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见世面
约莫在十二月第一个星期的结尾,拉斯蒂涅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他母亲的,另一封是他大妹妹的。他非常熟稔的笔迹既使他快乐得心怦怦直跳,又让他担心得瑟瑟发抖。这两张薄薄的纸里,包含着对他的希望的生死判决。即使他回想起亲人的困境时不免有些恐惧,但他考验过他们对他的偏爱,不用害怕吸干他们最后一滴血。他母亲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孩子,你问我要的钱,我寄给你了。要好好使用这笔钱,今后即使要救你的命,我也不可能在你父亲不知道的情况下,第二次筹到数目这样巨大的一笔钱了,这会引起我们家庭的不和。为了弄到这笔钱,我们不得不用我们的地做了抵押。我不可能判断我不了解的这个计划的价值,但出于什么性质的计划,使你害怕告诉我呢?解释一下用不着长篇累牍,我们做母亲的,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而这句话可以使我免去因没有把握而焦虑不安。
我不会向你隐瞒你的信给我带来的痛苦。亲爱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想法迫使你把这样的恐怖投入我心里?你给我写信的时候大概非常痛苦,因为我读你的信时十分难受。你究竟要干哪一行?你的生命、你的幸福,难道是在于显示你没有的身份,花费你负担不起的本钱,浪费你宝贵的求学光阴,去见识那个世界吗?亲爱的欧仁,相信你母亲的心吧,弯弯曲曲的小路绝不会通往伟大的事业。耐心和忍让应是你这样地位的年轻人的美德。我不责备你,我不想让我们的奉献与任何辛辣的指责相连。
我的话出自一个有信心又有远见的母亲之口。如果你知道你的责任是什么,我呢,我也知道你的心地多么纯洁、你的意愿多么出色。因此,我毫不担心地对你说:得,心肝宝贝儿,勇往直前!我发抖,因为我是你的母亲,但你的每一步总是亲切地伴随着我们的心愿和祝福。要谨慎从事,亲爱的孩子。你应该像成人一样明智。
你珍视的五个人的命运落在你的头上了。是的,我们的所有财产都放在你身上了。
你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祈求天主帮助你开拓事业。
你的姑母马西雅克在这种情况下是少见地好,她甚至想到你对我提起的手套。但她快乐地说,她对长子有偏心。我的欧仁,要敬爱你的姑母,我要等到你成功以后,才把她为你所做的事告诉你;否则,她的钱会烧痛你的手指。你们这些孩子,你们不知道牺牲纪念物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们难道不会为你做出牺牲吗?她委托我告诉你,她吻你的额角,想通过这一吻传达给你常常快乐的力量。这个善良和出色的女人,要是手指不患痛风症的话,她会给你写信的。你的父亲身体健康。一八一九年的收成超过了我们的期望。再见,亲爱的孩子。你两个妹妹的情况,我就不说了。洛尔会给你写信,她喜欢喋喋不休地说些家里的琐事,我把这种快乐让给她。但愿上天让你成功!噢!是的,你要成功,欧仁,你让我忍受的痛苦太强烈了,我不能再忍受第二次。
我知道贫穷是什么滋味,希望获得财产,好传给我的孩子。
好了,再见。别让我们杳无音信,接受你母亲给你的亲吻吧。
欧仁看完这封信,潸然泪下。他想到了高老头绞掉镀金银器,卖了给女儿还债的事。
“你的母亲也绞掉了她的首饰!”他心里想,“你的姑母卖掉她珍贵的纪念物时一定也哭过!你有什么权力咒骂阿娜丝塔齐?她为了情人这样做,你出于自己前程的自私打算,你是在模仿她!她和你,谁更好些呢?”大学生感到五脏六腑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热感折磨着。他想放弃到上流社会去,他不想要这笔钱。他感到了这种高尚的、美好的内疚,当人们互相评判时,这种内疚的价值很少得到重视,这种内疚却往往使天使赦免了被人间的法官判决的罪人。拉斯蒂涅拆开妹妹的来信,纯洁无邪、和蔼可亲的词句使他的内心十分舒适:
你的信来得恰是时候,亲爱的哥哥。阿加特和我千方百计想花掉我们的钱,却不知道买什么好。你就像西班牙国王的仆人,摔坏了他主子的表,却解决了问题一样,你让我们达成了一致。说真的,我们不断地争执,到底按哪一种愿望去办。我的好欧仁,我们没想到这样花钱囊括了我们所有的愿望。阿加特快乐得跳了起来。总之,我们整天像两个疯姑娘一样,以至于(姑母的说法)母亲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究竟怎么啦,两位小姐?”如果我们受到一点儿责备,我相信,我们会更高兴。
一个女人应该在为她所爱的人忍受的痛苦中得到快乐。我独自一人在快乐中沉思默想,心事重重。我将来一定不是个好主妇,我太大手大脚了。
我给自己买了两条腰带和一只漂亮的穿孔器,用来给我的胸衣开纽孔,还有一些无聊的东西,以至我的钱没有胖子阿加特多,她很节俭,像一只喜鹊那样囤积她的埃居。
她有两百法郎!我呢,我可怜的朋友,我只有五十埃居。我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我真想把我的腰带扔到井里,我以后束在腰上会一直难受。我花了你的钱。
阿加特很可爱。她对我说:“我们两个一起,把这三百五十法郎汇去!”但是我挡不住如实地向你叙述详细的情形。你知道我们为了按你的吩咐办事,是怎样行事的吗?我们扬扬自得地揣上这笔钱,一起去散步。有一次我们来到大路,奔到吕费克,老老实实地把这笔钱交给了格兰贝尔先生,他主管王家邮政处!我们身轻如燕地回来了。
阿加特问我:“是幸福使我们变得这样轻吗?”我们说了多少话啊,我就不向你重复了,巴黎人先生,自然谈的是你啰。噢!亲爱的哥哥,我们非常爱你,一切包含在这句话里。至于秘密,用姑母的话来说,像我们这样狡猾的小姑娘,什么事都做得出,甚至连守口如瓶也办得到。母亲和姑母神秘地到昂古莱姆去了,她们两个对此行办什么事保持沉默;动身之前,还进行过长时间的密谈,我们和男爵先生都被撇在了一边。在拉斯蒂涅之国里,大家纷纷猜测。公主们为王后所绣的镂空、大花布裙被极其秘密地赶制出来,只有两幅宽的部分要加工。
韦尔特伊那边决定不砌砖墙,只起一道篱笆。老百姓要损失果子,无法靠墙种植果树,但外来人可以一览无余。如果指定继承人需要手帕,他被告知,德·马西雅克的遗孀在她埋藏已久的像庞贝城和希腊神话中的宝库一样的箱子里搜索,发现了一匹漂亮的荷兰细布,她都不记得了。
阿加特和洛尔公主准备好针线和总是有点儿通红的手,听候她的吩咐。
两个年轻的王子堂亨利和堂加布里埃尔保持了他们的坏习惯,滥喝浓缩葡萄原汁,惹姐姐们气恼,什么也不想学,淘鸟窝来玩,吵吵嚷嚷,不顾国家法令,砍下柳条做棍子。教廷大使,俗称本堂神父先生,威胁说,如果他们继续放着神圣的文法不学,而去舞枪弄棍,就要把他们革出教门。再见,亲爱的哥哥,从没有一封信表达这么多的祝福,包含这样浓的手足之情。你回来时自然有许多事要告诉我们!你什么都会告诉我的,因为我是大妹妹。姑母让我们猜到,你在上流社会取得了成功。
人们谈到一位夫人,其余保持沉默……
当然是对我们保持沉默!说吧,欧仁,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不需要手帕,为你做衬衫。关于这一点,请快点儿给我回信。如果你马上需要做工精细的漂亮衬衫,我们就不得不立刻动手;如果巴黎有我们不知道的式样,你就给我们寄一件样品来,尤其是袖口。再见,再见!我抱吻你的左额,太阳穴上面那块地方是专属于我的……我把另一页留给了阿加特,她答应不看我写给你的信。但是,为了放心起见,在她给你写信时,我待在她身边。
爱你的妹妹
洛尔·德·拉斯蒂涅
“噢!是的,”拉斯蒂涅心里想,“是的。不惜一切代价发财致富!多少珍宝也报答不了这样的忠诚。我真想把一切幸福都带给他们。一千五百法郎!”他想了一会儿,“非得让每个法郎都用在刀刃上!洛尔说得对。该死!我只有粗布衬衫。为了男人的幸福,一个少女变得像小偷一样机灵。她是天真无邪的,为我看得那么远,她像天使一样,并不了解就原谅了人间的罪过。”世界是属于他的!他已经把裁缝叫来,试探了一下,裁缝同意赊账。见过德·特拉伊先生,拉斯蒂涅就明白了裁缝对青年人生活的影响之大。唉!在这两个词儿之间不存在平均数:一个裁缝要么是敌人,要么付了账单便是朋友。欧仁遇到的裁缝懂得衣装的至关重要性,自认为能让年轻人从现在通向未来。因此,拉斯蒂涅十分感激,他后来妙语惊人的话中有一句使这个裁缝发了财。
“我认识他,”他说,“他做的两条裤子促成了一门有两万里弗尔年收入的婚事。”
一千五百法郎再加上赊账的衣服!这时,可怜的南方人毫无顾虑了,他带着难以形容的神态下楼吃午饭,年轻人拥有一笔钱便会现出这种神情。就在钱落入大学生的口袋之际,他身上便耸起了一根神奇的脊骨,他获得了依靠。他比以前走路更神气,他感到自己有了杠杆的支撑点,他的目光充实、直率,动作灵活;昨天还是卑微、胆怯,会挨人打,第二天他打首相。在他身上发生了前所未见的现象:他想得到一切,无所不能,他要的东西乱七八糟,他快乐、豪爽、情绪外露。总之,以前没有羽毛的小鸟如今长了翅膀。没有钱的大学生抓住一点儿快乐,仿佛一只狗冒着无数危险偷咬到一根骨头那样,咬碎骨头,吮吸骨髓,而且继续往前跑,但年轻人在口袋里晃动着不会久留的几枚金币,品味着,享受着,细细咀嚼,得意扬扬,飘飘然,不再知道“贫穷”二字意味着什么。巴黎完全属于他。在这个年龄,一切闪闪发光,射出光芒,火光熊熊!中年男女就没有这种纵情欢乐的活力!那是负债、提心吊胆、一切欢乐使之增加十倍的年龄!凡是没有在塞纳河左岸、圣雅各街和圣佩雷斯街之间出入过的人,就根本不懂得人生!
