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纷争恨不休,风雨飘零几春秋,人来人往都是客,依旧寂寞在心头。
多少话儿难出口,一半欢喜一半忧,痴心儿女无情剑,酸酸涩涩在心头。
一 江湖
别相信江湖。
我在很多年以后听到的传说里,江湖风起云涌,有无数如荆苛、聂政一样的热血青年,胸脯一拍就把命给豁了出去,事实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身在江湖。
所见最多不过的是撑高竿的小丑,上云梯的猴子,胸口断大石的力士,你猜对了,这是一个杂技班子,我就是那个走绳索的小妞。
挂一条青索,在两棵树之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底下的人看久了,那青索仿佛只是一道儿影,分明是在的,有时候又融进了空气里,消失不见。
穿紧身劲服,束出极细的腰身,黑靴,头发绑上去,只留一绺垂在耳边,细软如钩,刚刚好遮住侧面上的伤疤,一半儿在阴影里,一半儿在日光里,闪亮,振翅欲飞如蝶舞。
于是下面的人鼓掌说好。
当然好,这样纤细的一个女子,从这么高的绳索上掉下去,不把细腰折断了才怪。
我抿嘴笑。
如果你知道红线女的名字,就会知道我为什么笑:一脉相承,百年前红线女如惊鸿来去,免九州征战,救百万生民,而大多数时运不济的人,便只如我,如班中诸人,行走于市井之中,炫浅技薄能,博君一笑。
营营役役,不过为苟活性命。
纵身上去,薄靴踩在绳上,一步,两步,三步……上不接天,下不着地,有风,于是飘飘荡荡,衣袂翻飞。下面的人提着心吊着胆,又怀了万一的揣测:如果那绳上的女子身子一歪,是否有艳如霞光的血喷薄而出?
他们见惯了血,只会轰然笑一声,轰然散去。
乱世,人命如杂草,何况是江湖女子的命,比一般人还更贱上三分。
我偏头莞尔,血光和笑容在乱世中都绚烂如烟花,多少年前师父曾教我诗书,诗里说,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我学文不成,这句倒记得清楚。
台下有十余个半大的孩子,抱孩子的妇人,形容娇怯的豆蔻少女,也有过路的乡下人,放下担子歇一歇脚,顺便看新鲜。不过更多的是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有士兵,也有秀才。
有蛮横的将军提刀前来,以刀锋指我,喝一声:“你,下来!”他在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张狂,凶狠。班主的身子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这个世道,有兵的就是王,这个世道,谁都主宰不了自己。
飘零,就仿佛秋天的叶子。
我小小皱了一下眉,这个班子,我怕是又呆不下去了。
下面一阵**,有个年轻的男子排众而出,绷着一张脸,话也不说,提拳就打,那将军被他打一个趔趄,回过神来,大怒,举了刀拼命,一时间哭的哭嚷的嚷,乱作一团。
我站在高高的绳索上,看见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空手赤拳,热血的勇悍。我忽然想起,千年前那个乱得不可开交的时代,那些被称为侠士与剑客的人,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有一双明亮和认真的眼睛,便是面有饥色,便是赤手空拳,也能在纷纷的世道里傲然。
原来江湖上真有侠之一道。
我笑一笑,脚步一错,从绳索上摔下去,堪堪落到那男子怀中,他一愣,我说:“走!”
一个英雄救美式的开头。
只是一个开头。
其实我可以自己动手打发那个将军,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离开这个班子,流浪,找到下一个班子,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我习惯江湖里的恃强凌弱。
因为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什么人愿意为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子出头,何况我长得并不美。
美人才会有奇遇,比如花蕊夫人。
二 紫宸
这时候天快亮了,天色暗蓝,暗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颜料,渺远的星子,没有光。
春寒料峭,也有早春的小桃红绽了蕊,只是没有春意。脚步颤微微踩过宫里的阴冷砖地,漫长的宫墙后面,黑的影子,就只是一个影子,风一吹,便如轻烟散去。
真的有烟,从宫墙后面升起来,极淡极淡的暗蓝色,袅袅升起,袅袅融进天色里,了无痕迹。
脚步穿过宫墙,一转,已经到了花园入口,几个杂役低头摆弄着花木,烟打着圈儿,有轻微的碳火气,但是不暖,反而冷,森森的阴冷。
“好烟!”我靠在宫墙上,慢悠悠地说:“怪不得今年的桃花开这么早。”
有杂役抬头来看我一眼,委琐和疲倦的眉眼。
“……也怪不得这几日宫里老有人病倒,原来是南疆烟火使到了。”“了”字才落了音,那杂役身子一撑,一支枯枝就到了眼前。
青索,如一道儿影,脱手而去,原是宜远不宜近的兵器,但是索女京娘绝非浪得虚名,方寸之间,死生由我。多少年前我曾在终南山学艺,艺成下山,问江湖有多少高手,我这一去,可算得了什么,师父默默然看着天边黛色,他说:方寸之间,死生由你。
但是我并不是高手,师父说:你尘心太炽,终不能有大成。
花叶飘零,倒下一圈的杂役,我亦挂彩,凶险的伤口,从肩头一直划下,到腰而止,血汩汩流出来,在灰败的泥土里,夺目非常。
我弯腰去替他们合上眼睛,一动,伤口挣裂开来,痛,痛得我竟然想笑,仿佛只有这痛能让我真切地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能为他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小事。
墙角有人尚未断气,阖动的唇,我凑过去听,微弱的声音问我:“中原的皇帝到底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卖命?”南疆口音,不是正宗的官话,但是我听懂了,我也轻轻地问自己:“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口鼻之中涌上血的腥味——也许因为他救我一命?我终于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沿着长长的宫墙走回去,起初还流血,后来止住了,穿过花廊,绕过长乐宫,然后就是紫宸殿了,天边一抹胭脂色的霞光,就仿佛少女面上的羞色。
这时候他应该已经起床,在群臣上朝之前端坐在那个位置上,一本一本的奏折,上面的字也许是遒劲的,又或者是文弱清秀的,我的脚步在紫宸殿门口停一停,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就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抬头去,看见巍峨的宫殿,忽然想道: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一日他带着我从纷乱中逃出来,转进曲道深巷,士兵的脚步匆匆从外面过去,长出一口气,相对而视,他说:“我姓赵,京城人士,赵匡胤。”
我笑着说:“我也姓赵,叫京娘。”
我并不姓赵。
我没有姓,因为我本是战乱中的孤儿,没有来历,没有身份,师父只给了我一个名字,叫京娘,因为多年前,他在京城拾到我,也许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后裔,又或者是乱世中苟合男女抛弃的累赘,过了这么多年,都不得而知了。
他说:“王将军在此处势力很大,姑娘孤身在此,必然不能幸免。敢问家乡何处,我送你回家吧。”
家?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是山西永济人。”
山西永济,是我到过的最偏远的地方,报上这样一个地名,只是想骗得他送我远一点,再远一点,日日夜夜相对,或者彼此有一点动心。
乱世里,总能容得下这样一对世俗的男女。
迢迢千里。
晨起梳妆,对镜花黄,镜中是极寡淡的一张面孔,笑的时候才有一分半分的颜色,也仍是淡的,眼睛有烟尘……已经去不掉了。有时候幽怨没有早一点遇上他,或者恨他没有早一点找到我,荒唐的怨,荒唐的恨。
经过武安门,山西就近了。
故意错过宿头,黑夜里相依而坐,有亮的星子。燃了火,火焰中眉眼都是赤红,我喝了一点酒,两颊都是红的,眼睛里未免有醉意,我仗着醉意对他笑。
他说:“京娘,难得你我同姓,又有千里同行的缘分,结为兄妹可好?”
笑痕一僵,我低头去,应一声:“好。”——我能说个“不”字么?
月照如水,纺织娘琴丝里写着世间儿女,一声声都苦。
到永济,分了手,他给了一些银子给我,嘱我好好活下去,如果有一日他能够飞黄腾达,必然会来接我,他说他是我大哥,一日为兄,终身为兄,他说会照顾我。
我只是点头,看他大步离去,硬挺瘦削的背影,在暮霭沉沉中,渐渐就看不到了。
之后……有金戈铁马,有烽烟四起,他投军从戎,做了近身侍卫,禁卫军长,又擢升殿前点检……然后在“点检做天子”的流言中皇袍加身,君临天下。
他曾派人去永济那个地方找一个叫赵京娘的女子,但是没有找到——当然找不到,因为我就在他身边,只是他不知道。
长长叹一口气,天真的亮了。
三 花蕊夫人
我只是在他身边,远远看着他,看他娶妻生子,看他英明果断,看他疲惫时候揉着眉心的样子,会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那样相依为命的日子,一路风尘,怅然中小小的欢喜。
我并不是贪心的女子,知道自己能得到些什么,不能得到些什么,我能放纵自己的,不过一晌贪欢。
岁月如流水,哗哗地就过去,我以为这就是一生,从开始到最后都是默然。我不是没想过,如果我走到他面前去对他说,我便是当初那个与他千里同行的赵京娘,他会不会吃惊,欣喜,或者百感交集?
