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鹰坠落

突袭

字体:16+-

突袭

1

起飞那一刻,马特·埃文斯曼默念了一遍祷词。此时的他正蜷缩在两名机组成员座位之间的一道狭窄空隙里,两条长腿的膝盖几乎要顶到肩膀了。在他前方,这架“黑鹰”直升机的机舱两侧挤满了他的队友,那是十二个身着沙漠迷彩、外套防弹背心的年轻小伙子。

他太熟悉这些面孔了,就像兄弟一样。马特已有五年军龄,二十六岁左右,陆军上士军衔,他和队里一些老兵一起生活训练了多年,甚至还和其中几个一同通过了基础训练、伞降技能学校和游骑兵学校的训练。他们到过世界各个地方,韩国、泰国、中美洲……几乎比亲兄弟更了解对方。他们曾一起酩酊大醉,一起奋勇战斗,一起睡过森林草地,一起高空跳伞,一起翻越高山,一起激流勇进,一起在炎炎烈日下暴晒,一起在冰天雪地中挨冻,一起忍饥挨饿,一起消磨时光,还曾无休无止地拿彼此的女朋友或是没有女朋友的事开玩笑,甚至深更半夜开车溜出本宁堡,只为找回某个在维多利大道的路边小饭馆或是脱衣舞俱乐部里一醉方休,还把酒吧老板气个半死的同伴。他们所经历的这一切磨炼,都是为了眼下这一刻。这个瘦高个中士第一次担任小分队队长,他为此而紧张不安。

原谅我们这些罪人,从此刻,直到我们安息,阿门!

此时是1993年10月3日,下午三时左右。马特率领的第四小分队是参与本次行动的美国游骑兵部队和三角洲部队中的一股。这些行动部队将按照预定计划,空降于摩加迪沙的心脏地带,对哈勃吉德部族的领导人会议实施一场突袭。这支以军阀穆罕默德·艾迪德为首的暴力武装集团已经挑起了同美利坚合众国的战斗,而且毫无疑问,他们正节节败退。今天的目标是艾迪德的两个高级幕僚。实施逮捕后,他们会被关押到索马里南部港口城市基斯马尤外海的一座小岛上。那里关押的鹰派部族首领正日益增多。在这次快速抢攻中,游骑兵的四支小分队分别负责把守目标建筑的四个角落。埃文斯曼的第四小分队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滑降到西北角,建立起防线。目标建筑物内属于三角洲部队的行动区域,游骑兵负责把守四角,无人能再进入其中。

算上之前的演习以及六次行动,他们完成这样的任务足有十几次了,可谓手到擒来。在埃文斯曼的脑海中,任务航线清晰无误。落地后该朝哪个方向开进,战友们将在什么位置,他都一清二楚。从飞机左侧索降的士兵将在街道左侧集结;右侧索降的士兵将在街道右侧集结。然后各自从左右两侧出发,医疗队员和新兵夹在队伍的中间。一等兵托德·布莱克伯恩是埃文斯曼机上最年轻的成员,他刚从佛罗里达高中毕业,还没进过游骑兵学校,得有人照应。另一名中士斯科特·伽兰汀年纪大些,可也还缺乏在摩加迪沙的战斗经验。照看好这群年轻人的担子现在全落到埃文斯曼的肩上了,他感到沉甸甸的。这次出来执行任务,他们都是他的人。

他是小分队的头儿。在前排坐定后,他接过一副耳机。这是一个巨大的头戴式耳机,附有话筒,一根黑色电线将它与飞机天花板上的一个插口相连。他摘下钢盔,将耳机戴到了头上。

有名机组成员拍了拍他的肩膀。

“马特,离机前一定要记得先把这个摘下来。”他指着电线说。

就这样,他们挤在闷热的机舱中,在停机坪上等了约有一小时。呼吸着刺鼻的柴油味的同时,身体也因防弹背心和装备包裹而不停地淌汗。他们焦虑地抚弄着手中的武器,都预感着这项任务还没等出发就会被取消。这是常有的事。平均下来差不多每拉二十次警报才会有一次是动真格的。五周前,刚到摩加迪沙时,他们还激动万分。每次登机时,他们的欢呼声都会从这架“黑鹰”传到那架。现在,登乘这种直升机对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再也激不起他们的斗志了。

他们在等待今天行动的暗语,“艾瑞尼(和平女神)”。这是一支由令人生畏的战士和机器组成的部队。四架凶悍的AH-6型“小鸟”直升机停在一旁,那是一种气泡型双座舱攻击直升机,可以在全地形上空飞行。为了此次任务,“小鸟”挂装上了火箭弹,这还是头一回。前两架“小鸟”将首先扫荡目标建筑,排除障碍,后两架则负责后卫协助。这四架“小鸟”的舱外两侧都加装了座椅,用来搭载此次突袭的先头部队,三角洲部队的C中队。它是美军最神秘的三支突击队之一。紧随这股攻击力量之后的,是八架加长运输型“黑鹰”:两架搭载着其他三角洲部队及其地面指挥官,四架负责投送游骑兵部队(即佐治亚州本宁堡游骑兵第75团三营B连),还有一架属于最精锐的战斗搜寻救援小组,最后一架则乘坐着此次任务的两位指挥官——汤姆·马修斯中校,他的职责是协调执行此次飞行任务的肯塔基州坎贝尔堡第160特种作战航空团;以及三角洲部队的加里·哈瑞尔中校,他负责指挥地面部队。执行地面护送任务的车队正在大门外列队待命,由九辆宽体“悍马”和三辆五吨卡车组成。卡车届时将负责押运俘虏并撤回突击部队。“悍马”上已坐满了游骑兵队员,三角洲突击队员以及海军特种部队的分支——“海豹”突击队第六小组的四名成员。算上已经升空的三架监视直升机与高空侦察机,共有19架飞机、12辆汽车以及约160人参与此次行动。这是一支整装待发的强大部队。

看来此次任务势在必行了。游骑兵特遣部队司令官威廉·加里森少将出来亲自为他们送行。这可从未有过。他身材瘦高,头发灰白,身着沙漠迷彩,嘴角还叼着半支没点燃的雪茄。从一架飞机走到另一架,还在每辆“悍马”前停留了一下。

“小心点。”他操着一口独特的德克萨斯腔慢吞吞地说道。

接着,他又走向下一个人。

“好运。”

再下一个。

“当心点。”

不停运转的机器震得大地都在颤抖,令人血脉贲张。能亲身参与其中,能成为炫耀美国军事威力的这一记重拳的一份子,的确是激动人心的。真为那些螳臂当车的敌人感到悲哀。配好枪支弹药,紧握自动武器,防弹背心下,是他们剧烈跳动的心脏。他们暗自又最后检查了一遍:重复祷词,再三检查武器,演练精确的战术动作,举行简短的出发仪式……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着准备。所有人都清楚,此去险象环生。这是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胆强攻“黑海”地域的行动。那里是摩加迪沙市中心,是哈勃吉德部族势力范围的核心,也是军阀艾迪德的据点。目标是一座三层平顶石头小楼,外墙刷着白灰,堪称这座城市里所剩无几完好无损的现代大建筑之一。周围是一座座铁皮顶小屋。而在那一条条如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土路上,正潜伏着成千上万的武装分子。街道两侧都种着仙人掌科植物。没有一幅正式的地图可用。这是个纯粹的印第安国度。

战士们亲眼看着火箭弹被搬上一架架“小鸟”。之前执行任务时,加里森可从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会遇上大麻烦。所有人都带上了尽可能多的武器:战术背心的每个口袋里都塞满了弹药和手雷,而水壶、刺刀、夜视镜以及其他他们觉得会在这次白天突袭中增加负重的装备则被扔在了营地。即将登场的战斗并没有使他们太过困扰。一点也没有。他们是掠夺者,有着钢铁意志的复仇者,不可阻挡亦战无不胜。他们此时此刻的感觉是,在浪费了整整六周的光阴后,这下终于能去狠狠教训那些索马里人一顿了。

15∶32。“黑鹰超级64号”上的分队长终于在内部通讯系统里听到了一级准尉迈克·杜兰特的声音,清晰而令人愉快。

杜兰特宣布,“操他娘的‘艾瑞尼’。”

部队开拔了。飞机从海边破旧的机场直冲云霄,立刻融入到印度洋与蔚蓝天空的海天一色之中。他们悄无声息地从一排堆满垃圾的白色沙滩上掠过,低飞时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奔涌的浪涛拍打着海岸,激起一排排平行的浪尖。飞机排着紧密的队形开始向内侧倾转弯,兜过海岸线后直奔西南而去。小伙子们斗志昂扬,坐在机舱两侧,双腿伸出舱外,悬在空中荡来荡去。

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摩加迪沙犹如一幅画卷在沙漠朦胧的地平线上渐渐铺展开来。这画面太亮了,仿佛世界镜头的光圈突然被彻底打开了。远远望去,赭色的沙子铺成的街道,西班牙风格的瓦片以及生了锈的铁皮屋顶使这座古老的港口城市呈现出一片赤褐色。历经多年的内战劫掠,华丽的白色清真寺古塔成了这里唯一矗立的高大建筑——伊斯兰教是索马里人唯一尊为神圣的东西。周围灌木丛生,最高的树也只能勉强遮住低矮的屋顶。一些石墙上隐约可见黄色、粉色、还有灰色的印迹,那是战前文明消逝留下的残迹。整座城市沿海而建,东临沙漠,西滨闪亮凫蓝的海洋,说不定以前曾是一处安静的地中海度假胜地。

直升机编队先从城市上空掠过,又贴着海面滑翔而归,再倾斜着右转,沿西边向西北前进,之后,摩加迪沙可怕的现状开始在地面一一呈现。简直就是千疮百孔,满目凋零。这座城市就像被一场致命瘟疫席卷过了一般。仅有的几条人工铺设过的街道已是破败不堪,四处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垃圾、碎片和焚烧过后锈迹斑斑的汽车残骸。尚未沦为灰色废石堆的那些墙壁和建筑上,弹孔星罗棋布。电线杆正以一种不祥的角度斜插着,看上去就像伏都教的图腾,杆顶还支棱着一根根“骇人”的长发绺——那是残留的硬线头,至于电线,早就被剥去拿到繁荣的黑市上卖掉了。公共广场庞大的石座上,昔日独裁者穆罕默德·西亚德·巴雷的雕像早已不复存在,不过,推倒这一国家象征的群众并不是出于对革命的热情,而是觉得那块破铜烂铁还值几个钱。仅存的几座旧政府建筑和大学校舍里都住满了难民。所有值钱的东西已被洗劫一空,就连金属窗框、门把手和铰链也难逃此厄运。晚上,透过以前工学院教室的三、四层窗户,依稀可见里面闪烁着篝火的光亮。空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流离失所的人们搭起的临时小木屋,房顶铺着破布、从垃圾里捡来的碎木头以及生了锈的铁皮。从飞机上俯瞰下去,它们就像城市生了晚期脓疮。