“啊!如果巴黎的女人知道了,她们就会到这里来向人求爱。”拉斯蒂涅想着,一面吃着一个里亚一只的煮熟的梨,是沃盖太太招待的。
这当儿,王家邮政公司的一个邮差拉响了栅栏上的铃,然后出现在饭厅里。他要见欧仁·德·拉斯蒂涅先生,给了他两只袋子和一本要在上面签字的登记簿。拉斯蒂涅被伏特冷注视着,就像挨了一鞭子似的。
“您有钱去支付剑术费和射击费了。”伏特冷对他说。
“满载金银的大帆船到岸了。”沃盖太太望着袋子说。
米旭诺小姐不敢看一眼那些钱,生怕表现出她的贪婪。
“您有一位好母亲。”库蒂尔太太说。
“先生有一位好母亲。”波阿雷重复说道。
“是的,妈妈在流血,”伏特冷说,“您现在可以乱花钱,到上流社会去,设法弄到陪嫁,同头上戴着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但是,请相信我,年轻人,要常常去射击场。”
伏特冷做了一个瞄准对手的动作。拉斯蒂涅想给邮差小费,口袋里却没有钱。伏特冷在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法郎,丢给了邮差。
“您的信用不错。”他望着大学生说。
拉斯蒂涅不得不谢谢他,尽管那天他从德·鲍赛昂夫人家回来后,两人抢白过几句,他觉得这个人不能忍受。这八天以来,欧仁和伏特冷默默地对峙着,互相观察着。大学生想不出是何道理。大概思想的迸发是直接按照孕育思想的力量来决定头脑要把思想送到什么地方,思想便打击什么地方,服从一种数学的法则,如同决定炮弹出膛的准则一样,效果却各不相同。有些温柔的个性,思想进驻其中,为所欲为;也有些充实有力的个性,头脑像铜墙铁壁,别人的意志撞上去便撞扁倒下,仿佛炮弹打在城墙上一样;还有些柔软如棉花的个性,别人的思想在它们面前便消逝了,有如炮弹落在堡垒的软泥地上变得软绵绵一样。拉斯蒂涅就有这样充满火药的头脑,一遇到撞击,便会爆炸。他年轻气盛,不能避免这种思想的喷射、这种感情的传染,那么多古怪的现象不知不觉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精神视力有着猞猁一样的明澈目光。他的双重感官每一种都有这种神秘的感知距离,这种来回的弹性,在优秀人物身上,在能够灵活抓住各种盔甲缺点的斗剑者身上,令我们惊讶的就是这种弹性。一个月以来,在欧仁身上发展起来的优点和缺点一样多。他的缺点是社会造成的,也是满足他日益增长的欲望所要求的。在他的优点中,就有南方人的这种活跃,为了解决问题,迎着困难而上,不允许卢瓦尔河彼岸的人处于犹豫不决的状态。北方人把这种优点看作缺点,对他们来说,如果这是缪拉红运高照的起因,那么这也是他的死因。由此应该得出结论,一个南方人要善于将北方人的狡猾和卢瓦尔河彼岸的人的大胆结合起来,他就十全十美,能当上瑞典国王。因此,拉斯蒂涅不能待在伏特冷的炮火之下,而不知道这个人是敌是友。他不时地觉得,这个怪人洞悉他的情欲,看透他的心思,而他本人是那样深藏不露,就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见却默不作声的斯芬克司一样深不可测。欧仁感到口袋里装满了,便反抗起来。
“对不起,请等一下。”他对伏特冷说。伏特冷喝完最后几口咖啡,站了起来,要出去。
“干吗?”这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问,一面戴上宽边帽,拿起铁拐杖。他时常挥舞拐杖,那架势不用担心四个盗贼的袭击。
“我要还您钱。”拉斯蒂涅回答。他迅速解开一只口袋,数出一百四十法郎,交给沃盖太太。
“账算清,结友情,”他对寡妇说,“我们到圣西尔维斯特节之前的账算清了。请给我换五法郎的零钱。”
“账算清,结友情。”波阿雷盯着伏特冷,重复说。
“这是一法郎。”拉斯蒂涅将一枚钱币递给那个戴假发的斯芬克司。
“别人会说,您怕欠我的情?”伏特冷大声说,瞪了年轻人一眼,要摸透他的心灵,并露出揶揄人的、尖刻的笑容。欧仁几乎要大发雷霆。
“但……是的。”大学生回答,他手里拿着两只口袋,站起来准备上楼回房里去。
伏特冷要从通往客厅的门出去,大学生要从通往楼梯的那扇门出去。
“您知道,德·拉斯蒂涅拉玛侯爵先生,您对我说话很不礼貌吗?”伏特冷说道,猛地关上客厅的门,朝大学生走过来。后者冷冷地望着他。
拉斯蒂涅关上饭厅的门,把伏特冷带到楼梯下把饭厅和厨房隔开的地方。那里有一扇板门,开向花园,上面有一块长条玻璃,装上了铁栅。西尔维正从厨房出来,他当着她的面说:“伏特冷先生,我不是侯爵,我也不叫拉斯蒂涅拉玛。”
“他们要打架了。”米旭诺小姐以无动于衷的口吻说。
“打架!”波阿雷重复说。
“不。”沃盖太太回答,一面把玩着那堆埃居。
“他们走到椴树荫下面了,”维克托琳大声说,站起来朝花园张望着,“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可是有理的啊。”
“我们上楼去,亲爱的孩子,”库蒂尔太太说,“这件事跟我们无关。”
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琳站了起来。她们在门口遇上了胖子西尔维,她挡住了路。
“谁说没事?”她说,“伏特冷先生冲欧仁先生说:‘让我们来解释一下!’然后抓住他的手臂。瞧,他们踏着我们的朝鲜蓟走过去了。”
这时,伏特冷却出现了。
“沃盖太太,”他微笑着说,“什么也别怕,我到椴树下去试试手枪。”
“噢!先生,”维克托琳合起双手说,“为什么您要杀死欧仁先生?”
伏特冷退后两步,端详着维克托琳。
“说哪里话?”他用嘲弄的口吻大声说,这种口吻使可怜的姑娘脸红了,“他十分可爱——这个年轻人,是吗?”他又说,“您给了我一个主意。我会促成你们两个的幸福,我漂亮的孩子。”
库蒂尔太太已挽住她保护的孩子的胳膊,把维克托琳拖走了,一面在她的耳畔说:“维克托琳,你今天上午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愿意在我家里射击手枪,”沃盖太太说,“这个时候,你们不要惊动邻居,招来警察。”
“得了,放心吧,沃盖太太,”伏特冷回答,“好啦,好啦,克制点儿,我们会到射击场去。”
他又去找拉斯蒂涅,亲热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我要向您证明,在三十五步开外,我能连续五次打中黑桃A,”他说,“这不会使您泄气吧?我看您有点儿生气了,您会糊里糊涂地送命。”
“您退缩啦?”欧仁说。
“别惹恼我,”伏特冷回答,“今天上午不冷,我们坐到那边去。”他指着漆成绿色的坐凳说。
“那里没有人听到我们说话。我要跟您谈谈。您是一个好小伙子,我不愿伤害您。我喜欢您……真该死!以伏特冷的名字发誓。为什么我喜欢您呢?我来告诉您。在这期间,我了解您,好像您是我生的一样,让我来给您证明。把您的袋子放在这里。”他朝欧仁指着圆桌说。
拉斯蒂涅把他的钱袋放在桌上,坐了下来。他觉得奇怪到极点,这个人先是说要杀死他,现在又自荐做他的保护人,态度怎么突然起了变化。
“您很想知道我是谁,我干过些什么,或者我正在干什么,”伏特冷接着说,“您太好奇了,我的孩子。得,平静些。您会听到许多别的事!我经历坎坷。先听我说,然后您再回答。三言两语概括我先前的生平。我是谁?伏特冷。我干什么?干我喜欢干的事。就这些。您想了解我的性格吗?对我好的人或者真心待我的人,我待他们和气得很。他们百无禁忌,可以在我的腿骨上踢几脚,我也不会对他们说:‘小心!’但是,啊呀!对那些给我添麻烦的人或者对我不好的人,我凶恶得像魔鬼。可以告诉您,我想杀人就像这样!”说着,他啐了一口唾沫,“不过,非杀不可的话,我便竭力杀得干净利落。我是你们所说的艺术家。我看过本韦努托·切利尼的《回忆录》,别小看我,我读的还是意大利文版!这个人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我从他那里学会了模仿上天,上天是胡乱屠杀我们的。我还学会了凡是有美的地方就爱美。再说,单枪匹马跟所有人作对,而且运气很好,这不是漂亮的一局吗?我好好考虑过你们眼下一团糟的社会组织。小家伙,决斗是孩子的游戏,是干蠢事,两个活人中,有一个应当被消灭的时候,凭命运去决定的大概是傻瓜。决斗吗?像猜正反面一样!我能连续五枪打中黑桃A,一发子弹重叠在另一发上面,而且是在三十五步开外!一个人有这种本事,可以自信能打倒对手。哎,我相隔二十步向一个人开枪,却没有打中。那家伙这辈子从来没有开过枪。瞧!”这个异乎寻常的人说着,解开他的背心,露出像熊背一样毛茸茸的胸脯,那里有一簇令人又恶心又害怕的黄褐色的毛,“这个毛头小伙子把我的毛烧焦了。”他补充说,一面将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胸脯的一个窟窿上。
“那时我还是孩子,像您这个年纪,二十一岁。我还相信一些东西,相信一个女人的爱情、一大堆弄得您晕头转向的蠢事。我们不是要决斗吗?您可能会把我打死。试想我埋在地下的话,您会在哪里?您就必须逃走,跑到瑞士去,吃光您爸爸的钱,他快要不名一文了。以您现在的处境,我来开导您,我的指点高人一等,因为我观察过人间的种种事情,看到只有两种办法可以采取:要么愚蠢地服从,要么反抗。我决不服从,这不清楚吗?您知道您现在的生活需要多少?一百万,而且要快;否则,毫无头脑,我们就可能异想天开,做白日梦。这一百万,我来给您。”
他停顿下来,望着欧仁。
“啊!您现在对伏特冷爸爸的脸色好看多了。听见我这句话,您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别人对她说:‘晚上见。’她便像一只猫喝牛奶那样,理理毛,舔舔嘴唇。好极了。来吧!咱俩合作!算算您的账,年轻人。那边有爸爸、妈妈、姑母、两个妹妹(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七岁)、两个弟弟(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这是一家人的花名册。姑母管教两个妹妹,本堂神父给两个弟弟教拉丁文,一家人更多的时候是喝栗子羹,而不是吃白面包,爸爸爱惜他的裤子,妈妈难得添一件冬衣和一件夏天的裙子,两个妹妹将就着过。我知道这一切,我在南方待过。如果家里每年给您寄一千二百法郎,而你们家的土地只能收入三千法郎,那么你们家的情形便是这样。我们有一个厨娘和一个男仆,必须保持礼仪,爸爸是男爵呢。至于我们,我们有雄心,我们有鲍赛昂家联手,我们以步当车,我们想发财,我们没有钱,我们吃着沃盖太太的蹩脚饭菜,我们却喜欢圣日耳曼区的精美晚餐,我们睡在破**,而我们想的是宅邸!我不责备您的欲望、雄心。我的小心肝,这是人人都有的。您去问问娘儿们,她们追求的是什么样的男人,还不是雄心勃勃的人?野心家比别的男人更加虎背熊腰,血液更富于铁质,心肠更加热烈。女人在身体强壮的时候,是这样幸福、这样漂亮,在男人中她更喜欢膂力过人的,哪怕有被压垮的危险。我列举您的欲望,为的是向您提出问题。这个问题是这样的。我们饿得像狼一样,我们的牙齿十分锐利,我们怎么样才能弄到精美的饭菜呢?我们首先要吃透民法,这不是有趣的事,学不到什么。