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也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因为那个叫徐蕙的女子。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子的容颜,那一刻我的神情,他的神情,仿佛是一场梦幻,镜中花,水中月,伸手去,尘光飞舞,所有所有,都只成空。
后蜀亡,皇帝孟昶被封作秦国公,押解进京,由晋王赵光义安置。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阳光是苍白的金色,满园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流光溢彩,有箜篌为乐,琵琶作曲,喧哗中难得世俗的热闹,连太后也露了笑容。
但是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向同一个方向看去,在御花园的小径上,王公公领了一白衣女子,正袅袅前来,她素着一张脸,没有上妆,也没有戴什么珠儿翠儿,可是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容色所震惊。
什么叫绝色,什么叫风华,什么叫红颜,都只为诠释她而存在。
我呆住,所有人都呆住。
那丽人走近来,到天子面前,屈身行礼。
他在那一个瞬间红了脸,别过脸去,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候我分明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偏偏听得真切,想笑:他当真不是生来的天子,哪有这样问人家姑娘的,还以为自己是当初籍籍无名的小子么?可是笑不出来,怔住,手中玉壶跌落,无声息地碎裂,在草地上莹光闪烁。
丽人答道:“秦国公的妻孟徐氏。”嘤嘤细语,眼波缱绻。
他禁不住那样的眼神,向太后告了辞,匆匆便要离去,走出去老远,忽又折回来,对王公公说:“这样的好日子,不要责罚下人。”
王公公应了“是”,眼风一扫,我这才悟道,原来他说的是我。可是我并不觉得欢喜,只觉得哀戚,无端哀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难过,也许是因为他那样的神色,又或者是我开始奢求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轻叹一声,想起来,那一日是花朝,所有的花神都过完了生日,回天上去了,于是花草零落,像那些叫企盼或者欢喜的东西一样,落一地的灰,再也收拾不起来。
夜很深的时候经过紫宸殿,灯光透出来,有人的呼吸,是日日听惯的那一个,我在门口站住,听灯花结落的声音,听呼吸里的犹豫,圣旨,写完了又撕,撕了再写。
我轻轻地问:“一定要这样么?”话出口才知道犯禁,要走,只是迈不开步。里面那人仿佛也是一惊,并没有出门来看,只轻轻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空空落落,岁月里激起无数的回音。
是听熟了的那个声音,话音里的犹豫,就仿佛在很多年前,夜风吹过耳畔,他轻轻地问:“京娘,你我结为兄妹可好?”话音里稍纵即逝的犹豫,我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要这么多年才能够明白的犹豫,那时候……他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儿,他要证明他挺身救我,并不是为着美色。耳鬓厮磨中渐生的情愫,只如初亮的火苗,一闪就灭了。
余烬,成了挣扎中最后一点犹豫,只是话出口,余烬也成了灰,三拜九叩,对天盟誓,从此,以兄妹相称。
堂堂正正,凛冽如刀,割在心上,十年,二十年……流干了血,结了痂,已经不痛了,可是这一个晚上,便如同忽然燎起的大火,一路燃下去,摧枯拉朽,把腔子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燃了个干净。
我忍不住颤抖:那时候……谁料得到今日?
殿堂里渐渐静下去,灭了灯,那人在门里面,靠着门,站了许久。我没有推那扇门,他也没有,或者因为名分已定,又或者是已经错过的岁月,谁都没办法回头,又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门外站的是什么人,宫女,妃子,还是刺客,以他今日之尊,原本就不能再冒这样的险。
次日,天子赐秦国公美酒佳肴。三日后,秦国公孟昶暴毙,同日,徐氏入宫,封花蕊夫人,宠冠后宫。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离开了,因为他分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男子,愿意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弱女子挺身而出,凭一腔热血,敢得罪当朝权贵的侠士。
已经不是他了……如今他贵为天子,海内归心,他可以为一个女子的美艳鸩杀他的夫君。
但是我最终没有离开,也许是习惯,也许是舍不得,又也许,我还欠他一命。
四 烛影斧声
花蕊夫人死在两年后的秋天,围猎场上,千旌万骑当中,冷箭突如其来,穿心而过,流了满地的血,比那石榴花色更艳。他用力抱住她,然而到底留不住,她的身子一寸寸冷下去。
她面色苍白,他面色惨白,有利箭破空之声,他竟是岿然不动,我推开他,一箭入骨,伤得并不重,至少我还能站立,只是笑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转身来,惘然地看着我,问:“你是谁?”
你是谁?
三个字,如利刃尖刀,刻在心上,一字一血,瞬间就冻住,寒意散入骨髓,四肢八骸,每一节骨都透着寒,结出蒙蒙的冷雾,挥之不去。
我僵硬地行礼,仿佛能听到骨节间磨损的声音,咔嚓咔嚓,一节节粉碎。然而我还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说:“奴婢是长乐宫里的人。”
他虚应了一声,道:“我会吩咐王公公嘉奖你。”那些音节仿佛是从他口中蹦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没有生气。
——生气都留给了那个衣白如雪的女子,但是她死了,死在火红的石榴树下,含笑,就仿佛一尊长眠的冰雕,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女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尸体。
他略略抬头看着长空,仿佛她的影子还留在这空中,凝结不去。
我的行李不多,在江湖上飘荡的时候只有一袭青衣,一条长索,后来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有添置什么东西,我仿佛仍在江湖漂泊,一人,一索,独行天下。
我准备离开。
老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总是不相信,可是有时候,命运会逼着我相信。我早知道他不是当初的那个人,只是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情分与执念。
一个人的信仰,建立时候只需要一个笑容,崩溃时候也只需要一个反问,他问我我是谁,我无言以对——那一日我素颜,只是他已经不记得多年前那个叫京娘的女子。
他曾说一日为兄,终身为兄,他说他会好好照顾我,但是他忘记了。
于是所有所有,这么多年的思慕,这么多年辗转无眠,还有无数说不出口的话,都哑然,再没有存在的理由。原来江湖人,终究还是要回江湖去的。
沿着漫长的宫墙,踩过棱角分明的砖面,拂开秋日里的最后一支木芙蓉,月光铺在我的面前,转个弯,前面是紫宸殿,再转一个弯,是出宫还是去万岁殿见他最后一面?
夜很静,静得让人窒息,有脚步匆匆过去,衣角闪过,认得是晋王的服饰,我心里一动,跟了上去。
晋王才进屋,便听到他道:“你来了?”隔着墙,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声音是极沉郁的,像是等候已久。
晋王不说话。
屋里一时很静,他又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眼看着蕙儿去死?”
“你猜得没有错,我知道你要杀她,可是我没有阻止。”声渐凄然,夜风冷,我亦听得凄然。
烛光也许跳动了一下,也许没有。晋王仍然没有说话。
“其实……”他迟疑了片刻:“我不该让你先见到她。”
“我迟早会见到她。”晋王的声音冷冷,恨意,如刀光迸发,带着血的光晕。
我到此刻方知道他最大的敌人原来并不是那些前来行刺的后蜀或南疆剑客,而是他的亲弟弟,位高权重的晋王殿下。悚然,有寒意披上身来,青索在袖中抖了一下。
“是,你迟早会见到她,就如同,你迟早会盯上文德殿上那个位置。”他淡淡说道:“只要我活着,你就动不了它,所以你才想好了要和蕙儿联手,因为她爱你,还是因为我杀了孟昶?”
他笑一声:“换作你,一样不会放过他。二弟,我说得对也不对?”
“你为什么不阻止?”仿佛是唇齿之间逼出来。
“我是成全她。二弟,难道你就没有看出来,她是那样骄傲的人,怎堪你如此利用?她假称要告你谋反,其实是成全你,你要杀她,她也正想死在你手上。我爱她,所以成全她。”
屋里又静下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手足僵硬,忽又听晋王问道:“那么,救你的那个宫女,你当真不认识么?”
心险险一跳,屋里面传来他的笑声,夹着轻咳:“你找不到她的,就算你查出她的身份,也一定找不到她。”
轰然,就仿佛心裂开了一个缝,那裂缝越来越大,有光照进来,灼如明日。我忽然明白过来:他记得我,他一直都记得我,他决定鸩杀孟昶的那个晚上他已经知道站在门外的人是我,所以他没有推门,所以他最终决定要得到那个女子。
……因为多年前他已经失去一个,以礼教和仁义,名分为定,断去所有情丝。
原来这许多年的煎熬与痛楚,并不止我。
我忽又想道:徐蕙想死,他成全她,我想活,他也成全我,他安排得这么周全,又是什么缘故,难道他不想杀的人,晋王敢抗旨不成?还是说,晋王的势力已经大到他不能控制的地步?
一念未了,忽然门内巨响,烛火顿灭,血腥的咸涩在空气里蔓延开来,我推门而入,榻上男子眼睛一亮,猛地跃起,抓住我的手往外推,但是气力已尽,颓然垂落。
只染了我一袖的血。
我蹲下身去,指尖抚过他的眉,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呼吸渐冷。
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那个落魄的少年,面有菜色,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千里迢迢送我回“家乡”,他握我的手说:“京娘,我想要这世间的人,都能安稳。”
那一日我送他到村口,木犀花下暗香浮动,他说他会接我出去,他会帮我找一个相当的人,安稳地过完这一生,再不受漂泊之苦。他恳切地看着我问:“好么?”
我在恍惚中伸手去,低应一声:“好。”
话音才落,血流如注。我低头去,看见胸前雪亮的剑尖。
尾声:
开宝九年十月,宋太祖赵匡胤崩于万岁殿,同日,晋王赵光义即位于灵前,改元太平兴国,史称宋太宗。
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世人仍流传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传说,然而那一瞬间的热血,那一瞬间的动心,那一世的辗转与守护,相思缱绻,缱绻相思,都终于湮没,如杂草湮没。
赵匡胤(927-976),宋太祖,起于介胄之中,曾为后周殿前都点检,陈桥兵变中黄袍加身登基为帝,开创史上最为富饶的一代王朝。年轻时候有“千里送京娘”的传说留于民间,死时有烛影斧声之疑。
下篇?长相忆
郁轮袍
文/青语
引子 夏夜
那时候我已经在准备我的嫁衣,一针一线,是并蒂莲,是鸳鸯鸟,夏夜的月光铺在窗前,明澈如水银泻地。
“县主,”英儿在帘外说:“王爷请县主过去。”
“这么晚了,”我皱眉:“可有什么事?”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说,哥哥驭下有道,我是知道的。我抬头看一眼窗外,喧闹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这深宅大院,已经听不分明,但是火光照亮的天空,依稀是大明宫的方向,不知道谁又杀了谁,哥哥大约是担心我害怕,但其实,我并不是太平盛世里长大的金枝玉叶。
英儿提了灯,夜色阑珊,有虫喁喁,领我至式微阁,阁中却无人,湘妃竹帘静然垂落,我问她:“王爷人呢?”
“王爷让县主在这里等等。”英儿微笑着,从荷包里取两丸沉水香,搁在云母片上,盖合了熏炉,金狻猊口中缓缓吐出青烟,袅袅,溶进灯影里,我忽然想起,记忆里最初的动荡,也开始于一个夏夜。
一 入阁
哥哥总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是记得的,记得相王府的庭院,记得庭院里的月光,疏疏树影婆娑,花香得并不浓烈,水晶屏上花鸟栩栩,父亲教大哥吹笛,笛声里断断续续,能听出一丝一丝的张惶。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长史压低了声音里的情绪,向父亲禀报:“临淄王回府了。”
父亲猛地站起,又徐徐坐下,捻须说:“好……回来就好。”
哥哥是被奴子们扶进来的,脸色苍白得异常,倒看不出伤。父亲还能端坐着,母亲已经按捺不住,三步两步迎上前,张嘴,哽咽不能成调。反是哥哥笑着说:“孩儿不孝,教阿娘担心了……”
父亲自与宫使寒暄:“……陛下可有旨意?”