“超级67号”上,埃文斯曼在心里再一次温习着行动计划。等他们到达街道,三角洲队员应该已经拿下目标建筑了。那些家伙到时会将索马里战俘集中起来,并击毙任何愚蠢反抗的人。据情报讲,这栋房子里有两个大人物,都是艾迪德的亲信,也正是此次任务的头号目标。在三角洲部队执行任务时,游骑兵负责警戒,而卡车和悍马组成的地面护送车队将穿越城市,直抵目标建筑。待将犯人押解上车后,突袭部队和警戒部队便登上后部车辆,和所有人一起返回基地,顺利的话,还赶得及去海边美美地度过这个周日下午。整个行动估计也就一小时。

为了能给“黑鹰”上的游骑兵们腾出空间,后排座椅早被卸掉了。除舱门附近外,其他士兵要么蹲在弹药箱上,要么则干脆坐在地板上的凯夫拉防弹板上。他们身着沙漠迷彩,外套凯夫拉防弹衣,戴着头盔、护目镜以及厚厚的皮手套,最外层的战术背心里还塞满了重达50磅的装备和弹药。即便最瘦弱的人在这一层层装备的武装下也显得如机器人一样庞大笨拙,令人望而生畏。而平时在机库里,他们只穿深棕色的T恤和短裤,大部分看起来还是长着粉刺、稚气未消的青年,平均年龄也只有19岁。他们为身为游骑兵而自豪。那些枯燥到令普通士兵抓狂、与战争根本无关的日常琐事根本与他们沾不上边。游骑兵所有的时间都是用来受训备战的。他们更适应战争,动作更迅捷,行动更出色——“游骑兵,做前锋!”是他们的座右铭。这里的每个人都经过了至少三重考验才得以进入游骑兵团,先要加入陆军,再成为空降兵,最后才能当上游骑兵。他们个个堪称精英,是这一代人中的先锋表率,是依据陆军的理想标准精挑细选的——男性,而且据统计,几乎清一色白人(在一支140人的连队里,仅有两名黑人)。其中有些属于职业军人,像拉里·佩里诺中尉,他是西点军校1990年的毕业生;有些则是成绩优异,纯粹为了追求挑战而来到这里,像第二小分队的军士约翰·沃德尔,他入伍前曾以4.0的平均分毕业于密西西比州纳齐兹市的一所高中;有些是为体验感官的刺激而铤而走险;还有一些则是想改造自我:高中毕业后,发现无处可去,沾染上了吸毒、酗酒、违法乱纪等恶习。和那些秋天就要进入大学校园学习的同龄人相比,他们更加老成。大多数游骑兵都曾遭受过虐待,都曾品尝过失败的滋味。但这里绝对没有游手好闲的人。每个人为了加入游骑兵队伍都曾付出了艰苦的努力,甚至可能超越了生命中对以往其他任何事的投入。那些曾劣迹斑斑的人经受了严酷的考验。顽强的外表下,多数人成了最狂热的爱国者和理想主义者。他们逐字逐句地实践着那句征兵广告语:

做最好的自己。

他们志存高远,严于律己。健硕的体魄,利落的平头——两侧和后脑勺完全剃光,还有轻哼而出的“呼—哈”礼节都令他们与众不同,他们自视为最具雄心壮志,也最出色的部队。一旦有机会,许多人都渴望着能升入特种部队,哪怕被选去接受三角洲部队的考验也好。此次任务正是由那支强大、神秘的超级部队引领的。当然,只有佼佼者才有机会收到邀请,选拔通过率更是低达百分之十。在这个由来已久的等级制度中,如果说游骑兵处于较上的位置,那么三角洲部队则是高高立于顶峰。

这些游骑兵小伙子们明白,战斗经历才是通往顶峰最有效的途径。到目前为止,在摩加迪沙的生活一直都是些小打小闹,几乎成了别人的笑柄。总是说战争一触即发,却从来没有过“一触”。即使是那些仍然如当初一样刺激的任务,在数量和规模上也越来越微不足道了。被他们称为“皮包骨”或“蠢货”的索马里人虽说偶尔还会放些冷枪,让年轻的游骑兵们热血沸腾,以猛烈的火力还以颜色,但真正意义上的全面交火还从未出现过。

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才是他们想要的。即便偶尔会有犹豫顾虑,他们也都掩饰得很好。的确,和其他人一样,许多人最初对战争恐惧不已。不过,这种感觉到现在已经消失殆尽了。特别是在游骑兵训练中,几乎四分之一的志愿者都遭到了淘汰,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些最终有资格戴上游骑兵徽章的战士,完全有理由为自己年纪轻轻就取得如此成就而感到振奋和骄傲。庸者下,能者上,这就是优胜劣汰的规则。接下来便是周复一周,月复一月,乃至年复一年的不间断训练。年轻的小伙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在真正的战场上大显身手。他们就像一支全明星橄榄球队,忍受了连续数年日以继夜的摸爬滚打和危险重重的演练,却没有一次机会参加正式比赛。

他们渴望战斗。那些从过去战争中流传下来,卷了角的平装备忘录成了连队里最受欢迎的读物,其中很多都是以前的游骑兵写的。他们感受着字里行间流露的亲密友爱和同志情谊,既为那些负伤残疾的家伙感到遗憾,也为那些能在残酷战斗中存活下来的前辈们感到骄傲。他们仔细揣摩着一张张旧照片,那上面的年轻人看起来又脏又累,下身穿着迷彩裤,干瘦的脖子上挂着“狗牌”,彼此搂着对方的肩膀,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透过照片,他们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身边是一样的战友,脚下是一样的战场。只有战斗才是真正的检验,唯一算数的检验。

中士迈克·古德尔在离开伊利诺斯州时曾试着向母亲解释这个问题。身为护士的母亲对他的“虚张声势”表示怀疑。

“为什么人人都想去打仗呢?”她问。

古德尔回答说,就像一名护士,在经过所有的专业训练之后,却几乎没在医院里工作过。就是那样一种感觉。

“你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胜任这份工作。”他解释道。

备忘录中的那些家伙们已经经受了实践的检验和证明,现在,轮到新一代的游骑兵们了。检验他们的时刻到了。

直升机里的战士没有一人对索马里的了解能足够其写出一篇高中论文。可这又怎样?他们毫不迟疑地参了战。军阀混战已经使这个国家千疮百孔,饥饿将这里的人们逼到了生死边缘。然而,每当别国运来救济粮时,邪恶的军阀就将其据为己有,还杀死了阻拦的人。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让最强悍的勇士来铲奸除恶,结束这一切吧。无须再言。自游骑兵八月底抵达这里以来,他们的所见所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摩加迪沙就像梅尔·吉布森的电影《疯狂的麦克斯》里经历过末日浩劫的世界,一个被武装暴徒帮派统治的世界。而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彻底击溃罪恶的军阀们。

埃文斯曼一直以身为游骑兵的一员为荣。但他还说不上来当小分队的头儿是个什么感觉,即便这个职位是临时的。他是暂时顶替的。副排长回国探亲去了,增补的那个又突发癫痫病,也被遣送回国了。作为小分队里资格最老的队员,埃文斯曼只好迟疑地接过了这项任务。这个早晨,在食堂的弥撒上,他为此祈祷。

终于起飞了。埃文斯曼感到浑身的力量在膨胀,当朝外望见整支飞行编队时,他的心中充满了自豪。这是一支拥有尖端科技装备的军事力量。目标建筑的上空早已盘旋着最灵敏的情报支援手段,包括卫星、高空飞行的“猎户座”巡逻机和三架OH-58“基奥瓦”侦察直升机。“基奥瓦”的外形和气泡型驾驶舱设计的“小鸟”直升机相似,但其顶部装有五英尺高的球茎状观察镜,此外,其配备的摄像机和无线电通讯设备能够将战场实况即时传出,使坐镇海滩边联合指挥中心里的加里森将军和其他高级军官随时洞悉一切。电影制作商和流行作家们或许都曾极力想象过美国军队的顶尖作战能力,但此处才是真正的战斗。一部装备精良的战争机器就要发动!美国最精锐的部队即将出战!马特·埃文斯曼中士正是其中的一员!

2

距离目标建筑只有三分钟的航程了。戴着耳机,埃文斯曼能清楚听到大部分通话频率,其中还包括本次行动的总指挥系统,它连接着地面车队指挥官、上方“黑鹰”指挥控制直升机里的马修和哈瑞尔以及坐镇联合作战中心的加里森将军和其他高级军官。飞行员之间另有独立的通讯网络同马修相连。三角洲部队和游骑兵部队也有各自的内部通联网。执行任务期间,市内所有其它广播频率都会遭到干扰。沙沙的静电噪音后,埃文斯曼听见了许多镇定的话音重叠在一起,各单位正在为突袭做着最后的准备。

“黑鹰”直升机由北方低空飞入城市上空。“小鸟”已先行一步,正接近目标建筑物。此时还有取消任务的可能。

目标建筑附近的街道上烧起了轮胎,警报瞬间被触响。以往,索马里人都是用火来预警和召集民兵的。他们是在飞向埋伏圈?

“下面的轮胎是烧了很久了,还是刚被点燃的?完毕。”一名“小鸟”驾驶员问。

“今早我们一起飞,它们就烧起来了。”一名侦察机飞行员答道。

“还有两分钟。”“超级67号”飞行员提醒埃文斯曼。

“小鸟”已经飞入“着陆”位置,它们突然爬升,然后俯冲掠过目标建筑,机身外挂的火箭弹和机枪都对准了下方。各单位开始一个接一个重复本次突袭行动的暗语“露西”:“罗密欧64”——哈瑞尔中校;“基洛64”——斯科特·米勒上尉,三角洲突击队指挥官;“巴伯51”——头架AH-6型“小鸟”上的老牌飞行员一级准尉兰迪·琼斯;“朱丽叶64”——迈克·斯蒂尔上尉,也即搭乘杜兰特座机的游骑兵指挥官;“制服64”——丹尼·麦克奈特中校,负责指挥地面护送车队,随时准备带领部队撤出。车队已经开至距离集结点几个街区远的地方了。

——这里是罗密欧64,通知所有单位。露西。露西。露西。

——这里是基洛64,收到露西。

——这里是巴伯51,收到露西。

——朱丽叶64,收到露西。

——这里是制服64,收到露西。

——所有单位,露西。

下午三点四十三分,联合作战中心的屏幕上,一大群人清楚地出现在了摩加迪沙的街道上,人数之多,前所未见。奥林匹克饭店是这里最显眼的地标性建筑。那是一座白色五层大楼,看上去就像由矩形石块堆砌而成,每层都有方形露台。一个街区以南,街道同侧还有一座结构相似的大楼。这两栋建筑在门前宽阔的哈瓦迪大道上投下了一片长长的阴影。与哈瓦迪大道相交叉的是几条脏兮兮的巷子。路口处,地面飞舞着扬沙,在午后光线的照射下呈现出醒目的铁锈色。街边的院里和门外种着树。目标建筑就位于哈瓦迪大道上,在奥林匹克饭店北部一个街区的对面。整座建筑呈L形,同样是石块堆砌的建筑风格。它的后部有三层,而前部只有两层,顶端是个平台,背后还环绕着一个朝南的小院子,周围是一圈高高的石墙,看起来就像一整个独立的长街区。大门正对着哈瓦迪大道,路上汽车、行人和驴车川流不息。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下午。而这处目标离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巴卡拉集市中心,只有几个街区远。当地人已经习惯了经常飞来飞去的直升机,所以,当头两架“小鸟”从头顶北部横扫而过,又向东急转弯侧飞,并最终飞离时,下面的人群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两架直升机也没有开火。