“但是必须这样做。是的。我们成为律师是要做刑事法庭的庭长,把那些比我们还可怜的家伙肩上打上T.F.的烙印,送到苦役监去,为了向有钱人证明,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大觉。这不是有趣的事,而且耗时很长。首先,要在巴黎熬上两年,对我们垂涎欲滴的美餐只能看,不能碰。总是想得到而又不能得以满足,这是很折磨人的事。如果您的脸色苍白,性格像软体动物那样,您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我们有狮子般的热血,有每天干二十件蠢事的胃口。于是我们就要忍受这种最可怕的酷刑,我们在天主的地狱里已经看到过这种酷刑了。假定您是安分守己的,您喝的是牛奶,您作的是哀诗,像您这样宽容的人,您忍受了连狗也要变疯的烦恼和缺吃少穿,先变成一个小城的偏僻角落里的代理检察官,政府给您一千法郎的薪水,就像把一盆汤扔给肉店的看门狗一样。您在小偷后面狂吠,为有钱人辩护,将有心肝的人送上断头台。您不得不这样做!如果您没有靠山,您只能在外省的法院里腐烂。将近三十岁时,如果您不丢掉工作的话,您是每年挣一千二百法郎的法官。到了四十岁时,您会娶到一个有六千里弗尔收入的磨坊主的女儿。谢谢啦。要是有靠山的话,您在三十岁便能当上检察官,薪水是一千埃居,您会娶到市长的女儿。如果您参与卑劣的政治勾当,例如在凑选票时,把曼努埃尔读成维莱勒(这是押韵的,不必良心不安),在四十岁时,您就会成为总检察官,还有可能成为议员。需要指出的是,亲爱的孩子,我们的良心会沾上污点,我们忍受了二十年的烦恼和秘而不宣的苦难,我们的姐妹会戴上圣女卡特琳的桂冠。另外,我荣幸地向您指出,在法国有二十个总检察官,而你们是两万个人,渴望得到升迁,其中有的干尽坏事,为了升一级,不惜出卖家庭。如果这种职业令您讨厌,我们再看看别的东西。德·拉斯蒂涅男爵想当律师吗?噢!好极了。非得受罪十年,每月只花销一千法郎,有一个藏书室、一间书房,踏足上流社会,为了得到案子,去吻一个诉讼代理人的袍边,用舌头去舔干净法院。要是这个职业让您有出头之日,我不会反对。但是,请您在巴黎给我找到五个律师,在五十岁时每年挣到五万法郎以上。嘿!我与其卑躬屈膝,还不如去做海盗。再说,上哪里去弄到埃居呢?这一切不是赏心悦目的。我们在女人的陪嫁里倒是有一条出路。您想结婚吗?这会将一块石头套在您的脖子上,如果您是为了钱结婚,我们的荣誉感、我们的高尚情操又置于何地?不妨今天开始反抗人间的习俗。像一条蛇那样躺在一个女人的面前,去舔丈母娘的脚,做出连母猪也会讨厌的卑劣行为。呸!如果您能得到幸福,那倒还罢了。可是,您娶这样一个女人,会不幸得像阴沟里翻船一样。跟老婆斗还不如跟男人斗。这是生活的十字路口,年轻人,选择吧。您已经做了选择,您去过表亲鲍赛昂家,在那里闻到了奢华的气味。您去过雷斯托夫人家,在那里闻到了巴黎女人的气味。那天,您回来时额角上写着一个词儿,我看得出来:‘往上爬!’不惜一切往上爬。
“‘好极了,’我心里想,‘这条汉子合我的意。’您需要钱。从哪里弄钱呢?您已经让您的两个妹妹流了血。所有做兄弟的都或多或少地骗过自己的姐妹。在您的家乡,栗子多而五法郎的钱币少,天知道您的一千五百法郎是怎样弄来的。这笔钱会像兵痞一样溜走。然后,您怎么办?去工作吗?就像此刻您所了解的那样,波阿雷当初是有力气的小伙子,到了晚年,工作只给了他沃盖太太的一套房间。与您处境一样的五万个年轻人,他们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快快发财。您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判断一下您要做出的努力和战斗的激烈程度吧。你们要互相吞噬,就像坛里的蜘蛛一样,因为没有五万个肥缺。您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闯天下的吗?通过天才的闪光,或者通过腐蚀的技巧。非得像炮弹一样轰进这个人堆里,或者像瘟疫一样钻进去。正直、老实毫无用处。人们屈服于天才的威力之下,却憎恨它,竭力污蔑它,因为它独享而不肯分享。但是在天才的坚持下,人们屈服了。一句话,当不能把天才埋到烂泥底下时,便跪下来崇拜它。腐化堕落比比皆是,富有才华十分罕见。因此,腐蚀是大量存在的庸才的武器,而您到处都能感受到它的刀尖。您看到有的男人总共只有六千法郎的薪水,他们的妻子在衣着上的花销却超过一万法郎。您看到年收入一千二百法郎的职员买田置地。您看到有的女人出卖肉体,为的是坐在贵族院议员的儿子的马车里,在隆尚的中央大道上奔驰。您看到过高老头这个可怜的傻瓜不得不支付他的女儿签署的借据,而她的丈夫却有五万里弗尔的收入。我敢向您打赌,在巴黎走两步路就会碰到这种可怕的怪事。我敢拿自己的脑袋跟这一堆生菜打赌,您碰到自己中意的女人时,不管她多么有钱、漂亮和年轻,您都会掉进蜂窝里。她们受到法律的约束,样样都要跟丈夫发生争端。她们为了情人、衣着、孩子、家里的开销或者虚荣所做的交易,我解释不完,反正很少出于德行。因此,正直的人成为公敌,您认为正直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呢?在巴黎,正直的人是保持沉默、拒绝分享的人。我不是指那些可怜的奴隶,他们到处做苦工,却从来得不到报酬,我把他们称为天主的一伙笨蛋。当然,德行是在愚蠢的升华之中,但苦难也在那里。如果天主恶作剧,在最后审判时缺席,我眼下就看到这些正直的人会皱眉蹙额。如果您想快快发财,那就必须已经富有或者装作富有。要想发财致富,就要大刀阔斧地干,要不就诈取钱财,鄙人为您效劳!在您可能投入的一百种行业中,如果有十个人迅速地获得成功,大众便称他为小偷。您自己去下结论吧。这就是所谓的生活。这不比厨房更好看,它同样散发着臭气。如果想干坏事,就必须弄脏手,只不过要懂得摆脱出来,我们时代的全部道德就在这里。我这样谈论社会,那是因为它给了我这个权利,我了解社会。您以为我在指责社会吗?绝不是。社会历来如此。道德家从来没有改变它,人是不完美的。人有时多少是虚伪的,傻瓜于是说,风俗淳朴了或者世风日下了。我不帮穷人去指责富人,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样的。这些高等动物,每一百万中会有十个大胆的家伙凌驾于一切之上,甚至凌驾于法律之上,我就是其中之一。您呢,如果您是个高明的人,就高昂着头勇往直前吧。但是,必须同嫉妒、污蔑、庸俗斗争,同一切人斗争。拿破仑遇到过一个名叫奥布里的陆军部长,差一点儿被送到殖民地。您衡量一下吧!您要看看自己每天早上起来是否比昨天意志力更强。在这种情况下,我向您提出一个任何人都不会拒绝的建议。好好听着。我呀,您看,我有一个主意。我想去过一种简朴恬静的生活,在十万阿尔邦的广大地域里,比如在美国的南方,我想当个种植园主,拥有奴隶,靠卖牛、烟草、木材挣到几百万,像一个君主那样生活,能颐指气使,所过的生活是这里龟缩在石灰窑里的人无法想象的。我是一个诗人,我的诗歌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表现在行动和感情之中。眼下我有五万法郎,只够买四十名黑奴,我需要二十万法郎,因为我要两百个黑奴,才能满足我过简朴恬静生活的乐趣。黑奴,您知道吗?那是一些发育良好的孩子,任人摆布,任何一个好奇的检察官也不会来过问您。有了这笔黑色资本,在十年内我可以挣到三四百万。如果我成功了,没有人会问我:‘你是谁?’我将是四百万先生,美国的公民。五十岁时,我还没有老朽,我可以随意玩乐。一句话,要是我给您弄到一百万的陪嫁,您肯给我二十万法郎吗?百分之二十的佣金。嘿!不太多吧?您的小女人会爱您。一旦结婚,您就表现出不安、后悔,在十五天内装成闷闷不乐。一天晚上,经过一番装腔作势,您在两次亲吻之间,向您的妻子提出二十万法郎的债,对她说:‘我的心肝!’这种滑稽剧每天都有最杰出的青年演出。一个年轻女人对获得她的心的人,是不会拒绝打开钱袋的。您以为您会有损失吗?不。您会在一桩买卖里找到挣回二十万法郎的办法。凭您的本钱,凭您的头脑,您想挣多少财产都可以。Ergo,您在六个月中便可以造就自己的幸福、一个可爱的女人的幸福、您的伏特冷爸爸的幸福,还不说您的家庭的幸福。冬天,您家里的人由于缺少木柴,向手指间吹热气。对于我的提议和我对您的要求,不必大惊小怪!巴黎六十桩美满的婚姻中,有四十七桩出于这类交易。公证人公会强迫过某位先生——”
“我该怎么办呢?”拉斯蒂涅贪婪地说,打断了伏特冷。
“几乎什么事也不用干,”伏特冷回答,做了一个表达快乐的动作,好比一个钓鱼的人感到鱼儿上钩时默默无言的表情,“仔细听我说!一个可怜的、遭到厄运的姑娘,是一块海绵,贪婪地吸取爱情,一旦有一滴感情的水滴落在这块干海绵上,它便会膨胀起来。追求一个处在孤独、绝望和贫困中的姑娘,不让她想到将来的财产,天哪!这是一手同花顺子或拿到了四张大牌,知道了彩券的号码,得到了消息去做公债。您的不可摧毁的婚姻是打过了桩子的。一旦有几百万落到这个姑娘手里,她就会把钱扔到您脚下,好像这是石子一样。‘拿去吧,亲爱的!拿去吧,阿道尔夫!拿去吧,阿尔弗雷德!拿去吧,欧仁!’她会这样说,只要阿道尔夫、阿尔弗雷德或欧仁有过为她牺牲的高尚念头。我所谓的牺牲,不过是卖掉一件旧衣服,到‘蓝钟饭馆’一起吃一顿蘑菇吐司,晚上再到滑稽剧院看一场戏,不过是当掉他的表,送给她一条披巾。我不跟您说那些爱情的小把戏,也不说女人那么看重的无聊话,比如,洒几滴水在信纸上,像
泪水一样,以表示远离的痛苦,我觉得您完全了解怎样调情。您瞧,巴黎就像新大陆的森林,有二十个野蛮民族在那里活动,如伊利诺斯人、休伦人,靠社会各阶层提供的产品生活;您是一个追求百万财产的猎人。为了得到这一百万,您运用陷阱、涂有粘鸟胶的树枝、诱鸟笛。有多种方法打猎。有的人猎取陪嫁;还有的人追逐破产后的清偿;有人捕获良心;有人出卖手脚被缚住的报刊订户。猎袋里满载而归的人,受到上流社会的敬重、祝贺、接待。说句公道话,这个地方的确好客,您在跟世界上最乐于助人的城市打交道。即使欧洲各国首都高傲的贵族都拒绝接纳无耻的百万富翁进入他们的行列,巴黎也向他伸出手臂,赴他的宴会,吃他的晚饭,跟他的无耻碰杯。”
“但是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位姑娘呢?”欧仁问。
“她是属于您的,近在眼前!”
