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帕蓝提尔
当甘道夫与他的伙伴,以及国王带着手下的骑兵们又从艾森加德出发时,太阳已经沉落到西边那道长长的山脉后了。甘道夫背后带着梅里,阿拉贡带着皮平。有两位国王的骑兵先众人而行,朝前疾奔,很快就下到山谷里,从众人视野中消失。其他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恩特们像雕像一般庄严列队在大门前,高举起长臂,却一声不出。他们在曲折的道路上走了一段之后,梅里和皮平回头望去,天空中依然阳光灿烂,但艾森加德已经笼上了长长的阴影,灰暗的废墟正落入黑暗中。这会儿只剩树须独自站在那里,远看像一根老树桩,让两个霍比特人想起了远在范贡森林的边界,他们在阳光普照的岩架上与他初次相遇的情景。
他们来到那根雕有白手的石柱前,柱子仍立在那儿,但雕出的白手已经被扔在地上摔碎了,那根长长的食指正躺在路中央,在暮色中显得惨白,红色的指甲也变成了黑色。
“恩特做事真是巨细靡遗啊!”甘道夫说。
他们继续前进,山谷中暮色渐深。
“甘道夫,今天晚上我们会骑很远吗?”过了一会儿,梅里问,“我不知道你对自己尾巴上吊着个晃荡的小累赘有什么感觉。但是小累赘累了,如果能停止晃荡躺下来休息,小累赘会很高兴的。”
“这么说你听见他的话啦?”甘道夫说,“别耿耿于怀!感谢老天,他没说更多针对你们的话。他一直盯着你们。而如果这话能安慰一下你们的自尊,我就告诉你们:当时,你和皮平在他心里远比我们其他人重要多了。你们是谁?如何来到这里?为什么来?你们知道什么?你们曾经被掳吗?如果曾经被掳,当奥克遭到全歼时你们是如何逃脱的?萨茹曼那伟大的脑袋被这一堆渺小的谜题给折磨惨了。倘若他的关注让你感到荣幸,梅里阿道克,那么他的讥笑便是赞美了。”
“谢谢你!”梅里说,“不过,甘道夫,能吊在你尾巴后面晃荡是更大的荣幸。起码在这位子有个好处,就是你有机会把同一个问题问上第二遍。我们今晚会骑很远吗?”
甘道夫大笑:“真是个最叫人难以招架的霍比特!所有的巫师都该照看一两个霍比特人——好让自己学习理解他人,并纠正自己的错误。我请你原谅。不过我连这些简单的问题也都考虑过了。我们会这样不紧不慢走上几个钟头,直到出了山谷。明天我们就必须快马赶路了。
“我们来时,本来打算离开艾森加德后就直接越过平原,返回国王在埃多拉斯的宫殿,那段路程骑马大概要几天工夫。但我们斟酌之后,改变了计划。传令兵已经先一步前往海尔姆深谷,告诉大家国王明天会回去。他会带着许多人,从那里经由群山间的小路前往黑蛮祠。从现在开始,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只要可能,超过两三个人就不要公然结伴穿过平原。”
“你的习惯是,要么啥都不说,一说就说一大堆!”梅里说,“恐怕我想知道的就只有今晚睡哪儿。海尔姆深谷在哪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其他地方又是啥?我对这片地方一无所知。”
“那你最好学学,要是你想知道当今形势的话。不过你要学也别现在学,更别找我学——我有太多要紧的事得考虑。”
“好吧,那我就等到营火旁去纠缠大步佬,他没你这么急躁。但为啥要这么神神秘秘的?我以为我们已经打赢了!”
