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漠是一只吸血鬼。
这几乎是个众望所归的谜底,因为海漠的身份是个太简单的谜题。漫长的时光,在人间无尽的游荡,无法无天而又空空如也的生活,海漠大约也找不到什么伪装的理由。他会欺骗,但不会伪装。带着这种性情习惯的家伙鬼谷箫见过很多,他们满足于在缺乏常识和智慧的人中间游走,捞些看上去很了不得的便宜,风光一阵,然后在空虚中臭美。鬼谷箫一听就猜到那故事里所谓的洛神就是海漠给自己贴的一个漂亮标签。
当然,他要声情并茂,要让别人听出这故事是他的亲身经历又不敢贸然确认。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水草的脸上就写满了这样的效果。
终于,水草很小心地靠了过来,“那……晓幽……”
“那个女孩没有死,”鬼谷箫干巴巴地告诉她,“她不可能死在海漠手里。”
“……”
说了她也不懂,多余得很。鬼谷箫说,“现在看看天。”
水草僵硬地抬起头,立即有一股燥热的风夹杂着奇怪的味道迎面吹来。酸涩象蚂蚁一样爬上她的双眼……
在篝火若有若无的遮挡中,海漠远远地看着她们。
“别着急,别着急,等等,再等等……看到了吗?”
水草毫无征兆地张大了嘴,鬼谷箫立马伸手捂了上去。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从后面上来,毫不客气地把水草的脑袋敲了回来。鬼谷箫冲水草笑了笑。水草忽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他们讲到第几个故事了?
他们在这片荒地上呆了多久?
天空还和他们刚来的时候一样阴沉,四周还是看不到边的昏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从没有人提及,不会有人议论。
他们的头顶是一层又一层的乌云,沉重而冰冷。篝火的妖异映上天空时,就化做一抹血影。篝火跳跃,血影就一次又一次地被甩上乌云。这些云看上去无比沉重,似乎从史前就一直悬挂在这里,现在已经沾满了灰尘。
就连滚烫的篝火,也无法让它们的昏沉动容。
“其实我们都感觉到了——至少在某些时刻,这些云是在动的,就象最普通的云……”鬼谷箫的声音越压越低,“是,它们也是会动的,但是这个地方很少有风。而这些云也没有在……实际上,它们是——”
鬼谷箫笑了笑,“它们在爬,这些云在爬,象虫子一样。”
没错,象虫子一样。
是很大,很臃肿的虫子,盘曲着的,一条条重叠在一起,纠缠在一起。它们灰糊糊沉甸甸的,竟然也悬浮在这荒野之上。如果很仔细地去观察,还能看到它们小得不可思议的脚,那种畸形的小东西和它们庞大的身躯形成鲜明的对比,而那些时有时无的夜风,似乎更象是这些怪物吹出来的气。
“那……到底……是……什么!”
“这个地方这么荒凉,没有一点活物的味道,就是因为它们。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鬼谷箫的声音变得淡漠许多,她要开始讲述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海漠的故事里提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片空旷之地,它位于不归湖、乌鸦塔和黑蜘蛛峡之间,是个没有人管的真空地带。留这样一片空间,本来是为了让冥河的几大势力之间有个缓冲带,可惜当不同势力间的矛盾激化到了一定程度,缓冲带什么的,就没有什么用了。
在晓幽出事之后没多久,就在这片空地上,黑蜘蛛谷的人和乌鸦塔的人闹了起来。
起因么……其实没有多大的事,鸡毛蒜皮的,早没人记得了。
那么结果呢?
结果就是,黑蜘蛛谷被内部封锁,而乌鸦塔对外也好几年没有动静。冥河势力下的两大派就象突然蒸发了一样,有地狱来客聚集的地方很久没有出现这两边的人。有很多人甚至猜测这场厮打的结果不是两败俱伤,而是同归于尽。
这样的说法曾经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有人去过那片空地,看到了厮打结束后遗落在那里的尸体。他们说那些蜘蛛的断腿就象残秋后密林里的烂树梗一样多,空气里弥漫着烧焦了的乌鸦羽毛的味道,地面上四处流淌着黑色的汁水,散发着恶臭。他们说一夜之间一片干干净净的空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尸堆,而在重叠如山的残骸中还时常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哀鸣,看到一些绿色的火苗一闪一闪。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描述,尤其是对地狱来客而言。
真正让他们兴奋的是,此等言论刚散布没几天,那片空地也凭空消失了,不见了,找不着了。这让闻着了味象去看热闹的人一下子扫兴至极,又一下子百爪挠心。当然,那片空地没有真的消失掉,那是黑魔法里的一种空间屏蔽法,那片空地周围被打上了特殊的封印而已。
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猜测这封印是谁打的,以及背后的种种。
有的人说,那位沉在冥河底久不曾露面的女神被厮打惊醒。这女神是光明之神和天使的亲信,冥河势力要遭殃了。
有的人说,其实是黑蜘蛛谷取得了胜利,她们打算把那片空地收归自己的地盘——或者是乌鸦塔的人赢了,乌鸦塔的人也是想多要点地方的。
还有的人说,其实这是个渔翁得利的故事,一向最沉默最神秘最无争的不归湖大约趁机狠狠地捞了一笔。
不管怎么说,所有人都知道封印会有被解除的一天,所有人都等着这一天,等着看他们的赌桌上出现什么。
但是这一回,所有的人都错了。这一回,所有人的赌桌都被掀空了。
封印没有被解除,那片空地真的蒸发了,那些兴奋的眼睛,再没有能窥伺到冥河的秘密。
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封印,那是一道符咒,它改变了空地周围时空的走向,那片空地被平白搬走了。而不归湖、黑蜘蛛谷和乌鸦塔之间的距离则被拉得更远……
那片空地去哪了?