“维克托琳小姐吗?”
“正是!”
“怎么?”
“她已经爱上了您,您娇小的德·拉斯蒂涅男爵夫人!”
“她一文钱也没有。”欧仁惊讶地说。
“啊!我们说到正题了!再说两句,”伏特冷说,“一切就豁然开朗。泰伊费老头儿是一个老浑蛋,他在大革命时期杀死了他的一个朋友。这是我们好汉一派中的一位,我们都有独立的见解。他是银行家,弗雷德烈克·泰伊费公司的大股东。他只有一个儿子,他想把财产留给这个儿子,损害维克托琳的利益。我呢,我不喜欢这种不公道的事。我像堂吉诃德一样,我爱锄强扶弱。如果天主的意志是召回他的儿子,泰伊费就会重新承认他的女儿;他总需要一个继承人,这是人性中的一种愚蠢行为。我知道,他不能再生孩子了。维克托琳温柔可爱,她很快就会打动父亲,用感情的鞭子抽得这只德国陀螺团团转!她对您的爱情十分看重,不会忘记您,您就能娶到她。我呢,我来扮演天主的角色,实现天主愿意做的事。我有一个朋友,我对他尽心尽力过,这个卢瓦尔河军团的上校刚在王家禁卫军中任职。他听从我的意见,成了极端保王党人,这不是一个坚持己见的笨蛋。如果我还有一个建议要告诉您,我的天使,那就是既不要坚持自己的见解,也不要坚持自己的话。有人要收买您的主张,您就出卖给他。一个自诩永远不改变主张的人,是一个永远走直线的人,一个相信自己不犯错误的傻瓜。世界上没有原则,只有一件件事;没有法则,只有具体的情势:高明的人将事件与情势结合起来,以便支配它们。如果真有固定的原则和法则,人民也不能像我们换衬衫一样随意改变了。一个人用不着比一个民族更有智慧。替法国出力最少的人,倒是受人膜拜的偶像,因为他看问题时总是激进,他最多只适合于放进博物馆里的机器中间,贴上标签:“拉菲特”。而人人向他扔石头的那位亲王,却蔑视人类,世人要他发誓,他都掷到人们的脸上。他在维也纳会议上阻止了瓜分法国的计划;法国人应给他桂冠,却向他投掷烂泥。噢!我呀,我了解世事!我掌握许多人的秘密!够了。哪天我能遇到三个人同意采用同一条原则,我就会有一个不可动摇的见解,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在法庭上,找不到三个法官对一个法律条文持有相同的见解。还是回到我的朋友身上。只要我对他说,他就会将耶稣基督重新钉上十字架。凭我伏特冷爸爸一句话,他就会向那小子寻衅,这家伙连一法郎也不给他的妹子,然后……”
说到这里,伏特冷站了起来,摆好架势,如同一个剑术教师准备冲刺的动作:“然后请他归阴!”
“真可怕!”欧仁说,“您在说笑吧,伏特冷先生?”
“好啦,好啦,放心吧,”伏特冷回答,“别装傻了。如果这能使您开心,发火吧,生气吧!说我无耻、坏蛋、无赖、强盗吧,但别叫我骗子和奸细!得,说吧,发出您的连珠炮吧!我原谅您,在您这样的年龄,这是很自然的!我呀,我曾经也是这样!不过,请您思索一下。有朝一日,您会干出更坏的事。您会去讨好某个漂亮女人,您会收下别人的钱。您已经想到了!如果您不把希望寄托在您的爱情上面,您怎么能获得成功呢?亲爱的大学生,美德不能割裂开来:要么是,要么不是。人们对我们说,要忏悔我们的错误。又是一套漂亮的说法,根据这种说法,可以用忏悔来赎罪!为了爬上社会阶梯的某一级,勾引一个女人,离间一家兄弟,总之,为了快乐或个人利益,明里或暗地里所干的一切无耻勾当,您认为这是符合信仰、希望和仁慈的行动吗?一个纨绔子弟一夜之间夺去了一个孩子的一半财产,为什么只被判两个月的监禁?一个穷鬼在加重刑罚的情节中,偷了一千法郎的钞票,为什么被判处苦役?这就是你们的法律。没有一个条款不是导致荒谬的。戴着黄手套、说漂亮话的人杀人不见血,而一般是要流血的,杀人犯用撬棒撬开门,两件事都是夜里干的!我向您提议的事和您有一天要做的事,相差的只是流不流血。您相信这个世界上某些固定不变的东西!要蔑视人,看看民法的网中哪儿有漏洞可以钻。没有明显原因地发大财,是一件被遗忘的罪行,因为它做得干净利落。”
“别说了,先生!我不愿意再听下去,您让我怀疑起自己来了。这时候感情是我的指导。”
“随您的便,漂亮的孩子。我原来以为您更坚强,”伏特冷说,“我不跟您多说了。不过还有最后一句话。”
他盯住大学生,说道:“您知道了我的秘密。”
“一个拒绝了您的年轻人,会忘得一干二净。”
“您说得好,我听了很高兴。您知道,换了别人,就不会这样谨慎。请记住我愿意为您做的事。我给您十五天的时间。要么同意,要么拉倒。”
“这个人有铁一样的性格!”拉斯蒂涅看着伏特冷挟着手杖平静地走开,这样想道,“德·鲍赛昂夫人加以修饰说出来的话,他直白地说了出来。他用钢爪撕碎了我的心。为什么我想上德·纽沁根夫人家去呢?我一有了动机,他便立即猜到了。这个强盗坯三言两语告诉我的,远胜过人们和书籍关于德行所说的话。如果德行不允许妥协,我岂不是偷了我两个妹妹的钱?”他把钱袋扔到了桌上。
他坐了下来,沉溺在胡思乱想中。
“忠于德行,是崇高的殉道者!嘿!人人都相信德行,但是,谁是有德行的呢?各国人民以自由为偶像,可是,在地球上,自由的人民在哪里?我的青年时代还像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蔚蓝,想变得杰出、有钱,难道不是决心要说谎、弯腰曲背、在地上爬、再挺起身来、逢迎拍马,对人隐瞒吗?要做他们的同谋,先要为他们效劳。噢,不。我想高尚地、圣洁地工作,我想日夜努力,只靠自己的辛苦去发财致富。这样是最慢的方法。但我每天躺在枕头上时,脑子里没有一个坏念头。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它像百合花一样纯洁,有什么比这更美的呢?我和生活就像一个年轻人和他的未婚妻。伏特冷让我看到了结婚十年后所发生的事。见鬼!我的脑袋昏昏然了。我什么也不愿想,良心是一个好向导。”
胖子西尔维的声音把欧仁从幻想中唤了回来,她告诉他,裁缝来了。他手里拿着两只钱袋出现在裁缝面前,对这种局面并不生气。他试过晚礼服以后,又穿上新的晨装,他完全变了样。
“我比得上德·特拉伊先生,”他心想,“我终于有了贵族的模样!”
“先生,”高老头走进欧仁的房间,说,“您刚才是问我是否知道德·纽沁根夫人上哪些人家应酬吗?”
“是的。”
“下星期一她去参加卡里格利亚诺元帅的舞会。如果您也参加,您要告诉我我的两个女儿是不是玩得开心,她们穿着打扮怎样,总之,一切情况。”
“您怎么知道的,好心的高老头?”欧仁说着,让他坐在炉火边。
“她的贴身女仆告诉我的。我通过苔蕾丝和康斯坦丝知道她们所做的一切。”他带着快乐的神情回答。
老人像一个还很年轻的情人,对于自己可以了解情妇的行踪而不让她知道的手段,感到十分得意。
“您呀,您可以看到她们!”他说,天真地表现出一种羡慕与痛苦。
“还不知道呢。”欧仁回答,“我要到德·鲍赛昂夫人家,问她能不能把我介绍给元帅夫人。”
欧仁满心喜悦地想到,今后他能焕然一新出现在子爵夫人家。道德家称之为人类心灵的深渊,这仅仅是指一些靠不住的思想,出于个人利益的不自觉的冲动。这些横生的枝节、夸大其词的描写、突然的反转,都是出于迎合我们的乐趣。看到自己穿着漂亮,手套和靴子都很像样,拉斯蒂涅忘记了他高尚的决心。青年人陷入不义的时候,不敢在良心的镜子前照一照自己,成年人却敢于正视:人生这两个阶段的不同完全体现在这里。几天以来,两个邻居——欧仁和高老头变成了好朋友。他们暗中的友谊出于心理上的原因,正是这种原因使伏特冷和大学生之间产生相反的感情。想证实我们的感情对物质世界的影响的大胆哲学家,无疑能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找到不止一个实例。有哪个看相的人在猜测一个人的性格时,比一条狗知道一个陌生人爱它还是不爱它了解得更快呢?物以类聚,这个成语人人都在用,表明语言中这样一个事实,足以驳斥那些喜欢筛选古老字眼的人所关注的似有哲理的蠢话。人能感到别人的爱。感情能刻印在一切事物之上,穿越空间。一封信代表一个灵魂,它是话语的忠实回声,敏感的人把它列入爱情最丰富的宝库。高老头的盲目感情,把他推到狗的本能的顶点,他闻得到怜悯、可赞赏的善心、青年人的同情,他感到这些感情在大学生的心里躁动着。可是,这初生的友情还没有发展到推心置腹的阶段。即使欧仁表达过想见德·纽沁根夫人的愿望,但他并不打算依靠老人引见给她,不过,他希望吐露一点儿口风能有助于他。高老头直到他做了两次拜访那天,当众说了出来,才同他谈起自己的两个女儿。
“亲爱的先生,”第二天他对欧仁说,“您怎么能以为德·雷斯托夫人怪您说出了我的名字呢?我的两个女儿非常爱我。我是一个幸福的父亲。只不过,我的两个女婿待我不好。我不愿因为我同她们的丈夫不和,使这两个可爱的孩子难过。我喜欢偷偷去看她们。这个秘密给了我无穷的快乐,别的父亲想看女儿就能看到她们,那是我做不到的。我呀,我做不到这样,您明白吗?于是,天气晴朗的时候,我问过两个女仆我的女儿是不是出门,便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我等着她们经过。当马车来到时,我的心怦怦地跳,我赞赏她们的衣着。她们经过时向我投以一笑,仿佛落下一片美丽的阳光,把大自然镀了金似的。我待在那里,她们还要回来的。我还要看看她们!空气有益她们的身心,她们脸上红扑扑的,我听到周围的人说:‘看,一个漂亮的女人!’这使我心花怒放。这不是我的亲骨肉吗?我爱拉着她们的马,我愿意成为她们抱在膝头的小狗。我靠她们的快乐而活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爱的方式,我的方式不妨害别人,为什么大家却管我的事?我有自己快乐的方式。傍晚,当她们离开家去参加舞会时,我去看女儿,难道这是犯法的事吗?如果我到得晚了,仆人对我说:‘夫人出门了!’我会多么懊丧呀。有一次,为了看到娜齐,我等到凌晨三点钟,因为我两天没见到她了。我差一点儿快活得昏过去!我求您,以后提到我,一定要说我的女儿孝顺。她们想送给我各种各样的礼物,我阻止了她们,我对她们说:‘不用破费啦!我要礼物干什么?我什么也不需要。’说实在话,亲爱的先生,我是什么东西?一副臭皮囊罢了,我的女儿在哪里,我的灵魂就在哪里。您看到德·纽沁根夫人以后,告诉我,您在两个人中喜欢哪一个。”老头儿歇了一会儿以后,望着欧仁说。欧仁正准备出门,到杜伊勒里公园散步,等候上德·鲍赛昂夫人家的时刻到来。
