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静谧无声的宫室中，虚影少年负手而立，袍裾飞扬。
他的身体只是一道淡墨般的影子，却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在这个充满了纯净幽暗的空间里，他就是唯一的光。
窗外灿烂的星光，穿过少年的身体，仿佛背景，而华美精致的宫室，在少年的身影之外，却连陪衬都算不上。
少年微微垂首，看着兀自抱剑而眠的克里福德，轻声一叹：“小十这次，有两位好父亲呢！”
举手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复杂的符阵，然后信手一划，虚空豁然开裂，虚影少年一声轻叱，无形的波纹穿过裂口，直通向不知何处的彼方。
待波纹静止，空间平复，少年面前已多了一位矍烁老者，白发如银，玄衣似铁，满面喜色，见了少年，顿时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激动道：“少帅！”
虚影少年微微一笑，扶起老者：“卫伯，没想到第一个召唤出来的人是你！地府里的弟兄们还好么？”
“众弟兄都很好，依少帅的吩咐，对阎罗王城围而不打，暂且与地府耗着。只是已经晋升毅魄的八将忽然失踪……”
“他们也来了这边了，只是不知转生何方，我一时也找不着他们。”
卫伯有些诧异：“少帅，您既然能将老奴召来，可是已经掌控了这个世界？又怎么会找不着他们？”
少年轻轻摇头：“我也是今日才刚刚苏醒，能召你来，是因为小十今生的父亲传给他一种召唤法术，以我和小十如今的力量，只能暂时召来一人，维持三日，三日之后，卫伯你依旧会回去地府，下次召唤时，就不知又会唤来哪位兄弟了？”
卫伯笑容满面：“能追随少帅，就算区区三日，也是好的。”
少年眉宇一扬：“召唤之术，极费精神，这三日我怕是再出不来的。小十现在面临险境，卫伯，这三日之间，请你好好保护他。幸而你们都已晋为鬼雄，纵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危险，也最多是被打回地府而已。”
卫伯朗声道：“少帅可是小觑老奴了，我等早就死过，还能怕再死一次不成？”
少年沉吟道：“小十父亲留给他的记忆中，有许多特别的东西，未必对你们就没有威胁，这个世界终究与我们的不同，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轻敌了才好。”
卫伯道：“这是自然，征杀之道，早入了吾等魂魄，岂敢轻敌？”
少年微微点头，向地上一指：“这是小十今生的父亲之一，名叫克里福德，是位剑士，实力颇为不凡。至于小十的另一位父亲……其人深不可测，这空间召唤之法，就是自他记忆中得来，你这三日应该不会见到他。小十另有一位叔父，名叫克里斯，是克里福德的谋主，此刻不在此间，明日当可见到。”
卫伯心中奇怪，问道：“怎么十少有两位父亲？”
少年面色古怪：“此间人类多半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而是滴血自果实中孵化出来的，小十就是得了这两位父亲的血脉，若说母亲，他却是没有了。”
卫伯银眉抖动，半晌无语。
好一会儿，卫伯才回过神来，转向床头：“这位就是十少的转生……了吧？”
鬼雄老者的最后两个字被噎在了口中。
华丽的床榻之上，俊秀的小家伙已经坐了起来，两只漆黑的眸子正定定地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君铁
衣？”
稚嫩的童音在空旷的宫室间响起，语气中却带着说不出的异样。
虚影少年展颜一笑：“不错！我是君铁衣！”
**的孩童脸色难看：“你是君铁衣，那君严、君毅……他们呢？存不存在？”
“他们，当然也在。”
“如果你们都在，”孩童躯壳里的岳方一字字道，“那么，我算什么？我又是谁？”
“你？你是岳方，当然，你也是我们！”虚影少年君铁衣从容道，“愿意的话，不妨叫我一声四哥。”
岳方皱眉道：“我不明白！”
他此刻心中已是波浪滔天，如果君铁衣的魂魄犹在，那自己根本就不是阎君所说的所谓“君帅”，此番为那十万鬼雄到来这个异界的目的，岂不成了个笑话。
难怪之前九世的记忆始终有着些隔膜，难怪转生前阎君不肯让自己去见那十万鬼雄！
原来，“君帅”另有其人！
君铁衣眨了眨眼，道：“怎么？答应阎君的事情不想做了？”
岳方哼了一声，拉下脸来：“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说完之后，却见君铁衣与那位老者卫伯均流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来。岳方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个孩童的身躯，再怎么冷着脸，都只会显得可爱而没有半分气势。
卫伯上前一步。他本名君卫，是君府的老家将，也是君铁衣的铁衣卫中的一员，君铁衣从小就是他抱大的，只是少帅长成后杀伐果断，早没了小时候的可爱，此刻见了唇红齿白嘟着嘴的岳方，忍不住又是慈心大动。