“一分钟倒计时。”“超级67号”上的飞行员通知埃文斯曼。

三角洲部队负责先行扫荡目标建筑。游骑兵们将紧随其后,从“黑鹰”索降到地面,并在目标街区周围建立防线。

三角洲突击队的队员们分坐在四架MH-6型“小鸟”气泡状机体外的座椅上。每架直升机都搭载着一支四人小分队。他们身穿黑色防弹背心,头戴塑料滑板盔,里面还附有耳塞和麦克风,以便时刻保持联系,军装上没戴任何特殊标识。飞机抵达目标后,于低空悬停在街道上方,队员们随即扫了一眼下面的人群。只见那些人仰起震惊的面孔,挥舞着双手,比划着,似乎正猜测飞机上的人落地后要干什么。随着“小鸟”的接近,它们四散而逃。行人和汽车也都分散开来。直升机旋翼卷起的狂风将一些人扑倒在地,还撕裂了几个妇女五颜六色的长袍。居高临下的游骑兵发现地面上有些人正对着他们举手示意,好像在跟他们叫板。

首批两架“小鸟”迅速在目标建筑以南的一条窄巷子里降落,卷起了地上厚厚的尘埃。漫天飞扬的尘土使飞行员和两侧座椅上的队员们根本无法看清下面的情况。一架直升机这时发现它的原定着陆点被前一架占了,只好右倾转弯向西兜了个圈子,最后直接降落在了目标建筑正前方。

第四架“小鸟”悬停在空中,机上的三角洲小队长,诺姆·胡登上士此刻感觉头顶的旋翼有如利刃一般,几乎正贴着目标建筑的外壁划去。待“小鸟”降至最低点,胡登和队员们赶紧将空降绳索踢出机外,又最后检查了装备,准备滑降至地面。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短距离的滑降。离地仅有一公尺。

刚一着陆,队员们便直奔目标建筑而去。拿下这样一栋房子是三角洲部队的强项。兵贵神速。当一间挤满人的房屋突然响起爆炸、充满烟雾和闪光时,里面的人会暂时惊慌失措,丧失判断力。经验表明,大部分人此时的反应是卧倒并向角落移动。只要抓住这一战机实施逮捕,大多数人都会乖乖束手就擒。迄今为止,游骑兵们已经多次目睹过三角洲队员执行类似行动了,他们迅如疾风、势如闪电,敌人根本来不及反抗。不过,几秒钟的拖延就会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留给屋内人的反应时间越长,也就越难制服。

率领先锋突袭小分队的是马特·瑞尔森上士。滑降到南边的一条巷子后,他们立即向目标后院投掷了几颗闪光弹,跟着便发起了总攻:撞开金属大门,跃过台阶,箭步冲进屋内,大声喝令所有人趴下。胡登的四人小分队则同保罗·贺威中士的队伍一起,打算从目标建筑的西翼杀入。这一侧正对着哈瓦迪大道。胡登带人冲进了一座房子,只见墙上涂满了打字机、铅笔、钢笔以及各种办公用品五颜六色的卡通画,原来是家“奥林匹克文具店”。店内的六七个索马里人一听到咆哮声便迅速趴在了地上,还听话地把手放到了身前。这时,外面传来了枪响,远比之前任何一次任务的都要密集。几步远处,贺威率队冲进了路边的另一座房子。这名壮硕的上士一脚便将门口一个吓呆了的索马里人踢倒在地,紧接着端起手中的CAR-15步枪,不分青红皂白就向屋内扫射。这种枪通体乌黑,设计前卫,顶端的刺刀座上还挂有泵动(推拉式枪机)霰弹枪。迅速夺取控制权至关重要。可惜这里只是处仓库,堆满了麻袋和杂七杂八的东西。

两支小分队都清楚他们的目标是一处居住点,于是迅速撤回到街上,沿哈瓦迪大道向南狂奔。路口左拐后,他们终于发现了队友已经开始抢攻那座院子。但刚一转弯,迎面便遇上了一股猛烈的沙尘暴。“黑鹰”到了。

搭载着三角洲部队地面指挥官和支援分队的第一架“黑鹰”闪着信号灯,悬停在了哈瓦迪大道上空,此处距目标建筑以北有一个街区远,机上的米勒上尉和其他突击队员索降到地面。他们同另一架“黑鹰”上搭载的三角洲队员一起,组成了此次突袭的第二波力量。紧随其后的是分乘另四架“黑鹰”的游骑兵部队。他们将索降到街区四角的指定位置,为突袭部队构建外围防线。

“超级66号”盘旋在西南角,绳索已经放下,第三小分队开始两人一组从机身两侧滑降至地面。他们的头儿对探身出舱的战友大喊:“别怕!”轮到科尼·托马斯中士了,他抓紧绳子,心想:“妈的,说得轻松,要跳出去的又不是你!”

“超级67号”也到了哈瓦迪大道上空,悬停在了两个街区以北。驾驶员通知埃文斯曼:“准备绳索。”

第四小分队距地面约有70英尺,这比他们之前任何一次速降都要高。路上的尘沙不停飞进敞开的舱门。还要等待另四架“黑鹰”就位才能行动。埃文斯曼心想,盘旋的时间太长了,太冒险了。尽管旋翼和引擎的噪音震耳欲聋,但他还是能听到噼啪的枪声。这样一架飞机悬停在空中,简直就是个活靶子。三英寸粗的绳索仍旧盘绕在机舱两侧门前。专业军士戴夫·迪莫和中士卡萨·乔伊斯守在右侧舱门旁待命,而左侧舱门边打头阵的是那个小家伙布莱克伯恩。飞行员终于发出了指令,他们立刻将绳索踢出机舱,不料一条绳索的末端竟落在了一辆汽车车顶。这又耽误了一会儿时间。“黑鹰”猛地向前一甩,试图将绳索从车顶荡下去。

“我们离预定地点还有些距离。”飞行员告诉埃文斯曼。他们正处于预定街角以北约一个街区远的地方。

“没问题。”他回答。

比较而言,中士还是觉得在地面上更安全。

“估计还有一百米远。”飞行员警告说。

作为回应,埃文斯曼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队员们开始往外跳。舱门口的机枪手高喊:“快!快!快!”

埃文斯曼是最后一个出舱的。刚一摘下耳机,直升机巨大的噪音和下面的枪声爆炸声便令他振聋发聩。通常,在执行任务时他都是戴耳塞的,但今天没有,因为他知道上了飞机要戴耳机。把耳机挂在水壶上后,他便伸手去抓护目镜。形势太过激烈混乱,一举一动都得小心谨慎。他心想着先套上护目镜,然后再按之前的指示,把耳机挂回到座椅上。可突然,护目镜上该死的扣带“喀嚓”一声断了。小分队里最后一个人都跳出去了,他还在那摆弄着,想修好它们。见轮到他了,埃文斯曼只得一把扔掉护目镜,什么也不顾就跳了出去,结果耳机线从飞机舱顶硬生生给扯了下来。

他之前并没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多高。可沿绳索下滑的时间远比平时训练时要长得多。摩擦产生的热量穿透了厚重的皮手套,烧得手掌火辣辣的疼,他感觉自己无比脆弱。滑降耗时几乎是平时的两倍。临近地面,透过脚下旋转飞扬的沙尘,他隐约看到有名队友正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埃文斯曼的心一沉。有人中弹了!他紧紧抓住绳子,生怕踩到那人的身上。是布莱克伯恩!埃文斯曼滑降到了街旁。空中的机组成员随即解开了绳索。啪啪几声,它盘曲着掉落到了路面上。随着“黑鹰”的飞离,噪音和尘土逐渐减弱,城市里麝香的味道飘散过来,就像有东西腐烂了一般。

只见布莱克伯恩七孔流血。医务兵马克·古德赶来紧急施救。布莱克伯恩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他大口吐血,已经丧失了意志。古德曾经受过紧急医疗救护训练,但这种情况显然已非他力所能及了。这是特遣部队在索马里遇到的最严重的伤情。

布莱克伯恩不是中弹而是摔下来的。不知怎么回事,他没抓住绳子,从七十英尺高处直接坠落到地面上。之前他刚刚领受了新任务,负责协助小分队的M-60机枪手。而且他还携带着大量弹药,所以自重比之前任何一次滑降都要大。也许是这个原因,也或者是兴奋,又或者是索降的高度太高……总之,他没抓住绳子。没准内脏都摔裂了。埃文斯曼走开几步。迅速清点了一下小分队的人数。

哈瓦迪大道约15码宽。同摩加迪沙的其他地方一样,这里遍地都是垃圾残骸。尘土正渐渐散去,队友们已经按预定计划紧贴街道两边的石墙散开。街正中只剩下埃文斯曼、布莱克伯恩和古德三人。天气炎热无比,细小的沙粒不断钻进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里。有人正朝他们开火,幸好打得不准。中士刚开始居然未注意到贴身而过的子弹,因为那时他正全神贯注于其他事。现在,他意识到了。子弹呼啸而过,发出犹如胡桃木折断般的声音。埃文斯曼从未中过弹。但愿这次也一样。他发现自己目标太过明显,得赶紧找处隐蔽点。于是,他和古德分别搬起布莱克伯恩的胳膊和头部,尽量使他的脖子保持正直,将他拖到了路口西侧,蹲伏在那里的两辆汽车之后。

埃文斯曼对着街北面大声呼喊他的无线电话务兵,一等兵贾森·莫尔,命令他立刻接通分队通讯网上的迈克·斯蒂尔上尉。斯蒂尔和拉里·佩里诺中尉、吉姆·莱希纳中尉一道,同第一小分队其他队员一起索降在西北角。时间一分分地过去。莫尔沿街喊话回来说接不通。

“什么叫接不通?”

莫尔只是耸了耸肩。这个来自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粗汉,嘴里总是嚼着烟叶。他的头盔下有配套耳麦,不需动手就能联络各方。出发前,他自作聪明地把麦克风的线控开关系在了枪上。谁知索降时,那根线不经意间搭到了绳上。摩擦产生的热量彻底烧断了电路。可莫尔并不知道。他搞不懂为什么别人听不到他的呼叫。

埃文斯曼只好尝试用自己的步话机联络。同样还是没有回应。又试了一次后,终于接通了佩里诺中尉。中士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参战,也是他第一次当头儿,所以在讲话时尽量保持缓慢清晰。他报告说布莱克伯恩从飞机上摔落下来,伤势严重,得立即送出去。在叙述紧急情况的同时,他还特地注意了下措辞,以免引起恐慌。

——“重复”,佩里诺说。

中士的声音在无线电里时断时续。埃文斯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无线电语音延迟了几秒。接着,佩里诺的声音传了过来。

——“完全重复一遍。完毕。”

埃文斯曼忍不住了。他吼道:“有人受伤了,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出去!”