这次散步对大学生来说至关重要。有几个女人注意到了他。他是这样英俊、年轻、风度翩翩!看到自己受到几乎满是赞美的注意,他不再想到自己被剥夺一空的妹妹和姑母,也不再想敦品励德的忍让。他看到这个魔鬼从自己头上掠过,这个有五彩翅膀的撒旦很容易被看作天使。撒旦撒着红宝石,朝宫殿的前面射出金箭,把女人染成殷红,把原来非常朴素的王座染上恶俗的光彩。他听到了虚荣之神的声音,它俗气的光彩令人觉得是权力的象征。不管伏特冷的话多么厚颜无耻,都已经扎根在他心里,如同处女的记忆中刻着上门兜售服饰脂粉的女商贩恶俗的侧影,对她说:“黄金和爱情,滚滚而来!”懒洋洋地散步到五点钟左右,欧仁来到德·鲍赛昂夫人家,却挨了可怕的一击。这是青年人的心毫无防备的。至今,他感到子爵夫人彬彬有礼,充满贵族教育赋予的甜蜜的优雅,这种优雅如果发自内心,那就十全十美了。
看到他进来,德·鲍赛昂夫人做了一个冷淡的手势,用生硬的语气说:“德·拉斯蒂涅先生,至少在这个时候我不能接待您!我忙得很……”
拉斯蒂涅已经很快变成了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他觉得这个句子、这个手势、这个目光、这个声调表明了一个阶层的特性和习惯,他在丝绒手套下面看到了铁手掌,在仪态之下看到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看到了木料。总之,他听到了“我是王”的声音,这声音从王座的羽毛饰开始,在最后一个贵族的鸡冠状顶饰结束。欧仁过于信赖她的话,以为女人是高尚的。像一切倒霉的人那样,他真诚地在这份美妙的协议上签了字,而这份协议会把施恩者和受惠者联结起来,第一个条款在杰出的心灵中树立了完全平等的观念。使两者合而为一的仁慈,是一种至上的热情,就像真正的爱情一样不被人了解,一样罕见。两者都是出色的心灵慷慨的表现。拉斯蒂涅想参加德·卡里格利亚诺元帅夫人的舞会,只得忍下这阵脾气的发作。
“夫人,”他用激动的声音说,“如果不是关系到一件重要的事,我也不会来麻烦您。请您高抬贵手,允许我改天再来,我将等候着。”
“那么,您来同我共进晚餐。”她说,对刚才语气的生硬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这个女人确实既善良又高贵。
尽管突然回心转意使欧仁很感动,他还是在离开时想:“爬吧,忍受一切吧。如果最好的女人一时间也会忘光友谊的诺言,把你当作旧鞋一样置之不顾,别人又会怎样呢?难道人人为自己吗?不错,她的家不是一间铺子,我不该求助于她。像伏特冷所说的那样,必须变成炮弹。”
大学生痛苦的思索、由于能在子爵夫人家吃晚饭而感到的快乐,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就这样,好像命中注定一样,他生活中的细小事故把他推向了这场搏杀。按照沃盖公寓可怕的斯芬克司的见解,他就像在战场上一样,为了不被人杀死,就得杀人,为了不受欺骗,就得欺骗别人;他要把感情和良心放到屏障后面,戴上假面具,无情地玩弄别人,就像在斯巴达一样,要不让人发觉,攫取财富,戴上桂冠。当他来到子爵夫人家的时候,他看到她和蔼可亲,又是往常的样子。两人来到餐厅,子爵正在那里等待他的妻子。众所周知,王政复辟时期,饮食的丰盛达到了极点。德·鲍赛昂先生像当时的许多玩腻了的人那样,除了讲究美食以外,没有别的乐趣;作为美食家,他属于路易十八和德·埃斯卡公爵一派。他的饭桌显示了双重的奢侈:内容上的奢侈和形式上的奢侈。欧仁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景象,他是第一次在贵族世家吃晚饭。当时的时尚刚取消了第一帝国时期舞会后的晚餐,那时,军人们需要力气,以便能参加国内和国外等待着他们的一切战斗。欧仁过去只参加过舞会。他的镇定后来使他闻名遐迩,当时已经开始形成,他才没有惊讶、出丑。但是,看到镂刻的银器、豪华的餐食的种种讲究,第一次欣赏到无声无息的侍候,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很难不喜欢这种无时无刻不高雅的生活,而厌弃早上他想过的那种清苦生活。他的思想一时转到他那座市民公寓里。他是那样厌恶,竟至于发誓在正月里就离开,搬到一座干净的公寓去,同时也是为了逃避伏特冷。他感到这个人的宽手掌落在了自己肩上。想到在巴黎有声无声的伤风败俗有千百种形式,有头脑的人会寻思:国家怎么会这样糊涂,在城里创办学校,里面聚集了年轻人?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受到尊重?兑换商摊在桌上的黄金,怎么不会从他们的木碗里飞走?可是,如果想到年轻人很少有罪案,甚至很少犯轻罪,真要钦佩这些互相搏斗、几乎总是获胜的耐心的坦塔罗斯!倘若他同巴黎的斗争得到精彩的描绘,这个可怕的大学生就能提供现代文明最富于戏剧性的题材之一。德·鲍赛昂夫人看着欧仁,鼓励他说话,但他在子爵面前什么也不想说。
“今晚您带我到意大利剧院去吗?”子爵夫人问丈夫。
“您不能怀疑我服从您而得到的快乐,”他回答,在殷勤之中带点儿嘲弄意味,大学生没有听出来,“不过,我要到多艺剧院去会朋友。”
“他的情妇。”她心里想。
“今晚阿瞿达不来陪您吗?”子爵问。
“不来。”她没好气地回答。
“那么,如果您非要人陪的话,就挽上德·拉斯蒂涅先生的手臂吧。”
子爵夫人笑吟吟地望着欧仁。
“对您来说不大方便吧?”她说。
“德·夏多勃里昂先生说过:‘法国人喜欢冒险,因为从中能找到光荣。’”拉斯蒂涅欠了欠身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坐在德·鲍赛昂夫人身旁,被一辆飞快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拉到了那家时髦剧院。当他走进正面的包厢,看到自己和打扮入时的子爵夫人成为所有的观剧镜竞相瞄准的对象时,他以为进了神仙世界。他行走在幻景之中。
“您有话要对我说,”德·鲍赛昂夫人对他说,“啊!瞧,德·纽沁根夫人和我们隔着三个包厢。她的姐姐和德·特拉伊先生在另一边。”
子爵夫人说着,向德·罗什菲德小姐的包厢瞥了一眼,没有看到德·阿瞿达先生,她的脸上光彩焕发。
“她很可爱。”欧仁凝望过德·纽沁根夫人以后,说道。
“她的眼睫毛是白的。”
“是的,可是,身段多么窈窕娉婷!”
“手很大。”
“眼睛漂亮!”
“脸是长形的。”
“可是长得有气派。”
“要说有气派的话,对她来说,那真值得高兴。瞧,她怎样拿起和放下观剧镜!高里奥家的成分渗透到了她所有的动作中。”子爵夫人的话令欧仁十分吃惊。
实际上,德·鲍赛昂夫人用观剧镜察看大厅时,似乎没有去注意德·纽沁根夫人,却没有遗漏她的一个动作。看戏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戴菲娜·德·纽沁根非常得意地注意到,德·鲍赛昂夫人那个年轻、俊美、风雅的表弟只盯着她看。
“如果您继续盯着她看,您就要被人家笑话了,德·拉斯蒂涅先生。如果您这样向着人家的头上扑去,您是不会成功的。”
“亲爱的表姐,”欧仁说,“您已经对我保护得够好了。如果您好事做到底的话,我只求您再帮我一个忙,这不要费您什么劲儿,却对我大有好处。我已经爱上了。”
“已经?”
“是的。”
“爱上这个女人?”
“我的抱负在别人身上会得到理解吗?”他说,向表姐投以深邃的目光,“德·卡里格利亚诺元帅夫人依附于德·贝里公爵夫人,”他停顿一下,又说,“您会见到她,请您带我到她家去,参加她在星期一举行的舞会。我会在那里见到德·纽沁根夫人,我会初试锋芒。”
“好吧,”她说,“如果您已经对她感兴趣,您的爱情一定会很顺利。看,德·玛赛在加拉蒂奥纳公主的包厢里。德·纽沁根夫人如坐针毡,气恼得很。要接近一个女人,尤其是银行家的妻子,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昂丹大道的这些妇女都喜欢报复。”
“在这种情况下,您会怎么办?”
“我呀,我会默默地受苦。”
这当口,德·阿瞿达侯爵出现在了德·鲍赛昂夫人的包厢里。
“为了来会您,我把事情都弄糟了,”他说,“我来告诉您,免得我白白地做出牺牲。”
子爵夫人脸上的光辉,让欧仁学会了识别真正爱情的神态,不会把它同巴黎人调情的装腔作势混同起来。他赞赏表姐,讷口不言,叹了口气,把位子让给了德·阿瞿达先生。
“一个女人爱到这个地步,是多么高尚、多么崇高啊!”他心想,“而这个人为了一个漂亮而没有头脑的女人,背叛了她!怎么能背叛她呢?”
他心里感到孩子般的气愤。他真想蜷缩在德·鲍赛昂夫人的脚边,他企望拥有魔鬼的力量,把她带到自己的心坎里,就像一只鹰从平原上把还在吃奶的小白羊叼到巢里一样。在这个美丽的大博物馆中,没有一幅属于他的画,没有一个属于他的情妇,他感到很屈辱。
“有一个情妇和一个近乎王侯的地位,”他心想,“是权力的标志!”
他望着德·鲍赛昂夫人,就像一个受到侮辱的人望着他的对手一样。子爵夫人朝他转过身来,使了个眼色,对他的识趣不胜感激。
第一幕刚演完。
“您跟德·纽沁根夫人很熟,可以把德·拉斯蒂涅先生介绍给她吗?”她对德·阿瞿达侯爵说。
“她会很高兴见到这位先生的。”侯爵说。
漂亮的葡萄牙人站了起来,挽住大学生的手臂,一转眼工夫,便来到德·纽沁根夫人身边。
“男爵夫人,”侯爵说,“我荣幸地把欧仁·德·拉斯蒂涅骑士介绍给您,他是子爵夫人的表弟。您令他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我想补足他的幸福,让他接近他的偶像。”
这几句话用俏皮的口吻说出来,但去掉了有点儿唐突的想法,经过巧妙的掩盖,绝不会让一个女人讨厌。德·纽沁根夫人露出微笑,把她丈夫的位子让给欧仁,而她丈夫刚刚离开了。
“我不敢向您提议待在我身边,先生,”她对他说,“一个人能幸运地待在德·鲍赛昂夫人身边,是不肯离开的。”
“可是,”欧仁低声对她说,“我觉得,夫人,如果我想取悦我的表姐,我最好还是待在您身边。”他又提高嗓门儿,“在侯爵先生到来之前,我们谈到了您和您的高雅风度。”
德·阿瞿达先生抽身走开了。
“不错,先生,”男爵夫人说,“您要待在我身边吗?我们可以混熟了。德·雷斯托夫人已经使我非常想见到您。”
“那么她真会作假,她早把我拒之门外了。”
“怎么回事?”
