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 唐?李白?忆秦娥
一 朱衣巷
洛阳城里有九街十八巷,俱以细紫石铺砌,匀整,细洁,气派还在其次,难得是那种韵味,到过两京的人都说:洛阳秀色如好女,长安豪似游侠儿。
真的,洛阳多绣户朱阁,庭院深深,连水榭亭台都比别处典雅些。
说来还是隋炀帝的功劳,当初炀帝有心建洛阳为都,强迁了数千富户至此,一时洛阳城里尽朱紫,多少年过去,仍有遗迹风流,比如朱衣巷,听名字就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曾在此居住。
“不过安史乱后,都已经破败了。”寒鸦振翅而起,风忽然就凉了,老人慢悠悠地说:“公子是来找人的吧?”
长衫的中年男子眼神一敛,默默地不说一个字。老人叹口气,说:“往前走,去到巷子尽头,求朱姑娘指点吧。”
男子会意,并没有追问“朱姑娘”是什么人,只低道一声谢,背影溶进暮色里,开始还能看到一个轮廓,后来连轮廓都看不分明,只觉得萧索……无穷尽的萧索。
老人摇摇头,低声问道:“当真要见他么?”
仿佛有人轻轻地“嗯”一声,像是回答,又像是叹息,缱绻,便如同岁月。
朱衣巷尽头是一家小小的店面,原木色门虚掩,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淡青的烟袅袅升上去,青丝委地,有女子默坐,双眸中似有宝光流动。
满室馨香。烟并不十分浓,但是恰恰就让人看不清女子的面容。
十分苍白的一双手,自青烟中伸出来,她说:“你要找谁?”
“难道你不知道我要找谁?”
“你……要找一个女人?”女子睁大眼,像是在青烟中看到了一些东西,语调放柔,但仍然沙哑:“她长得很美……她、她手中握了一把草。”
“什么草?”
“徒然草。”
男子呆住,他像是从没有想过这个答案,她是不是在暗示他,这么多年的寻找,不甘心,不放手,其实都是徒然?
或者说,人这一生的功名富贵,恩怨情仇,所有执念、不舍,到头来,都不过是徒然?
男子轻轻地问:“徒然草长了什么模样?”
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徒然草长什么模样,他见过徒然草,在很多年前。他仰头去,想起那个繁盛一时的王朝,像是做了极漫长的一个噩梦,梦醒的时候他在这里,寂寂,身边空无一人。
原本是应该有一个人的,她有极清丽的一张脸,眼眸沉沉,如多年没有阳光照过的深井,温柔绮丽。
她是他的妻,姓沈,名珍珠,吴兴女子,世代望族。
多年以后李豫在深夜里描摹那个女子的容颜,渐渐化成一个“沈”字,一枕黄粱的枕,去掉木旁,添上三点泪——他恍惚记起,他走的时候珍珠并没有掉泪,她仿佛是在笑着的,只那笑容里有三分凄恻,两分黯然。
他义无返顾地离开,于是他与她变成俗世里的一枕黄粱,梦醒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他也不在她身边,隔着岁月与传说,所有凝望都只是一个凄凉的手势,如轻烟,袅袅就化了去。
所有所有,都是他始料不及。
二徒然草
那年他十七岁。
正是年少春衫薄,常穿了一身白衣,在长安城里翩翩而过。他父亲是太子,落地就封了广宁王,与弟弟建宁王李倓感情最好,一起饮酒行猎,在乐游原上呼啸来去。
有日应邀去建宁王府。李倓新得了皇帝赏赐,是一班清吟小唱,歌舞尽好。他多喝了几杯,到晚霞满天的时候才踉跄着往回走,晚风一吹,忽然眼前昏黑,竟从马上跌下,侍从洛非惊叫:“王爷!”
恍惚中有人走近,三根纤指搭上他的脉搏。他睁不开眼睛,但是仿佛能看到她轻轻蹙了一下眉,眉弯如月。
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在自己熟悉的王府中,青纱帐外站了一个少女,穿银红的衫子——他一直以为那是极热闹的一种颜色,可是在这个少女身上,偏有种幽静。
少女背对着他说道:“他是中了毒……不成的,还缺一味药。”她声音里有一种天然的从容,但是从容里也还有焦灼的音。他想要问:“中的什么毒,缺什么药?”但是他发不出声来。
只听洛非问道:“敢问姑娘,我家少爷中的什么毒,缺什么药?”