——“镇静”,佩里诺回答说。

这话让埃文斯曼气不打一处来。这种时候还他妈的不忘批评我两句。

两名三角洲部队的医务兵库尔特·施密德上士和巴特·布洛克听到无线电呼叫后,立即沿哈瓦迪大道过来支援。他们二人的战地经验更丰富些,迅速协助古德进行救护。施密德给布莱克伯恩插了根喉管以帮助其呼吸。布洛克则推上了静脉注射针,连上了输液袋。

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而指挥中心里,显示屏旁的军官们正紧张焦虑地注视着战情的发展。他们隐隐预感,自己捅了个马蜂窝。高空摄像机捕捉到了这片地区成群的索马里人设立路障、点燃轮胎、召集人手的画面。成千上万的人手持武器涌入了街道,从四面八方向巴卡拉集市疾奔而去。盘旋着的直升机群将战斗方位向全城暴露无遗。更远处,一辆辆满载着武装人员的汽车正匆匆赶来。北边聚集的人最多,他们直奔埃文斯曼和索降在东北角的第二小分队扑去。

埃文斯曼的队员们已经散开就位,正背对着远处的目标建筑,朝各个方向射击。街对面,医务兵仍在救治布莱克伯恩。卡萨·乔伊斯中士将他的M-16步枪瞄向了北边。那里的索马里人十来个结成一队,正从几个街区以外的角落朝这边步步逼近。更糟的是,附近巷子里还不时会冒出人来,放几下冷枪。他们虽然害怕美国人的武器,但还是在逐渐缩短着距离。游骑兵有严格的作战纪律。只有当自己成为对方的射击目标时,才能开枪还击。但以眼下这种情况看,这条规定显然已变得不切实际了。很明显,有人正向他们射击。沿街望去,视野中另一些索马里人也正持枪朝他们逼近。这些枪手都混在手无寸铁的平民中间,其中不乏妇女和儿童。索马里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很奇怪。一般民众听到枪声和爆炸声都巴不得撒腿就跑。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摩加迪沙有骚乱,这里的人们都会赶去凑个热闹。男人、女人、儿童——甚至上了年纪和体弱多病的人也不例外。他们就像是得到了国家命令,必须去当目击证人一样。游骑兵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暗自祈祷无关人员赶快离开。

情况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先前埃文斯曼清晰的计划。他的小分队仍停留在预定位置以北的一个街区。他曾以为落地后很快便能步行赶至指定地点。但布莱克伯恩摔落,再加上这些意料之外的猛烈交火,让他的计划彻底泡汤了。时间和他开起了玩笑。没有亲临现场的人很难体会那种感觉。意外正一件接一件地飞速出现,可他自己的反应却无比迟钝。对他而言,一秒钟有如一分钟一样漫长。他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两分钟?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真难相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竟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知道三角洲部队的动作麻利。他不停向后看,观察地面护送车队是否已经开来了。虽说为时尚早,可他还是满怀希望地看了几眼,因为那意味着此次任务的完结。直到他回头看了十多次后,远处的第一辆“悍马”才终于出现在三个街区以外的街角。总算来了!三角洲部队已经搞定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施密德,三角洲部队的医务兵,在进一步仔细检查了布莱克伯恩的伤势后有些惊恐不安。至少能肯定,他的头伤得很重,颈后还有一个大肿块。可能是骨折了。他对埃文斯曼说:

“他的情况很紧急,中士。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出去,不然他会死的。”

埃文斯曼再次呼叫佩里诺。

“听着,我们真得立即把那伤员弄出去,不然他死定了。你能派人过来吗?”

不行,悍马车队过不来。埃文斯曼又转告医务兵。

“听着,中士,我们必须把他弄出去。”施密德说。

于是,埃文斯曼叫来了本队的两名中士,卡萨·乔伊斯和杰夫·麦克拉夫林。他对资历较老的麦克拉夫林大声喊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周围逐渐密集的枪声。

“你们把布莱克伯恩抬到悍马车队那去,就在目标建筑那儿。”

他们展开一副折叠担架,将布莱克伯恩搬到上面,五名队员抬着出发了,乔伊斯和麦克拉夫林走在前面,施密德和布洛克抬着后面,古德在担架旁举着输液袋。他们弯腰向前跑。麦克拉夫林觉得布莱克伯恩熬不过去了。他躺在担架上,死沉死沉的,鼻子和嘴还在往外冒着血。他们一直大声对他喊:“挺住!挺住!”但从脸色判断,他自己已经放弃了。

没一会儿,他们便不得不放下担架还击几枪。他们总得跑几步,放下担架,射击,再抬起,继续跑,再放下。

“能不能叫悍马开过来,”施密德说,“我们这样反复抬了放,放了抬会害死他的。”

乔伊斯自告奋勇去找“悍马”,独自一人朝车队方向跑去。

3

单从联合指挥中心的屏幕和扬声器来看,一切似乎进展顺利。这是一栋刷着白灰外墙的二层建筑,紧邻游骑兵特遣部队空军基地的飞机库。屋顶一侧有个大坑,那是被迫击炮弹击中后留下的痕迹。房顶布满了天线和电线,因而得了个绰号——“箭猪”。下层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三个房间。高级军官们正戴着耳机坐在屋里监控着战场局势。加里森将军坐在作战室的后排座椅上,叼着雪茄,将一切尽收眼底。屏幕上战场的彩色图像是由外面“猎户座”巡逻机和侦察直升机上的摄像机即时传送而来的,五六个无线电频率在一旁嗡嗡作响。加里森及其参谋军官对于眼下战场情报的掌握,可能比历史上任何一位指挥官都要全面透彻。然而,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观看和聆听。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将军的任务是对局势进行战略考量,提前预想后面的行动。万一出了岔子,他就要打电话给城市那头的联合国驻地,那边驻扎着第十山地师的三个正规连,正处于不同程度的战备状态。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这个必要。除一名游骑兵受伤外,整项任务还算顺利。就在得知有人从飞机上摔落的同时,目标建筑里的三角洲部队已经通过无线电报告,他们发现了要找的人。战斗胜利在望。

光天化日闯入艾迪德的“黑海”区是种冒险。附近的巴卡拉集市是哈勃吉德势力的中心。在那些军阀看来,美军等于自投罗网。五月,美国海军陆战队撤出了驻扎于摩加迪沙的联合国军。在那之后,剩下的巴基斯坦军队便一直不大愿意接近那片地区。在城市的这块地方,艾迪德的武装力量能在短时间发起一场猛烈的伏击。加里森将军很清楚突入其中的危险。何况华盛顿也不愿意看见美军在索马里有大规模伤亡。正如几周前他在备忘录中记录的那样:

如果我们进入巴卡拉集市附近,毫无疑问我们能够赢得战斗,但我们却可能会因此输掉整场战争。

就连这次行动时间的选择也预示着危险。加里森的特遣部队更愿在晚上出击。这里的直升机飞行员都是从陆军第160特战航空团中精挑细选而来的,他们称自己为“暗夜潜行者”,擅长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飞行。凭借夜视装备,即便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他们也能如白昼般自由飞行。这支部队的飞行员参加了自越战以来的几乎每一场地面战争。若无战事,他们便勤恳训练。他们的技术令人瞠目,他们的勇气令人结舌。他们能驾驶直升机在起重机都难以吊入的空间来去自如。黑暗还使三角洲队员和游骑兵们在行动速度和精准度方面如虎添翼。此外,夜晚行动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很多索马里人,特别是驾驶轻型武装皮卡巡逻的年轻人都对“阿拉伯茶”上瘾,那是一种外形像豆瓣菜,药性温和的安非他明植物。大多数索马里人在中午开始嚼这东西,到了下午两三点,他们就变得极度兴奋、狂躁不安,迫不及待想要发泄,这时正是他们一天的**时段。而入夜后,情况则恰好相反。那些嚼过“阿拉伯茶”的人变得筋疲力尽,瘫作一团。所以说,今天的任务可谓是选在最糟糕的时间,闯入了摩加迪沙最糟糕的地方。

然而,这个可以将艾迪德两名高级幕僚一网打尽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不容错失的。他们之前在白天已经成功执行过三次任务了,没遇到一点麻烦。更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这点困难吓不倒他们。

到今天为止,索马里人已经见识过六次突袭了,他们或多或少都能猜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而为了让他们摸不着规律,特遣部队也曾尽可能实施迷惑行动。每天三次,无论有没有任务,加里森都会命令部队搭乘直升机紧急起飞,到城市上空盘旋一会儿。开始时,游骑兵们感觉很过瘾。挤在“黑鹰”机舱里,紧紧抓牢扶手。这些“暗夜潜行者”们艺高胆大,常常会驾机突然加速,俯冲至低空,或者来个侧倾急转弯,感觉内脏似乎都被甩到了身体的一侧。他们沿街呼啸而过,飞得比屋檐还低,路两侧的围墙和人们急速倒退,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影子,又陡然爬升到几百英尺的高度,再尖声呼啸着俯冲下来。下士杰米·史密斯曾经在写给新泽西州长谷市的家人们的信中这样描述他们的飞行:“就像在六旗主题公园里坐过山车一般!”但几次过后,大家便都习以为常了。

加里森还很注重战术的变换。他常常安排部队乘直升机进入,乘汽车撤出;有时候也乘汽车进入然后乘直升机撤离。还有时候他们进入和撤离都是乘直升机或汽车。行动方式和路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支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部队。

有几次,他们甚至差点就抓住艾迪德了。但那并不是他们唯一的目标。前六次任务已经在哈勃吉德集团内部引起了恐慌,最近他们开始着手一一除掉这个军阀身边的左膀右臂。尽管有些媒体报道认为他们行动不力,一无所获,但加里森却觉得,迄今为止他们的表现极其出色。然而他们也在第一次任务中不小心抓了一群联合国雇员——这些所谓“雇员”在禁区携带了大批黑市违禁品——于是战士们便被媒体戏称为“启斯东警察”。加里森把这些报道复印下来张贴在了飞机库里。这事更激励了小伙子们。可在公众看来,在那些一味只知道关注CNN报道的华盛顿官员眼中,特遣部队至今一事无成。任务那么简单:抓住那个华而不实、夸夸其谈的索马里军阀穆罕默德·法拉赫·艾迪德;或者,不行的话,就干脆捣毁他的组织。可到现在为止,六个月过去了,他们几乎没有一点要成功的迹象。国内正在失去耐心,要求行动有所进展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那天早上,加里森待在办公室里正为此事一筹莫展。这就像要你蒙起双眼打出弧线球一样。此处,他拥有一支武装力量,他可以命令这支部队突袭摩加迪沙的任何一栋建筑,只需短短几分钟。那可不是一支普通的力量,他们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士兵行动更迅速,身体更强壮,身手更敏捷,经验更丰富。

只要指出一栋建筑,三角洲部队的小伙子们便能立刻将它拿下,其速度快到房内的坏人们还在闪光弹和破门的爆炸声仍在耳边回响之际就已束手就擒。附近的民兵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子,这群战士们就已经把那些乌合之众赶上卡车或直升机运走了。加里森的部队能够做到这一切,他们甚至还拿彩色摄像机拍下整个行动过程,以备将来训练之用,并向五角大楼炫耀一番,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需要混入人群的间谍首先指明那栋该死的房子在哪。

他们曾连续三晚整装待发,艾迪德可能正在或者即将出现在某座房子里。可最后,每次都在定位上出了问题。

加里森从第一天开始就知道,情报保障将会是个大问题。他最初打算招募一名胆大老练的索马里头号间谍。该人是中情局当地行动的首领,其任务是等游骑兵特遣部队抵达后,赠送给艾迪德一根精美的手工雕刻手杖。杖头里将嵌入一个类似定位仪的信号装置。这份计划看起来万无一失。然而加里森抵达索马里的第一天,参谋长戴夫·麦克奈特中校便向他报告说,那名头号线人在玩俄罗斯轮盘赌时,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当人们在边缘状态生活太久时,就会做出这种炫耀“男子汉气概”的愚蠢行为。