宫使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曲水紫金绣袍,腰间羊脂白玉螭虎纹带钩,分明骄矜,却笑眯眯回复我的父亲:“陛下想念儿孙,命永平王,衡阳王,临淄王,中山王,巴陵王,并清阳县主,西城县主,崇昌县主入阁聆听圣训。”
父亲的笑容僵住,只还硬撑着,一丝不苟叩谢天恩。
长史殷勤,送宫使出门,到脚步声在转角处消失,静默就从月光里流淌下来,冻结了大哥的笛声,冻结了月夜的花香,冻结了整个王府的欢喜,父亲呆呆站着,母亲反复摩挲又展平哥哥的衣角。
我当时年幼,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这凝重的氛围压得惴惴,四下张望,最后在哥哥身后少年的脸上,找到残留的笑影。
在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他那日穿的墨色蜀锦缺胯袍,领口和袖口精致的浅银色绣纹,脉脉如流水。他的装束和哥哥们不一样,和奴子们也不一样,我想他大约是哥哥的侍读,我踮脚扯他的袖,仰头问:“什么是入阁?”
“就是进宫。”少年的声音清朗,如冰如玉,碎在月光里,一片一片,割裂浓黑的沉默。
“崔家子!”哥哥惨白着脸喝止他:“阿盈还小,你、你莫要吓着她。”
少年扬眉,笑意从细长的眼角挑开,泼在夏夜里,泼在夏夜华丽的月光里,就仿佛桃花初绽,有灼灼的颜色,艳如胭脂。他弯身问我:“阿盈,你怕吗?”
他没有唤我县主。
我看着他的眼睛,深黑的瞳仁里满满月华的涟漪,我摇头说我不怕。
那时候我说不怕,是因为我不懂,到我懂的时候,已经七年过去,这七年里,我听说了无数人的死亡,目睹了无数人在这世上战战兢兢地活着,比如我的父亲,我的姑姑,我的兄弟姐妹们。
皇室倾轧,在各朝各代,都不算稀奇,但是你也许听说过她,不,你一定听说过的,即使过去千年万年,她的名字都会在青史上熠熠生辉,她姓武,她是大周朝的皇帝,她……是我的祖母。
我五岁的时候祖母命我们入宫。父亲以皇嗣而不是储君的身份住进东宫,我们兄弟姐妹被安置在一处破敝的庭院。
庭院不大,院墙也不高,兄弟姐妹隔间而住,平时不许出门,每日里只有一个时辰,可以随意走动,可以看见明蓝的天空,看见早春葱绿的阳光,看见树梢上悄然舒展的嫩芽,可以看见哥哥。
时间如束沙,轻易从指尖滑过去。
清明时节的雨纷纷扰扰,我靠在树干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墙角缝隙,从这里往外,可以看到宫道,但是看了好些天都没见人,如果有人经过,我握拳:只要有人经过,不管他是谁,我都要大声喊出来……不管他是谁!
一个时辰耗尽,还是鬼影子都看不到,我垂头丧气就要转身,猛地听到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疾如阵雨,有人在墙外高声笑语:“崔二郎,平康坊的胡姬果然有你说的美貌?”
“崔”字入耳,不知怎地就想起夏夜的月光,夜光里秾丽的眉目,腔子里的心砰砰砰跳起来,响如擂鼓。我瞧一眼被大哥缠在远处的柳阿监,装作漫不经心,蹩到墙边上,隐约可见的墨色衣袂,那人懒洋洋答道:“美貌不美貌,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近在咫尺。
我侧脸贴到墙面上:“崔家子!”
“崔家子!”
“崔家子!”
墙外的身影终于顿住。
“崇昌县主!”背后却传来柳阿监的脚步声:“县主在这里做什么?”
没时间了……没有时间了!我绝望地转过身,背抵着墙,冰冷冷的风从缝隙里吹进来,透过衣裳,侵入到肌肤,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响,响声里带出哭腔:“阿监!”
“县主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阿监!”我索性放声大哭:“哥哥高热好多天了,阿监能代为禀报祖母么?”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她听,如果说给她听有用的话,或者说,如果祖母肯眷顾她的儿孙们,早派了御医来,拖到这时候,大哥说,只有姑姑能帮我们,只有把信传出去,传到姑姑耳朵里,才有一线生机。
果然,柳阿监只是皱眉:“傻孩子,陛下哪里是奴婢可以见到的,好了就要下雨了,县主快回屋去吧。”
我不知道墙外的人是否还在,是否听清楚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天下姓崔的多了去了,就算有这么巧,因为不能保证他会把口信带给姑姑……也许会保持缄默,也许会拿去向武姓公卿们邀功。
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
翻来覆去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黑了,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有人推我:“县主、县主!”
我睁开眼睛,夜不知过了几更,下着雨,没有月亮,黑得异常蹊跷,我能听见来人的呼吸,却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暗色里空空荡荡浮着他灿若明星的眼眸,我摸到枕下的发簪,声音直发紧:“谁?”
“白日才见过,”来人笑嘻嘻地说:“怎么翻脸就不认了?”
“崔家子!”我又惊又喜。
“别学那起子浪荡子乱喊,”少年懊恼地说:“我有名字的,我叫崔宁。”
“崔——宁?”我讷讷道:“我叫李持盈,哥哥叫我阿盈——”
“三郎家的阿盈么,我就知道。”他悻悻打断我:“别家县主也不学这个舌,你和他一母同胞,被带坏是免不了了——好了把手拿出来!”
我刚要辩解哥哥是很好很好的,才不会带坏我,就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手里一重,多了个锦囊:“也不知三郎除了高热还有什么症状,索性每样多配几丸,药性都写在里头,你念给他听——”
“可是……”我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可是我不识字。”
少年静默。我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也许是震惊,也许还有鄙夷——我虽然没有机会进学,也知道五姓七家名列第一的博陵崔氏,就是婢仆下人,也识文断字,他有生以来,也许还没有见过不识字的人吧。
静默得太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忽然又听到声音,褪去之前的活泼佻达,平平淡淡地说:“那就让永平王拿去给三郎服用。”
——永平王是我的大哥。
我说好。
暗夜里有人轻抚我的发,有人叹息,叹息里异常的惆怅——我自己是不觉得的,对他来说,识字也许是人生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是对于我,那算什么呢,母亲被祖母召见,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也许我也会有这么一天,无声无息地,谁也不知道我死在哪里,葬在哪里,谁也不敢问,不敢提,所有人都装得,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世间。
次日放风,寻了机会把药丸带给哥哥,哥哥吃惊地问:“姑姑来过了么?”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这样,那个少年来过的事,那个少年的名字,那个少年的叹息,就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了。
二 剖心
那时候我以为再不会见到他。
我生命里有很多只露过一次面就再不会出现的人,比如姑丈,比如三伯,比如年高德勋的老宰相,恍惚记得姓李,所以我从不盼着再见,不盼着,就不会失望。但是我又见到了他,就在第二天的晚上。
出了月亮,新月弯弯,微弱的光,穿过蒙蒙夜雾,映着他的眉眼,仿若珠辉。
仍是墨色的袍子,与夜同色,袖里藏了无数的东西,一样一样拣出来给我看:笔,墨,纸,砚,名家字帖,启蒙书籍,有《声韵》、《尔雅》。“不懂就问永平王,永平王学问好……三郎么,三郎也凑合。”
他总用这种“没鱼虾也行”的口气提我的哥哥。
我伸手去摸笔。
“笔不是这样拿的,”他示范给我看,指尖修长如葱玉:“拇指按着,食指压下去,两指间构如凤眼……”
他第三次再出现的时候,我几乎是呆住了,我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好的运气,遇见这样好的人:如果初次是因为哥哥的病,再次是怜悯我不识字,那么这一次——
“我来检查你的功课,”他说:“唔,你的字真丑。”
起初小心翼翼,到后来渐渐熟稔,言语之间就放肆起来:“崔家子,”我问他:“宫里守卫森严,你怎么进来的?”
“三郎没跟你说吗,我从了军,刚好赶上打仗,挣了些功劳,回来进了羽林卫,职司就是守卫皇宫。话说回来,皇嗣那头才叫守卫森严,陛下可没多少闲心管你们这群化生子——别叫我崔家子!”
我别过脸,不让他看见我眼睛里的笑意:“我不知道你会打仗。”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我知道你常去平康坊,”我歪头想了想:“宁哥哥,我住隆兴坊,平康坊离隆兴坊远么?那里真有许多美貌胡姬么?有多美貌?我还没见过胡姬呢,听说她们长了猫儿一样的眼睛,是真的吗?”
少年张口结舌,忽地跳起来:“啊不行我得走了一会儿同僚找不到我该疑心我偷懒去睡觉了我今晚还带了樱桃毕罗来宵夜呢被那群乞索儿找到我可没地方哭去……”
落荒而逃。
“明儿还来么?”
背影像是稍稍滞了一下,夜色里看不分明:“明儿我不当值。”
心里一沉。
“后日吧。”他说。
我想那也许是真的,虽然这是个充满谎言的世界,有无数的谎言,堆砌在我的生命里,比如父亲说祖母会疼爱我们,比如祖母曾称赞哥哥是个好儿郎,比如姑姑答应会常常来看我,再比如母亲,她说她会好好的……那都不是真的。
但他是真的。
只有他是真的。
我记下他来看我的日子,比画九九消寒图更虔诚,飞花一片一片,如果他来过,就染成胭脂的颜色,起初伶仃,逐渐就枝繁叶茂,仿佛摇一摇,会有落英缤纷。我开始盼着他来,盼着他带来外间的消息,盼着他漫不经心透露,父亲还活着,姑姑还自由着,许多我只听过名字的人,还在这世间苦苦挣扎。
人的贪欲,从来都得陇而望蜀。
我渐渐渴望知道更多,俗尘凡世的热闹,五月昆明池上的龙舟,七月七月光里乞巧的蜘蛛,盂兰盆节的晚上,曲江上熄去的灯,九月九风高物远,遍地茱萸,转眼一年过尽,冬至,腊八,新春佳节。
从来没有人这样详细同我解说过新年习俗,扫尘,祭灶,踩祟,饮屠苏,贴赤口,送穷,开市,金箔彩缕剪成人形佩于发间,唤作人胜,更勿论除夕灯火,新年爆竹,元宵烟花。崔宁给我带了自酿的屠苏酒,又亲剪了两个人胜,别在我的鬓角。
那一年我十三岁,我以为我会永远被困在这里,从绿鬓朱颜,一直到白发苍苍,我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我的父亲,我不会再有机会去看一眼长安的繁华,所有人世的悲欢离合,在我,都不过是奢望。
我在寒夜的灯影里写字,一个福字,又一个福字,想着并没有地方可以倒贴,就连红底金字喜气洋洋的架构里,都透出凄楚来。
“县主、县主!”出现在门口的是柳阿监,永远都只是柳阿监:“恭喜县主、贺喜县主,陛下召县主去东宫。”
啷当落地的笔,我呆呆看住她:“是只有我,还是哥哥姐姐们都去?”
