧然回头,四目相对的时候,他问她:“你是谁?”

苻锦仰面去,有冰凉的**自她干涩的眼角涌出,顺着面颊一直流到尖俏的下颌。

原来,她也是有眼泪的。

《晋书?载记第十四》载:

初,坚之灭燕,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咸惧为乱。王猛切谏,坚乃出冲。长安又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坚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之。冲小字凤皇,至是,终为坚贼,入止阿房城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