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我默然泪下。
随着烛火吹熄,那具女尸的骨骼顷刻俱碎,化作飞烟,长流风际。
第二日早晨,我刚刚醒过,只听门外一声开锁的声音,几个下人推开门进来,一进来就是抱怨,“噗啊,什么味儿,什么灰这么大!”
我睁眼,被夺目的阳光一刺,望着那些人用手不屑的拍打着飞在空中的细碎骨粉。我眼前仿佛看见了她那张从不修饰、却清秀非凡的脸。她粉唇薄抿,望着我微微一笑。
含着醉意。
你终于解脱了。我在心里,低声道。
她笑着,眉眼鬓角都随着风灰消弭,涌向屋外的天穹,而那最后一丝的痕迹,也在阳光中全部化去。
我望着屋外的天际,只能在心里许下只愿有情之人大都能终成眷属这样虚妄的愿望。是谁说世间真情太少?又说真情苦人,真情为毒?
真情多不胜数,只是有情之人遇到有情的人,无情之人却以为无情而已。
真情也并不苦人,只是看得人觉得痴傻,但是其中之人却是甘心。
艳婷最后一个走进来,看看我,又回头看看天际,“十三,你看什么呢?”
我摇摇头,这才回神起身,走向艳婷。
“我听说你昨晚惹怒了老夫人,被罚关在这里一晚上,真是替你担心。这里夜里很难熬吧?”艳婷说着,捂住鼻子看一眼四周,立刻拽了我就往出走,一刻也不想多待的模样。
可我却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下。
昨晚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夜里,老夫人屋内。
“你来这里有四日了吧?”老夫人的话音沁骨,让我慌忙低下头来。
我余光瞥见那镜中的面容,竟然不喜不怒,完全面无表情,但那神色却像是死人一般的冰寒阴幽,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应该还没有去过那里吧。”老夫人慢条斯理道,“也该是时候去了。”
我心里明白,许是要罚我了。虽然还是有些怕,可是这是我的选择,不能退却。
“来人。”老夫人换来下人,手一伸,只低低吩咐了一声“老地方”,那下人便意会了。
我犹记得那个下人瞧我时候的晦气眼神,就像是送死人入棺木一般。
“记着,这里有个规矩,每个人只有两次机会,第一次是一 夜,第二次是一生。以后若不长记性,就永远待在那里吧。”老夫人幽深的声音如回响在深巷长廊之中,令人如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扼住脖颈、好似随时会被用力掐断呼吸一般……觉得毛骨悚然。
连带着我的下人闻声也是身子一颤。
用掉这样一次犯错机会在这宅子里面的下人看来,就无异于是失去了一条命。
而这宅子里面最难伺候的老夫人面前,更是不允许犯错。也难不叫人时时提心吊胆。
不过这压抑的氛围却似曾相识。让我想到了皇宫。
我被如愿以偿被带进了小黑屋中,下人解开两道锁链,身子一侧,让开道路让我进去。漆黑的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觉得他像是个鬼差。
我刚一踏入屋内,门就猝然阖上。灰尘扬起,在我口鼻间肆虐,引得我不住咳嗽起来。
转身,贴耳听着那个下人走远之后,我才取出身上早就备好的火折子。用力狠猝一吹,嚓一声,火苗照亮的同时——我眼前陡然出现笑意森森的残缺骷髅头!
我吓得惊叫一声,手里一抖连忙又一紧,伸向前方仔细一照,照全了一具人的骸骨!
我和这具枯骨只隔着有一拳之隔,它的脸似乎在对着我狰狞诡异的微笑,吓得我差点将火折子抛了出去。
好在我早前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没多久就平静下来。
小棋说这屋子里有很多人骨,果然没错,一进门就遇到了!
我闪身,避过这具尸骸,将火折子向前方送去,漆黑被扫去,又有几具形态各异、堆放凌乱的尸骸横在前方。
我皱着眉头,一手捂着嘴巴,一手照着光,边小心翼翼的往屋内走去,边在心中暗中数着这里的尸骸。
六、八、十……总共竟然有十一具尸骸骷髅!