“都去的。”柳阿监说。
是的都去了。所有的人都被领出阴湿潮冷的囚笼,被领到这世间最富丽最繁华的地方去,有琼枝玉叶,有灯火辉煌,有莺歌燕舞,有美人如玉。我局促地坐在姐姐身边,不敢相信上首那个苍白消瘦的男子,就是我多年未见的父亲。
满席珍馐,不能下咽。
“是崇昌县主么?”笑声在耳畔,响如银铃,偏头去,袅娜身段,妆容妩媚,眉心一簇火焰,灼灼如燃烧。是祖母身边的侍女韦团儿,她说:“来,让奴婢瞧瞧,县主头上插戴的,是什么新奇花样?”
莹白一段手腕,指尖冰凉。
所有的影像都慢下来,慢下来,灯火在很远的地方摇曳,父亲忧虑的目光,大哥陡然苍白的脸色,哥哥握紧的拳,还有姐姐,姐姐瑟缩轻颤的身子,之后是尖叫,尖叫如裂帛,干脆利落地撕开这个早春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是人胜。
没有人信。一拥而入的羽林卫,将东宫团团围住,首先被拖下去的是宫女,然后内侍,乐工,匠人,一批一批带下去,在不太远的地方,惨叫声,哀求声,哭泣声,一声一声,声声入耳。
血污充盈视野,血腥的味道,从口鼻之间涌入,浸润成灵魂的底色。
我所居者,阿鼻地狱。
——他们说父亲魇镇祖母,证据就是我发间人胜。
据说我幼时是见过祖母的,只是过了这许多年,已经记不得了。这时候看见她,是个宽额广颐的老妇人,眉描摹得又浓又长,眉梢流云颊黄,如凤尾森森,眉心翠钿,金底银绢,珍珠莹润的光华,一尺余高的假髻,光可鉴人,数百枝宝树金花步摇插戴于其上,行动间碎碎铃响。
她的脚步停在父亲面前,数尺之遥,远如天堑。她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儿……”父亲俯身磕头:“儿并不曾魇镇母亲。”
“带人来。”祖母淡淡地说。
人陆续被带了上来,血肉模糊的宫女,面如土色的内侍,低眉不敢看我们兄妹的匠人,祖母问:“都招了么?”
红袍官员躬身道:“都招了。”
“那好,你们都说说,皇嗣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
话音方落,忽有人叫道:“皇嗣冤枉!”
闻声看去,喊冤的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我并不认得——此间大多数人我都不认得,祖母显然也不认得,扬眉问:“你是何人?”
那人俯首答道:“臣东宫乐工安金藏。”
祖母问:“皇嗣有什么冤枉?”
“皇嗣在东宫数年,不过以诗书自娱,并不曾与主皇孙私通有无,况崇昌县主年幼。如果真是魇镇,如何敢插戴于发间,招摇过市?”
“你也说崇昌县主年幼不知事,”祖母怒极反笑:“皇嗣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舍生忘死?”
安金藏昂然道:“皇嗣并不曾给臣什么好处,只是诬人清白,是臣义所不取……”
“我却不信。”祖母冷冷地说:“难道此间这许多人,人人都愿诬人清白,唯君高义?”
安金藏怔怔看着祖母,他大约也和我一样,不能够明白,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他目光里闪过绝望的颜色,忽然猛地蹿起,冲撞到一个羽林卫,顺势从他腰中拔出佩刀,反手划下,鲜血立时就涌了出来,而他眼望着祖母,竟伸手,从腔子里掏出血淋淋一颗心,厉声道:“臣愿以此心,证皇嗣之清白!”
在许多年以后,我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却总还记得,鲜血怎样从他身下,蜿蜒至我的脚尖,滚烫。
他没有死,祖母急召御医救活了他,而父亲魇镇祖母的案子,也因此不了了之。祖母感慨地说:“吾子有冤而不能自诉,不如此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忘了,父亲是辩白过的,只是她不信。再惨烈的自证,如果不信,便是徒劳。又或者她并不是不信,她只是害怕,害怕作为太宗皇帝的嫡孙,在天下的继承权上,她的儿子们有她无可比拟的优势。
三 放归
祖母命我们兄妹去探望安金藏,她说:“他是你们的恩人。”
这句话我信:剖心辩诬,是九死一生。我不信的,是另外一些巧合,比如那个形容酷似祖母的人胜,比如无故动我发饰的韦团儿,再比如被安金藏冲撞的羽林卫,那把无巧不巧被拔出来的腰刀。
早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风还料峭着,大哥领我们行拜谢礼,安金藏强撑着身体,摆手说不敢当。
我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发簪抵在他的心口,我问他:“是谁?”
“阿盈!”大哥变色。
我只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冷冷重复:“是谁?”
安金藏咬牙不肯认:“县主说什么,臣听不明白。”
他不认,自有人认,有人从门外进来,是身长玉立的黑衣少年,背负阳光,有秾丽如画的眉目,他说:“……是我。”
是的是他,是他手剪的人胜,是他暗示一心攀龙附凤的韦团儿,是他在祖母眼皮子下让安金藏拔走了佩刀,也许还有更早更早……是他故意选了那样一条路,经过我们兄妹囚居的庭院。
我不明白他设计这一切的目的,但是我明明白白地知道后果,如果祖母不信安金藏——像祖母这样识尽天下污秽,习惯在阴谋与算计中呼吸生存的人,面对鲜血无动于衷有什么稀奇——我死不足惜,父亲必然不能幸免,然后是我的哥哥姐姐们,再然后是更多,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我见过的我没见过的人,我仿佛能看到鲜亮的血色在眼前铺展开来,层层叠叠,滔滔如汪洋。
如是,九泉之下,我有什么面目去见我的母亲?
我握紧发簪,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我扬起面孔,我想要恶狠狠问他为什么,但是话出口,却是咬牙切齿里带着哭腔:“崔家子!”
崔家子,怎么可以这样欺我!
簪子还在手中,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刺出去,鲜血却汩汩流出来,从我的指缝里。
痛得彻心彻骨。
“傻丫头,”他掰开我的手指,一点一点抽走发簪,用素白的巾子包扎我手上的伤,他柔声说:“好了不怕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就仿佛我在忽然之间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当年月夜里仰头问他什么是入阁的小人儿,他当时问我怕不怕,如今他说:“好了不怕了。”
忽然之间的泪如雨下。
最先醒过来的是哥哥,他拦到我面前,大声喝问:“崔家子,你做了什么?”
崔宁抬头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么,我不过是,替天下人试一试人心,试一试,陛下是否真舍得杀掉最后一个还留在身边,从无过错的儿子,也试一试,这天下的人心,是否还姓李。”
哥哥怔住:“那结果呢?”
“结果……”他执我的簪子,顺着掌心的纹理慢慢划开,鲜血殷殷浸出来,染红仿若白玉雕琢的手,他微笑起誓:“愿与诸位皇孙,歃血为盟。”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可以从容回望,从我当初并不曾注意的细节里看出命运的蛛丝马迹,那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祖母对父亲的疑心,到这时候,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不是这件事,也会有那件事,终究会爆发出来,他不过是,抢先一步,把这个引爆的事件与时机,把握在自己手里。
引蛇出洞,置之死地而后生。
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能意识到其中艰险,只要一步算错,一步有失,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样深沉的心机与城府,原本不是一个19岁的少年郎应该具备。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没有机会问他,如果祖母不信安金藏的剖白,执意要杀我和我的父亲,他会不会后悔,或者内疚。我一度以为他是会的,但是最终,最终的最终,我终于信了他不会。
要到这时候,我才能想起,他当时用同一支簪子,在掌心的同一个位置,留下同样的伤痕,是对我的歉意——我信任他,他却利用了我。
但是仔细想,他其实并不欠我什么。
我生崔宁的气,并没有持续太久,也许是因为后果不严重,也许是因为,我和哥哥们一样,接受了他的解释。
也有可能,是我无法怨恨这样一个人,是我无法忘记,那些长夜的祈盼,那些窃窃笑语,怕人听见,都埋在衣袍里,有脉脉暖香,幽远清宁;还有那些秀丽的笔锋,一点,一横,一竖,字里行间的顾盼生辉。
《诗经》里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虽然他并不是君子。但是我记得那些夜雨漓漓的晚上,如约响起的叩窗声,发上水光,而明眸如月。
他教我下棋,黑白纵横的棋道,偶尔落子的声音,啪嗒。
就仿佛星辰坠落风里,菡萏在微雨中盛开,幽静里让人想起那些传说中的天荒地老。
也携酒来,酒色或碧如春水,或滟如胭脂,他说:“让三郎知道我教你饮酒,非拿刀砍我不可。”
神色里分明狡黠。
我知道他一而再再而三来探望我,并不是没有危险。
可是《诗经》里还说,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他之于我,他之于那个自幼就被关进囚笼里,终年不见天日的崇昌县主,是寒夜孤灯,是悬崖稻草,是沙漠里最后一滴水,哪怕明知是鸩,也会含笑饮下,甘之如饴。
你不会知道,一个人的衰老,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父亲,也许是二十二岁,对于祖母,也许要到八十岁。
我不知道剖心这件事,到底触动了祖母心里哪一点,也许要到这时候,她才忽然惊觉,她的儿孙们,已经被逼到一个平常宫女都敢于凌虐与作践,要靠伶人偶然的忠义,方才能够活下去的地步,也许还有其他,只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那之后,崔宁和我哥哥们又做了些什么,让她忽然生出慈母情怀,召回流放房州二十年之久的三伯父,立为太子,然后放归了我们全家。
那是四月。
再没有过这样好看的四月,花红柳绿,行人如织,隔着马车的绣帘,隐约一路朱门高轩,飞檐重宇,我看见暖风里的燕子,我看见少女轻薄的帷帽,我看见少年在马背上踢踏起舞,绯色的袍子在流金翠羽中旋转。
“崔家子!”
