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不研究你的琥珀了?”水草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无名之火,说话。
鬼谷箫很古怪地笑了一声,“怎么,还跟我发火?要不我把电话挂了,接着研究我的琥珀,你自己等死去吧——”
“别别别,”水草一下子就脾气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还听不懂吗?”鬼谷箫说,“得了吧,我就是来告诉你几件事,听不听随你,你自己不心虚就行。”
“你说,我听着呢——”
“第一,”鬼谷箫说,“把你的拖鞋给烧了,换一双新的。第二,最近尽量回家住,不要再去薇语的宿舍了。第三,近期不要大量喝水,不要盆浴。第四,最近一段时间最好随身带着一面小镜子。第五,我今天什么也没跟你说。”
水草愣了片刻,“你……你都知道?”
“你觉得呢?”鬼谷箫反问,“前几天你不是来找过我吗?难道你当时想听我说‘不知道’?”
“不过……这也太……我觉得有点太离奇了。”水草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到底离奇不离奇,你比我清楚。”鬼谷箫说,“在学校的那几天你都干了什么?都看见了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不心虚就行。”
水草还想再问什么,鬼谷箫已经挂电话了。
如果你是水草,你会相信鬼谷箫吗?
如果你是那个一直被别人赞赏优秀乖巧的孩子,你会相信那个在长辈和同学的口碑里永远不如你的人吗?如果你是那个忽然被推到危险面前的人,你会相信那个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人吗?
这中间的细节水草忘了,这个是真的忘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当年到底有没有逐一按鬼谷箫的说法去做。但她记得她确实连续回家住了很长的时间,那中间她没有再问过任何关于薇语的事。
可是水草并没有坚持太久,一周之后,她被连续的恶梦折腾得毫无办法。水草至今不知道这折磨到底源于好奇心还是负罪感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她回去了,水草给自己找了一个很不怎么样的借口——就当是去见薇语最后一面,好歹同桌一场。
水草也没想到自己的时间点踩的能有这么准,只要她晚一天回去,就什么也不会看到。
放学以后,晚自习以前,傍晚时分。水草回到了宿舍。她敲了敲薇语的门,没有人应。水草已经打听了,薇语没有离开学校,她想了想,在门外大声说:
“薇语,我是水草——我来看你了。前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家住,没过问你的情况……你现在怎么样了,好些了吗?”水草想了想又说,“你如果不想让我进去,隔着门跟我说几句话也行啊!”
依然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斜阳打在宿舍的走廊上,竟然有点烫。放学和晚自习开始之间只有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这中间学生们还要解决晚饭问题,所以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回宿舍。水草的声音在走廊里盘旋,回声重叠,又反复敲击着她自己的耳膜。耳膜的颤抖一直传到心里,水草的脑门上有点冒汗了。
“薇语……我知道你还在学校里。”水草强压下不安,继续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看看你……这也是班主任老师的意思,我们都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你一连好几天没露面了,我们很不放心——”
里面好像传出一声很微弱的响动,水草的精神来了,“薇语,你怎么样?我……”无意之间,水草低了一下头,她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
——正有一线涓细的血水从薇语宿舍的门缝里往外流淌,慢慢地,慢慢地。水草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叫舍监大妈,可她马上想到这个时间大妈应该在吃饭。回去叫人过来?那能来得及吗?况且她并不知道薇语到底怎么了。那么打电话叫救护车?可她手机落在教室了……
慌乱之中,水草的胳膊肘撞了一下门,只听吱呀一声——门竟然没锁!一股腐败的臭味迎面扑来,水草强忍着恶心往里一看,只见蜡黄干枯得就剩一副骨架的薇语盘腿坐在**,两个青紫的眼窝陷下去,里面装满了惊恐和歇斯底里。她正举着自己的左手,右手上则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这流出门外的血水正是薇语自己所为!