我毛骨悚然的扫视一周:我此刻仿佛置身在地狱的中间,环绕我的是一圈面带诡异微笑的骷髅白骨,这些白骨有的残缺一半,有的头身分离。
风猛然一吹,两颗骷髅头骨滚落下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直到慢下来,一点点的滚到了我的脚边。我低头,刚看向那骷髅头骨,只听“啪嚓”一声,它的脸突然残破碎去,眼孔变成一半。只有嘴角的齿骨还诡异咧着,发出森然无声的笑意。
我心口狂跳,脚边慌忙将那头骨一踢,浑身缩作一团,转身就想要逃到门边,不再往里看了。
可是我刚一转身,忽然听到了云珏的声音。
“万事小心,一定要平安。”云珏哑声,好似真的在我身旁一般。我心里恐惧得紧,眼泪在眼眶打转,口里喃喃,不自主的道“对不起”。
“没事,我等你。”云珏的声音忽然清朗起来,我眼前一朦胧,仿佛出现了云珏狡黠明媚的笑意。
他还是那样,生得琉璃一样的精致。他俊朗、年轻,还是高高在上,金扇锦衣,浮华丛生。
我不能退却。他难得信我,难得等我!我怎么可以让他再独自一人失望、绝望?
我咬牙,猛然转过身子,闭一下眼,恐惧之感霎时消弭。
我再度举起火折子,照亮这里,仔细的查看着每一
具尸骸,寻找着小棋说过的那个手骨里面攥着册子的女尸骸。
可是周围的尸骸都没有。
找了半天,正当我几近泄气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两具倒在地上的尸骸之间多出了一只手骨。
那只手骨从那两具尸骸的手骨之间突兀地穿了出来,煞是渗人。
我吞下口水,冷汗层出。但还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来,一点点去扒开那两具尸骸。尸骸的触感冰冷而油腻,很是恶心。
可是我还是强忍了胃里的翻涌,终于将两具尸骸用手移开。
霎时,一张黄纸映入我的视野之中。火折子一暗,我连忙又取出另一支火折子,用力吹燃,照上去——是一具平躺在地上的女骸骨!
我压制住内心的激动,用火折子细细将她照全,这具女枯骨很娇小,上身还是完全,可是下半身已经零落不见,只是那双手骨还是位于胸前,按住一本泛黄腐化的册子。
这个女枯骨就是妃儿!我咬一下唇,颤抖着伸手,硬着头皮就去取她双手之间的那本册子。
我暗想起小棋之前跟我说过的话,心里一阵忐忑。
“咔嚓”一声,我听到好像什么东西断裂的巨响,这声音如同在耳内爆开一般巨大。可是我猛然抬头,这周围似乎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我心里一惊,迎着聚集在眼前的微红的火光,看向那森森白骨的长指。
指骨……指骨,真的动了一下!
我大骇,冷汗沁出满身。一抬眸,直直对上了那具骸骨的头骨。那个头骨仿佛有着灵魂一般,沉沉望我。
她在看我!她正静静的、从黑夜的光辉缝隙中偷偷窥视着我!
那双深洞之眼,还有裂开的、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含着泛黄齿骨的嘴。都对着我,尤为可怖的是那咧着的毫无声息的嘴,却像是动了、说着话一般。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拿我的东西?”我耳边似乎有女子磨着牙、极其缓慢发出的寒声。
可是我整个人已经吓得木了,连动一下都动不了,更别说松开手中拽住的这本册子。
我想要拽住那册子,用力拽出来,可是却连手都动弹不了,手腕酸麻不已。
有鬼吗?这世上真的有鬼吗?我心里道:不,不会的,不可能。
可是刹然一声,整个屋子猛地陷入了漆黑!
火折子灭了,全部灭了。
我刚想要从身上再取出一个火折子,却没料到我刚将手移到袖口,就碰到一个油腻腻、黏滑又冰凉的东西!
……是骨头。
我在黑暗中幽幽看去,只见那刚刚还躺在地上的半身骸骨竟然直坐了起来……她巨大的头骨和上半身,就直直的逼视在我眼前!