“对,我们打赢了,但只是赢了第一仗,而胜利本身让我们更加危险。艾森加德和魔多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但确切情况我还没推测出来。我不确知他们如何交换消息,但他们确实交换了消息。我想,巴拉督尔的魔眼将会焦躁地盯向巫师山谷,然后转向洛汗。让它看见得越少越好。”
他们缓缓行去,迤逦穿过山谷,脚下的路距离淌过石头河床的艾森河忽近忽远。夜色从山脉上蔓延下来,迷雾尽散,寒风吹袭。一轮满月将东方天际映出一片冷冷的清辉。在他们右侧,山肩渐次低落下去,成了荒凉的丘陵。一片辽阔的灰色平原展现在他们面前。
终于,他们停下来,转离大道,再次走向长满芳草的高地。他们向西走了一哩左右,来到了一个面朝南方,背靠多巴兰圆丘的小溪谷。多巴兰是北方山脉的最后一座山丘,山脚一片青绿,山顶长满了帚石楠。狭谷两侧杂乱丛生着去年的蕨类植物,春天到来之后,蕨类的蜷曲嫩芽刚从芳香的土地里冒出头来。低处山坡上长满了密密的山楂林,他们在这林下扎营,这时距离午夜大约还有两个钟头。他们在一棵山楂下的洼地里生起篝火,那棵山楂高大如巨木,枝叶如伞,因年深日久而虬结,但每根粗枝都仍老当益壮,每根细枝梢上都长满了花苞。
守夜的哨兵布置好,两人一班。其余的人在用过晚餐后,便裹在自己的斗篷和毛毯里睡觉。两个霍比特人自个儿窝在角落里的一堆老蕨叶上。梅里很困了,皮平却异乎寻常地心神不宁。他翻来覆去,把身下的蕨叶压得窸窣作响。
“怎么啦你?”梅里问,“难道是睡到蚂蚁窝上了?”
“不是,”皮平说,“可是我很不舒服。我们到底有多久没在床铺上睡觉了?”
梅里打了个呵欠。“你不会扳指头算啊!”他说,“你肯定知道我们离开罗瑞恩多久了。”
“噢,那个啊!”皮平说,“我是指一张摆在卧室里的真正的床。”
“好吧,那就从离开幽谷算起。”梅里说,“不过我今晚在哪儿都能睡。”
“梅里,你真幸运,”皮平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轻声说,“你跟甘道夫共骑。”
“哦,那又怎样?”
“你从他那里有没有挖出什么消息来?”
“有,挖了不少,比平常多。但你都听见啦,要不也听见了绝大部分——你离得很近啊,而且我们也没偷偷地讲。不过明天你可以跟他共骑,要是你觉得可以从他那里挖出更多,而他又愿意带着你。”
“可以吗?太好了!但他嘴巴很牢,对吧?一点也没变。”
“对,他嘴巴很牢!”梅里清醒了点,开始好奇是什么事困扰着他的伙伴,“他成长啦,要么就是类似成长那种事儿。我想,他是比从前更仁慈也更警惕,更快活有趣也更严肃神圣。他变了,但我们还没机会了解他变了多少。不过,想想他最后是怎么对付萨茹曼的!记得吧,萨茹曼曾经是甘道夫的顶头上司,是白道会之首——管它究竟是啥意思——总之,他曾经是白袍萨茹曼,但现在,白袍的却是甘道夫了。他叫萨茹曼回来,萨茹曼就回来了,权杖也被夺走了;然后他只是叫萨茹曼滚,萨茹曼就滚了!”
“怎么说呢,甘道夫要是真变了,那也是他的嘴巴比从前更牢了!”皮平争辩说,“就说那个——那个玻璃球吧,他似乎喜欢得要命。有关它的事儿,他要么是知道,要么就是猜到了什么。但他跟我们说什么了吗?没有,一个字儿都没说!可是,那是我捡起来的,多亏了我,它才没滚进水塘里。结果他说‘慢点,小伙子,那东西我来拿!’——就这样而已。我很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它拿在手里重得要命。”皮平的声音低落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语。
“喂!”梅里说,“原来你就是为这事儿烦心啊?好啦,我的小伙儿皮平,别忘了吉尔多的话——就是山姆常常引用的那句:‘别掺和巫师的事务,他们既难捉摸,又脾气火爆。’”
“但是,我们这几个月来成天都在掺和巫师的事务,”皮平说,“除了遭遇危险,我还想得到一点消息。我很想看看那个球。”
“快睡觉吧!”梅里说,“你迟早会得到足够的消息的。我亲爱的皮平,好奇爱打听这种事儿,图克家向来敌不过白兰地鹿家。不过,我问你,现在是时候吗?”
“好吧!可是我告诉你我很想看看那个球,能有啥坏处?我知道,老甘道夫像母鸡孵蛋似的把它抱在怀里,这样我是得不到它的。但你就只会说,快去睡觉,你得不到它的!这可没啥帮助!”
