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箫:我觉得这个故事不怎么样,这甚至不是个故事——你能把天天都发生,和吃饭睡觉一样普遍的事情叫故事吗?
这件事发生在水草的初中时代,那时候水草在一所历史不长,但是名师荟萃的中学。人怕出名猪怕壮,张出几届红榜以后,这所中学迎来了一种很尴尬的局面。很多有背景的孩子被家长强行塞进了这所中学。那时候初中还是要用考的,这些孩子要真看入学考试的成绩,那是不可能来这里读书的,但是学校得罪得起孩子,得罪不起孩子的爹娘。出于无奈,学校接收了很多这样的学生,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类似的学生从别的学校转过来,学校也不敢不要。
其实这纯属学校想不开,这些学生不要学校会完蛋,要了学校难道就不会完蛋了吗?这些孩子到了学校以后全然摆出了一副学不好,也不想学好的姿态,老师也不敢训导过度,生怕引火烧身。这样一来学校的教学成绩立马被重重地拖了后腿,但这还不算可怕,更可怕的是有一部分孩子给学校带来了地痞流氓的新鲜气息,打架闹事起哄无所不能。平静的校园顿时被笼罩在一种油腻的腥臭里,不少正常考进来的孩子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水草就在这样的一所学校里上学,承蒙她不可思议的迟钝,这三年过的还算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中到底还是有过一这样一次风波。
初二的时候,水草班上转来了一个叫薇语的女孩子,据说是个富豪家里的千金。这位富豪在燕壁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他的家乡是南方一个小城镇,大学考入燕壁赫赫有名的文化大学。本科毕业他放弃了保送研究生的机会,只身下海从商,几年后竟真的发了。他的事业越做越大,不过四十出头就经常接手政府的大项目。
不过,这位富商不是已经举家移民香港了吗?他家的大小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燕壁呢?
抱着这样的疑问,水草班上的孩子们迎来了薇语同学。那个不怎么晴朗的早上,一个过于光鲜的女孩走进了教室。这个小个子女孩身材却玲珑窈窕,发育得很到位。虽然谈不上沉鱼落雁,倒也青春无悔。只可惜她这身装扮实在是有点扎眼,浑身都是锃光瓦亮的名牌,新得让人觉得可笑。
在水草的印象中,薇语似乎全然没有感觉到大家初见她时狐疑的目光。她表现得很大大咧咧,说起话来声音象放炮仗一样大。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一个有点踉跄的动作,甚至一句有点结巴的话,都能让她爆发出吓跑一大群鸽子的笑声。然而一条明显搀假的新闻,肉麻的爱情故事,对从前的一点点记忆,也能让她哭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一副不知深浅的脾气还不算,她还动不动就要散尽千金,毫不在意那些和她没有深交的人占她的便宜。这一切让这个班的孩子迅速调整了状态,接受了薇语。
那时候水草的父母经常出差,所以她是以住宿生的身份入学的。燕壁地价很贵,学校的钱都花在了地上,住宿条件自然会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水草家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让水草忍受简陋的生活,所以她能回家住就回家住。这一点让舍监大妈很不满意,因为按照规定,上课期间住宿生应该能住在学校就住在学校的。大妈向水草的班主任反映过很多次,但是班主任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影响水草的学习成绩,所以不以为然。
“水草啊,”舍监大妈只好多多对水草耳提面命,“别人我就不说了,你看看人家薇语——她家里条件比你好的多吧?她要回家肯定比你住的舒服吧?可是你看看人家,人家能在学校住就在学校住,周末人家都不回家……”
是吗?这个水草倒没注意过,看来她是在家住的时间太长了。她想到的薇语就是那个在学校里见谁都亲的女孩,似乎全学校的人都是她亲戚。有的时候水草会觉得不可思议,薇语的成绩是垫底中的垫底,她见了老师难道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她抱着老师腻歪的时候,老师会不会难为情呢?
有一件事是水草没有想过的。薇语在燕壁的家在哪,或者应该说,她在燕壁到底有没有家?反正水草没有见过薇语的父母,薇语也从来不把同学往家里带。她只是会在寒假和暑假的时候拖着拉杆箱去找停在学校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滑过很长的一段。水草和薇语一直保持着实质上的井水不犯河水,这可能是水草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件带有逆反性质的事。水草不喜欢这个很多人都喜欢的薇语,而且是很不喜欢,她可能从来就没有这么不喜欢过一个人。
说不清楚为什么,水草觉得薇语很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故事会的一个笑话她能笑一整天,你没笑过是不是?觉得笑起来特新鲜是不是?还有那些连水草都觉得弱智的偶像剧,她一复述眼泪就象不要钱的脏水一样哗哗地流。你是下水道吗?至于那股到处散银子的劲更让人看不惯,谁爸爸当了大富豪都能做到的事,你至于那么自豪吗?最可气的就是她把谁都不当外人,跟谁都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你家那么有钱,买不起裤子吗?