“夫人,我有责任把原因告诉您。不过,要说出这样一个秘密,我要求您多多原谅。我是您父亲的邻居。我不知道德·雷斯托夫人是他的女儿。我不够谨慎,非常无知地提到了他,激怒了您的姐姐和您的姐夫。您不会相信,德·朗热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姐认为这种背弃父亲的行为是多么恶劣。我给她们叙述了这个场面,她们笑得像疯了一样。当时,德·鲍赛昂夫人在您和您姐姐之间做了对比,说了您很多好话,告诉我,您对我的邻居高里奥先生非常好。确实,您怎么会不爱他呢?他这样舐犊情深,连我都嫉妒了。今天上午我们花了两个小时谈论您。今天晚上,我脑子里还装满了您父亲对我说的话。在同表姐吃晚饭时,我对她说,您是这样美,不会也一样深情吧?德·鲍赛昂夫人大概想成全我这样热烈的倾慕,便把我带到这里来,以她惯有的优雅对我说,我会在这里见到您。”
“先生,”银行家的妻子说,“我该怎样感激您才好呢?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能成为老朋友了。”
“尽管在您身边,友谊应该不算平庸的感情,”拉斯蒂涅说,“我还是不愿永远做您的朋友。”
初出茅庐的人这老一套蠢话,看来总是讨女人喜欢,只有冷静地读来,才会觉得贫乏。年轻人的手势、声调、目光,使这话具有难以估量的价值。德·纽沁根夫人觉得拉斯蒂涅很可爱。然后,像所有女人一样,她对大学生如此密集地提出的问题无话可说,她的回答便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是的,我的姐姐对可怜的父亲的所作所为是大错特错了,他对我们而言确实是一尊神。德·纽沁根先生明确地吩咐我,只能在上午接待我的父亲,我才不得不做出让步。但是我难过了很长时间。我哭泣。婚后的粗暴,继之而来的霸道,是扰乱夫妇生活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在世人眼里,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人,实际上是最不幸的女人。这样对您说,您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您认识我的父亲,以此而论,您不能算外人了。”
“您永远都不会遇到第二个人,”欧仁对她说,“如此热烈地希望属于您。您在寻找什么?是幸福。”他用扣人心弦的声音说,“唉,对一个女人来说,如果幸福是被人爱,受到崇拜,有一个朋友,她能倾诉自己的愿望、梦想、烦恼、快乐,把自己的心灵**裸地袒露出来,包括可爱的缺点和美妙的优点,不用担心背叛,那么请相信我,这颗忠诚的始终热烈的心只能在一个充满幻想的年轻人身上找到。只消您做出一点儿表示,他就会为您赴汤蹈火。他对世界还一无所知,也不愿知道,因为对他来说,您就是整个世界。我呀,您看,您要嘲笑我的天真,我来自外省的偏僻角落,不谙世事,只了解心灵美好的人。我本打算不谈情说爱。我终于见到了表姐,她把我当作心腹,她让我看到了爱情的宝贵。我像谢吕班一样,爱慕所有的女人,在我可能忠于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之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您,便像触电一样感到自己被您吸引了。我早就已经向往您了!但是我没有想到实际上您是这样漂亮。德·鲍赛昂夫人吩咐我不要死盯住您看。她不知道您美丽的红嘴唇、白皙的肤色、这样温柔的眼睛是那样吸引人。我呀,我也对您说了些疯话,但请让我说下去。”
女人最喜欢听人诉说甜言蜜语,最一本正经的女人也听得进去,即使她们不应该回应。拉斯蒂涅这样开场,又知趣地压低声音,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德·纽沁根夫人用微笑来鼓励他,一面不时地去望德·玛赛,他一直没有离开加拉蒂奥纳公主的包厢。直到德·纽沁根的丈夫来找她回家,拉斯蒂涅一直待在她身边。
“夫人,”欧仁对她说,“在德·卡里格利亚诺公爵夫人开舞会之前,我希望能去拜访您。”
“既然夫人请了您,”男爵说,这个大块头阿尔萨斯人,他的圆脸表明他精明狡猾,“您可以放心受到欢迎。”
“我的事进展顺利,因为她听到我说:‘您爱我吗?’她并没有怎么吃惊。笼头已经套上了,让我们跳上去驾驭吧。”欧仁一面想着,一面去见德·鲍赛昂夫人。她正站起来,要同德·阿瞿达先生一起离开。
可怜的大学生不知道男爵夫人心不在焉,正等待着德·玛赛令人心碎的、决定命运的一封信。欧仁对虚假的成功感到很高兴,陪伴着子爵夫人来到列柱廊下,人人都在那里等马车。
“您的表弟换了一个人,”当欧仁离开他们时,葡萄牙人笑着对子爵夫人说,“他就要炸掉银行了。他灵活得像一条鳗鱼,我相信他前途无量。只有您会让他挑中一个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德·鲍赛昂夫人说,“需要了解她是不是还爱着那个抛弃她的人。”
大学生从意大利剧院走回圣热纳维艾芙新街,一路上打着如意算盘。他已经注意到德·雷斯托夫人在仔细观察他,不论他在子爵夫人的包厢里,还是在德·纽沁根夫人的包厢里。他料想伯爵夫人不会再对他关上大门。这样,他在巴黎上流社会已经有四个重要的关系,因为他打算取悦元帅夫人。用不着了解使用什么方法,他已经事先猜度出,在这个社会复杂的名利场中,必须攀住一个齿轮,以便爬到机器的上面,他感到自己有力量制止车轮运转。
“如果德·纽沁根夫人对我有意,我就教她控制她的丈夫。这个丈夫是做金融的,他可以帮助我一下子发财。”
他并没有想得这样直白,他还不够圆滑,以便分清局势,加以衡量、估计。他的想法就像浮云一样在天际飘荡,虽然没有伏特冷的计划狠毒,但要是放在良心的坩埚里熔炼,也提炼不出任何纯粹的成分。人就是通过这一类交易,终于不顾道德,而当今这个时代也宣扬这一套,规规矩矩的人意志坚强,决不向罪恶屈服,认为稍稍偏离常规的人今日要比任何时代都少见。廉洁正直的美好形象使我们获得两部杰作:莫里哀的阿尔切斯特,近代是司各特作品中的珍妮·迪恩斯和她的父亲。也许性质不同的作品描绘一个上流社会人物,一个野心家如何昧着良心,与罪恶为伍,表面上道貌岸然,终于达到目的这一曲折过程,不见得不动人,不富于戏剧性。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门口时,已经钟情于德·纽沁根夫人。他觉得她身材苗条,像燕子一样轻巧。她的眼睛勾人心魄,皮肤如丝绸般细腻,他仿佛看到血液在流动,她的声音迷人,她的头发金黄,他回想起这一切,也许步行促使他的血液流动,使他更加沉迷。大学生猛拍高老头的房门。
“邻居,”他说,“我见到了戴菲娜夫人。”
“在哪里?”
“在意大利剧院。”
“她开心吗?……请进吧。”
老头儿起来了,只穿着睡衣,打开了房门,又马上躺下。
“那么给我谈谈她吧。”他这样要求。
欧仁第一次来到高老头房里。在赞赏过女儿的衣着之后,看到父亲生活在烂泥里,他止不住做出表达惊骇的动作。窗户没有窗帘;糊墙纸由于潮湿,好几处脱落了,斑斑驳驳,让人看到被烟熏黄的石灰。老头儿躺在一张破**,只有薄薄的一条毯子和一条压脚棉毯,是用沃盖太太的旧裙子中的好布缝制而成的,地砖潮湿,布满灰尘。面对窗户,可以看到一只凸肚香木旧五斗橱,铜把手扭成葡萄叶和花的形状;一只旧脸盆架,木隔板上放着脸盆和木壶,还有刮胡子的必需用品。鞋子放在一个角落里;床头柜没有门,也没有大理石面;没有生火痕迹的壁炉角上,有一只方桌,是胡桃木做的。高老头就用这桌子的横档把他镀金的大银汤碗绞成了条子。一张恶俗的书桌上面放着老头儿的帽子。一把带草垫的深色扶手椅和两把椅子,就补齐了这套可怜的家具的不足。床的尖顶用一块破布与天花板相连,挂着红白方块相同的旧布幔。最可怜的搬运夫的阁楼里也不比高老头在沃盖太太的公寓里的家具陈设差。看到这个房间,会打冷战,揪紧了心。它酷似最不堪入目的牢房。幸亏高老头没有看见欧仁把他的蜡烛放在床头柜上时的表情。老头儿翻了个身,毯子盖到下巴那里。
“喂,您更喜欢德·雷斯托夫人还是德·纽沁根夫人?”
“我更喜欢戴菲娜夫人,”大学生回答,“因为她更爱您。”
听到这句满怀热情说出来的话,老头儿把手臂伸出床外
,握住了欧仁的手。
“谢谢,谢谢,”老人激动地回答,“您对她谈起我什么?”
大学生把男爵夫人的话复述了一遍,加以美化了。老人倾听着,仿佛听到了天主的话。
“亲爱的孩子!是的,是的,她很爱我。可是,不要相信关于阿娜丝塔齐对您所说的话。两姐妹互相嫉妒,您知道!这又一次证明了她们的温情。德·雷斯托夫人同样爱我。我知道。一个父亲跟他的孩子,就像天主跟我们一样,他会钻到孩子的心底里去,判断她们的意图。她们俩都是重情意的。噢!如果我有好女婿,我就太幸福了。在人间显然没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如果我生活在她们家,只要听到她们的声音,知道她们在那里,看到她们走路、出门,就像以前在我家里一样,那我真要心里乐开了花……她们穿得漂亮吗?”
“漂亮,”欧仁说,“不过,高里奥先生,像您的两个女儿嫁得这样阔气,您怎么会住在这样破的屋子里呢?”
“说实话,”他说,表面上满不在乎,“人住得更好一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无法给您解释这种事,我不能连续说出两句得体的话。一切都在这里,”他拍着心窝补充说,“我的生命在我的两个女儿身上。如果她们快活,如果她们幸福,穿着体体面面,如果她们在地毯上走路,我穿什么衣服、我睡在什么地方有什么要紧呢?如果她们身上暖和,我便一点儿都不冷,如果她们欢笑,我绝不会烦恼。我的悲伤以她们为转移。当您做了父亲,看到孩子们牙牙学语时,您会想:‘这是我的骨肉!’您会感到这些小生命连着您的每一滴血,她们是您的血液的精华,正是因为如此,您会以为跟她们的皮肉连在一起,以为她们走路会引起您活动,她们的声音到处在回应我。她们的目光一旦忧郁,我的血便会凝结。有一天,您会知道,她们的快乐比自己的快乐更重要。我无法向您解释这一点,这是内心的活动,会让您全身舒畅。总之,我过着三重生活。您愿意我告诉您一件事吗?唉,我做了父亲以后,我理解了天主。他无处不在,因为世界是他创造出来的。先生,我跟女儿的关系也是这样。只不过,我爱女儿胜过天主爱世界,因为世界不像天主那样美,而我的女儿比我美。女儿的心跟我的心贴得这样紧,所以我就想到今晚您会见到她们。我的天!如果有个男人使我的小戴菲娜得到爱情,像一个女人那样得到幸福,我就肯为他擦靴子,我会给他跑腿。我通过她的贴身女仆知道,这个小德·玛赛先生是一条恶狗。我真想拧断他的脖子。不爱一个珍宝似的女人,不爱夜莺般的声音,而且她长得像模特儿!她的眼睛怎么长的,会嫁给这个阿尔萨斯胖木头墩子?她们俩应该配漂亮可爱的年轻男子。总之,她们凭自己的念头行事。”
高老头是崇高的。欧仁从来没见过他被父爱的火焰照得这样熠熠生辉。值得指出的一点是,感情具有渗透的力量。一个人不管多么粗俗,一旦他表现出一种强烈而真实的爱,他就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息,改变他的面容,赋予他的动作活力,赋予他的声音色彩。最愚蠢的人往往在**的作用下,即使不能在语言上,也会在思想上达到最有说服力的地步,仿佛活动在光彩夺目的领域里。这时,老头儿的声音和动作具有伟大演员的感染力。我们美好的感情难道不是意志创作的诗篇吗?