我吓得尖叫一声,瘫倒在地。
黑暗中,我可以看到那具骸骨静静的,与我相隔不足一尺,她的一只手骨掉在了我的胳膊上,而另一只还始终抓着那本册子。
我吓得整个身子都虚脱一般,连忙将手一抖,将那骸骨甩开。
我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半晌,才从晕眩中清醒过来。我真恨不能这一切都是场梦!因为不可能……这世上不可能有鬼!
“不可能有鬼,不可能有鬼!”我下意识的抱着头叫出声来。
忽然我又想起了小棋的话。她也在这里过了一 夜,并没有事情,只不过是在拿这本册子的时候才被吓到。还有,这屋子里许多人都待过,闹鬼的传言不实空穴来风,但是也没听说过谁真正的死在这屋子里……
人常道怨念入骨,情入骨,爱恨皆入骨。
骨未化,念何散?
是不是,若有未了之夙愿,人的意志也可以如此顽固不化?
但,这竟要是多强的意志,才能让骨头如此执念的抓住一本册子?
过了很久,我才渐渐平静下来,意识到我不再去拿那本册子,那骸骨也再没有丝毫动弹的迹象,我悬在胸口的心才慢慢放下。
可是为了云珏,我必须看看那本册子到底有什么古怪。
我再次拿出一个火折子,可是吹了几次都没有吹燃。我咬咬牙,小声的对着眼前直直不动的半身尸骸,颤抖道,“你,你是妃儿吗?”
背后忽然掠过一丝凉风,沁得我一个哆嗦。
“我,我真的没有恶意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救人。”我连忙道,生怕迟疑一下, 就说不出话来了。
毕竟我是对着一具骨骸,可不是人。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被人所杀怀有怨念啊?那本册子对你很重要吗,能不能借我看看?”我自顾自的说着,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行为很傻。
不过也的确顾不了那么多了,敬畏鬼神也是为了求个心安。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命在旦夕,我必须救他,而能救他的人只有嫦蓿。我听说你生前和嫦蓿关系甚密。嫦蓿对你做了什么我虽然不清楚,可是也很好奇。你放心,我不会亵渎故者,我只要能救他,什么代价都好,求求你,让我看看那本册子,我看完了,就还你……”我说着,却莫名的感到背后的冷风越来多越来大,心里越来越怕,越来越没底。望向寂静的尸骨,我颤声,“好吗?”
陡然,一阵狂风吹乱了我的发,吹得我觉得口鼻之间猛灌许多凉气,几乎窒息。
怎么办,难道是冤魂不答应吗?我恐慌的想着,顷刻,这阵阴风又戛然而止。
一切都恢复如常,好似这屋子里面从来不曾有任何风的流动。
我捂住胸口
呆了半天,只觉得腿上好像压上了什么东西一般。我取过火折子,再次用力一吹,令我欣喜的是,这一次,火折子燃出火了。
我一照,只见腿上诡异的躺着一本册子,泛黄,摸起来有尸骨上生出的油滑。
我再度看向那具女尸骨,它仍旧静静的望着我,不曾动过一般。
我匆忙翻开那本册子,只见纸张都已经有了风化的痕迹,可是上面的字迹仍旧清晰可辨,是出自女子的清秀笔迹。
这是……妃儿写下来的……她的故事?我一页一页的翻阅,将这个故事通彻读了下来。
老夫人原本有一个儿子,叫做言岑。
言岑原本应是个样貌俊秀的端正公子,可惜十二岁的时候受过一次重伤,自那以后,他双腿废了,这辈子只能居于轮椅之上。
妃儿只小言岑两岁。
她七岁的时候,在一次花灯谜庙会上遇见了言岑。言岑聪慧好学,从小就识得很多字,赏得诗词出口成章,猜灯谜更是比过大人。那次,在妃儿叔叔的灯谜摊上,言岑赢走了大把的银子。
年少轻狂,本当拿了银子炫耀而走,可是言岑偏偏心肠软,留意到了角落里暗自垂泪的妃儿。
他问妃儿,你为什么落泪?
