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塘是好久没有见到林我存了,自他病后,自己经常求见皇帝,想去陪伴着他,可每次求见,他总是避而不见。
她心里就纳闷,难道林我存不想让自己陪着他吗,不管是病中也好,还是去世前也好,能有自己的亲人的陪伴,不说病情能够减轻,起码也心中无憾啊。
此刻,她一看见林我存的样子,跟左含香一样,忍不住擦起了眼泪。
见殿门已关,林我存便坐了起来,那敏捷的劲儿让左含香和郭玉塘张大了嘴,这是刚才那个病得像要马上断气的林我存吗?
林我存悄声对左含香说:“大哥,你到门口听一下,看是否有人偷听。”
左含香愣愣地去了,摇摇头走了回来。
林我存伸个懒腰:“可累死我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跟你们解释一下。”
看见林我存恢复神采,郭玉塘忍不住破涕为笑,左含香就皱起了眉:“含珠,这是怎么回事?”
林我存说:“我这就跟你们解释。”
那天下午,徐益夫妇离开了奉安宫后,林我存在那榻上躺到了天黑。
听到徐益的话的那一刻,他想冲出去质问徐益:“你把你女儿的幸福置于什么位置?”
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想法浮上了他的心头。
除了左含香、郭玉塘、徐萝外,其他人都想从自己身上获取好处,这一事实无情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不管是当年跟随自己南征百战的将军们,还是岳父的那些好友,还是宫里的妃嫔宫人,他们没有谁是因为林我存这个人而跟着自己,而是因为跟着自己能够有好处而跟随。
虽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老话听上去没错,可是,此刻,林我存觉得再不能忍受这种被利用的感觉。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好时光,那时的自己,只需考虑家中人的生活,怎样去爱郭玉塘,没有别的事情干扰,生活简单而幸福。
反观如今,自己做了皇帝,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了,可是精神上却匮乏之极,那曾经想云游天下的想法,那曾经想只有郭玉塘一个女人陪伴就今生无憾的想法,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都因自己的努力向上而变得遥不可及。
而且,现如今自己“拥有”的这些,其实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而如果自己仍没有醒悟,这样过下去的话,有朝一日,自己将一无所有。
想到这里,林我存悚然而惊,徐萝已经因自己而死了,谁能担保将来郭玉塘不会步上她的后尘呢?
他已经不敢再做只要郭玉塘一个女人的保证了,因为这些年来,自己已经变得太多,早已无法守住的承诺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将来,若是郭玉塘长期没有生育,那自己在朝野的压力下、在没有子女的压力下,未必能抵挡住选秀纳妃的呼声,到那时后宫绝对又重起波澜。
在那个下午,林我存把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现在、自己的将来想了个透彻明白,没有舍便没有得,对于今后的人生道路,自己要重做选择
。
当然,这些想法他是不会对左含香和郭玉塘说的,这些还是藏在自己心底就好。
“是这样的,大哥,我不想再当皇帝了,没意思,这个位子你坐起来比我更众望所归,处理起国事来你比我更得心应手。”
左含香愣住了,原来这段时间,弟弟都在装病:“你为什么要这样?”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当皇帝了,我本是山野之人,应当回到山野中去。”
“而且,说实话,大哥,你比我更像一个皇帝,我不过是被手下将领推举出来的,打打仗还可以,治理国家的本事就差远了,你文韬武略、德才兼备,站出去也极能服众。”
“只是我现在还年轻,说起让位、逊位之类的话来麻烦多多,还不如一了百了,让武烈皇帝和德妃就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让林我存和郭玉塘单独去过属于他们的平静生活。”
听到这里,郭玉塘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原来林我存是做了这样的打算,他心里,原来还是有着自己的。
“对不起,为了让这场戏演得逼真一些,我就没有告诉你们我的打算,现在我算算,大概武烈皇帝死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正巧大哥你来了,今天正是告诉你们的好时机。”
“等到过两天,我一死,德妃悲痛之下为我殉情,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不过这后半段,就要靠大哥你的安排。”
说到兴奋之处,林我存喘起气来:“哎呀,这段时间,可饿死我了。”
左含香一面为着弟弟这大胆的想法和行径而惊讶,一面又觉得好笑:“你这样瘦是生生饿出来的?”
林我存点点头:“现在好了,我打算明天就死,请大哥你做好准备吧。”
左含香怒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会接手当皇帝?”