少女踌躇片刻方道:“缺的是徒然草。”
徒然草。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诧异地想:这种能救我性命的草,竟然叫徒然吗?
徒然草狭长苍翠,草尖一抹黛红,似美人轻醉。少女将徒然草浸在酒中,熬制成药,她坐在床沿上,她扶起他的身子,她用银钗撬开他的齿将药灌进去,然后长长出一口气,眼眸沉沉。
软玉温香,他却独独记得那双眼睛——其实他并没有看见,因为后来洛非告诉他,自那一日从建宁王府归来,他就一直昏迷不醒。
可是他记得,就像他记得徒然草这个名字。
李豫在十日后醒过来,皇宫里有人过问,李豫只回答说是酒醉。他猜得到是谁下的毒,当然不是建宁王,只是对那个下毒的人,他无可奈何。
是右相李林甫——无可奈何的何止是他,连他的父亲也只能摇头,李倓恨得咬牙,要闯宫去告御状,他拦下弟弟,说:“不要争一时意气。”
在这个皇宫里,笑到最后的,往往不是最能争的,而是最能忍的,比如他的父亲。
他盘问洛非,洛非矢口否认有这样一个少女,只说是太子派来的御医救了他。满府上下都否认有一个穿银红衫子,腰身纤细的少女来过王府。李豫懊恼地想:难道真是梦中所见?
他总在长安街上溜达,朱雀大街到丹凤门街,再到安上街、含光街,总觉得有那样沉沉的一双眼睛在背后看他,像是在微笑,又像是企盼,可是回头去,满街熙熙攘攘,空无一人。
日光底下,银红的衫子总在他恍惚的时候飘过去。
三 成亲
父亲寿辰。
天色碧蓝,小朵小朵淡色的云浮在天空上,有木犀花的香,李豫和李倓起了大早赶去长生殿,奉上贺仪。
酒到半酣,祖父瞅着他们兄弟,偏头去和杨贵妃耳语,杨贵妃笑道:“昨儿有几位命妇带千金进宫来,南北佳丽俱有,皇上要不要看看?”
李豫心中明了,必然是祖父有意为他们择妃。他并无特别心仪的女子,只有时候想起梦中沉沉的眼眸怅然:她为什么只有在梦中才肯见我呢?
只是想想而已,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世上许多的美中不足。
祖父笑吟吟看着贵妃不说话,那神色却是在说:这天下,哪还有比你更美的女子?
杨贵妃微微一笑,拍了两下掌,果然有数名女子鱼贯而出,俱明眸皓齿,颜色非常。见过皇帝妃子之后,杨贵妃笑着对她们说:“这是广平王,这是建宁王,见了两位王爷怎么不抬头?”
众女子面上飞霞。
李豫执觞,漫不经心地扫一眼,他忽然看到了他总在梦中见到的那双眼睛——她仍穿了银红软纱,盈盈地看着他,又好象没有看他。
就仿佛东风里放了千树烟花,粲然。
他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低低地说:“我认得你。”
“我认得你。”新婚之夜,他揭下喜帕,烛光映出她的眼睛,他的笑容,他对她说的,仍然是这句话。
新娘低眉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她的声音里有种天然的从容,但是那从容里有飘忽的音,和那日他听到的是同一个声音——那不是梦,一定不是。
“你救过我,你说,我中了毒,缺一味药,那种药叫徒然草。”
新娘的脸上微微变了色:“你记错了,我不是她。”
他固执地说:“即便不是,我也当是。”
婚后一切都好,沈珍珠正是他想要的那个女子。
他仿佛开始明白祖父看杨贵妃时候的那个眼神,佳人无数,可是绝没有人美过他眼中的妻。他从梳妆台上拈起笔来画眉,眉淡如柳,眸黑如夜,镜中清丽无双的一张脸。
珍珠擅丹青,春天的牡丹,夏天的荷,秋天里落叶满地,她一一画去,墙头马上,都有白衣少年的身影。他与她调笑,说起眉太浓,棱角太分明,或者笑她总在衣上佩一块他遗失已久的玉,珍珠偏头看住他笑,眉眼里有苍茫的气息,那一刻让他觉得,她就是救他的那个女子,一定是。
但是珍珠不懂医药,有次竟误将三七当作了当归,他当时一愣,过后许久想起,他对自己说:即便救我的不是她,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爱的是她,那还不够吗?