象这样的牢骚,那时候的水草还能发很多。但是她一直都没有面对的是,也许这一切都不是她讨厌薇语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应该是,薇语的出现把本来属于水草的追捧和关注都抢了去。水草从小严格恪守的,好好学习,好好听话,原本坚不可摧地扶持着她在长辈和同学心中的高贵位置。突然有一天,一个数学能得零分,写作满篇错字,说起英语来没有人类能听懂的人出现了,而她居然单凭借着那副疯疯癫癫的劲头,和花不完的钱就抢尽了风头,让大家把水草给忘到了一边。
可是水草能做些什么呢?她家里可没有那么多钱让她请客,那股疯劲和全线飘红的成绩简直就是她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水草别无选择,她只能继续当她的好孩子,然后尽量远离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但是,有时候人是无法选择和另一个人的距离的。薇语转来的第二个学期,班主任突然把她的位子调到了水草的旁边。
“你成绩不错,又是班干部,这是你发挥作用的时候啊——”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水草说,“薇语学习不太跟得上,又比较贪玩,但她本质上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多帮助帮助她,共同进步嘛……”
面对长辈,水草无法说不,只有连连点头。
但是麻烦不是点点头就能消除的。自从薇语坐到了水草旁边,水草就没过过一天安心日子。无论课上课下,水草的耳边都灌满了薇语各种惊天动地的咋呼。面对水草,薇语继续发扬着她不见外的作风,于是水草毫无选择地开始替薇语抄笔记和写作业,她甚至还因为无法回绝薇语明目张胆的要求而参与了作弊。作为感谢,薇语经常送一些新奇而昂贵的小玩意给水草,比如画着一只绿色猫眼,能吐出蓝色火苗的黑水晶防风打火机,比如散发着腐尸、香料和冷水味道,令人窒息的琥珀色皮肤油,还有盘蛇造型的金丝手镯,银质镶嵌了蓝宝石的脐环,芙蓉石雕鸽子翅膀的铰链等等。水草一样也没自己留下,全麻木不仁地交给了家长。
此外,水草还要忍受薇语每天见到她的那副夸张神情,还有她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扑上来抱着水草咬一口。然后说,“水草草——我想死你了!”
而且薇语还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湿乎乎的。她的头发经常湿乎乎的,身上经常湿乎乎的,桌子经常湿乎乎的,笔盒和笔经常湿乎乎的,最让人难以想像的是,她的书也经常湿乎乎的。水草觉得她知道薇语为什么从香港跑回来,因为薇语这个坏毛病在南方会让她所有的东西,包括她自己都发霉。燕壁在华北平原的北边,空气干燥,四季多风,勉强容忍了她。
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最让水草受不了的是薇语常常以自己性命为要挟的强烈挽留,于是水草也不能象从前那样经常回家了。水草每天都生不如死,一时间变得极其沉默寡言。可是这一切从来就没有得到旁人真正的注意。相反,很多人反倒对水草充满了羡慕,大家都觉得她们俩一定是最珠联璧合的好伙伴,老师还经常以她们为例来说明学校的教育多么人性化,多么能够关怀到每一个情况不同的孩子。而水草的父母则一再教育她不要惹事,薇语家他们是惹不起的,再说一条一条列出来看看,薇语也没有做什么明摆着是欺负人的事情。水草知道,如果自己再反复为了这个和家里发牢骚,她就会让父母怀疑她不再是好孩子了——水草最承受不起的就是这个。
水草就这样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她只有苦心维持着自己一直不错的成绩。她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最后一块高地了,如果连这个也没了,她就彻底完蛋了。可在这样的情况下,水草也只有透支通过体力来增加学习时间了,她不真的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是幸运也是不幸,反正没过多久,那件事就发生了。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枚戒指。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是一枚很俗气,很没品的戒指。材质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铁丝铁片什么的,被小作坊里的工人拧一个环再拼一朵玫瑰花,然后很潦草地焊在一起,再涂上艳俗的色彩,就可以送去小商品批发市场了。相信现在的水草也不会理解自己当初怎么会对这么个破玩意儿感兴趣,但是那个时候,那个年纪的小姑娘确实是容易被这种破玩意儿感兴趣的。很不巧,初中时代的水草就很想要一个这样的破玩意儿。
更不巧的是,这个破玩意儿当时正躺在薇语的华丽笔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