少年一惊,险些从马背上失足跌下,一个筋斗又翻坐上来,扯紧缰绳,驱马至车窗边,皱着眉,无可奈何地抱怨:“我有名字的。”
车外传来一阵哄笑,想是羽林卫里的浪荡儿。
“我出宫了。”我说。
“我知道。”
“我出宫了你也不来看我。”我有一下没一下轻轻踢着车门:“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要教我骑马,教我蹴鞠,还答应过带我去昆明池泛舟,去雁塔听钟,去灞桥看柳……哥哥说,乐游原上桃花都快开谢了。”
“如今……”唇齿之间的迟疑来得这样明显,他压低了声线,许是怕暴露我的身份:“想必有很多人,愿意带县主去。”
一时间的怒气勃发,我哗地拉开绣帘。
他才跳过胡旋,亮晶晶的汗珠儿都挂在额上,映着阳光,灿灿金色。这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在阳光下看到他,看他斜飞入鬓的眉,漆黑如墨的眼眸,苍白色的风悄然从鼻尖过去,两下里怔忪。
外头伸过来许多窥探的目光,柔软如小兽的触角,有人高声调笑:“哟,好俊俏的小娘子,崔二又惹风流债了么?”
“少胡说!”崔宁一面回骂,一面要拉合绣帘,我不肯撒手,对峙,他终于无可奈何应诺:“我明儿早上来接你。”
我躲进车里窃窃地笑,他对我总是无可奈何,我知道。
四 平康坊
我后来常常梦见那个躲在车厢里暗自欢喜的少女,起初很清晰的容颜,到后来渐渐模糊。
如果她知道最终的结局,我猜了很多次,她还会不会在那个暮春的下午,支开侍婢,背着父兄,独自出门,去茫茫人海里,找一个熟悉的背影?我猜她会。有很多的事,即便亦早知道结局,也无法拒绝。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盛,可是并没有多少人舍得因此舍弃生之欢愉。
如果时光之神肯给我开一扇窗,我愿再看一眼那个十四岁的少女,梳着望仙双环髻,碧罗襦,石榴裙,缀着金叶银铃的半臂,在镜台前细细描绘眉间花钿,给两靥都贴上金闪闪的花子,不笑的时候,也像有两个笑涡。
我至爱她,但是我亦知道,我永不能阻止她,不能阻止她满怀欢喜,在微醺的花香里等候,等候日头从清晨到偏西,也没有等到她等的人,然后她起了身,她洗去艳丽的妆容,她绾起长发,她换上胡服胡靴,扮成个少年儿郎的模样,然后她出了门。
灯红酒绿,脂浓粉香,平康坊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来了个奇怪的客人,那个明眸皓齿、出手大方的少年并没有进妓馆的兴致,他只是一间一间问过去,这里可有羽林郎,这里可来过眉目如画的少年,他大约会穿墨色衣袍,或者绯色,他有剔透如琉璃的眼睛,他笑的时候,就仿佛乐游原上,开了三千桃花。
问得这样天真,这样痴傻,这样……让人无法拒绝。
然后她找到了他。
那之后,我再没有去过平康坊,所以我也并不知道胡姬是否真长了猫儿一样的眼睛,只恍惚记得那些透明的半透明的锦纱,记得大片大片**在外的肌肤雪白,记得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胡闹的少年郎,哄笑着给崔宁灌酒,樱唇如血的少女,含了满口佳酿,就要凑过去。
我的到来,注定崔宁这个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平康坊人尽皆知的笑话,因为就在郎情妾意,渐入佳境的时候,一坛从天而降的莲花白,不偏不倚,全浇在了他的头上。
湿透的幞头,湿透的衣袍,崔宁狼狈地跳起,抹去脸上酒水,然后在妓馆昏暗的灯光里,看清楚了我的眉眼。
他张嘴,终于没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转身跑了出去,到门口牵他的马,“小郎君——”他的奴子要出言阻止,被我狠狠剜了一眼:“扶我上去!”
“可是——”
我砸过去一锭金子,奴子晃花了眼,我趁机踩着他的背上马,狠狠扬鞭,然后就听见风声,很快很快地从耳边掠过去,我之前并没有骑过马,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会这么快,快到我看不清楚周遭的人,快到我的眼泪掉下来,尘埃立时就埋没了它。
我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太久,马忽然不安起来,它跳跃着,腾挪着,试图将我甩下去。我并不知道惊马的原因,也不清楚该如何应付,因马的颠簸而导致的头昏眼花,连思考和求助都不能。正天旋地转,猛地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嘶声道:“抱住它的脖子、抱住它的脖子!”
不假思索,就要伸手,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了他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心里有个声音在冷冷地说,这是他的马,他的马摔死了我,他会难过么,如果他难过,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于是放了手。
然后我听到惊叫声。在我此生,再没有听到过崔宁这样惊惶的声音,惊惶到他甚至忘记了我的身份,脱口喊了出来:“阿盈!”
那仿佛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我被甩下马背,又被一根长鞭卷住,然后忽然就坐了回去,只是身后多了一个人,袍袖间鼓荡的熏香,清宁幽远,他哑着嗓子说:“……我真该杀了你、我真该杀了你!”
他动了真怒,我知道。
但是他抱我抱得那么紧,紧到我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紧到我能轻而易举听出这声音里的慌张与恐惧,这慌张与恐惧让我欢喜,欢喜到我并不害怕他的怒意。我不服气地反驳:“是你答应过的……”
“是你答应过的……”我低低地,不甘地重复。
他沉默。长长久久地沉默,马行的速度渐渐就缓下来。
他说我知道。
“什么?”我偏头去看他,咫尺之近,这样分明的眉眼,我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他知道。
“我这样轻薄无行的浪荡儿,”他恳切地说:“并非县主良配。”
就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我咬住下唇,看着他不说话。这时候倒记起我是县主了,他方才怎么敢叫阿盈,怎么敢拥我在怀里,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还有更早,更早更早的时候,那些有月亮没有月亮的晚上,他怎么就敢翻墙来见我!他在我的目光里微微别转面孔:“那时候你小……我就当你是妹妹……”
我冷笑:“我哥哥是临淄王,你是个什么东西!”
“别说气话!”他噗哧笑了一声,略略扫开我额前碎发:“这会儿痛快了,回头后悔,晚上又睡不安稳,你何苦来?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这么丁点大,这么丁点高,要踮起脚才够到我的袖……”
他的眼眸映着我的面容,但分明有岁月的影子过去,岁月的影子叹息:“阿盈……我有什么好,让你这样记着。”
如果是之前,我也许会历历数他的好处,他人物俊雅,文采风流,字写得好看,舞跳得漂亮,还会打仗,会抚琴,会下棋,会画画,会板着脸数落我念书不用功,但是忽然之间的百感交集,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算他什么都不会,我涩涩地想,我也已经没有办法接受,我生命里,没有这样一个人。
于是就只低低地说:“你没什么好。”
“你什么都不好……”
我仰起面孔,看他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秀丽的侧容:“可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大约人一生之中,总会傻那么一次。
我盯住帘影里喷云吐雾的金狻猊默默地数,有多少年过去了,五年,十年?不不不,并没有那么久,并没有。我后来在书里读到一个词,叫隔世。所有前尘往事,在回望的时候,都如隔世。
既已隔世,为什么还会想起?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这种香,是崔宁衣上常熏,他说这是沉水,沉水重,能压下所有其他的味道,比如……血腥。
五 例竟门
我后来想,我之所以养成这样娇纵任性的性子,和父兄的纵容是脱不了关系的,因为怜惜我在宫里吃了太多苦头,所以即便在平康坊闹出这样离经叛道的笑话,父亲也只叹息几声,不忍诘难,哥哥也不过就是掉头到建春门外,堵住崔宁打了一架。我追问打架的结果,但是哥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崔宁没有再故意疏远我,虽然那时候乐游原上桃花已经开谢了,虽然灞桥的柳与别处并没有不同,虽然他念诗给我听,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倒是雁塔的登高临远,让我想起重阳。
那时候还没有这首诗,说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兴致勃勃指手画脚:“等秋天,找个秀丽的山头,寻一弯浅水,放酒觞进去——”
“曲水流觞吗?那是该在三月三上巳节。”崔宁最爱泼我冷水。
可是我等不了那么久,就只能强词夺理:“三月三可以,难道九月九就不行?”
“当然可以,”崔宁挑一挑眉:“可是我的县主,你会写诗?”
……如果他这时候闭嘴,我不会以为他是哑巴。那时候我盼着秋天快快到来,秋天有苍金色的阳光,有满地银杏的叶子,别致如小小折扇,有枫红如火,铺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映着天蓝若空。
但是最终,我也没能盼到这样一个重阳。
那是个风平浪静的清晨,阳光争先恐后地从树叶的缝隙里涌进来,我缠着要外出的哥哥,问他借豹子进山打猎,哥哥说他家小狸不爱叼兔子,闹得正欢,有人匆匆过来,脚步在门口收住:“郡王,宫里出事了。”
是相王府长史。
就仿佛狂风过境,忽然之间消失的阳光与温度,森冷,从背心升起,是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给我们兄妹留下的后遗症,每一次、每一次听到跟她有关的消息,都会想到鲜血,白骨,再也找不到的尸体。
哥哥问:“……是谁?”
“邵王,永泰郡主和郡马。”三伯的嫡长子,邵王重润是个风姿端秀的少年,他流放房州多年,对长安的陌生,尤过于我。仙蕙姐姐年初成的亲,郡马是祖母的侄孙。这时候距离祖母将三伯一家从房州召回长安,还不到半年。
“还有呢?”我颤声问。在我的记忆里,她每一次兴狱都会牵扯到很多的人。
长史听出我的声音,匍匐在脚边的影子一动,欲言又止的犹豫,哥哥说:“我去看看。”
“有崔二郎么?”我忽然反应过来。
长史不敢答,喏喏退下。我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哥哥按住我:“你给我在家里安安分分呆着,我进宫去探听消息——祖母既然立了三伯为太子,未必会这么快就……就算是,阿盈,你去又能做什么呢?”
是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如果祖母要杀人。在祖母的强硬面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消息在下午的时候得到确认,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哥哥脸上看到这样惨痛的颜色,重润哥哥和仙蕙姐姐的罪过是诽谤至尊,祖母宣三伯进宫,让他把他们带了回来,她说:“太子自行发落吧。”
“然后呢?”我追问。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说:“太子赐了……白绫。”
重润哥哥是三伯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而仙蕙姐姐、仙蕙姐姐她有了身孕啊……我跳起来,哥哥抓住我的手臂:“你去哪里!”
“我去看他!”
“阿盈!”哥哥厉声道:“你去看他有什么用,你能救得了他吗?三伯都救不了重润啊,阿盈你醒醒!”
“我知道我救不了他,所以我只是去看他最后一眼,”我挣不脱哥哥的手,慢慢就平静下来,我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清晨还活泼生趣的影子,这时候蜷作一团,安安静静缩在脚边:“我们都是她的骨肉,她都能狠得下心来,宁哥哥什么都不是,他肯定活不了了,我送他最后一程,我不过是送他最后一程,如果祖母这都要怪罪,我就把骨肉还了她……反正得之于她,失之于她,不过如是。”
“阿盈……”
“你拦不住我的,哥哥,”我说:“你知道的……谁也拦不住我。”
哥哥的手慢慢慢慢垂下去,他别过面孔,不看我:“去找姑姑。”
“什么?”