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不够,真的不够。那个救他的女子已经成为他心上的结,心心念念,只是忘不掉,如果他早一日忘掉,他与她,便不是这个结局。
然而所有错过的人,就仿佛珍珠的画,一笔下去便是定格,纵然是错,也回天无力。
四 独孤
过两年,李豫另娶了一名侧妃,姓独孤,单名一个凤字。
独孤这个姓,倒过来便是孤独,让他觉得冷。
亲事是父亲定下的。父亲说:“正妃是你自己选的,珍珠无出,再立侧妃也是应当之事。”李豫低头不语,他一早就知道,独孤凤是张良娣的外甥女。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珍珠说,珍珠看他的时候,那神色,明明白白是一种信赖。
回王府不长的距离,竟走了半个多时辰。珍珠正在作画,见他进屋,忙放笔,喜滋滋取了茶过来,沏了三个时辰的龙井,茶香四溢。
一口茶下腹,无故竟然觉得涩,枯涩。
珍珠觑着他的神色笑问:“可是火候不够?”
李豫摇头。
珍珠追问:“那么,什么事让你为难?”眼眸中仿佛有光影掠过去,苍白的影子。
李豫在反复中,欲说又止。
“是不是……娶侧妃的事?”
“……是。”
珍珠眼眸一沉,道:“我知你不情愿,已经足够。”她回身去作画,眼中仿佛有水汽氤氲,但是他没有看到。
多年以后,战火毁了广平王府,也毁了那许多画中眉目清朗的少年,所以李豫最终也不知道,珍珠这幅画中的笔墨,有没有被泪水浸渍开来。
独孤凤进府是在秋天还是冬天,他一直记不清楚。成亲那晚他烂醉,独孤凤坐在床边,大红的衣裳染得像血。他忽然想,她不适合穿红色。
天下只有一人适合穿这种红色,那是他的妻。
珍珠并没有为难独孤凤,自然也不亲近,只是以礼相待。
独孤凤是个沉默的女子。她长得美,绝不比珍珠逊色,但是她的夫君不爱她,那美,便折了许多颜色。
李豫不去西厢,独孤凤除了请安便很少出现,珍珠也很少提起,就仿佛府上仍然只有他们夫妻,没有第三个人。隐约听洛非说,侧妃娘娘懂药呢。
有次从外面归来,猛地碰到,独孤凤抬头来看他一眼,那眼中仿佛有幽怨之色,又仿佛没有,李豫愣了片刻,想道:这眼睛像是在哪见过似的。
很倔强的眉眼。
李豫回过神来,也就过去了。他跨进东厢的门,笑吟吟对珍珠说:“新得了王摩诘的画——求了姑奶奶半天才到手的,你可得好好谢我。”
珍珠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玉真公主那里摩诘的画都多得拿去垫桌角了,王爷不会是买通了下人从桌子下面捡来的吧。”
李豫恨恨地咬牙。
五 安史之乱
后来想起来,那个冬天仿佛格外的冷,昆明池结了冰,月亮也像是冰雕的,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气。
唯一让李豫觉得高兴的是珍珠有喜,他凑上去听,小手小脚已经开始动了,忽然就踢他一脚,他乐得呵呵直笑。这时候马靴踏过沉睡的朱雀大道,战报直抵皇宫,带来颠覆这个盛世的消息:节度史安禄山反了。
那是天宝十四年冬。祖父将兵符交给他,说:“你去吧。”
回王府辞行,珍珠替他穿上披风,说:“刀枪无眼,王爷切切珍重,我……我总在这里等你。”他听着远处的军号,粗犷,悲怆,忽然就生出出生离死别的悲哀,他握紧她的手说:“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
这时候独孤凤只站在人群背后,远远看他一眼。
日夜兼程,到了安阳才知道战事已不可为。
叛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朝廷的军队只能退,再退……年轻的士兵疲惫的面容,他很想说句什么话来振奋人心,可是他说不出来。
他已经接到父亲秘旨,令他急速回京。
还没有赶到长安,便接到新的旨令,天子已经弃了长安西向蜀川。李豫脑中嗡然一声:长安怎么样了?他不敢去想出征时候珍珠说的那句话:我在这里等你。
那时候她就站在王府门口,依依地看着他,浓密的睫在苍白的面容上投下疏落的影。
一日一夜,终于追上车队,进广平王帐篷,灯下有女子怀抱一婴儿,婴儿沉沉睡去,而女子仍在喃喃低语:“适儿再笑一笑,爹爹就快到啦。”
李豫心中微喜,唤道:“珍珠!”