岳方缩了缩脖子，声音已经低了半度：“卫伯，您先别过来，先跟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君铁衣忍笑道：“怎么，瞧不起卫伯是鬼吗？我都是卫伯抱大的，你让他抱抱有什么打紧？”
岳方往后一滚，躲过卫伯伸来的手，终于炸毛了：“你们给我先说正事！”
卫伯可惜地看着小家伙，老脸上充满了慈爱。
君铁衣则放声大笑，好不容易笑过了瘾，这才收声，转回到正题：“小十，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分作了十份魂魄罢了！”
“为什么？”
君铁衣却没有正面回答岳方的问题，反而问道：“卫伯他们十万军士是鬼雄，君无衣他们八名将领已经转升为毅魄，你可知我们九人是什么？”
岳方镇定心神，收敛了神色，道：“是什么？”
君铁衣袍袖一拂，剑眉扬起，淡淡吐出两个字：“国殇！”
国！殇！
听到这两个字，岳方不禁心神震动。
国殇！
天之道，国有殇！
……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
回想“九世冤魂”的点点滴滴，岳方暗自点头。
是的，他们配得上这个称号！
“所谓国殇，并不是死得壮烈慷慨就能成的，只有死后，得国人祭祀供奉，天长日久，才能成就国殇。大哥君毅死时只是一位毅烈鬼雄，然而他转生之后，无数国人百姓的供奉，却将他转生之后的魂魄生生分出了一份，成为了国殇君毅……”
“至于我们兄弟，也大抵都是如此来历！所谓的九世冤魂，呵呵，我们可不曾放在眼里！要知道，我们既然能成就国殇，自然说
明了一件事——”
少年君铁衣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倨傲从容：“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千秋之下，些许冤屈，何足道哉！”
岳方托着下巴，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是你们九个人已经分出来之后的渣，怪不得上辈子我文不成武不就，平凡到死，原来精华部分都被你们提炼掉了！”
放开手，岳方伸了个懒腰：“既然‘些许冤屈，何足道哉’，我很奇怪你们鬼鬼祟祟搞这么多花样偷渡到这个世界来是想干什么？”
君铁衣两手一摊：“就是你答应阎君的事情啊！”
岳方撇了撇嘴：“我就知道那个阎罗王跟你们是同谋，当初查资料的时候就发现过，阎罗王经常给什么忠义之士放水，返生还阳的事儿干多了才从第一殿被贬到第五殿去的。算我傻，居然真被你们给忽悠过来了！那么，那个送我三生莲的‘云仙子’又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不是你们一伙儿的？”
“三生莲？你识海中的那一朵？”君铁衣笑了笑，“那其实是九世莲！那个，真的与我们无关，想来那一位将来会自己来找你的。”
岳方怔了怔，想起当时那个“云仙子”说的是“三……三生莲”，晕，还以为她是醉了口齿不清呢，原来是三三得九？
“好好的九世莲就九世莲了，干什么要拆成三三生莲……”忍不住嘀咕一句。
君铁衣洒然一笑：“自从地府闹出个九世冤魂以来，‘九世’这两个字在地府里就说不得了，云仙子想必也是没办法，只好将九世莲换了个名字。”
岳方嘴角一阵抽搐。
原来，地府也搞关键词屏蔽啊！
“好吧，既然你们都在，那是不是就没我什么事了？”
君铁衣悠然道：“你觉得呢？我们都只是寄存在你的躯壳里罢了，像今日将卫伯唤来，我的灵力就已经耗尽，之后的三日，只能陷入沉睡，而另外几位兄弟，至今还沉眠不醒，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你觉得我们能做什么？”
岳方睁圆了眼睛，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前前前……世半晌，郁闷地不说话了。
卫伯在一旁道：“少帅，你今日是怎么醒来的？能不能将其余几位君帅也依样唤醒？”
君铁衣含笑看着岳方，岳方想了想，眉稍一扬，伸手敲着床沿，放声道：“……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
卫伯听得心旌摇动，老脸上一阵激动：“少帅当年，岂不正是如此？”
岳方歪了歪脑袋，看着君铁衣：“我睡前想到的好像就是这些，是因为这个才让你醒过来的？”
君铁衣注目窗外，第一次敛去了永远的微笑，少年的面容上，交织着惆怅与飞扬，骄傲与叹惋，怀念与向往，低低地重复着岳方吟出的句子：“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呵呵……小十，多谢你送我几句好词……”
低吟声中，君铁衣的身影渐渐淡去。
岳方孩童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收敛，看着窗外星光渐明，枝叶拂云，又转头看了看面带激动的卫伯，嘟起了嘴：“那可不是我的词，那是我前生历史上，另一位少年英雄的曲子，我也就记得这几句……不过，写得真好，是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