“好吧,可我还能说什么?”梅里说,“对不起,皮平,你真的只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等吃过早饭之后,我会跟你一样好奇,我会千方百计帮你去哄哄巫师。但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要是再打呵欠,嘴巴可要咧到耳根子了。晚安!”
皮平没再说话。如今他静静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梅里道晚安后,没几分钟就进入了梦乡,然而梅里那均匀和缓的呼吸也没什么催眠的效果。周围变得愈发寂静,他脑海里关于那个黑球的念头也愈发强烈起来。皮平再次感到它在自己双手中那沉甸甸的重量,再次看见了他注视过片刻的,球心深处那神秘的红光。他辗转反侧,努力要转移注意力。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他爬起来,四下望了一圈。天很冷,他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月亮清冷皎洁的光辉洒在溪谷里,一簇簇灌木丛投下了漆黑的阴影。四周都是一个个酣睡的身影,放眼望去不见那两个哨兵——或许,他们在山丘上,要么就是躲在蕨丛里。皮平被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驱使着,轻手轻脚地朝甘道夫躺卧的地方走去。他低头看向巫师,对方似乎正在沉睡,眼睛却没有完全闭上——长睫毛底下露出的眸子中有一丝亮光。皮平急忙退了一步,但甘道夫毫无动静。霍比特人再次被吸引过去,半违心地从巫师的脑后慢慢凑上前去。甘道夫裹着毯子,斗篷盖在毯子上。在他右胁与臂弯之间,紧贴着身子的地方,有个隆起之物,一个圆圆的东西包在一块黑布里。他的手似乎才从那上面滑落下来。
皮平屏住呼吸,一呎呎接近,最后,他跪下来,偷偷地伸出手,慢慢地将那团东西拿了起来。它远没有他所料想的那么沉重。“说不定这其实只是一包零碎的东西。”他想,莫名松了口气,但没把那包东西放回去。他紧抱着它站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个主意。他蹑手蹑脚走开,找到一块大石头,再转回来。
他迅速拉下黑布,将石头包进去,再跪下来把它放回巫师的手中,然后才望向那个他拿出来的东西。就是它:一颗光滑的水晶球,此刻毫无遮蔽地摆在他双膝前,却是黑暗无光,死气沉沉。皮平把它拿起来,匆匆用自己的斗篷裹住,转过身要回自己的床铺去。就在那时,甘道夫在睡眠中动了动,咕哝了几个字,那似乎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他的手摸索着,一把抓住裹着的石头,随即叹了口气,不再动了。
“你个大白痴!”皮平对自己喃喃道,“你会给自己惹上要命的大麻烦的。快点把它放回去!”但他发现,自己这会儿双膝直哆嗦,再也不敢靠近巫师去拿那个布包。“现在我不可能不惊醒他就把东西拿回来了,”他想,“等我平静一点再说吧。这么一来,我也可以先看它一眼。不过可不能在这儿看!”他悄悄走开,在离自己床铺不远的一个绿土丘上坐下
。月光擦过溪谷的边缘,照了进来。
皮平竖起双膝坐着,那球就夹在膝盖间。他朝它低低俯下身,就像个贪心的孩子独自远远躲在角落里,弯腰看着一大碗美食一样。他掀开斗篷,凝视着它。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静止而紧张起来。起初,那球如同黑玉般一团漆黑,月光照得球面闪闪发亮。随后,球心开始亮起一点微弱的光,似乎有什么动起来了,它攫住了皮平的视线,让他再也无法移开双眼。没一会儿,整颗球的内部就像是着了火,球开始旋转起来,或者说球中的火光开始旋转。突然,那光射了出来。他倒抽一口冷气,拼命挣扎,却仍弯着身子,双手紧紧抱着球。他的身子越弯越低,接着变得全身僵硬。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了一会儿,然后,他像被扼住脖子般惨叫一声,身子往后一倒,躺着不动了。
他的叫声尖锐刺耳,哨兵们立刻从山坡上跳了下来,整个营地很快全被惊醒了。
“原来小偷在此!”甘道夫边说,边匆忙将斗篷罩在球上,“可是你,皮平!你这回可闯下大祸了!”他在皮平身旁跪下,霍比特人此时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地上,双眼呆滞无神地瞪着天空。“胡闹!看看这场恶作剧给他自己招来什么?又给我们全体招来什么?”巫师的脸色变得疲惫又憔悴。
巫师握住皮平的手,俯身去听他的呼吸,然后把手放在皮平额头上。霍比特人浑身抖了抖,闭上了眼睛。接着他大叫出声,猛坐起来,狂乱地瞪着围在身边那一张张被月光照得惨白的面孔。
“这不是给你的,萨茹曼!”他以一种尖锐又平板的腔调叫道,从甘道夫面前往后缩,“我会立刻派人去取。你明白吗?就这么说!”接着他挣扎着要站起来逃走,但甘道夫温和却牢牢地抓住了他。
“佩里格林·图克!”他说,“醒来!”