谁也不会想到,那片空地有了新的主人。(讲到这里的时候,水草下意识往七婆婆那边看了看,鬼谷箫冷笑了一声,说,“不,不是她。”)
这确实是个渔翁得利的故事,只是没有人想到,渔翁并不是和冥河关系密切的人,而是一个流浪者,一个不见经传的家伙。
当然,现在他已经不是小人物了,至少在这个故事里,他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我们已经很多次地提起了他。
是的,他是头狼。
引诱白鲨鱼的头狼,蛰居在城市夹缝里的头狼,拥有黑色赦免令的头狼,和娜依结盟的头狼……不要忘了,他是这场聚会真正的发起者,这个地方也是他的,尽管他没有出现。
那场厮打结束后的第三年,黑蜘蛛谷和乌鸦塔才又开始有动静。但是他们哪一方也没有再找另一方的麻烦,那场厮打就象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还是互相讨厌,但是再没有什么别的动作。但是好事者就是好事者,何况封锁已经结束,难免会有人四处打听。这一打听,就难免有最不严实的人透露出点东西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头狼被很多地狱来客注意到。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在黑蜘蛛谷的修整期头狼通过什么人找到了谷主娜依,两个人神神秘秘地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大约是在做什么交易。交易的结果就是头狼占领了那片空地,至于娜依得到了多少好处,依旧扑朔迷离。不过乌鸦塔似乎因此出了件大事,因为事情实在太大,乌鸦塔封锁得也严,最后知道的人反而少。不过乌鸦塔似乎也不能再有其它种类的意外了,多数人都能猜到,一定是又有压在塔底的女犯跑掉了。
水草听得傻傻的,一声不吭。
“但是有两点很有意思,”鬼谷箫却似乎越说越来劲,“第一,头狼怎么能得到控制那片空地的权力?那是冥河势力下共同的地盘,并不只属于黑蜘蛛谷,头狼也不过是收买了娜依而已,他,他们如何跟冥河势力下别的人交代?第二——”
鬼谷箫诡异地笑了笑,“第二,这块空地不该普通的一块空地,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有很多玄机,只是冥河的人互相闹惯了,谁也没从这里得着好处。这个好处现在让别人捡了……他会怎么用呢?你猜猜——”
半晌。
水草愣愣地问,“这里……就是,那个地方?”顿了顿又补充,“那片空地?”
看来她还没傻透。鬼谷箫点了点头,“就是这个地方。”
水草没说话,看样子却象是在想什么。
“怎么,”鬼谷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到这个时候了,还是更相信你家老余,还是不相信我?”水草一时间反映不过来,鬼谷箫又冷冷地添了一句,“我可是给你收过烂摊子的人——还是个注了水的烂摊子!”
“我不……我没有……我……”水草绝想不到鬼谷箫会提这个,一时间脸色也不是脸色,言语也不是言语,越发错乱。
果然这是个狠料。鬼谷箫心里想笑,看来水草也是个活人,并不能把那样的事情给忘个一干二净,必要的时候她是真的能想出来的。这一着走得还象样子。
“我……”水草磕磕巴巴了一阵,问道,“可是这个地方现在是一片荒野啊——还有那个,那个七婆婆……”
“是吗?”鬼谷箫淡淡地问,“是这样吗?你真的那么相信自己看到的?你知道坐在篝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吧?”
就算是真傻,到了要命的时候,也该觉出点不对来了吧?
不,这不是什么智商,这是本能。求生的本能。
一只蚂蚁也会有的本能。
“魔鬼契约虽然独特,却并不是黑魔法真正的精髓。黑魔法最绝的还是操纵时空,创造幻象的技巧。”鬼谷箫说,“传说黑魔法修炼到最高层次,时空就可以象小孩手里的橡皮泥一样随意塑形,而各种作用于灵魂的障眼法可以把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空间变得如迷宫一样叵测。比如我们现在所在的荒野,比如白……余砂白从前去的那个奇怪的地方,说起来都是头狼的地盘——你觉得头狼有多大的地盘?”
也许吧,在地狱来客间,头狼还是个有点背景可言的家伙。但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发家,也还没有太长时间。他不是靠着娜依才爬上来的吗?
水草的脑子应该已经转起来了,鬼谷箫观察着她的表情。有的猜测就写在这张脸上,水草会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