女子抬头来,是独孤凤。
独孤凤将孩子放于他怀中,说:“王爷好好看看孩子,皇上给他取名叫适,封了奉节郡王。”
李豫急问道:“王妃呢?”——为什么他和珍珠的孩子竟然是独孤凤在照顾?
独孤凤扬眉答道:“王妃重病,不良于行。”
八字,就仿佛晴天打了个霹雳,将李豫震得呆住,他不能够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却忽然想起他走的那一日,珍珠怯怯地站在风中,她对他说:“我……我总在这里等你。”
她总在他的广平王府等他——她在等他,他却没有回去了。李豫心痛如绞,他想要大叫一声,只是叫不出来,所有的悲痛出声,都只余哽咽。
他恨不得即时转回长安去,然而他不能——他不仅仅是珍珠的夫君,他是太子长子,皇帝长孙,对这个天下,他有他的责任。
他忽然明白他向父亲请安时候一旁张良娣眼中的笑意。
——果如其言,珍珠得了重病,必不能全身而免,他只有一个侧妃,按例替补,独孤凤便是王妃的不二人选。
他忿忿地啐一口,怒道:“休想!”
孩子被惊醒,看见陌生人,哇地大哭起来。
李豫低头细看,孩子细眉细眼,像他,也像珍珠。李豫心里一酸,抱紧了孩子。
六 建宁王之死
车队行到马嵬,将士起乱,祖父无奈之下赐死杨贵妃,留下太子与广平王、建宁王主持朝政。
李豫浑浑噩噩过了这许多天,到这一日忽然醒过来,他愕然看着祖父的圣旨,他疑惑起来:是不是为了江山,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可以被牺牲被放弃?
他不能解答这个疑惑,也无暇多想,有太多的事等着他。时光一日日过去,他与独孤凤并没有比以前亲近半分,反是疏远,独孤凤只能远远看着他,那眼神也许是伤心,也许是怨恨,但是他不在乎。
他唯一在乎的那个女子,在千里之外的长安。
兵马一路北上,因众将拥护,父亲登了基,改年号至德,进封他为楚王,任兵马大元帅,节制天下兵马。他辗转奔战,借回纥之兵,得将士用命,竟然节节胜利,收复河北,继而收复洛阳。
他应该高兴,可是并没有。
战事之外只要有片刻空闲他都会想起那个女子,那样沉沉的一双眼——她如今落在何方,是不是还活着?他不敢去碰这两个问题,宁肯通宵达旦地看兵书也不肯安睡。
如何安睡?
——若是梦到珍珠,问他为什么不回去见她,他该如何回答?
——若是梦不到珍珠,是不是意味着,连在梦里,珍珠都已经不愿意再见到他?
李倓见他憔悴,得了空便来陪他,试图安慰他,但是终不能够,兄弟俩出城买醉,醉江山如此,醉家国如此。他常常想,有这样的兄弟,已经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安慰了。
但是世上所有的事都不可预料,比如生死。
至德二年正月,建宁王因蛊惑太子,被皇帝赐死。消息抵达的时候李豫在洛阳,刚打了胜仗,正在喝庆功酒,闻言,缓缓放下酒觞,缓缓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传信兵跪答:“千真万确,小的不敢有欺元帅。”
酒觞忽然就碎了,碎得片片都成灰。
他换了酒坛,大口大口灌酒下去,西北的烈酒,烈如火,烈如刀,可是为什么无法让他醉过去,不知道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倒下去的,梦中仿佛有人走近,冰冷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仿佛是多年前,太平盛世,他自建宁王府归来,毒发倒地。
“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他抱住来人落泪:“阿倓他……死了……”
所有的痛都涌上来:珍珠下落不明,阿倓又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世界,这样的空……空到就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茫茫的荒野里,往前往后都是茫然。
他以为那是一场梦,以为梦醒之后他会回到锦绣长安,回到广平王府,小轩窗边看珍珠作画,极流丽的侧容。阿倓捎信来问:什么时候去乐游原猎狐?