霍比特人一下放松,往后瘫倒,紧抓住巫师的手。“甘道夫!”他喊道,“甘道夫!原谅我!”
“原谅你?”巫师说,“先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
“我,我拿了球,还看了它。”皮平结结巴巴地说,“看到的东西把我吓坏了。我想走开,可是我走不了。然后,他来了,并且审问我。他盯着我看,然后,然后,我只记得这些。”
“这可不够,”甘道夫严厉地说,“你看到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皮平闭上眼睛,不住发抖,但什么也没说。他们全都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只有梅里转过身去。然而甘道夫仍一脸严厉:“说!”
于是,皮平再次开口,先是低声吞吞吐吐的,但渐渐变得清晰,声音也大起来。“我看见了黑暗的天空,很高的城垛,”他说,“还有许多小星星。那景象看起来非常遥远又非常久远,但是清晰又刺眼。然后,星星忽隐忽现——它们被长着翅膀的东西遮住了。我想,那些东西非常大,真的很大,但在玻璃球里,它们看起来就像绕着高塔盘旋的蝙蝠。我想它们总共有九只。有一只开始朝我直飞过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它有个恐怖的——不,不!我不能说。
“我试着要逃,因为我觉得它会飞出来,但当它把整个球都遮满时,却消失了。然后,他来了。他没开口让我听到话语,他只是看着我,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么说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向我报告?’
“我没回答。他说:‘你是谁?’我仍然没回答,但我感到难受得厉害,他又逼问我,所以我说:‘我是个霍比特人。’
“接着,他似乎突然看见了我,他对着我大笑。那笑声真残酷,我当时的感觉就像被乱刀刺着一样。我挣扎了,但他说:‘等等!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告诉萨茹曼,这精致之物不是他的。我会立刻派人去取。你明白吗?就这么说!’
“然后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被撕成了碎片。不,不!我说不下去了。别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着我!”甘道夫说。
皮平抬起头,直望进他眼里。巫师一言不发地凝视他片刻,然后,神情柔和下来,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他把手轻轻地放在皮平头上。
“好啦!”他说,“不用再说了!你没受到伤害。我本来担心你说谎,但你的眼睛表明你很诚实。这是因为他没有跟你说太久。佩里格林·图克,你仍然是个傻瓜,却是个诚实的傻瓜。碰到这样的关口,聪明人可能反而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是,记住这点!你,还有你所有的朋友,这次能幸免于难,就如俗话说的,全靠运气好。你不能指望会有第二次。如果他当场审问你,你几乎会把你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而那会把我们全毁了。但他太急了。他要的不只是信息,还有你,而且是马上就要,这样他就好在邪黑塔处置你,慢慢处置。别发抖!既然你想掺和到巫师的事务里来,就得准备好碰上这样的事。好啦!我原谅你。放心吧,事情没有变得所想的那么糟。”
他轻轻地把皮平抱起来,抱回到他的床铺。梅里紧跟着,在皮平身边坐下。“皮平,好好躺一会儿,要是可以的话,睡个觉吧!”甘道夫说,“相信我。要是你又觉得手痒,赶快告诉我!这种毛病是能治的。总之,我亲爱的霍比特人,别再把一坨石头塞进我的臂弯里!好啦,我会留你俩单独待会儿。”
说完,甘道夫便回到了其他人那里,他们仍站在那颗欧尔桑克的晶石旁,满腹疑虑。“危险在我们最没防备的黑夜里来到。”他说,“我们刚才真是死里逃生!”