“去找姑姑!”哥哥粗声吼我:“不然你凭什么进例竟门!”
例竟门,原本叫丽景门。祖母在门内设推事院,专供来俊臣审理她的臣子和儿孙。因为入此门者,有死无生,所以被称作“例竟门”,指“照例将竟”,竟,是完结的意思。到如今,来俊臣虽然已经伏诛,但是例竟门仍然是例竟门。
我到姑姑府上,姑姑不在,在家的只有崇简表哥,表哥听了我的来意,问:“……一定要去吗?”
我说:“一定要去的。”
“如果母亲不给你贴子呢?”
“那我就在例竟门外给他送行。”
崇简表哥叹了口气,到底寻了姑姑的名贴给我,送我出门,他说:“阿盈,保重。”
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青石砌壁,生铁铸成牢间,从栅栏里往里看,各种蜷缩趴伏的人体,各种濒死的姿态,鞭打声,滚油声,夹棍夹断骨头的声音,如果人间有地狱,那必然是这里了。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一步一步都踩在刀山与火海上。
“崔家子,有人来看你了!”狱卒提灯,照亮我日夜牵念的那张脸,惨白,惨白得再没有一丝血色,他下意识眯住眼睛,怔忪,良久,忽然笑了起来——他竟然还笑得出来:“阿盈,是你。”
“是我。”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知道,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从前那些惨烈的记忆还在,对于黑暗,对于血腥,对于阴冷,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可是他在这里啊,他在,我怎么能不在?
狱卒一走,牢间就彻底黑了下去,没有光,没有影,没有声音,血腥的味道压过了沉水的香:“阿盈,你怕吗?”
他总问我这个。我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摸索他的眉目,他反手抓住我,我能够感触到他指尖密布细细碎碎的伤,于是原本该笑着出口的话,终究免不了哽咽:“从前你来看我,如今换我来看你。”
“那怎么一样,”他说:“陛下不会放过我。”
“我知道。”
“那你还来!”
“哥哥跟我说过你家家事。”我慢慢地说。哥哥说,崔宁有个大他很多的兄长,与东宫交好,那时候的太子,不是父亲,也不是三伯,而是失爱于祖母的二伯父李贤,他因为私藏兵械而被废为庶人,祖母并没有处置他的好友,但是——
“但是崔家害怕了,你知道他们有多害怕么,崔大郎进门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用佩刀割向他的喉咙,然后是他的伯父,一刀刺进他的小腹,最后、最后是自幼爱护他的堂兄,他砍下了他的头颅。”哥哥用一种平淡的口气叙说这一段过往:“那时候崔二郎还年幼,和你进宫时候一样年幼。”
暗夜里看不到他的脸,但是能够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我说:“……我不会。”
我羞于将同生共死这样壮丽的话挂在嘴边,但是我是真的很想告诉他,我不会,即便所有人都放弃他,我不会。
所以我来了。
他没有作声,我猜他是开不了口,只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我知道了。那仿佛是一种契约,因痛,所以比轻率的言语更为郑重。
“我想结束这个肮脏的时代。”他说。
“我也想。”
“我怕我不能陪你到最后。”——因怕,所以宁愿不曾开始么?
“阿盈,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忘记我,”他说:“这样,下一世,你所遇见的,会是一个纯白无辜的崔宁,他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过往,他还没有染上满手的血污,他不会算计,他没有怨恨,他会全心全意地待你。”
他说:“你答应我,阿盈,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悄声说好,我答应你。我在无边无际的暗色里吻到他的眼泪,这样苦,这样涩,这样绝望。
六 安乐
那时候我以为再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当时并不太难过,只觉得对不住父亲和哥哥,父亲虽然有很多儿女,但是我年纪最幼,得到的宠爱最多,哥哥更是只有我一个同母的妹妹,我死了,他们会很伤心。
但是意料之外,祖母召见了我,父亲坐在她的下首,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祖母问我:“你可知道,崔二郎犯了什么罪?”
我叩首于地:“他是被冤枉的。”
“你个小小女儿郎,知道什么是冤枉,”祖母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很愉悦:“被人一哄,就都当了真。”
“他没有哄我,”我说:“他是被冤枉的,我知道,他不会谤议祖母。”
祖母的声音冷下去:“那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了他?”
“陛下,阿盈她不是——”父亲急急辩解,我几乎要冲口对他说不要求她,不要求她!
眼前一花,迎面砸过来的白玉貔貅镇纸,坚硬的钝痛,我登时被击倒在地,血从额上流下来,糊进眼睛里,整个世界都染上一层血色,母亲也许就是这样死的,重润哥哥也是,还有仙蕙姐姐,还有只见过一次的姑父,只见过一次的老丞相,还有一次都没有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
如今……轮也该轮到我了。
“朕再问你一次,”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着祖母威严的声音,不容挑战不容冒犯不容置疑的威严:“崔二郎犯了什么罪?”
我木然答她:“他是冤枉的,他没有罪。”
我以为接下来会有更严酷的惩罚,比如鞭笞,再比如杖刑,但是竟然没有,我听到祖母的笑声:“旭轮,你教的好女儿!”
父亲陪笑:“是儿教导无方。”
他一定笑得很难看,比哭还难看,我呆呆跪在殿上,浑身发冷,我不知道祖母最后将怎样处置这件事,怎样处置我,怎样处置我的父亲,要一个父亲,目睹爱女的死亡,是怎样的残忍,而要一个女儿,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自己连累——
不!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挺直了背脊,面对父亲惨白的容颜,面对祖母眼睛里猫捉老鼠式的戏谑,低低地,一字一句背出来:“看……看朱成碧……泪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那是祖母年轻时候写过的诗,据说是写在与祖父重逢的时候,如果她还记得,如果她还记得当初那些热烈的情思,那些热烈的欢喜与痛苦,就该相信,我今时今日所为,并非父亲指使。
但愿她还记得。
祖母的笑容沉下去,沉下去,终于只剩了一声叹息,她挥手说:“……都下去吧。”
如果早十年,我知道,如果早十年念这首诗,凭他是谁,哪怕是祖母最心爱的女儿、我的姑姑太平公主,都难逃一死,但是祖母毕竟老了,老到她终于开始回忆,开始怀念,开始留恋,除去从女尼到皇帝这一路的艰辛之外,那些细碎的往事里细碎的温馨。
所以她终于饶了我一命。
不但饶了我,还饶了崔宁。这样意外的结果,要到时过境迁,才能觉察其中的疑点重重,我说错了,有的人的一生,不过是傻上一次,但是有的人的一生,难免会傻上很多次,比如我。我相信如果我没有进例竟门,没有去与他同生共死,他也会有别的法子逃出生天,我所作所为,不过自以为是。
是的他动了心,一刹那的动心,那有什么奇怪,再冷心冷情的人,也难免会有那么一刹那。
我在多年之后的夜晚,在沉水酽酽的香气里,无声地笑了。
并不是不怀念的,那之后的日子,他给我绘妆,在镇纸留下的疤痕上,细细描一朵欲堕不堕的牡丹;他带我游园,是鹤舞银沙的惊喜,是本该在春夏繁盛的花,都在萧瑟秋风里怒放;是峰回路转的寻觅,在茫茫雪地里,一支红梅的独艳;他带我看灯,是一眼过去连绵不绝的灯盏,灯树,灯楼,灯火辉煌,有人吐火走丸,有人扛鼎吞剑,有人执我的手不放,慢慢走过长安的街市。
那样漫长的夜啊,为什么还会有尽头?
哥哥惆怅地抚额:“崔家子,我家阿盈要明年才及笄呢,你能不日日都上门么?”
后来,他果然不再日日上门……那是祖母过世之后的事。
祖母死在次年冬天,三伯父登基称帝。
多年来悬在颈上的利剑忽然撤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松了口气,天与地忽然明朗起来。皇帝对弟妹的友爱显而易见,我和哥哥姐姐们都得到了丰厚的封赏,但是重润哥哥和仙蕙姐姐,再不能复生。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重润哥哥没有死,如果有他坐在东宫那个位置上,韦皇后和裹儿姐姐对权力的热衷,会不会少一点——因为祖母死去而腾挪出巨大的权力空间,引发新一轮的追逐,厮杀,情状之惨烈,即便像我这样全然不关心谁得到那些权力的人,都不能不胆颤心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过去十余年战战兢兢的生活,让父亲保持了对权力的敬而远之。
我问过崔宁:“你也想官居一品,权倾天下么?”
他当时往我发上簪一朵方开的芙蓉,微笑回答说:“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
那是我的曾祖父,太宗文皇帝说过的话。
父亲说,等守完孝,就为我举行及笄礼,让崔家准备提亲。
守孝有很多规矩,不能宴饮,不能游园,不能穿红戴绿,不能欢歌笑语,更不能鼓瑟吹笙,但是裹儿姐姐从不在乎这些——我猜她是恨着祖母的,她的子孙都恨她——她常常来看我,带上美丽的衣裳和佩饰,她说她将举行盛大的宴会,让我帮她挑选。
那时候的裹儿姐姐那样美丽,美丽到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不能忘记,而皇帝与皇后是那样宠爱她,任由她卖官鬻爵,肆意弄权,任由她穷奢极侈,挥霍无度,像是要将所有对儿女的歉疚,全部都在她身上补回来。
时间过得那样快,快到你一眨眼,所有欢喜都变成笑话。
到出孝,我年满十六。
父亲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来了很多的人,加簪,祝福,观礼,到宾客散尽,我累得只想即刻倒下去会周公。当时在镜台前卸妆,有人叫嚷着一路进来:“阿盈阿盈!”
我睡眼惺忪:“裹儿姐姐!”
裹儿姐姐穿七破花间长锦裙,月白缠枝莲纹蜀锦半臂,配着翠蓝色丝绒长帔,满头珠玉翠翘,在灯影里闪闪,她斜倚在妆镜台边,眼波荡漾如秋水:“听说四叔要将你许配给崔家子?”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就只低眉浅笑。
反是裹儿姐姐呆住,半晌,忽地一跺脚,说:“阿盈你跟我来!”