只是一场梦……梦醒来所有失去的人都会回来。
然而并没有。
他醒来的时候,只有独孤凤。他厌恶地看她一眼,起身要走,独孤凤扯住他的袖,他愤然取刀割袖,却被独孤凤制止,她说:“珍珠的病和我没有关系,留下珍珠也不是我的主意,王爷可以不爱我,但是不可以误会我独孤凤是这等奸邪小人。”
“那你又算什么人?”他冷笑反问。
独孤凤垂了眼帘,声音也低下去,说道:“我算是什么人,或者王爷是否将我放在心上,都不要紧。但若是建宁王在生,必然不愿意眼看着王爷苦了自己。王爷就算不为着死人,总要为活着的人保重自己。”
阿倓死了,珍珠还活着,便是珍珠也死了,适儿总还活着。李豫用力闭一闭眼,没有说话。
七 守护
独孤凤说,她并不想要王妃的名分,他大可以给珍珠留着,留一辈子。
李豫不知道她是不是说谎,然而她确实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也照顾他的孩子。有次半夜里惊醒,看见有人在门外徘徊,竟然是独孤凤,冬夜里冷,她发上结了霜,月光照在她面上,面色也如霜。
他推门出去,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独孤凤默然看着他,许久方道:“守兵少且疲,我总比他们细心一点。”
“捍贼不是妇人的事。”
独孤凤苦笑:“我一个弱女子,说什么捍贼?不过这多事之秋,我纵不能挡贼,总还能替王爷挨上一刀。”
他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回答,他一直以为这个女子处心积虑所想,不过是取代珍珠的位置,享一世的荣华富贵,然而他恍然想起,她从来没有向他要过任何东西,名分,爱情,或者是多一眼的关爱。
她仿佛一直站在这里,守在他门外,他看见或者没看见,都不要紧。
他心里一动:这世上,也只有这个女子能与我相依为命罢了。
相依为命是这样惨淡的一个词,可是惨淡的背后也有细微的喜悦,风冷的时候十指相握,有小小的温暖流动,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触手可及。
他们说起以前的一些事,那样繁华富丽的长安城,酒肆里蓝眼睛金头发的波斯美女,黑得像木炭的昆仑奴,说起昆明池上的月光,广平王府后花园里的绿梅,不知不觉想起,珍珠离开,已经有很长的时光。
在战火中,在回忆中,在日复一日的阴谋与倾轧中,岁月悄悄过去,咿呀学语的孩子长成青涩少年。他收复了洛阳,收复了长安,收复了所有在战乱中失去的土地和民心,可是再收不回那时候的幸福。
他问独孤凤为什么会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独孤凤轻轻地笑,她说,多少年前,她从太子府归来,路过朱雀大街,看到华衣少年从马背上摔下去,她救了他。从那时候开始,她便固执地认为,他是她要守护的人。
守护,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是这样?”李豫讶然,从前他苦苦找了多年的人,竟然一直都站在原地等他吗?他仔细想去,父亲的寿筵上是不是有那样一个女子,倔强沉默的眉眼,可是很久很久,脑中都是空白。
凭他什么时候,回头去,那一场富丽堂皇,他看到的,只有珍珠沉沉如夜的眼睛。
罢了,珍珠已经相忘于江湖,与他相濡以沫的,也不过身边这个女子,她深爱着他,纵然……纵然他一直念着珍珠。
八 沈珍珠
天下重归李氏。
这时候李豫已经登基多年,封失踪已久的沈珍珠为后,立珍珠之子李适为太子。他并没有放弃寻找珍珠,而珍珠,也一直固执地下落不明。
女子隔着袅袅的青烟看他的面容,他老了许多,眼角有深纹,许是时光烙印。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骑马而来的翩翩少年。青衣女子仰头去,想起那样一个傍晚,花鸟宜人,斜阳如醉,初入京城的少女踩过长安的砖地,细碎的脚步,在转身的时候,看到那个少年一头栽下马来。
面色苍白的少年,细看去却是眉目俊朗,紧抿的唇欲言又止,像是藏了无数的心事,无人分享。少女的目光抚过他英气的眉,纤指搭上他的手腕。她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又为什么倒地,但是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这个他睁开眼睛,会是怎样的光景?