“霍比特人,我是说皮平,他怎么样了?”阿拉贡问。
“我想现在已经没事了。”甘道夫答道,“他没有被控制太久,而且霍比特人有惊人的恢复力。这段记忆,或者说其中的恐惧,大概很快就会淡褪了——或许会淡褪得太快。阿拉贡,你愿不愿意帮我保管这颗欧尔桑克的晶石?这是个危险的任务。”
“确实危险,但不是对所有的人来说都危险。”阿拉贡说,“有一个人有权拥有它。这肯定是欧尔桑克的帕蓝提尔,来自埃兰迪尔的宝库,由刚铎的国王安置在塔中。如今,我的时刻快到了。我会保管它。”
甘道夫看着阿拉贡,接着,在众人惊讶的注目下,他捧起包裹着的晶石,躬身将它呈上。
“大人,请收下它!”他说,“以此为证,其他的物品也将归还于你。但是,能否容我劝告你如何使用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不要用它——暂时别用!务必小心!”
“我等候准备了那么多年,你几时见我急躁或大意过?”阿拉贡说。
“我还没见过。那么,请不要功亏一篑。”甘道夫答道,“至少,请将此物保密——你,以及在场所有的人!尤其那个霍比特人,佩里格林,绝不能让他知道它在哪里。那股邪劲儿可能会再找上他。唉!他已经拿过它,看过它了,这实在是不该发生的。在艾森加德的时候,他就压根不该去碰它。当时我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萨茹曼身上,没有迅速反应过来,我也没立刻推测出这晶石的本质。之后,我太累了,当我躺在那里思索此事的时候,竟然睡着了。现在我知道了!”
“是的,毋庸置疑。”阿拉贡说,“我们终于知道艾森加德和魔多之间的联系是什么,又是怎么运作的了。这解释了许多疑问。”
“我们的敌人拥有异乎寻常的力量,也有异乎寻常的弱点!”希奥顿说,“但是老话说:害人反而害己。”
“经常如此。”甘道夫说,“但这次我们是异乎寻常的幸运。也许,这个霍比特人拯救了我,使我免犯一次大错。我之前考虑过要不要亲自刺探这石头,看它怎么使用。我要是真那么做了,就会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即便非得有这一天,我也还没准备好面对这样的考验。但是,就算我能集起力量让自己抽身,让他见到我的后果也不堪设想——还不到时候,应当等到保密不再对我们有利的时刻来临。”
“我认为,那个时刻已经来临了。”阿拉贡说。
“尚未来临。”甘道夫说,“眼前仍有一段他心存疑虑的短暂时刻,我们必须加以利用。大敌显然认为这石头仍在欧尔桑克——怎么会不是呢?因此,这霍比特人也应该是被囚禁在那里,是萨茹曼逼迫他看那颗晶石,用它来折磨他。现在,期待,以及这个霍比特人的脸孔与声音,必然占据了大敌的黑暗心灵。可能要过一段时间之后,他才会知道自己错了。我们必须抓紧这段时间。我们最近太闲散了,必须采取行动。现在艾森加德附近已经不能久留,我将立刻带着佩里格林·图克快马先行。这比让他在别人睡觉时独自躺在黑暗中好。”
“我留下伊奥梅尔和十个骑兵就行。”国王说,“他们跟我一早出发,其余的人只要愿意,就可以跟阿拉贡骑马动身。”
“如你所愿。”甘道夫说,“但是,请全速赶到丘陵的掩护下,赶往海尔姆深谷!”
就在那时,一片阴影笼罩了他们。明亮的月光似乎突然被遮住了。好几个骑兵惊叫出声,蹲下身来紧抱住头,仿佛要抵挡来自上空的袭击:一股盲目的恐惧和致命的寒冷笼罩了他们。他们瑟缩着抬头朝上看,一个硕大无比的有翼形体像一片乌云般掠过了月亮。它盘旋了几圈,然后朝北飞去,速度之快胜过中洲任何的风。繁星在它之前也黯淡下来。它消失了。
他们站起来,身子僵硬如石。甘道夫凝望着天空,双臂微张,僵直下垂,两手紧握成拳。
“那兹古尔!”他大声说,“是魔多的信使。风暴即将来临。那兹古尔越过大河了!上马,快上马!不能等天亮了!能先走的就先走,别等了!快走!”