“你不想也无所谓,将来谁当皇帝跟我都没关系,只是你兄弟我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你左将军好不容易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国家,你舍得轻轻拱手送给别人么?”林我存乜着左含香,似是已经捏住了他的脉门。
左含香苦笑,自己还真舍不得:“那你怎么认为我就会让你走?”
“就像在重光寺那夜一样,因为我是你的兄弟。”
左含香沉默了,他想起了自己母亲临终的话“要记得你们是兄弟”,弟弟当了皇帝后并不开心,他以为这是正常的,谁肩膀上担了一个国家的重任能开心得起来,可是,他竟到了连皇帝都不想当的程度,可见这对他的确是一种负担了。
对自己来说,接手这国家就像弟弟所说那样,易如反掌。
是揭穿弟弟装病的面目两人继续治理这天下,还是让弟弟走出宫去,过他自己平静的生活?左含香陷入沉思。
郭玉塘想到林我存用饿着的方法使自己瘦得更像病人,见左含香沉思,心疼地偷偷问林我存:“那你饿的时候怎么办?”
“不碍事,我只要想着再过些日子我们俩就可以自由了,便不觉得饿了。”
左含香也很快做了决定,从发现林我存是自己
弟弟的那一天起,他就以保护好弟弟为第一要务,现在,弟弟选择他自己愿意过的生活,那自己应该为他创造条件并祝福他。
左含香握住弟弟的手:“好吧,含珠,祝福你。”
次日夜里,武烈皇帝林我存驾崩,三日后,德妃郭玉塘也服毒尽节,追随皇帝而去。
建元国第一代皇帝,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遵从武烈皇帝遗言,柱国上将军左含香在帝丧百日之后登基,号文昭皇帝,沿用建元国号,天下咸服。
文昭皇帝登基半年后,重新调整三省六部任职官员,户部尚书徐益称己年老体弱,自请致仕,文昭皇帝念先帝旧情,重用其子徐中远。
隔了一年的春天,徐益病逝,徐中远告假护送父亲灵柩还乡安葬,同行的还有徐益旧部下钟新。
钟新在徐益告老后,也设法辞去公职,回徐家与老主人作伴。
自从徐萝死后,徐益及徐家人都极为低调,根本看不出曾是皇亲国戚。
到了皇帝死后,钟新只觉得徐益神气日渐颓败,只道他尚为二小姐伤心,安慰的时候却见徐益只是摇头,偶尔听见叹息只说一句话:“萝儿,都怪爹爹害了你。”
钟新不由也跟着叹气,那倒是,如果徐萝不是皇后,那虽然带病但仍能活到天年也未可知。
徐益的灵柩抬上了大船,直奔家乡。
这天钟新跟徐中远说了几句话,便走到船头看景色,春天的江南,菜花金黄,粉蝶飞舞。
船儿从一架拱桥下穿过,钟新正巧抬头看那桥上,只见一家三口正走在桥上,他漫不经心掠了一眼,低头进了舱房。
突然,他觉得好像看见了什么,忙忙地探头往桥上看去,却只看见青灰色的桥肚。
钟新三步并作两步,从舱中穿了过去,一直跑到船尾,跑到甲板上,往桥上看去。
桥上一家三口已经走下了桥,正沿着河边的道路顺着船行的方向而走。
那妇人穿了素色的衣裙,一手挎了个竹篮,一手就挽住身边男人的胳膊,抬头看着男人,说笑着,那男人也含笑低头,似在回答女人的话,骑在男人脖子上的小男孩,似乎不满父母对自己的冷淡,将那男人脸上系的一个布块扯了下来,抓在手中舞动,却很快被飞舞的粉蝶吸引去了注意力,张牙舞爪地想抓住那粉蝶。
钟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男一女,不正是已经死去快两年的皇帝林我存和德妃郭玉塘吗?
他正震骇间,就听见身后徐中远说话:“钟叔,出了什么事?”
钟新一怔,忙转身遮住徐中远的视线:“没什么,我看那桥的样式别致,想再看一眼,少爷你就别出来了,外面风挺大,我马上进去。”
徐中远应了一声,果然没有出来,钟新扭头再看了那一家三口一眼,转头进了船舱。
他坐了下来,望着船板许久,船板下是徐益的棺木。
“大人,你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钟新喃喃自语。
(全书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