“虽说他没死,”麦克奈特对将军说,“可我们惨了。”

与当地人打交道,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挫折。这一点几乎没人比加里森更清楚了。加里森将军是美国军人形象的代表:灰白的平头、一身沙漠迷彩作战服、脚蹬作战靴、一支9毫米手枪插在肩挎的枪套里、嘴角总是叼着一支没点燃的半截雪茄。他的戎马生涯已近三十年,是美国最鲜为人知的重要高级军官之一。他曾经在世界各地执行过地下任务——亚洲、中东、非洲、中美洲、南美洲、还有加勒比海地区。所有这些任务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少不了当地人的协助。

他们还要学着习惯虚伪。将军是个郁郁不得志,愤世嫉俗的人。他见识过世间万象,不对任何事抱过高期望——除了对部下。他粗鲁生硬,不拘小节,正符合他由一名最底层的士兵,而非正式军校毕业生,一步步爬至目前职位的身份。他曾两次作为“绿色贝雷帽”的一员征战越南,还曾参与了臭名昭著的“凤凰计划”,其任务是搜索并暗杀越共的村镇领导人。这段经历足以使任何人的理想主义信念破灭。荣升将军前,加里森从未体验过这一职位的各种政治性要求,包括行为怎样优雅得体,语言如何委婉模糊。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对军队高层生活的虚伪浮夸惟恐避之不及。军人就是要打仗的,就是要在被杀前先杀死对方,就是要在危险的世界里用武力和诡诈为自己开路,就是要学会在丛林里生存,适应任何肮脏、不利的环境,面对一切艰苦和危险,即便这危险有时会等同于死亡。这不算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没有不热爱它,不为之豁出性命的。加里森就是这样的人。他欣然接受了这份职业的残酷。他常说,某个人必须得死。确实如此。有些人必须得死。现实世界就是如此。没有东西比一次干净利落的袭击更能使加里森愉快的了。如果情况糟透了,可你又不得不挺身而出解决它,这时就需要使用破坏或杀戮等极端凶残的手段。如果不能在惊心动魄、出生入死的战斗中获得狂喜,又怎么能成长为一名战士呢?正是这些想法与特质令他卓尔不群。

他谦虚的为人为他赢得了下属们的忠诚和爱戴

。他讲的故事——将军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最幽默的地方通常就在于自嘲。他常挂在嘴边的一个段子是:有一次,他们连续数月在西奈沙漠中执行维和任务,他不惜花费重金请了一支摇滚乐队来为部队演出,结果一个口无遮拦的士兵却说这支乐队简直“糟糕透了”。讲到这,他便把嘴角叼着的雪茄蒂换到另一边,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开了。他甚至会拿自己的雄心抱负开玩笑,这在军队中实在少见。“如果你们这些兔崽子总把事情搞砸的话,”他向参谋们抱怨,“我这个将军还怎么当啊?”在调入“联合特别行动司令部”领导层前,他还曾担任过三角洲部队的指挥官。80年代中期,他以新晋上校的身份来到了布拉格堡,他的平头发型立即招来了三角洲部队小伙子们的嘲笑和猜疑,因为战士们大多都长着连鬓胡子,脸上留着胡茬,头上的长发几乎把耳朵都遮住了。可不想没多久,他就挽救了他们。在这群美国机密级的超级战士中,有人竟向军队和国务院同时重复报销执行秘密国际任务的开支。这则丑闻本来可能会导致这支部队被裁撤,毕竟那些传统的高级军官早就对他们嗤之以鼻,看不顺眼了。而这个圆头圆脑的新任上校也正好可以借此表达一下气愤之情,顺便通过大义灭亲来给自己加分,为提升之路扫平障碍。然而,加里森却不顾自己前途尽毁的可能,全力保护了这支部队,仅对几个情节严重者进行了惩罚。他拯救了一大批卷入此次丑闻的职业军人,令他们没齿难忘。于是,他漫不经心、慵懒懈怠的德克萨斯作风和朴实无华、恰如其分的自信迅速感染了整支队伍。一些来自新泽西周边地区的年轻人在加入三角洲部队几周后,就学着他的样子,脚踏尖头皮靴,嘴叼烟卷了,连讲话都变得慢条斯理,整个一副西部牛仔做派。

到今天,加里森已经在联合指挥中心住了六周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远离作战室的那间私人小办公室里,在那里他可以伸开长腿,双脚穿着靴子搭在办公桌上,躲开外面的喧嚣。这片私人空间没有任何将军自己的私人物品,没有家人的照片,没有任何纪念品。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可以随时离开,说走就走,不留下任何个人痕迹。

他的目标就是完成任务,然后从此地消失。一直以来,这项任务的行动都不分昼夜。指挥中心后面,有一间拖车式活动房屋属于加里森。他可以忙里偷闲不定时地去睡个五六个小时。但通常,他都在指挥部安营扎寨,泰然自若,随时准备下令出击。

就拿昨晚来说,起初他们接到情报称,代号为“瑜伽熊”的艾迪德将会视察“黑海”以北的谢赫·亚丁·阿德雷营地。一名当地线人从一个在那儿工作的雇员口中得知了此事。于是,“猎户座”上功能强大的摄像机便将镜头拉近了目标监视。“猎户座”是一种机身宽大的老式四螺旋桨海上巡逻机,它几乎一刻不停地在这座城市上空盘旋。另外两架小型侦察直升机也升到了空中投入运作。部队开始整装待发。亚丁·阿德雷营地本就是他们预先计划的目标之一,所以几乎不需要什么准备时间。但还不能立刻采取行动——或者说加里森不允许采取行动——因为目前尚未收到更可靠的情报。特遣部队已经多次陷于这种进退两难的窘境了。下达行动命令前,加里森要先找两名索马里线人进入营地,并亲眼看到艾迪德,然后还必须在目标建筑旁放置一只红外频闪器。不久,两名线人成功混进了驻地,可没几分钟就都出来了,谁也没有完成任何一项任务。他们解释说,驻地里比平时增加了更多的警卫,大约有四十人。他们仍坚持认为艾迪德就在里面,叫嚷着为什么游骑兵不出动?加里森命令其中一人带着频闪器重进营地,找到他妈的那头“瑜伽熊”,标出那处该死的鬼地方。可这时,他们却声称回不去了。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天黑了,大门晚上要上锁,警卫会询问口令,他们不知道怎么应答。

也许只能怪运气不佳吧。加里森极不情愿地又一次取消了任务。飞行员和机组成员们关闭了直升机发动机,战士们卸下全部装备,回到营房。

晚些时候又传来了一份最新情报。还是那两个线人,他们说,艾迪德在一支车队的护送下离开了驻地,共有三辆汽车,都没开车灯。其中一人跟踪着车队,往西朝奥林匹克饭店方向去了,不过在车队朝北拐向十月二十一日公路时,他给跟丢了。这一切听起来有模有样,只除了一件事:OH-58“基奥瓦”侦察直升机仍在空中工作,它们都配备有夜视摄像机,能够把夜晚拍摄得如染绿了的白天。可无论是那些侦察机,还是一直在指挥中心监视着显示屏的任何人,都没看到线人所报告的这一切。

“就这样,我们的特遣部队和当地间谍对彼此都丧失了信任,”加里森那天早上在他作战中心的办公桌上这样写道,借此也对这四十三天来所遭受的挫折稍稍发泄了一番。这份备忘录后来被提交给了美国中央司令部的长官,海军陆战队的约瑟夫·霍尔将军。

“一般来说,当地间谍人员觉得,任何来自其网络外部的二手个人报告都足以上升为动态情报。我却不这么认为。此外,若是一名当地间谍所报告的内容同直升机观测到的内容完全不同,那么在决定作战行动时,我无疑更愿意相信我们的事实所见,而不是他们所言。比如昨晚,第二间谍小组声称艾迪德在一支由三辆车组成的车队护送下离开了营地,但我们确定没有任何车辆离开过那里……此事进一步削弱了我们对他们的信任。”

还有许多时候,目标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侥幸逃脱的。每次任务都要相隔很久。六周里,他们真正的行动只有六次,其中有几次离巨大的成功仅有半步之遥。而当他们从利哥雷加托驻地逮捕走九名联合国雇员后,华盛顿方面曾大为光火。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柯林·鲍威尔后来这样说,“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美国只得道歉,并立刻释放了所有被俘者。

9月14日,突击部队袭击了后来被证实是索马里将军阿曼·吉辽的住所,这位将军是联合国的亲密盟友,也是筹备中未来索马里警察部队的领导人选。而这些美军小伙子们正值青春年少,总想打上一仗,随便在哪,随便什么目标。在这种情况下,行动自然也就无需太多理由了。当天,一名游骑兵战士自称在印度大使馆外的一支车队中发现了艾迪德,突击部队于是迅速集结,吓坏了的吉辽将军就这样同其他38个人一起被押走了。美国只好再次道歉。所有“嫌疑人”也得到了释放。在向华盛顿官员详细汇报这次可笑的失败时,美国特使罗伯特·古森德在电报中写道,“我们明白此事破坏了约定的某些事宜……吉辽将军已经收到了各方的道歉。我们还不清楚被误认为是艾迪德的那个人是不是吉辽将军。他与艾迪德很难被混淆。吉辽大约比艾迪德高10英寸。艾迪德皮肤非常黑。吉辽将军的肤色则浅很多。艾迪德很瘦,具有明显闪族人的特征。吉辽非常胖,圆脸……我们非常担心这件事会被媒体曝光。”

幸好媒体并未得知,但在政府看来,特遣部队又一次扮演了“启斯东警察”的角色。尽管每次任务都需要高度完美的协作与执行,困难和凶险异常,但迄今为止,还没有战士受过重伤。虽然在最近一次行动中,艾迪德的财政大臣和心腹之一奥斯曼·阿托,已经落网,但华盛顿却失去了耐心。国会想要美国大兵们回家,而克林顿政府只想除掉艾迪德这一索马里地区的重要人物。从八月,到九月,再到十月。多待一天,美国人实现愿望的日期就晚了一天,整个世界就被这个摩加迪沙军阀,这个曾被美国驻联合国代表玛德琳·奥尔布赖特冠以“暴徒”之名的人,多搅乱了一天。

加里森无法再承受任何失误了,即便小心谨慎可能会意味着机遇的丧失。他知道,他的上级,甚至连一些手下的人都觉得,他在选择任务时太过犹豫不决了。可地面的间谍工作这么不可靠,还能指望什么呢?