“那么,”欧仁对他说,“您知道她肯定会跟这个德·玛赛分手,也许不会生气吧?这个花花公子离开她,要去追求加拉蒂奥纳公主。至于我,今晚,我已经爱上了戴菲娜夫人。”
“啊!”高老头说。
“是的。她不讨厌我。我们谈论了一小时爱情,后天,星期六,我要去拜访她。”
“噢!亲爱的先生,如果您讨她喜欢,我也会喜欢您的。您很善良,您绝不会折磨她。要是您背叛她,我会先割断您的脖子!一个女人不会爱两次,知道吗?我的天!我在说蠢话,欧仁先生。您在这里会着凉的。我的天!您听到她说话啰?她叫您对我说些什么呢?”
“没有。”欧仁心里想,但他高声回答:“她告诉我,她给您亲热的一吻。”
“再见,我的邻居!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凭您刚才那句话,我就会做好梦了。让天主保佑您万事如意!今晚,您对我来说就像个好天使,您给我带来了我女儿的气息。”
“可怜的人!”欧仁躺下时心想,“连铁石心肠也会为之感动。他的女儿可没有想到他,把他当外人一样。”
自从这次谈话以后,高老头把他的邻居看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知心人、一个朋友。他们之间建立了独一无二的关系,老人通过这种关系,才会同别人来往。**从来不会算错。高老头看到,如果欧仁为男爵夫人所喜欢,自己就离女儿戴菲娜更近一步,会受到更好的接待。再说,他把她的痛苦告诉了欧仁。他每天都千百次希望德·纽沁根夫人幸福,她却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温馨。用他的话来说,欧仁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青年之一,他好像预感到,她所缺乏的一切乐趣,他都会带给她。于是,老头儿对他的邻居的友谊日益增长,而要是没有这种友谊,这个故事的结局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上午吃饭时,高老头坐在欧仁旁边,瞧着他时的那份亲切、对他所说的几句话、平时总像戴着石膏假面具的面容的变化,这一切都使房客们吃惊。伏特冷同大学生密谈过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似乎想看透他的灵魂。欧仁夜里在睡觉前衡量过在他眼前展开的广阔天地,他回想起这个大计划,势必想到泰伊费小姐的陪嫁,于是禁不住去瞧维克托琳,好像规规矩矩的年轻人望着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那样。他们的目光偶尔相遇,可怜的姑娘自然觉得欧仁穿着新衣服十分可爱。他们交换的目光意味深长,拉斯蒂涅毫不怀疑自己成了她看中的对象。大凡少女都有朦朦胧胧的欲望,落在第一个吸引她的男子身上。有个声音在对他喊道:“八十万法郎!”但突然,他又想到昨天的情景,认为自己对德·纽沁根夫人迫不得已的爱情是一帖解毒剂,可以用来克服他不由自主的邪念。
“昨天意大利剧院上演罗西尼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他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妙的音乐。我的天,在意大利剧院有一个包厢是多么幸福啊!”
高老头抓住了传过来的这句话,就像一条狗看准主人的一个动作那样。
“你们真舒服啊,”沃盖太太说,“你们男人,你们能随心所欲地玩儿。”
“您是怎么回来的?”伏特冷问。
“走回来的。”欧仁回答。
“我呀,”诱惑者说,“我不喜欢半吊子的快乐,我宁愿坐自己的车去,坐自己的包厢,舒舒服服地回来。要么全套,要么拉倒!这就是我的格言。”
“而且是美好的格言。”沃盖太太接茬儿说。
“您也许会去看德·纽沁根夫人,”欧仁低声对高老头说,“她当然会张开手臂欢迎您。她想从您那里了解我的详细情况。我知道她千方百计想受到我的表姐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接待。别忘了告诉她,我非常爱她,自然会想到让她如愿以偿。”
拉斯蒂涅赶紧到法学院去,他想尽量不待在这座令人讨厌的公寓里。他几乎整天闲逛,就像抱着热烈希望的年轻人一样,头脑里充满狂热的想法。伏特冷的议论使他思索社会生活。这时,他在卢森堡公园遇到了他的朋友毕安训。
“你怎么这样沉着脸?”医科大学生问他,挽着他的手臂在宫殿前面散步。
“我被一些坏念头搅得心烦意乱。”
“哪些坏念头?念头也是可以治的。”
“怎么治?”
“向它屈服。”
“你不知道指的是什么就嘲弄。你看过卢梭的作品吗?”
“看过。”
“你记得有一段话,说是如果他不离开巴黎,单凭意念,能在中国杀死一个年老的满大人,因此发财致富,他问读者会怎么做吗?”
“记得。”
“那么你会怎么做?”
“啊!我已经杀了三十三个满大人了。”
“别开玩笑。得,如果你确定能办得到,只要你点点头,你干不干?”
“这个满大人,他很老吗?嘿,管他年轻年老,瘫痪还是身体好,说实话……见鬼,哎,不干。”
“你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毕安训。如果你爱上一个女人,爱得神魂颠倒,而你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供她衣着、车马,总之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愿望,你会怎么办?”
“你剥夺了我的理智,却要我来理论!”
“喂,毕安训,我快要疯了,给我治疗吧。我有两个妹妹,她们是又美又纯朴的天使,我想让她们得到幸福。从现在起五年内,哪里能为她们的陪嫁弄到二十万法郎呢?你看,人生有些场合非要大赌一下不可,不能用自己的幸福去挣小钱。”
“每个人踏入社会都要提出这个问题,而你想快刀斩乱麻。亲爱的,要这样干,非得是亚历山大,否则,就要去苦役监。我呀,我宁愿将来在外省过平凡的生活,简简单单地接替我父亲的位置。人的情感在最小的圈子里跟在广阔的天地里一样能得到满足。拿破仑吃不了两顿晚饭,他的情妇也不比在嘉布遣会医院的实习医生更多。亲爱的,我们的幸福总是离不开我们从头到脚的身体,不管这幸福的代价是每年一百万还是一百路易,在我们内心,固有的感觉是一样的。我做出决定,让那个中国人活命。”
“谢谢,你的话对我有好处,毕安训!我们永远是朋友。”
“喂,”医科大学生又说,“我刚才在植物园上完居维叶的课出来,看见米旭诺和波阿雷坐在一张长凳上同一位先生谈话。去年议院附近闹事时,我见过他。我觉得他很像一个暗探,化装成一个靠利息生活的老实市民。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一对儿吧,我以后会把原因告诉你。再见,我要去上四点钟的课了。”
当欧仁回到公寓的时候,他看到高老头在等他。
“喏,”老头儿说,“这是她的一封信。瞧,字写得多漂亮!”欧仁拆开信,看了起来:
先生,我的父亲告诉我,您喜欢意大利音乐。倘若您肯赏光同意坐到我的包厢里,我将非常高兴。星期六我们可以听到福多尔和佩莱格里尼的演唱,我相信您不会拒绝我的。德·纽沁根先生同我一起,邀请您来和我们共进晚餐,不必客气。如果您接受的话,他将十分高兴,可以摆脱做丈夫的苦差事,不用陪我上戏院。不必复信,来吧,顺致敬意。
D.de N.
“给我看看信,”老头儿等他看完信,说道,“您会去的,是不是?”他闻过信纸后,又说了一句,“信纸很香!她的手指可是接触过的!”
“一个女人不会这样向男人发动进攻的,”大学生心想,“她想利用我把德·玛赛拉回来。只有出于怨恨才会做出这种事。”
“喂,”高老头说,“您在想什么?”
欧仁不了解当时某些女子具有狂热的虚荣心,也不知道为了踏进圣日耳曼区贵族世家的大门,一个银行家的妻子愿意做出一切牺牲。那时的风尚把那些能出入圣日耳曼区的女子看得高人一等,称她们为小宫贵妇,其中,德·鲍赛昂夫人、她的朋友德·朗热公爵夫人和德·莫弗里涅兹公爵夫人位于前列。只有拉斯蒂涅不知道昂丹大道的妇女多么热切地盼望进入女性群星灿烂的高级圈子。但他存有疑惑,对他起了好作用,使他保持冷静,有可能提出条件,而不是接受条件。
“是的,我会去。”他回答。
这样,他出于好奇心,来到德·纽沁根夫人家,如果这个女人看不起他,也许他是在**的推动下前往的。然而,他还是焦急地等待着第二天和出发时刻的到来。对年轻人来说,第一次玩弄手段,兴许同初恋一样有魅力。确信能成功,会带来千百种快乐,男人虽不承认,却造就了某些女人的魅力。成功的难易,都能催生欲望。男人的一切**肯定都是由于这两种原因之一引起和维持下去的,这两种原因把爱情之国一分为二。也许这种分割是气质要素造成的,不管怎么说,这种结果支配着社会。忧郁质的人需要女人卖弄风情来刺激,神经质和多血质的人遇到女子的强烈抗拒,也许会甩手离开。换句话说,哀歌基本上是淋巴质的表现,热烈的抒情诗是胆汁质的表现。欧仁一面打扮,一面体会那些小小的快乐。年轻人担心被人耻笑,不敢说出来,可是这种快乐能满足虚荣心。他梳好头发,一面想到,一个漂亮女人的目光会滑过他的黑发卷。他做出一些幼稚的滑稽动作,就像一个少女换衣服去参加舞会时会这样来几下。他弄平衣服的褶皱,得意地看着自己的细腰身。
“毫无疑问,”他心里想,“会有比我更糟糕的人!”