七 折簪
许多年以后,在梦里,我常常走过这样一条路,有暧昧不明的灯,有无数翩翩的尘,战栗不敢出声的宫女,我看见自己精致的泥金履跟着裹儿姐姐艳丽的裙摆,悄无声息又畅通无阻地穿过宫门。
除去那个破敝的庭院,我其实并没有在宫里住过,所以我也不知道,裹儿姐姐将带我去哪里,带我去见什么人,我并不知道——我情愿我永远都不知道!
但是再长的路,也都有到尽头的时候。
氤氲暗香,细若游丝又绵延不绝,如海上迷雾,又仿佛月夜绮梦,让人不由自主想起红帐罗衣,美人薄嗔,软玉温香。
“是龙涎。”裹儿姐姐在耳边低语。
竟然是龙涎,我心里暗暗吃惊,看来住在这里的,是正当宠的嫔妃了。侧目去看裹儿姐姐,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拉开帐幔一角,那帐幔之后,水晶台前,果然坐了个罕见的美人。
我见过的美人并不算少,姑姑就是很美很美的,只失之于傲,裹儿姐姐是很美很美的,失之于艳,而这个美人,她美得这样清,这样秀,这样节制,当你觉得她很美的时候,却总还遗憾,没能看到她更美的一面——而那必然是存在的。
我知道一个时代,要出现这样一个美人是不容易的,我不可能没有听过她的名字——
呼之欲出。
我在裹儿姐姐手心里写下“上官”两个字,裹儿姐姐点了点头。
没有错,是上官昭容,那个传说中手执金秤,称量天下才子,有“巾帼宰相”之称的上官昭容,我虽然不爱诗文,也知她锦心绣口,华彩天成,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但是——裹儿姐姐带我来看她做什么。
正疑惑,美人朱唇轻启:“崇昌县主今儿及笄,你去了么?”
“去了。”两个字,顷刻间粉碎的,是往昔珍重的岁月,还是那些天真的欢喜?我想这是梦,这一定是梦,这样可怕的梦,为什么没有人叫醒我,为什么让我听下去,让我听见美人笑吟吟问:“你和崇昌县主……很好?”
“阿盈么,”这样熟悉的声音,这样熟悉的调子,不用看,我也能够猜出他眼下的形容,微笑地,漫不经心地,他说:“她还是个孩子。”
“及笄了,”美人也笑,眼波流转,有万种风情:“怎么还是孩子。”
“我的卿卿,你知道为什么。”少年轻佻地回答她。
在以后许多年的梦里,我都在找,在疯狂地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找不到一把剑,可以让我指着他问为什么,为什么负我。
但事实上我当时有着异乎寻常的冷静,冷静到我总觉得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个人,她窃取了我的躯体,她操纵着它,操纵着它挣脱裹儿姐姐的手,拉开重重帘幕,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没有刀,可以劈碎这个可怕的梦,也没有剑,可以斩断情丝,她于是冷静地从乌鸦鸦的发髻里,拔下那支最简单最粗陋的琉璃簪,在他的面前,一摔两断。
——那是他给她加的簪,那是他亲手炼制,天上地下,仅此一支,她曾这样珍之重之,所有钗环都解下,它还在发间。
直到最后的粉身碎骨。
她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因为她说不出来,也因为她相信他会明白她的意思。
我和崔宁,就这样完了。
要简单叙述这一段长达十一年的纠葛,其实只用七个字,痴心女子负心郎。但是认真追究,仔仔细细回想这个过段过于漫长的岁月,我才惊讶地发现,其实从开始到最后,都是我一厢情愿。
他并不是没有说过实话,他说过我小,他说过我还是个孩子,他说过把我当妹妹……那都是真的,只是我不信,我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爱上他,一厢情愿编织了这许多瑰丽的梦,一厢情愿以为这世上有同生共死就有天长地久。
他也不过就是个凡俗的男子,怎么舍得拒绝呢,我的父亲是皇帝陛下仅剩的弟弟,是李唐王朝唯一的亲王,我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娶这样一个娘子,都不算太糟糕。
只是荒唐。
有比我更荒唐的人么?
我回到相王府,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样回到相王府,也不知道裹儿姐姐是如何同父亲解释,也许说了对不起,而我只是疲倦,我渴望回到梦里去,渴望在梦里被唤醒,渴望醒来在十一年前的相王府,那时候母亲还在,抱着我在夏夜的月光里听父亲吹笛,一声一声,杏花落满阶前。
但是一觉梦醒,已经是景龙年间。
我在及笄之后的这一场大病,整个相王府都忌讳莫深,再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偶尔在外头听人说起,我会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他是谁?”
他是崔侍郎,崔尚书,崔丞相,少年得志,飞黄腾达。我能给他的,别人也能给,比如上官姑姑,再比如裹儿姐姐,我的曾祖父曾说,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你看,他多么诚实,而我多么愚钝。
其实我并不是不想恨他的,只是恨,也需要这样多这样多的心血,而我所有的热情,都在过去耗尽。
又一年重阳,忽然就过去了。
这年十月的时候,姑姑托人上门,替崇简表哥提亲,父亲自然是愿意的,哥哥却反对,他说:“阿盈还小……”
父亲问我的意思,我说:“全凭父亲做主。”
父亲怎么可能拒绝姑姑——他从来就没有拒绝过。
并没有什么不好,姑姑打小就疼我……那是多久以前呢,因为担心书香门第,翁姑不喜,练过的字,一张一张,学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后来焚烧,一叠一叠,意料之外的多,哥哥蹲在火盆边上,呛得涕泪横流,嘀咕:“好好的……烧什么。”
我瞥他一眼:“哥哥忙,就不必守着我。”
——那时候哥哥确实是很忙很忙的,重润哥哥死后,皇帝再没有嫡子,立庶子重俊,但是皇后不喜欢他,裹儿姐姐又想当皇太女,重俊哥哥不堪欺凌,起兵清君侧,被格杀于终南山,之后,皇帝膝下就只剩了幼子重茂,重茂年仅十岁。有道是国赖长君,哥哥想为父亲争一争,也在情理之中。
哥哥摸摸鼻子,干笑几声,走了。
你看,这世间所有失意与痛苦,都是孤独的,便至亲至爱,亦不能稍解。
八 生死
这晚,该是一决生死的时候。
皇帝在数日前暴毙,皇后用韦氏子弟控制南北衙,如果她胜出,必然血洗相王府,我的身份,到哪里都难逃一死,所以其实哥哥不必特意将我挪到这式微阁中,不必特意找英儿护卫,更不必点这一炉沉水香,压下重重血腥。
我抬头往西看,火光还明亮着,晨曦已经浮起,哥哥还没有回来,相王府的大门也没有被攻破,胜负已定。我起身对英儿说:“我回房去了。”
英儿看了一眼湘妃竹帘:“县主——”
“嗯?”
“王爷让县主在这里等——”
我不耐烦:“回房等也一样。”
“不一——”英儿及时刹住,改口:“可是王爷说,让县主在这里等。”
我忽然生出疑心来,环视四周——我虽然没读过几本兵书,却也知道,这式微阁既不临水,左右也没有高墙深壑,并不是可以躲避兵锋的地方,哥哥为什么让我在这里等?英儿没有说完的半句话,是不是“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我的目光落在湘妃竹帘上,斑斑泪痕,沉沉竹影。
我说:“这帘子后头,藏了什么?”
“没、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让开?”我逼近一步,英儿退开半步,仍守在竹帘之前:“县主、县主莫要为难奴婢。”
“阿盈!”我忽然听到了哥哥的声音,他大步进来,没有换下的铠甲,佩刀上血渍未干。
这时候他不该回来,他该去安抚他的士兵,他该去追缴漏网之鱼,还有很多很多的事等着他去做,但是他回来了,我静然看了他一会儿,我说:“哥哥怎么不先换身衣裳?”
“我这不是……担心你么。”哥哥很快又眉飞色舞:“韦后伏诛,再过几日,爹爹登极,你就是大唐的公主,所有裹儿有的,我的妹妹都会有……阿盈,你欢喜么?”
我垂下眼帘,看他手里的刀:“裹儿姐姐死了吗?”
哥哥面上掠过一丝尴尬:“裹儿她——”
“那他呢?”
“谁?”
“崔宁。”这个已经很久没有提过的名字。
到这时候,其中因果已经不难猜,外间风传裹儿姐姐鸩杀皇帝,我是不信的,但是哥哥要杀裹儿姐姐,我信——你看,无论我多么厌恶阴谋厌恶血腥,我都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轻而易举就能猜出发生了什么,崔宁和上官昭容欢好,无非要借重上官昭容一支笔,左右朝政,裹儿姐姐爱他容色,只恨不能得手,于是引我撞破他们的好事,而他、他索性籍此左右逢源,平步青云,到最后反戈一击。
来龙去脉,如掌纹清晰。
我猜不透的也许只剩下,哥哥让我在这里等什么,湘妃竹帘之后藏了什么。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你……真猜不出么?”
我猜不出……我看着沉沉帘影下沉沉的颜色,是血,浓稠的血,谁的血,什么时候干涸在这里,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听见心跳的声音,我听见……竹帘之后,寂无声息。
绣榻上的少年,静然侧卧,墨色战袍,他在许多年前曾同我说过,这样深沉的颜色,可以掩盖鲜血,流得再多,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就可以以为没有,就可以当作不曾发生,可以欺骗自己,以为纯白无辜。
我说:“起来!”
“你给我起来!”
“起来啊!”
他的眼睛紧闭着,唇边还有未曾消散的笑痕,就仿佛是沉睡,就仿佛梦中,还有鹤舞银沙,有红梅怒放,有百花盛开,有无数的灯火,亮起一路,还有人愿意陪着他,从天黑,走到天明。
起来,你不要给我装死!
我冲上去拉他,踢他,打他——
“阿盈、阿盈……阿盈你不要这样!”哥哥抱住我:“我原本是不允的,但是他求我,崔家子平生从不求人,这是头一遭,他又快要死了,他说不会惊动你,他说他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所以就在这里,隔着帘,隔着帘看我在沉沉烟水里,一针一线,绣我的嫁衣么,有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怕惊动我,所以不言,不语,不动,不发出半点声响,就让那些血,慢慢慢慢流尽么?
血流得这样慢,死神的脚步来得这样慢……会不会很痛?