他拔腿就跑,边跑边呼唤捷影。阿拉贡跟着他。甘道夫来到皮平旁边,一把将他抱起来。“这次你跟我走,”他说,“捷影会让你领教他的速度。”然后他奔向自己先前躺卧的地方。捷影已经站在那里了。巫师将装着全部家当的小包甩上肩,跃上了马背。阿拉贡把裹好斗篷与毛毯的皮平举起来,放进甘道夫怀里。
“再会!尽快跟上来!”甘道夫喊道,“捷影,上路!”
高大的骏马昂起头,月光下飘逸的马尾一拂,接着他往前一跃,四蹄一蹬大地,便像从群山中刮来的北风一般迅速消失了。
“多么美丽又平静的一个夜晚啊!”梅里对阿拉贡说,“有些人哪,就是运气好。他不想睡觉,他还想跟甘道夫共骑——这下可好,他全都如愿了!而不是自个儿变成一块石头永远站在这里,警戒后人。”
“如果不是他,而是你第一个去拾起欧尔桑克的晶石,现在会怎么样呢?”阿拉贡说,“你说不定会做出更糟的事。谁敢说呢?不过,现在你的运气恐怕是跟着我走,马上。快去收拾一下,把皮平留下的东西全带上。动作要快!”
捷影在平原上飞驰,无需催促,不用引导。不到一个
钟头,他们已经来到艾森河渡口并过了河,骑兵冢和围绕它的冰冷长矛都被抛在背后,一片朦胧。
皮平逐渐恢复过来。他很暖和,不过寒风刮得人脸生疼,同时也令人头脑清醒。他跟甘道夫在一起。那颗晶石和那个遮蔽月亮的可怕黑影带来的恐惧都在淡褪,都成了被抛在山脉的迷雾中或是短暂的梦境里的事物。他深吸了口气。
“甘道夫,我不知道你就直接骑在光裸的马背上,”他说,“你连马鞍跟缰绳都没有!”
“我只有在骑捷影时,才沿袭精灵的习惯。”甘道夫说,“捷影也不接受任何马具。不是你在骑捷影,而是他愿意载你——或不愿意。如果他愿意,那就够了。那样,他会让你能在马背上坐得妥妥的,除非是你自己跳到空中去。”
“他跑得有多快?”皮平问,“迎风跑得飞快,但是非常流畅平稳。他落脚真轻啊!”
“他现在的速度,就像最快的马在冲刺,”甘道夫说,“但这对他来说还不算快。地势在这里有点上升,也不如河对岸那么平整。但你看,白色山脉在星空下越来越近了!远处那边,就是三峰山那如同黑矛的三座尖峰。再过不久,我们就会到达通往深谷宽谷的岔路,两夜之前,深谷中发生过一场激战。”
皮平又安静了一会儿。随着路程一哩一哩地飞驰而过,他听见甘道夫轻声自哼自唱着,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喃喃着不连贯的曲调。终于,巫师换成了一首霍比特人能听懂歌词的歌曲,有几句透过扑面而来的疾风,清晰传入皮平耳中:
高桅大船,高大君王
三乘三,
航越洪波,带来何物
来自陆沉故国?
七颗明星,七颗晶石
还有一棵白树。
“你在说什么,甘道夫?”皮平问。
“我只是在脑海中重温一些学识诗歌。”巫师回答,“我估计,霍比特人已经忘记它们了,连那些他们曾经知道的也不例外。”
“不,没有全部忘记。”皮平说,“而且我们有许多自己的诗歌,你多半不感兴趣。但我从来没听过这首。它是讲什么的?——七星和七晶石?”
“是关于古代国王的帕蓝提尔。”甘道夫说。
“那是什么?”
“这名字的意思是,‘远望之物’。欧尔桑克的晶石是其中之一。”
“所以它不是,不是——”皮平吞吞吐吐地说,“——大敌造的?”