“通常,如果当地一名间谍报告说他看到了艾迪德或是他的副官,并且我们的侦察机所拍摄的图像能予以证实,且战机尚存,足够采取行动,这时我们才会出发,”加里森在他给霍尔的备忘录中写道:“在摩加迪沙,没有我们不能去的地方,也没有我们不能取胜的地方。但同时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让我们背负骂名。”

恰恰就是在那天早上,天赐良机竟然满足了这位将军各项严格的标准。

每周日一早,哈勃吉德部族都会在列宁大道上的检阅台旁集会。此处曾经伏击过联合国工作人员以及美国的护送部队。当天早上的主要发言者之一是奥斯马尔·萨拉德,艾迪德的首席政治顾问。该部族还没意识到,游骑兵已经把整个艾迪德集团的高层都作为了攻击目标,所以萨拉德根本都没想过要躲藏。

他属于联合国通缉的“头号要犯”。集会一结束,高空侦察机就锁定了他的那辆丰田“陆地巡洋舰”和另几辆车。车队一路向北朝巴卡拉集市开去。观测图像显示他进了奥林匹克饭店一个街区以北的一栋房子。下午一点三十分左右,一名索马里间谍证实了这一情报。该间谍通过无线电传来消息说萨拉德正在与阿卜迪·阿瓦莱碰头。后者是艾迪德的名义内务部长。两个主要目标!艾迪德可能也在场,不过跟以前一样,没人亲眼看见他。

空中,“猎户座”将摄像机镜头对准了这一区域,不断放大。侦察直升机也起飞了。它们飞临“黑海”上空开始监视同一条街道。联合指挥中心的屏幕上显示,街道上人来车往,这是个普通的周末集市下午。

为了精确标明萨拉德和奇波迪德碰头的地点,美军指示索马里线人将那辆车门上涂有红色条纹的银色小轿车开到奥林匹克饭店门前,然后走出车门,掀开引擎盖,探身往里看,假装检查汽车引擎故障。直升机上的摄像机会借此时机锁定他的位置。之后,他继续往北开,将车直接停到部族首领正聚集的目标建筑前。线人照做了,但他检查引擎的时间太短,直升机没能成功锁定。

他被命令再做一次。而且,这回得直接开到目标建筑前,走下车,掀开引擎盖。加里森和他的部下们在作战室的屏幕前等待着这幕短剧的上演。当线人的汽车进入画面并沿哈瓦迪大道向北开去时,直升机的摄像机将清晰的彩色图像传送了过来。

汽车停在了和饭店同侧的一栋建筑前。线人走下车,掀开了引擎盖。这次地点应该不会错了。

飞机库里平静地传来了命令,游骑兵和三角洲部队整装待发。三角洲部队的分队长们碰了个头,简单策划了一下如何实施此次突袭。他们用侦察直升机实时传送过来的照片做地图,严密计划了该如何袭击目标建筑,游骑兵们该在什么位置建立起防线。计划复印件被发放到各小分队的队长手中,直升机也已做好了准备。然而,就在加里森即将下达行动命令之际,所有这一切都被叫停了。

那个线人提前停了车。街道没错,但他吓破了胆,早早就半途而废了。他不敢太靠近那儿,远远就把车停了下来,掀开了引擎盖。尽管加里森将军事先已经小心周到地预想过各种情况,但特遣部队还是差一点就袭击错了目标。

各级指挥官又急匆匆赶回联合作战中心重新部署。通过绑在线人腿上的小型无线电通讯装置,指挥部命令他必须再次回到那片街区,停在那栋该死的房子前。他们紧盯着屏幕,看着那辆车又回到了哈瓦迪大道上。这次它驶过了奥林匹克饭店,停在了一个街区以北的对面。这正是侦察机早些时候观测到萨拉德进入的那栋房子。

此时是下午三点整。加里森让参谋通告托马斯·蒙哥马利将军,他们即将采取行动。蒙哥马利将军是联合国驻索马里部队的副总指挥官,也是第十山地师下辖的快速反应部队的直接指挥官。之后,加里森又确认了一下该处附近没有联合国机构或其他非政府慈善组织——以防重蹈利哥雷加托袭击中误捕联合国雇员的覆辙。

所有无关飞机都接到了远离目标上空的命令。第十山地师的指挥官则奉命留出一个连的兵力随时待命。情报部门开始干扰一切无线电和手机信号——摩加迪沙没有固定电话系统。

将军在最后一刻决定,给“小鸟”挂上火箭弹。这也正是游骑兵连的火力支援指挥官,中尉吉姆·莱希纳一直在向将军努力争取的。莱希纳清楚,假如地面部队遇到了麻烦,这些火箭弹就能派上大用场了——每架“小鸟”的两个弹仓都分别挂载了六枚火箭弹。

简短的作战计划会上,莱希纳再次询问:“今天我们要挂装火箭弹吗?”

加里森将军回答:“没错。”

4

眼见着直升机俯冲向地面,周围枪声大作,阿里·穆罕默德立刻跑向了父亲开的汉堡包和糖果店。他还是个学生,也就十来岁,瘦瘦高高,颧骨突出,下巴上刚钻出几根胡子。每天上午,他都去学习英语和商务,下午则看管自家在奥林匹克饭店北面开的小店。商店前门就在哈瓦迪大道路边,与加勒家的房子隔着大道呈斜对角。此刻好像从天而降的游骑兵们正对着那里发起攻击。

从门缝向外窥视,阿里看见美国兵们正顺着绳索滑降,着陆在哈瓦迪大道交叉西延的一条小巷里。他家的店铺位于街角,家里的大门朝南。那些美国人一落地就开始射击,向所有东西射击。也有一些索马里人在还击。阿里看得出来,这些士兵和之前来送粮食的不一样。他们是游骑兵,是些残酷的家伙。他们身着防弹衣,胸前绑满了武器。当他们在夜晚到来时,脸上都涂着颜料,看起来凶狠异常。沿哈瓦迪大道往北,也就是阿里左侧大约两个街区远的地方,另一群游骑兵正陷入激战。他看见其中的两个人正把一个看来像是死了的人拖出了街道。而街对面的游骑兵们则闯进了一座院子,隐蔽着向外射击。这时,一架直升机低飞过来,机身一侧的枪管喷射出一串串子弹。弹雨瞬间将他这一侧的街道毁得面目全非。阿里最小的弟弟顿时倒在了自家大门前,头上血流不止,他才十五岁。阿里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发生。接着,游骑兵们又从那间院子里冲了出来,横穿过哈瓦迪大道,直奔加勒家而去。那里聚集了更多的士兵。

阿里急忙跑出去找弟弟,却发现他的头已经像西瓜一样裂开了,便只好又撒腿跑开了。他沿街往左狂奔,拼命远离游骑兵和他们正在攻击的那座房子。在那条肮脏的巷子尽头,往左拐,躲到了奥林匹克饭店后面。外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街道上挤满了四散逃窜的妇女和儿童,地上遍布死人尸体和动物残骸。有人正朝战斗发生的地方猛跑,有人则跑向相反的方向。还有些人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跑。他看见一个女的**着全身跑在街上,还挥舞着手臂尖叫着。头顶传来了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四周回响着机枪清脆的射击声。

街道上,艾迪德的民兵举着扩音喇叭用索马里语大喊:“冲啊,保卫家园!”

阿里不是一名战士。不过这里住着大把的武装人员,人们称之为“魔言”,他们眼里只有大米和阿拉伯茶,是专供富人使用的私人武装。

阿里只是一名学生和兼职店主,他之所以加入邻里的民兵组织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家的商店不受“魔言”侵犯。但这回游骑兵们闯入了他的家园,刚刚还杀死了他弟弟。他在饭店背后跑着,惊恐交加。他又往左拐去,回到了街上,穿过哈瓦迪大道,跑进朋友艾哈迈德的家,他的AK-47冲锋枪就藏在那里。拿到枪后,他遇上了几个朋友。他们一起穿过混乱的人群,绕过奥林匹克饭店的背后又往回跑去。阿里把自己弟弟的事告诉了朋友们,大家决定返回他家,为他报仇雪恨。

他们躲在饭店后面的一堵墙后,对着拐角处的游骑兵们开始了第一次射击。随后,他们继续向北转移,靠汽车和建筑物隐蔽。阿里不时跳出来,对着游骑兵们扫射一通,然后再赶紧跑开躲避。他的一个朋友也和他一样。有时他们干脆只把枪管伸出街角,连看也不看就胡乱扫上一通。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打过仗。

游骑兵们的射击技术则好很多。阿里的一个朋友阿丹·瓦萨维跳出来开枪时,一下就被一名游骑兵打中了胃部,当即仰面朝天倒在了街上。阿里和另一个朋友冒着枪林弹雨把阿丹拖到掩体后,只见子弹在阿丹的肚子上穿了个洞,还在他的背部撕开了一个伤口,血正从伤处往外涌,与地上的泥土和在了一起。回头看拖回来的痕迹,街上竟留下了一条血印。阿丹看起来就快要死了,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着。

阿里把阿丹和两个朋友留在原地,自己转移到下一条街上。他发誓要干掉个游骑兵,至死方休。这群美国人为什么要这么干?闯进他的家园、四处乱射子弹、散布死亡,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5

从哈瓦迪大道旁的仓库出来后,保罗·贺威中士带着三个战友转过街角,从南门杀进目标建筑。他们是最后一批到达的突击队员。贺威的哥们马特·瑞尔森已经在一楼抓捕到24个索马里人,其中有两条大鱼:他们的首要目标奥斯马尔·萨拉德和穆罕默德·阿瓦莱,即艾迪德的首席发言人,他虽然不是情报中提到的阿卜迪·阿瓦莱,但也是有同样价值的集团高层人物。

他们低着头,十分配合。瑞尔森的队员用塑料手铐把他们的手腕铐住。

贺威问迈克·福尔曼中士楼上是否被控制。

“还没有。”福尔曼答道。

于是,贺威立即率领他的四人小分队冲上二楼。

以索马里的标准来衡量,这算是一栋大房子了。墙壁是用煤渣堆砌的,外侧刷着白石灰,窗户上没有玻璃。登到二楼最后一级台阶,贺威立即指示一名队员向第一间房内投掷闪光弹。爆炸声一响,小分队迅速照平时训练的那样冲进了房间,接着,每人面朝不同的方向,掩护起一条通路。只见屋里只扔了一张床垫在地上。他们开始四处搜索,这时,突然外面飞来了一阵机枪扫射,打在天花板和墙壁上,险些击中一名队员的头。大家赶紧卧倒。子弹是从东南角的窗下飞入的,明显是守在那边的游骑兵干的。估计是哪个新兵蛋子看到有人在窗口移动,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枪了。这些游骑兵中有些人显然根本就不清楚哪栋才是目标建筑。

这正是他一直担心的事。贺威对游骑兵们有些失望。这就是整个陆军中最出色的步兵部队吗?除了自吹自擂和“呼—哈”胡扯,他觉得那帮年轻人的训练并不刻苦,而到了战场,他们很可能就成了己方阵营里的定时炸弹。有些兵才刚刚踏出高中校门。在训练演习中,他的印象是,那群人总是伸长了脖子观看他和他们队友的行动,而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头那部分至关重要的工作上。

而这份工作又要求极致的投入。它要求你时刻全力以赴,甚至更多……因为失败的代价通常是死亡。这正是贺威和其他三角洲队员热爱这项职业的地方。它令他们与众不同。的确,战争是丑陋和罪恶的,但在这个星球的大多数地方,它仍然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方式。文明开化的国家固然有解决争端的非暴力方式,但那取决于每个牵涉其中的人是否能相互妥协和协调。