后来……她进了朱漆大门的气派宅子,她发现他中了毒,她知道自己能够救他,也知道如果救了他,一定会开罪一些人,可是那一日她穿了软银红的衫子,站在青纱帐外,从容地说:“……缺的是徒然草。”
她爱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少年,而他懵懂不知。
就像二十年后,他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子,曾经叫沈珍珠。曾经耳鬓厮磨,山盟海誓,隔着时光,隔着战乱,如今对面而坐,近在咫尺,却如天涯。
——是她要见他,而不是他要见她。
李豫要找沈珍珠,穷一生都芳踪渺茫,沈珍珠要见李豫,只需一幅画,画中少年翩翩而来,白衣白马,腰间锦带上有一块玉佩,他遗失已久,她须臾不离。
那是她当初救下他之后唯一带走的东西,也是当初沈珍珠的画中执意不舍的东西。
李豫中的毒叫胭脂醉,是神医宇文矽所创。
宇文矽一生只收过两个弟子,一个叫沈珍珠,另一个叫独孤凤。
独孤凤怎样混进皇帝赏给建宁王的清吟小唱中,怎样下毒,又怎样阴差阳错地失去给广平王解毒的机会,张良娣知道,李豫不知道。
天衣无缝的计划,如果不是沈珍珠的忽然出现,天下再没有第三个女子能解胭脂醉的毒。
珍珠救下李豫,她从李豫身上取走他的玉佩,而李豫也从她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他取走了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做他的妻,满以为可以执手到老,奈何他们并没有这个运气。
她答应过会一直守在长安等他回来,她便真的一直守在长安,守在广平王府,但是她没有等到他。李豫没有回来。她混在难民中逃出长安,辗转,历尽艰辛方到洛阳,狼狈地看见李豫抱住独孤凤哭泣。
大势已去。
珍珠黯然离开,这一去便是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知道他一直在找他,然而她无法说服自己去见他——见他与别的女子恩爱吗?沈珍珠自问没有这个度量。
可是现在……她终于见到他。
珍珠低眉,她身后是慈眉善目的观士音,观音双掌合十,祈祷和祝福,然而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人世间的疾苦与悲哀。
——独孤凤如何忍气吞声,又如何以退为进,如何步步为营,又如何最终稳固自己的势力,成为李豫的后宫里最受宠的妃子。
——沈珍珠怎样患得患失,怎么心灰如死,怎样远行天涯,又怎样在日夜思念中消瘦和憔悴,终身不能重归故国。
一场你进我退的游戏,沈珍珠一败涂地——是她信得不够,还是他爱得不够?
最可笑当她终于知道那一晚只是误会的时候,她旧疾发作,已经没多少时日了。可是如果不是时日无多,她又怎么会再次踏上中原故土?珍珠低低地叹一口气:徒然草,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徒然。
她是不是应该后悔当初一诺千金,又或者,她应该一早就告诉她爱的那个男子,她曾救他性命,然而不,永不,她永远不要这个男子因为报恩而爱她。
是这样的沈珍珠,是这样的李豫,命运早安排好这一切,天罗地网,谁也逃不掉。
她不知道独孤凤最后是不是真的爱上李豫,但是这一日,在夕阳将沉的时候,她对这个男子说:“你走吧,她已经死了。”
——就当她死了吧,总好过,在多年以后,再让他目睹她的死亡。
以后……又过了很多年,洛阳城里的朱衣巷长了萋萋青草,独孤凤也死了,李豫亲手安葬她,华阳公主上奏表,请追封独孤为后,李豫怔一怔,然后摇头。
其实他已经很老很老,老到不记得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什么,这时候他又在固守些什么,只是在看到珍珠的时候会心里一动,恍惚中仿佛丢失过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凝神想去,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唐代宗李豫(726年-779年),肃宗长子,初,封广平王。唐朝第八位皇帝,在位17年。779年驾崩,传位于唐德宗李适,死后谥号睿文孝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