妃儿道,出摊为了赚钱饱腹,可现在不但没有赚钱,还赔了银子,叔叔回去以后一定不会给饭吃了。
言岑见妃儿哭得可怜,便起了恻隐之心,温和问,为了吃饭用得着如此伤心吗?
妃儿点头,看一眼言岑的打扮道,你是富贵孩子,从来不会饿肚子,可是像我这样的孩子,隔三差五就要饿肚子。
言岑一听便道,你的叔叔为何这样待你?
妃儿道,我是孤儿,叔叔好心收留我已经是负担了,每天能赚到钱就吃饭,赚不到就不吃。
言岑听到这话,神色落寞的将硬来的银子悉数全部还给了妃儿。
如此,言岑这样的富贵人家的孩子偶然识得了妃儿这个孤儿。
他们两个年纪虽是尚小,可是性子却相投,伴着玩的来,一来二去的就熟络了。
春去秋来,时光转瞬。
孩子们长得很快,妃儿和言岑自相识以来就天天玩在一起,关系越发亲密,三年过隙,又是少男少女朝夕之对,难免萌生深厚情谊。
可时不逢巧,天下亦无不散之筵席。
十二岁那年,言岑要跟着家人搬离妃儿家乡故地,临别时候为了安慰痛哭流涕的妃儿,竟然暗许诺言道——待我安家定所,一定要接妃儿来,长伴左右。
听了言岑之言,妃儿倒是破涕为笑。她问,长伴左右,那多长算长?
言岑想了想道,师傅常说古人常言,两个人若想在一起啊,必然是朝朝暮暮,一生一世。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想和妃儿长相伴,应该就是这么长吧。
妃儿一听,拍手道,好,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学问真好,到时候,你还要每天教我写字,我想把你说的话都写下来。
好。言岑朗声一笑,白皙的皮肤上就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好看极了。
直到他长大之后,那酒窝也还在他白皙剔透的脸庞上若隐若现着,每当笑起来,总是沐浴清风、抹了蜜糖一般教人心口留甜。
我想起了妃儿在纸上所述,心里一怅,快步转身,离开了小黑屋子。
十二岁那年,言岑双腿瘫痪,那以后性子大变,暴戾无常,以前喜欢读的诗书也落灰了,每日就不是望着窗外发呆,就是一卧不起。
宅子里的下人都怕见到这个喜怒无常的大少爷。
言岑变了,不是当年那个朗然言笑,诚挚明媚的富贵公子了。除了紧锁的眉头和悲怨的神色,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言岑不再有笑容。直到宅子中新来一个长相俊俏、身姿曼妙的新婢女。
这个婢女一来就很受人待见,她几乎可以说是完美,若不是遗憾于宅子里招的婢女都是哑巴。
但是哑巴,是装的。
因为她就是当年那个,尽管一等五年却再也等不来一点消息,但仍旧执拗的相信要和她的言岑哥哥长相伴的小丫头。
为了找他,她决然放弃原本安定的生活,独自一个人打听寻访五年,再见的时候满怀期望,却没有料到,他竟然变成那样颓废的样子。
五年的辗转流离都没有让她脸上失去过笑意,可是就在来到他身边,重新见到思念之人的一瞬,她哭了。
我和艳婷作别之后,没有回房,而是掐准了时辰,径直来到了嫦蓿的房门口。
妃儿在册子上写,嫦蓿练的是一种十分阴邪的武功,这种武功很难控制,而她则极度走火入魔导致命悬一线。故而,她才投靠了老夫人,以求一种压制之药。
嫦蓿这种阴邪的武功只适合最无情的人练,而那人必须要无情到亲自吃下自己所爱之人的……每一寸骨肉。
所以,嫦蓿才会女体男身,阴阳一体,只有这种体质和食人肉骨的恶劣本性,才能够让邪功在体内滋生出阴邪之气。
她的蓝眸,她的阴阳怪气、媚如狐仙都是此功修行走火入魔的征态。
而她对女子的垂涎则是来自于她修深功力的需要。
以及她,原本就是个男人。
一个无情无义,为了自己的武功,将自己心爱女人杀死并吃下去的男人。
嫦蓿门口有人守着,房内无人。
因为这个时辰,她去老夫人房中取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