而薇语正对的窗台上,放着那个矿泉水瓶子。
忽然,薇语笑了,这笑中充满了自嘲的意味。这个薇语全然不是水草认识的那个疯癫的女孩,“进来吧,”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但她还是说,“进来——”
水草木然走进去,又在薇语的示意下,木然坐下。
薇语指了指那个矿泉水瓶子,“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水草欠着前身仔细看了看,竟瞧见一个拇指大小的小女孩正蜷缩着悬浮在水里。这小女孩是蓝色的,象神话中的小仙女一样灵动可爱。她看上去正在熟睡,水草几乎能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声。
“她快死了……”薇语说,“她本来是透明的,变成蓝色,说明她快死了。”沉默片刻,“我也快死了。”
水草愕然,“我不明白——”
薇语说,“其实我也不明白……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一瞬间发生的。突然之间我爸就有钱了,突然之间我爸妈为离婚争吵,突然之间我妈自杀了,突然之间我爸娶了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突然之间我爸带着我和那个女人去了香港……香港,一切都好,只是与我无关。我被迫和一个与我无关的人生活在一个与我无关的城市,没有人给我任何解释——我想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薇语的目光转向那个蓝色的小女孩,“在香港的家里,我在我妈妈留下的小鱼缸里发现了她。我爸爸的新女人把关于我妈的一切痕迹都抹去了,她烧了我妈卖来的窗帘,撕碎了我妈的照片,她的猫把我妈养的鱼都吃了,我只留下了两样东西,其中一个就是鱼缸。我总把鱼缸里装满水,就象里面还有鱼一样。直到有一天,我在水中发现了她……”
在这个年代,有着这样经历的孩子大约随处可见。这样的孩子在情感上经常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于是很容易孤注一掷。而承受薇语的孤注一掷的,就是那个蓝色的小女孩,那个生长在水里的小女孩。
“只有她陪着我了……”薇语的语速越来越慢,“我越来越离不开她……我每天想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寻找能让她开心的东西,二是和她一起开心。有了这个秘密,我才能继续面对我爸爸和那个女人……我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但是为了她,我可以忍受。是我哭着闹着要回燕壁的,因为那个女人怀孕了,以后家里有了好奇心重的小孩子……我不能让她冒这个险。现在我在燕壁已经没有家了,我和一个保姆住,我在她面前装得很厉害,我要让她觉得我爸很宠我,我要让她觉得我不可侵犯。知道么,”薇语说,“我可以为保护她作出任何伪装,我知道一旦有人发现她,她就会变得很危险,而我会崩溃……”
这是谁都可能说出来的话,恋爱中的年青人,孩子的父母,多年的朋友,都可以为自己身边的人说类似的话。但是连水草都能看出薇语在绝望中透出的义无反顾,她是认真的,她说的都是实话。水草相信,薇语也可以为了那个蓝色的小女孩去死。
没错,她是装的。水草似乎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其实薇语并没有她自己表现的那么快乐,但她不能让别人怀疑自己会发愁,不能让别人过渡介入自己的生活。其实薇语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如果她同排斥所有的人来达到目的,最终会让自己陷入很被动的局面。还不如表现得和所有的人都很亲密,反倒可以让大家都对她放松警惕。谁会认为一个大傻妞有什么秘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呢?
“时间长了,我发现我和她之间有了一种奇特的联系。”说到这里,薇语的脸上闪过骄傲而幸福的光泽,“我们的身体状况,情绪状况都是相通的。如果我凭空觉得浑身都干得难受,那一定是这个水瓶里的水有点不够了,如果我凭空感觉到燥热,那一定是宿舍里的西晒晒到了她……我变得和她越来越象了,我变得瘦瘦的,小小的,湿漉漉的……”薇语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
水草开始感觉到头皮发麻,她知道眼前这个女孩的神志已经开始模糊了,但她也知道薇语说的是实话。她的一切都是湿乎乎的,一个天天坐在自己旁边的大活人,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变成一个象水母一样的小孩呢?水草无法想像自己看到薇语被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景象——如果真有那一天,还会有人把她装在矿泉水瓶子里,满足她所有的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