正当公寓所有就餐的人都到齐时,他下了楼,快活地接受他风雅的装束引起的喝彩。市民公寓中的一个特殊风俗,就是精心打扮会引起大惊小怪。有人穿新衣,每个人都要评说一番。
“嘚,嘚,嘚,嘚。”毕安训用舌头顶着上颌发出响声,仿佛要催马快走一样。
“公爵和贵族院议员的模样!”沃盖太太说。
“先生要披挂上阵?”米旭诺小姐指出。
“喔喔喔!”画家叫道。
“问候您的夫人。”博物馆职员说。
“先生有妻子吗?”波阿雷问。
“分格放的妻子,在水上行走,包不褪色,二十五至四十法郎,新式方格图案,可以洗涤,上好的黑啤酒,半丝、半棉、半羊毛,能治牙痛和其他获得王家医学院指定的疾病!对孩子尤其好!治头痛、肿胀、食道病、眼病和耳病更灵验!”伏特冷用滑稽的急口令和拉洋片的语气大声说,“看一看这件奇妙的东西要多少钱呀?先生们,请你们告诉我。两个苏吗?不。一文钱也不要。这是给伟大的蒙古供应后剩下的,欧洲所有的君主,包括德·巴登大公都想看的!进来吧,一直往前走!走到售票房。来,奏乐!布隆,啦,啦,得铃!啦,啦,砰,砰!——单簧管先生,你吹走音了,”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看我来揍你。”
“天呀!这个人多讨人喜欢!”沃盖太太对库蒂尔太太说,“我跟他在一起绝不会太厌烦。”
这番很滑稽的话,是这场起哄和取笑的信号。这当中,欧仁瞥见泰伊费小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她俯向库蒂尔太太,在后者的耳畔说了几句话。
“一辆双轮轻便马车驶过来了。”西尔维说。
“他究竟上哪儿吃晚饭?”毕安训问。
“上德·纽沁根男爵夫人家。”
“高里奥先生的女儿。”大学生补上一句。
听到这个名字,大家的目光投向老面条商,他带着一种羡慕的表情望着欧仁。
拉斯蒂涅来到圣拉撒路街。一座小房子,柱子很细,拱廊庸俗,是真正的银行家住宅,不惜工本的讲究、人造灰泥的装饰、镶着大理石的楼梯平台,在巴黎算是“漂亮”的。他看到德·纽沁根夫人在挂着意大利油画的小客厅里,客厅的装饰很像咖啡店。男爵夫人面色忧郁。她想努力掩饰烦恼,正由于那努力不是假装的,就更加使欧仁关心。他以为自己的到来会使这个女人快乐,却感到她处于绝望之中。这种沮丧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没有权利获得您的信任,夫人,”他取笑过她心事重重以后,这样说,“如果我妨碍了您,您可以直率地告诉我,我信赖您。”
“留下吧,”她说,“您一走,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了。纽沁根在城里吃晚饭,我不愿意孤孤单单一人,我需要散散心。”
“可是,您有什么事?”
“我不会告诉您的。”她大声说。
“我想知道。我应该对这秘密起些作用。”
“也许!但不,”她改口说,“夫妇的争吵应该埋在心里。前天我难道没有跟您说过吗?我一点儿都不幸福。黄金的锁链是最沉重的。”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年轻男子说她不幸时,如果这个年轻男子是机智的,衣服笔挺,袋里有一千五百法郎的闲钱,他就会像欧仁那样考虑,变得自命不凡。
“您可能期待什么呢?”他回答,“您漂亮、年轻、被人爱、富有。”
“别谈我了,”她面色阴沉地晃了晃头,说,“我们一起吃晚饭,没有别人。我们再去听最美妙的音乐。这合您的意吗?”她站起来说,给他看白绒的长裙,上面的波斯图案极其富丽高雅。
“我盼望您整个儿属于我。”欧仁说,“您真迷人。”
“您会得到一个愁苦的人,”她苦笑着说,“这里没有什么给您显示出不幸,尽管外表这样,我还是处在绝望之中。我愁得睡不着觉,我会变得难看。”
“噢!不可能。”大学生说,“但是我很好奇,想知道连忠贞的爱情也消除不了的痛苦是什么。”
“啊!如果我告诉您,您就会躲开我。”她说,“您喜欢我,只不过是出于男人习惯的献殷勤。但是,如果您非常爱我,您就会陷入可怕的绝望。您看,我应该沉默。求求您,”她又说,“我们谈别的事吧。来看看我的房间。”
“不,待在这里吧。”欧仁回答,坐在壁炉前德·纽沁根夫人旁边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他自信地捏住了她的手。
她让他捏着手,甚至用力压在年轻人的手上,这动作集中了力量,显示出她内心强烈的激动。
“听我说。”拉斯蒂涅对她说,“如果您有烦恼,您就应该告诉我。我要向您证明,我是为爱您而爱您的。您要将痛苦告诉我,让我替您消除,哪怕要杀死六个人,否则我就一去不复返。”
“那么,”她大声说,被绝望的想法抓住,不由得拍了拍额头,“我要马上考验一下您。”她心里想:“是的,只有这个办法。”
她打铃。
“先生的马车套好了吗?”她问男仆。
“是的,夫人。”
“我要用。你让他用我的马车吧。等到七点钟再开晚饭。”
“喂,来吧。”她对欧仁说。他坐在德·纽沁根先生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里,同这个女人在一起,以为在做梦。
“到王宫市场,”她对车夫说,“在法兰西剧院旁边。”
一路上,她显得很激动,拒绝回答欧仁一连串的问题。他不明白这种一言不发、死气沉沉、毫无反应的抗拒是什么意思。
“过一会儿,她就要把我甩掉了。”他想道。
当马车停下时,男爵夫人望着大学生,那副神情使他滔滔不绝的话止住了,因为他已控制不了自己。
“您非常爱我吗?”她问。
“是的。”他回答,掩饰住心里的不安。
“不管我要您做什么,您都不会对我有不好的想法吗?”
“不会。”
“您服从我吗?”
“盲目地服从。”
“您有时去赌博吗?”她用发抖的声音问。
“从来没去过。”
“啊!我松了一口气。您会有好运。这是我的钱袋。”她说,“拿着!里面有一百法郎,这个如此幸福的女人就只有这点儿钱。您到赌场去,我不知道赌场在哪里,但是我知道王宫市场有赌场。您拿这一百法郎去押轮盘赌,要么输光,要么给我送回来六千法郎。您回来以后,我会把我的烦恼告诉您。”
“如果我懂得我要做的事,那就真是见鬼了,不过我会按您的话去做。”他说,想到这一点,心里很高兴:“她拉着我干影响名誉的事,她以后不会拒绝我了。”
欧仁拿着漂亮的钱袋,让一个服装店商人指给他看最近的一个赌场。他找到九号门牌,上了楼,让人接过他的帽子,然后走了进去,问轮盘赌在哪边。常客感到很惊讶,侍者把他带到一张长桌前。欧仁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他厚着脸皮问,该在哪里押赌注。
“如果您将一个路易押在三十六个号码中的一个上,押中了,您就有三十六个路易。”一个白头发的令人敬重的老人对他说。
欧仁把一百法郎押在他的年龄的数字,即“21”上面,他还来不及镇定下来,只听见一阵惊呼声。他不知不觉地赢了。
“把钱收起来吧,”那位老先生对他说,“这种赌不会连赢两次。”
欧仁接过老先生递给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拨到自己身边。他始终不明白这种赌博,又把钱全部押在红格上。周围的人看到他继续赌博,都羡慕地看着他。轮盘一转,他又赢了,庄家又扔给他三千六百法郎。
“您有七千二百法郎了。”老先生在他耳畔说,“如果您相信我,就离开这里,红格已经出过八次了。如果您有善心,您会酬谢这个忠告,救济一个以前拿破仑时期的省长,他眼下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拉斯蒂涅头脑昏昏然,让白发人拿走了十个路易。他揣着七千法郎下了楼,对赌博仍然一窍不通,但对自己的运气感到很吃惊。
“喂!您现在带我到哪儿去?”车门关上以后,他把七千法郎拿给德·纽沁根夫人看,说道。
戴菲娜发狂地搂着他,热烈地却没有**地抱吻他。
“您救了我!”
快乐的眼泪涌了出来,淌了她一脸。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我的朋友。您将是我的朋友,对吗?您以为我有钱,富裕,什么也不缺,或者我显得什么也不缺!唉,要知道,德·纽沁根先生从不让我支配一个苏,他只管家里的开销、我的车马、我的包厢,他给我的衣着费并不够,他算计好要我陷入实际的困厄。我太骄傲了,不会向他哀求。如果我问他要钱,代价是要我卖给他,我不是成了最要不得的人吗?我有七十万法郎的陪嫁,怎么会让他盘剥到这步田地?是由于高傲,由于愤怒。开始过夫妇生活的时候,我们这样年轻,这样幼稚!需要向丈夫要钱的话,像要撕我的嘴似的,我从来不敢开口,我花掉了自己的积蓄和我可怜的父亲给我的钱,随后我背了债。对我来说,婚姻是最大的骗局,我无法跟您说清,只消让您知道,要不是我和纽沁根各有各的房间,才能生活下去,我会从窗户跳楼的。要向他说出一个年轻女人负的债,买首饰,满足自己的欲望(我可怜的父亲已经顺从我们的习惯,从不会拒绝我们),我真要活受罪,但最后我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我不是有自己的财产吗?纽沁根发火了,他对我说,我会毁了他,真是混账话!我宁愿钻入地下一百英尺。由于他拿了我的陪嫁,所以他为我偿清了债,但此后把我个人的开销限定了一个数目。我为了求太平,只得忍气吞声。从那时起,我想满足那个男人的虚荣心,您是认识他的。即使我被他欺骗了,我还得说句公道话,他的品行是高尚的。他终于不体面地离开了我!男人给过一个陷入困苦的女人大把金钱,就永远不该抛弃她!应该始终爱她!您,只有二十一岁,您,年轻、纯洁,您会问我,一个女人怎能接受一个男人的金钱?我的天!同一个使我们幸福的人分享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吗?献出了一切,还会为其中一部分担忧吗?只有当感情不存在的时候,金钱才会成为问题。人不是同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吗?在自以为得到爱的时候,我们之中有谁能预见到分离呢?您向我发誓忠贞不渝,那么何必在利益上分得这样清?您不知道今天我为什么难受,因为纽沁根直率地拒绝给我六千法郎,而他每月给他的情妇——歌剧院的一个歌女这笔数目!我想杀死他,我的脑袋里掠过最疯狂的想法。有时我羡慕女仆、我的贴身女仆的命运。去找我的父亲吧,简直是发疯!阿娜丝塔齐和我,我们使他破了产。我可怜的父亲要是能值六千法郎,他会把自己卖掉。我只会让他干着急。您使我免掉耻辱和死,刚才我痛苦得迷迷糊糊。啊!先生,我要向您做这番解释,我简直疯了,对您失去了理智。刚才您离开我,我看不到您以后,我真想逃走……逃到哪里?我不知道。这就是一半巴黎女人的生活:外表奢华,却忧心如焚。我认识一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比我眼下的境况还要不幸。有的不得不叫商人写假账。还有的只得偷丈夫的钱:有的丈夫以为一百路易的羊绒只值五百法郎,还有的丈夫以为五百法郎的羊绒要值一百路易。还有一些可怜的女人,她们让孩子忍饥挨饿,东搜西刮地要做条裙子。我呢,我没有干过这种可恶的欺骗勾当。这是我最后一次痛苦不安。有些女人把自己卖给丈夫,然后再控制他们。我呢,至少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让纽沁根在我身上铺满黄金,而我宁愿把头靠在一个我可以敬重的男人的心口上哭泣。啊!今晚,德·玛赛先生没有权利把我看作要他花钱的女人了。”
她用双手掩住脸,不让欧仁看到她的眼泪。他移开她的手,端详着她的脸,觉得她这样子是可敬佩的。
她说:“把金钱和感情混在一起,难道不可怕吗?您不会爱我的。”
美好的感情使女人变得如此伟大,而眼下的社会又迫使她们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