夜这样长,夜这样静,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滴漏的声音,啪嗒,是谁说,落子无悔?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他说让你忘记他……”哥哥的声音环在耳边,我像一朵浮萍,周遭都是水,无边无际的水,茫茫地,漫过我的足尖,漫过我的膝,漫过我的胸口,然后是脖子,口鼻,眼睛,我看不见,我呼吸不过来——“崔家子,你怎么可以这样欺我!”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忘记我,”他说:“这样,下一世,你所遇见的,会是一个纯白无辜的崔宁,他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过往,他还没有染上满手的血污,他不会算计,他没有怨恨,他会全心全意地待你。”
他说:“你答应我,阿盈,你一定要答应我。”
……是的这些话他早就同我说过,他早就说过,他还说过他想结束这个肮脏的时代,那时我回答他:“我也想。”
轰然落幕的情缘,从彼时起,至此时终。
尤记得当时信誓旦旦:“……我不会。”
——即便全世界都放弃你,我也不会,这样不离不弃的誓言,到后来,为什么破碎?
我会忘掉他的,我们不过红尘俗世里再俗气不过的一对男女,他贪花好色,我任性妄为,如果他没有死,终有一日,我也会对他死心,我会厌恶他,然后忘掉他,就仿佛我们不曾相遇,不曾相守,不曾生死相许。
我情愿如此。
但是……那都不可能了,再不可能了。我心平气和地想,我心平气和地跪下去,跪在沉水掩映的血腥里,我说:“哥哥,请允我出家修道。”
尾声:郁轮袍
后来……父亲登基,然后是哥哥,一个时代的完结,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史称“开元盛世”。
有一天五哥带了个少年来见我,说他能弹很好的琵琶,一曲尽,五哥问我:“如何?”
我说:“让哥哥取他做状元吧。”
少年在次日来拜访我,他说:“这支曲子是让公主想到什么人了吗?”
我凝望他的眼睛,他还年少,我有过这样年少的时候,记忆里的那个人也有过,他和眼前的少年一样有着满腹才华,原本也可以像他一样,苒苒升起,亮在大唐的天空,让后世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景仰和敬服。但是最终,他没有这个机会。就如同我没有机会实现我的誓言。
少年得不到我的回答,却问:“既然想念,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微笑:“因为我答应过,要在忘记之后,再去找他。”
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想过我会活这么久,这么久,久到足以阅尽这世间繁华,但是不足以让我忘记他……我拼尽了全部的气力,而终不能如愿。
洛阳伽蓝记
文/青语
一 来客
那时候是三月,才下过雨,风一吹,草原上的花都开了。我在追一只兔子。那时候我的箭还射得不准,几番几次落空,可恶的兔子奋力逃窜,我揪着追风的毛催它快一点,再快一点,到射程之内,弯弓,上箭,弦拉紧——
应声倒下的兔子。
抢我的猎物?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我勃然大怒,收了弓箭催马上前,一弯腰,倒提起兔子,摔到迎面而来的十余骑面前:“赔我兔子!”
就听得“咔”地一声,隐约有什么在阳光里一闪,又迅速消失,十余个灰衣人扇形排开,当中走出个锦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梢眼角,像是笔尖蘸了清水桃花,在素白的绢帛上瑟瑟流转。
当时一呆,提起的鞭子怎么都挥不下去。
“这只兔子,”那少年问:“是姑娘你的么?”
先贤有曰,美色我所欲也,兔子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兼得,我扬起下巴,理直气壮:“自然是我的——不然难道是你的?”
少年瞧了瞧奄奄一息,百口莫辩的兔子:“那么……姑娘要什么赔偿?”
“什么?”
“既然是在下射死了姑娘的兔子,要什么赔偿,姑娘不妨直说。”少年不紧不慢,温和得不可思议。
看样子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眼珠一转:“你射死了我的兔子,须得赔我一只兔子。”
“那是自然。”一行人齐齐松了口气。
这口气可松得太早啦,果然外乡人,没见过世面。我笑嘻嘻把话说完:“一只和这只兔子一模一样的兔子,记着,要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花色,一模一样的轻重,轻一分重一分都不成,要一模一样的!”
“铿”!
这回看得清楚,是有人拔了刀,迎着风,刀光如练。吓唬我?吓唬我的人尔朱川上还没出生呢!我满不在乎扬一扬眉,追风也耀武扬威横走几步:“怎么,要动武?你们可想好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阿月!”
一阵马蹄声疾来如骤雨,我大喜叫道:“高叔叔,有人欺负我!”
——高叔叔是我父亲手下幕僚。他原是怀朔镇人,因战乱避祸尔朱川。父亲的这些手下里,高叔叔最宠我,比孙瘸子,刘矮子,胡大麻子和司马家的小白脸都要宠我。每次我吃了亏——好吧我得承认多数情况下是我恶人先告状,都是高叔叔替我摆平——不然父亲面前,可没我好果子吃。
但是这一次,高叔叔应声,促马而至,却不是冲我,而是对着少年一抱拳:“公子可是……长乐王殿下?”
我外公是安惠王,舅舅扶风王,都是打小听母亲念叨过来的。听说这少年是长乐王,我很有几分好奇,正上上下下打量得仔细,忽听高叔叔喝道:“阿月!”
“啊?”
“来见过长乐王。”高叔叔一面拉我下马,一面同少年说:“这是大将军和北乡长公主的掌珠,明月,性子那个……稍微活泼了一点。”
作为高叔叔口中“性子稍微活泼”的“掌珠”,我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屈膝行了个见面礼:“明月见过王爷。”
少年微微一笑,近前扶起我:“既是北乡姑姑的女儿,我就托大喊一声表妹了。表妹说得对,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射死了表妹的兔子,这会儿要另找一只却是为难,只有这个……还望表妹笑纳。”
他伸出手来,掌心里卧一只玉雕的兔子,通体雪白,莹润如酥,刀工精细,两只眼睛尤为出色,初看像是珊瑚子,其实是宝石,阳光一映,剔透生辉。我喜孜孜一把拿过:“那我就笑纳啦。”
咳咳。高叔叔在背后干咳几声,也许是近日变天,染了风寒:“长乐王请随我去见大将军——阿月,你跟来做什么?”
“我来领路啊。”我握着玉雕的兔子,笑得天真无邪。
高叔叔脸上苦得能拧出黄连汁来。
除了盛大的接风宴,父亲对这个尊贵的长乐王并不怎么热情,虽然有时也邀他打猎,有时请他看歌舞,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见他。父亲不见他的时候我就去找他,在帐篷里喝着马奶酒听他说洛阳,像是有整齐的屋舍与街道,最艳丽的牡丹,在春天的时候盛开,在贵人的园林里。
数不清的浮屠,有七级,也有九级。
“太后信佛。”他说。
“那你呢,你也信吗?”我问。
“我……我也信。”少年微微偏转了面孔。太阳就要下去了,余晖在帐篷上拉出狭长的光影,像一道绝色的伤口:“如果在洛阳,我带你去凌云台上看夕阳,晚霞在洛水上流动,和织锦一样美丽。”
“草原上的晚霞也很漂亮,”我耸耸肩不以为然:“草原上的天空还更辽阔。”
“那不一样——你听说过洛神么?”少年缓缓地说,像夏日午后,清泉淙淙流过石上的清凉。他说在古老的传说里,伏羲的女儿,洛水的神灵,是个美丽的女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前朝的陈思王为她神魂颠倒——是的就是那个“天下才有一石,独占八斗”的陈思王曹子建。
“后来呢?”我托着下巴追问。
“人神殊途,”少年的目光里未尝没有怅惘:“他不肯跟她走,她不能长留人间,自此别后,天各一方。”
“再没有见过?”
“再没有见过。”
我发了好一会儿呆:“这真是个糟糕的故事。”
“也是个美丽的故事,”少年微笑:“人们因此会在黄昏和清晨,没有人的深夜里,独自在洛水边徘徊,希冀能有陈思王一样的好运气,遇见洛神凌波而来。”
“那是好运气吗?”我嗤之以鼻:“他遇见她,然后永远失去她,这算是好运气?我才不要去洛阳呢——那样伤心的地方!”
我跳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二 天池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去敲他的帐篷,扑扑扑,扑扑扑。
沉闷的声音。
“阿月?”半是诧异,半是喜悦。他如今总算不再文绉绉喊我“表妹”了,真好——那听着实在牙酸。
“跟我来!”
夜色里草原大得出奇,静得可疑,偶尔几声狗叫,认出是我,果断躺下去装死。一路有惊无险。往北,越走越荒凉。要是回头看,沉默的帐篷像一个一个的坟包。我不吭声,他也不吭声。
路的尽头是山。那山像是平地竖起来的一把剑,直直刺向苍穹。月亮就滴溜溜地挑在剑尖上。从山脚往上看,壁立千尺,平如镜。我伸手给他,他微抬了眼眸看我。我说:“山路险,我带你走。”
少年摇头拒绝:“我能跟上你。”
又来!我全然不能够理解这些中原人的忌讳,譬如男女不同席——难道自己的阿爹阿妈也要避开么?悻悻然扭头就走。我走得极快,那人却也跟得紧,亦步亦趋,一步一步踩碎我的影子。
终于还是我先忍不住:“你也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少年轻笑的声音:“你会害我么?”
听起来就不像是问句。“你可真有信心。”我嘀咕着,脚下一滑:“啊——”
“阿月!”有人扑过来,扑倒在地,指尖堪堪够到我的袖,然后是衣帛撕裂的声音,紧接着手腕一紧,下滑之势稍缓。
我仰头往上看,是少年眉目里的焦急。
“别怕,我会拉你上来。”他说。
话这样笃定,但是我的手臂还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不可遏止地下滑。这样冷的天气里,不过片刻,汗珠就密密布满了前额。他撑不住了……他快撑不住了……我说:“子攸哥哥,你放手吧。”
话音落,腕上略松,人嗤地往下又滑一截。
他、他竟真的放手了么?骇然抬头,看见少年扭曲的面容,像是在咬牙,然后腕上又是一紧,两只手!他用两只手抓住我,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全无依恃,只靠着地上些许砂石的阻力,与下坠之势相抗。
有生以来,我是头一次恨自己沉得像只秤砣,我再一次,真心实意地重复:“子攸哥哥你放——”
“闭嘴!”他几乎是狼狈地吼我。
我只好乖乖闭了嘴,听凭手上传来的力,时轻时重,但始终都抓着我。风冷冷地吹过去,僵硬的关节,脸色都是青白。我挂在峭壁之上,一点一点往上挪移,一刻钟、两刻钟……也许并没有那么久。
到终于被拉上去,两个人都瘫软在地。
我说:“谢啦。”
他斜睨我:“方才是谁说,山路险,要带我走的?”
我干笑,低头看自己的手,手腕上的红印子,也不觉得疼。起身掸掸衣上的泥:“我们走吧……再晚怕来不及了。”
少年偏头,欲言又止。刚巧一阵风过去,吹开乌云,月亮白着脸出来,月光到处,雪亮如银。我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奇道:“怎么——”“怕了?”两个字还在舌尖,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我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