在这个原始的第三世界,人们还没有学会妥协,至少在血流成河之前还没有。胜利只属于那些愿意投身战斗、不畏死亡的人。知识分子只知道一味冥思苦想、夸夸其谈,但在现实世界中,仍然是“枪杆子里出政权”。如果你想让那些忍饥挨饿的索马里人民吃饱饭,就必须打倒像艾迪德这样的人,是他们一手造成了饥荒,并利用其兴风作浪。你大可以加入那些菩萨心肠的慈善者行列,也可以双手合十为他们祈祷上苍,为他们合唱颂歌,甚至替他们向CNN和BBC祈求媒体的庇护。然而,要想真正拯救那些因贫穷饥饿而睁大了眼睛的孩子们,唯一的途径就只有亮出更多更精良的武器。因此,假如真想让人类那些慈善的理想成为现实,就必须找人来促使其实现。三角洲部队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们每次的行动都严格保密。军方甚至不会提及“三角洲”这个词。如果不得不说起他们,通常也是用“特种队员”或者“致命D小队”来代替。那些崇拜他们的游骑兵们,则干脆称其为“D队男孩”。保密,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保密,都是他们最核心的目标。只有这样才能保全那些理想主义者和政客们名利双收,进退自如。光鲜亮丽的舞台背后,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正暗里上演。若是某个第三世界的恐怖分子或哥伦比亚毒枭得被干掉,结果恰巧他就突然死了,哎呀,多么令人愉快的巧合啊!影子战士随之又隐没回阴影之中。如果你问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他们连半个字都不会透露。这支部队甚至根本不存在,明白吗?他们是高贵的、沉默的、无形的。他们执行的是美国最重要的任务,却远离赞誉、名望与财富。他们是现代骑士与真理的化身。

贺威毫不掩饰对低级普通士兵的轻蔑与不屑,所有陆军常规部队概不例外。日常生活里,他和其他队员看起来与平头百姓并无二致。如果你询问他们的职业,得到的回答也是平淡无奇——尽管你不难在布拉格堡一带看到他们。你会撞见这些家伙在那附近的酒吧鬼混,黝黑的皮肤,健壮的肌肉,脖子粗得活像个消防栓,手腕上戴着卡西欧电子表,嘴里还嚼着烟叶,结果你却听他说,他只是个电脑程序员,在一家和军队签了约的公司里工作。他们用昵称称呼彼此,避免举手敬礼和其它一切带有军队形象的外在特征。各级军官和士兵也都平等对待彼此,对军队里阶级地位的蔑视是这支部队的典型标志。他们超越了等级制度。他们连头发都比规定的长,这是因为有些任务要求队员化装成平民百姓。流行发型在执行任务时更易于隐蔽。这同时也是令他们骄傲的一点,是他们独享的特权之一。曾经队里有个才子画了幅漫画:画上一名三角洲小伙英姿飒爽,整装待发,然而令人发笑的是,塞在他腰胯枪套里的不是一把枪,而是一只吹风机。按规定,他们每年都要拍一张军装标准照,结果,他们也不得不理成游骑兵那样的发型。他们对此耿耿于怀。在屈尊混入到那群只知“呼—哈”的家伙之中前,他们总要坐在一起低声嘟哝抱怨一番,这种发型只会让他们在人群中暴露身份;头的两侧和后部白得像青蛙的肚皮。他们享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和军队里闻所未闻的主导权,特别是在战斗中。当然,他们也要为此付出代价,那就是时刻与危险相伴,还要承担那些普通士兵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贺威对常规军没什么特别印象。他和战友们曾经对游骑兵指挥官斯蒂尔上尉指出过游骑兵的战备状态问题。结果却不了了之。斯蒂尔有他自己的行事方式,即传统的军队管理方式。贺威发现,这个过分注重自己整洁闪亮仪容的中尉,这个身形魁梧的佐治亚州大学前橄榄球队前锋,简直就是个傲慢自大,无才无能的笨蛋。贺威自己也曾在游骑兵学校学习过,还获得了游骑兵徽标,但当三角洲部队发现他的各项成绩完全符合要求后,便直接跳过了游骑兵服役这一阶段。他蔑视游骑兵的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他深信,只有通过艰苦卓绝的、贴近实战的、循序渐进的训练,才能造就优秀的士兵。而和那些所谓的“呼—哈”精神和毫无意义的大男子气概根本扯不上边。他的同班同学中有120人参加了三角洲部队的选拔,个个都是有着雄心壮志的出色士兵,可最终只有13人成功通过了选拔和训练。贺威具有像职业健美教练一样的魁梧体格,以及一个懂得分析的优秀大脑。在许多游骑兵眼里,他可不是好惹的。他对游骑兵言行举止的蔑视态度甚至影响了飞机库里两支部队的关系。

现在,贺威对这支年轻友军的担心得到了证实。他们竟朝自己人开枪。贺威带领他的小分队迅速撤离了那间屋,转移出去后准备继续搜索房子平台。平台四周围着高约三英尺的水泥墙,上面还竖着一道道木条装饰。这些三角洲队员在阳光下刚一散开,便看见一团橘红色的小火球从一支AK-47步枪中喷射而出,就在一个街区以北的一座屋顶上。两名队员立刻闪到矮墙后蹲下还击。

紧接着附近又爆出一阵机枪扫射声。围墙上有数处几英寸宽的豁口。贺威和队友们早已屈身蹲下,并祈求着子弹千万不要穿过豁口,也不要沿着外墙弹进来。机枪扫了好几轮。从声音和子弹的冲击力来判断,他们断定这是一挺M-60机枪。这次是从东北方向的游骑兵防线附近射来的。那些新兵蛋子肯定是遇到了攻击,又急又怕,所以一看到携带武器的人出现就开火了。贺威变得暴怒起来。

他用无线电呼叫正在院子里的三角洲部队地面指挥官斯科特·米勒上尉,让他立刻联络斯蒂尔,命令手下停止向自己人射击。

6

专业军士约翰·斯特宾斯的双脚一接触到地面就狂奔起来。登机前,斯蒂尔上尉曾拍着他的肩膀说:

“斯特宾斯,你清楚交战规则吧?”

“是的,长官。我知道。”

“很好。滑降时,我是你下一个,你可千万别半途停下不动。”

他那么魁梧,又负荷着装备,不会结实地砸到我脑袋顶上吧?整个飞行途中,斯特宾斯一直担心得坐立不安。所以,刚一落地,他便手忙脚乱,松开绳子扭头就跑。匆忙中,他一下撞上了第一小分队的M-60机枪手,两人都摔倒在地。斯特宾斯就地躺了片刻,等周围的灰尘散尽,他发现队友们已经紧贴着右侧的一面墙分散开去。

他既害怕又兴奋,这种感觉一直萦绕不去,令他迟迟不敢相信。他来了。一个游骑兵连里二十八岁的老油条,过去的四年中,他一直在寻求机会参战,尽量做些有意义或者说是重要的事来引人注意,而现在,不知什么缘故,经历过一连串难以置信的诚恳祈求、花言巧语以及阴差阳错的变故之后,他竟然真的亲临战场——他,矮胖的约翰尼·斯特宾斯,连里的首席咖啡冲调师,一个整天坐在作训室里摆弄文件的文员,竟端着枪上战场了!

说起他的这次摩加迪沙穷街陋巷之旅可就话长了,那还要追溯到他家乡纽约州伊萨卡市的一个百吉饼小店。斯特宾斯当时还是一个又矮又壮的孩子,有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和一头金发,长满雀斑的皮肤白嫩嫩的,即便在阳光的曝晒下也从没改变过一丝颜色。就是此时此刻在摩加迪沙,他的皮肤也只是稍微有些发粉。他曾在圣文德大学主修传媒,本想以后当一名电台记者。事实上,他也的确曾在纽约州北部几家不起眼的私营小电台干过,只是工资实在少得可怜。后来,一家百吉饼店请他做首席烘培师,按小时计薪,那数额足已使他抛弃仍尚处萌芽期的广播事业。就这样,他做起了百吉饼,可同时还不忘幻想着冒险。恰巧橄榄球比赛转播中插播的那句“做最好的自己”征兵广告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想起了大学时曾拿过后备军官培训团的奖学金,可惜毕业时,军队里的少尉军官太多了,他没能获得现役任命。等1990年“沙漠风暴”刮起时,碰巧国民警卫队给他送来了一份合同。他开始筹划着离开厨房,走向战场。他曾在三张去海湾地区服役的志愿者名单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可全都石沉大海。后来,他娶妻生子,又过了几年,百吉饼店的小时工资开始令他入不敷出了。他需要一份医疗保险,最好再来点刺激。这两者军队都能提供。于是他报名入伍当了一名二等兵。

“你想在军队干什么?”征兵人员问他。

斯特宾斯告诉他:“我想从飞机上往外跳,一枪接一枪地射击,还在陆军消费合作社购物。”

他又接受了一次基础训练——当初在后备军官培训团时就经历过了。此外还参加了两次游骑兵教导项目,因为他在第一次临近结束时跳伞受了伤,所以只好在康复后又从头重来了一次。毕业时,他本以为自己以后会和年轻小伙子们一起出去跳伞,训练,滑降。但有个上级领导注意到了他个人履历中夹着一张大学文凭,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打字能力强。就这样,他被安排到了B连作训室的一张书桌前。斯特宾斯从此便成了连里的文书。

开始,别人告诉他只在那儿干半年,可他一呆就是两年。于是他成了远近闻名的优秀“作训室”游骑兵,彻底沉醉在了办公室轻松悠闲的工作诱惑之中。其他游骑兵出去攀崖跳伞,流汗打破密林强行军记录时,老油条斯特比却坐在办公桌后,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再咬几口油炸圈,还抿嘴品味着咖啡的浓香。他是连里最痴迷于咖啡的爱好者。其他小伙子们都开玩笑说:“哦耶,专业军士斯特宾斯,他会对着敌人泼热咖啡。”哈哈。所以当连队奉命前往索马里时,把老兵斯特比留在本宁堡基地也就不怎么意外了。

“我希望你明白,这项决定没有任何个人因素在里面,”中士小队长对他说,可言外之意的侮辱却显而易见。“实在没法带你去。飞机座位有限,再说我们也需要你留在这。”他表述得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就战争而言,斯特宾斯是全团里最没用的游骑兵。

这仿佛当年“沙漠风暴”的往事再次重演。顶头上司不愿带斯特宾斯去参战。他帮着朋友们打好了背包。第二天,当部队顺利抵达索马里的消息传来后,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和忽略,这甚至比两年前他夜夜盯着CNN,随时关注海湾行动时更难受。不过幸好,他还有伴儿。中士斯科特·伽兰汀也被留了下来。他们两个无所事事地闲呆了几天。突然一天,从索马里发来了一份传真。

“斯特比,赶快整理下行装,”指挥官对他说,“你要上战场了。”

伽兰汀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有几个游骑兵在一次迫击炮袭击中受了轻伤,得有人去顶替他们。

在去机场的路上,斯特宾斯顺便回了趟家,和妻子短暂告别。那充满泪水的场面不难想象。可等他到了机场,工作人员却告之明天才会出发。就这样,在深情告别之后半小时,斯特宾斯又和太太重聚了。他整晚都没睡好,一直担心会有电话打来取消命令。

不过没有电话。一天多后,他和伽兰汀站在了摩加迪沙的机场跑道上。为了祝贺他们的到来,大家叫嚷着要他们做了五十个俯卧撑,这是进入战区的欢迎仪式。斯特比激动极了。他终于成功了。

没有多的凯夫拉背心配给他们,所以他领了一件三角洲队员穿的那种又大又重的黑色防护背心。套上后,斯特宾斯感觉自己就像个海龟。他被警告没有武器不准走出围墙。同伴们还向他简要介绍了这里的情况。他们告诉他不要怕迫击炮。那些笨蛋基本上什么也打不中。迄今为止,他们已经出过五次任务了,那群蠢货敌人就是小菜一碟。他们对他讲:“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动,迅速转移,直升机基本驱散了现场所有的平民,三角洲队员接着进去执行任务。我们要做的仅仅是保障外围安全。”他们告诫他,要当心躲在妇女和儿童身后的索马里枪手。石头堆后通常隐藏着危险。斯特宾斯听了既紧张又激动。

接着,他又收到了新命令。瞧,大家都很高兴他能来这,但实际上他不必和其他人一起出任务。他的职责是留在飞机库站岗。保证基地外围安全。这是一项重要任务。必须有人做。

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斯特宾斯于是将愤怒发泄在了每一个要通过前大门的人身上。他将这项卫兵工作简直执行到了极致。他变得脾气暴躁、吹毛求疵、惹人厌烦。每个索马里人,每一次进出,都被他从头搜到脚。他搜卡车、搜带后备箱的小汽车、搜手推车,从车旁爬上爬下,甚至让他们把引擎盖打开。他想不出办法搜查水罐车后面的大储水罐,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有情报说那些皮包骨头的索马里人正在将重型武器从埃塞俄比亚偷运过边境。通知称,埃方已经检查过了所有过境卡车。可斯特宾斯怀疑他们是否对水罐车进行过检查。任何一辆这种车的后面,都能藏大量火箭弹呢。

他终于绞尽脑汁获准乘坐直升机参加了一次飞行演练。当他们低空飞速掠过城市时,他牢牢系紧了头盔的下颌带,像小孩子坐过山车一样欢呼雀跃。他觉得这大概将会是他最接近真实行动任务的一次了……和在本宁堡的作训室里摆弄咖啡机比起来,这样的生活还不算太糟。

然而今天一大早,当联合作战中心的军官到来并宣布“开始战备”后,一名班长大步走来宣读了一条命令。

“斯特宾斯,专业军士塞兹摩尔肘部感染了。他刚从医务室回来。你来顶替他的位置。”

他要负责协助M-60机枪手布雷恩·赫德。斯特宾斯跑到机库,用他那件“海龟壳”换来了一件凯夫拉防弹衣。他把身上所有的弹药袋都塞满了子弹,另外又装了几枚破片杀伤手雷。留神看了看其他更有经验的战友后,他也学着丢掉了水壶——估计也就出去一小时左右——然后又往兜里多装了几个M-16弹夹。他拿起一条装有三百发M-60子弹的弹药袋,心想要不要掖到屁兜里,可那已经塞着他的护目镜和手套了,都是滑降时必须要用的。谁知他刚决定不带了,扭头就不知该放哪才好了。

他仔细考虑每一件事,尽量保持镇静。可他妈的!这简直太令人兴奋了。

“嘿,斯特宾斯。你拿的什么啊?想什么呢?”上士肯·伯恩逗他。伯恩的行军床紧挨着斯特宾斯的。伯恩看得出这位朋友非常紧张。他告诉斯特宾斯放轻松,别想得太复杂。他的任务仅仅是拿步枪对准上头交代的地方,还有就是在M-60机枪手需要的时候给他们递弹药。没准都轮不上他动手。

“哦,好的。”斯特宾斯回答说。

出发登上“黑鹰”前,斯特宾斯站在飞机库的前门旁使劲吸着最后一支烟,试图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这一刻终于来了,这正是他一直翘首以盼的!所有人都清楚本次作战地点位于城中最糟糕的地方,行动任务也很可能会是最棘手的一回,但这可是他的第一次参与!此刻他心底的感觉和在空降兵学校第一次跳伞前一模一样。我会活下来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不会死的!一名三角洲队员告诉他:“瞧,在最初的十分钟左右,你会感到极度恐惧。不过之后,你就彻底疯狂了,因为竟有人不停朝你开枪。”斯特宾斯听说过头几次任务的事,有队友描述过那些索马里人是怎么放一枪就跑的。他坚信,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苦战。就连近几次演练飞行,他们都从没见过敌人有任何重型武器。这将仅仅是一场轻武器的城市巷战。我周围都是些头脑冷静的战友。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此刻,站在目标建筑的外街上,听着远处的枪声,他知道自己真的身临战场了。和M-60机枪手分开后,他朝一堵墙边奔去,他要占据那个朝南的拐角,守卫似乎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那不过是一条窄土路,仅能勉强容纳一辆小汽车通过,两侧的地势高些,竖立的石墙上沾满了泥点,一条低洼的小路被夹在其中。和其他地方一样,路边横七竖八地长着仙人掌,到处还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垃圾、碎片还有废旧汽车的锈部件。周围不时传来砰砰声,似乎很近,但他猜距此肯定有几个街区远。也许是空气在捉弄他吧。还有种奇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嗖……嗖……嗖,越来越近。啊!对了!这是子弹齐射呼啸而过的声音!那砰砰的声响呢?是子弹从身边擦过!与空气产生的摩擦声!

沿斯特宾斯所在的街道往北,斯蒂尔上尉发现了一处可疑目标,好像朝他们扫射过来的子弹大多都来自那里。那是一个街区以西的奥林匹克饭店楼顶,在周围这栋最高的建筑顶上竟躲着一名狙击手。

斯蒂尔吼道:“史密斯!”

下士杰米·史密斯跑了过来。他是小分队里的神枪手。斯蒂尔跟他指明了目标,接着就拍了拍他的后背为他鼓劲。两人都端起了枪瞄准。射程很远,足有一百五十码以上。他们没法确认到底有没有命中目标,但开枪后,那个索马里枪手就再也不见了踪影。

巷子对面,一辆烧毁了的汽车残骸翻倒在地上,中士迈克·古德尔和亚伦·威廉森顺势蹲到了车后。他们将武器架在车顶,正好面向街中央形成了居高临下之势。这里所有的巷子都是中间低,两侧高。一条条起伏不平的沙土窄路就这样被夹挤在石头堆砌的院墙和房屋之间。有些墙后长着小树。再往北就是目标建筑后面那栋四四方方的三层小楼。他们滑降时用的粗绳此刻就横躺在那儿的一条小巷子里。飞扬的沙土呈现出橘红色,两侧的墙上溅满了泥土的斑点,就连空气也被染成了铁锈色,火药味与尘土味混杂其中。街区另一侧有枪声,不过他们这边仍相对平静。

古德尔之前从未感觉“家”竟如此遥远。甚至当他蹲伏于此,偶尔有那么一两刻安静之时,他仍会迷惑不解地回想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随军出征索马里前,他刚刚订了婚,她叫基拉。两人来自伊利诺斯州的同一座小城,又都奔着爱荷华大学,被誉为这一中西部地区最快乐的校园而来。可谁知好景不长,没多久他们就因考试成绩不合格而双双被除名了,之后这对情侣决定振作起来。迈克想好了去参军;而基拉则找了家广告公司,从基层的工作干起。迈克在本宁堡时,两人还能经常见面。但在赶赴索马里之前,游骑兵部队先去德克萨斯州训练演习了一段时期,算起来,他们至今已经分隔两个多月了。离开本宁堡以来,昨天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打电话回家,可电话的那头却是答录机在回响。今晚,他还会有一次打电话的机会,他已经提前在答录机里告诉基拉,让她守在电话旁等他了。他知道她会一直在的。

“基拉,我爱你爱到心痛,”那天早上,他在给她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不愿再打电话,因为我知道那只会加深我对你的思念。可转念间,我又是那么急切地想听到你的声音。”

在他们左侧,街道以南约一百码处,有个索马里人从一面墙后探出了头,掏出了一支AK-47向他们一通扫射。飞扬的尘土立刻将古德尔和威廉森笼罩其中。威廉森见状立刻转到了车北面。而古德尔因为离枪手最近,一下被打蒙了,但他马上就判断出子弹是从南边射来的。他一跃而起,从车旁跑出来,子弹继续不停打在他的周围,他只得边跑边找更好的隐蔽点。附近没有什么掩体。他只好冲到马路上的一根桩子后躲了起来。那桩子只有七英寸粗,六英寸高,趴在这东西后简直太扯淡了,但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等枪声停顿片刻,他再次跃起,迅速冲回到废车后与威廉森会合。刚一落脚,对面枪手又开始射击了。

古德尔眼看着一排子弹擦着车体飞了过来,正好打在了威廉森的枪上,当场就削掉了朋友的指尖。鲜血顿时飞溅了威廉森一脸,他叫骂起来。古德尔俯下身,擦了擦威廉森脸上的血,又检查他的手指。

撇开鲜血和疼痛不说,威廉森看起来倒是愤怒多过伤痛。

“他要再敢把脑袋探出来就死定了。”他说。

指尖断了。但威廉森仍冷静地端平他的M-16等着,一动也不动,足有好几分钟。

巷子里的那人果然再次探身出来,威廉森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对方当场被爆头,随即重重摔在了地上。威廉森举起另一只完好的手与古德尔击掌庆祝,胜利欢呼。

没一会儿,他们又打死了一个索马里人。那人冲进了他们据守的巷子。就在他撒腿猛跑时,风吹起了他身上宽松的衬衫,里面赫然掖着一支AK步枪。于是他们瞄准,开火。差不多有五名游骑兵同时开了枪。对方旋即倒在了半个街区开外。古德尔想确认他是不是真死了,便转头问医务兵用不用过去看看。如果只是受伤的话没准还能救。医务兵摇了摇头:“不用,他死了。”这话让古德尔如梦方醒。他杀了人,或者说伙同他人杀了人。这令他无比困扰。实际上,在他开枪前,对方并没表露出任何敌意,因此这并不能算作纯粹意义上的自卫。那么,他怎样才能证明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正当合法呢?他注视着那个倒在泥土中的人,衣服还胡乱缠绕在身上,躯体难看地摊开在他中弹的地方。一条生命,和他一样的生命,就这么终结了。他所做的真是对的吗?

在古德尔和威廉森以东约十码远,佩里诺中尉正在另一处拐角盯着几个索马里儿童,那些孩子正沿街道朝他和他手下走来。中尉向隐蔽在远处拐角后的射手指明了目标方位,狙击手投掷了颗闪光弹,孩子们四散逃开了。

“嘿,长官,他们又回来了。”机枪手查克·艾略特中士大声喊道。

此刻佩里诺正用无线电与埃文斯曼讨论布莱克伯恩,就是那个从直升机上摔下来的游骑兵的事。中尉打算将埃文斯曼汇报的情况转述给街对面的斯蒂尔上尉。他让埃文斯曼稍等,自己则向前跨出一步,用M-16步枪对准那群孩子的脚下一阵狂扫。他们又没影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开始蹑手蹑脚地沿巷子缓慢向机枪点靠近。

“嘿,头儿,我看见那女的后面跟着个男的,枪就藏在她胳膊底下。”艾略特喊道。

佩里诺命令他开枪。M-60机枪发出低沉的扫射声。大家都把这种枪叫做“猪”。

这对男女都倒在了地上,死了。

7

在目标街区东北角索降时,专业...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