“不是。”甘道夫说,“也不是萨茹曼造的。这并非他的技艺所能企及,连索隆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帕蓝提尔来自比西方之地更远的埃尔达玛,是诺多精灵的造物,也许正是出自费艾诺本人之手,当时还是远古时代,早得时间还不能用年来计算。不过,索隆能把万物都转为邪恶的用途。唉,萨茹曼啊!如今我才意识到,是这晶石导致了他的沉沦。那些比我们自身所具有的能力更加高深精妙的器物,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危险的。然而他必须承受这责难。他真是蠢货!他为了一己私利,将晶石秘而不宣。他从未对白道会的任何成员透露过半个字。我们都还没考虑过,在那些灾难性的战争过后,刚铎的那些帕蓝提尔命运如何。人类几乎彻底忘了它们。即使是在刚铎,它们也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而在阿尔诺,只有杜内丹人当中流传的学识诗歌对它们还有记述。”
“古代的人类用它们做什么?”皮平问,他一下得到了这么多问题的答案,感到既兴奋又吃惊,并同时暗忖这问答能持续多久。
“观看远方,用思绪彼此交谈。”甘道夫说,“他们以这样的方式长久守护着刚铎的领土,维系它的统一。他们将晶石安置在米那斯阿诺尔、米那斯伊希尔,以及艾森加德环场中的欧尔桑克。统御其他晶石的主晶石,在欧斯吉利亚斯毁灭之前,曾被安置在其星辰穹顶之下。另外三颗则远在北方。埃尔隆德之家流传的说法是,它们位于安努米那斯和阿蒙苏尔,还有安置在塔丘的埃兰迪尔晶石——塔丘望向路恩湾的米斯泷德,灰船都停泊在那儿。
“帕蓝提尔彼此呼应,但在欧斯吉利亚斯的主晶石始终可以观看到刚铎所有其他的晶石。如今看来,欧尔桑克岩塔顶住了时间的风暴,因此塔中的帕蓝提尔存留了下来。但是,仅此一颗晶石的话,除了看见远方以及古时事物的小小景象之外,起不了别的作用。这无疑对萨茹曼来说很有用,而他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他越看越远,直到有一天目光落在巴拉督尔上。于是,他被逮住了!
“谁知道阿尔诺和刚铎失落的那些晶石如今深埋在何方,或沉没于何处?但是,索隆一定至少获得了一个,并操纵它为自己效力。我猜它是伊希尔晶石,因为他很久以前就夺取了米那斯伊希尔,并将它变成邪恶之地——它成了米那斯魔古尔。
“现在,很容易就能猜到,萨茹曼游移的眼睛是怎样迅速地落入了陷阱,被牢牢套住,以及那股远方的力量是如何从此致力于说服他,说服无效便加以威吓。骗子上了当,鹰落到鹫爪下,蜘蛛陷入了钢铁的罗网!我很好奇,他被迫去看晶石,听候指示和接受监督有多久了?欧尔桑克的晶石又有多么倾向巴拉督尔,导致现在只要有任何人朝晶石内望,除非那人意志坚强,它就会把看的人的思维与目光迅速转到那地?而且,看看它是如何把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我岂不是也感觉到了?即使是现在,我内心都渴望用它来考验我的意志,看我能否将它从他那边扭夺过来,转向我要看的地方——横过辽阔的海洋与广袤的时间,看看美丽的提力安城,看看费艾诺那超出想像的巧手与心灵在工作时的模样,并且,那时白树与金树同时繁花盛放!”他叹了口气,沉默下来。
“我要是早点知道这一切就好了!”皮平说,“我当时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噢,不,你知道。”甘道夫说,“你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的,而且很愚蠢。你也这么告诫自己,却又不听劝。这一切我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我趁着我们一块儿上路的时间,把事情前后整个深思了一遍,这才终于明白。但是,就算我早点说出来,也不会削弱你的欲望,或使你更容易抵御它。恰恰相反!对,烧着指头才能学会教训,从此才能铭记在心不去玩火。”
“没错。”皮平说,“现在就算七颗晶石全摆在我面前,我也会闭上眼睛,把手塞进口袋里。”
“很好!”甘道夫说,“这就是我希望的。”
“但是我想知道——”皮平又开口。
“饶了我吧!”甘道夫叫道,“要是给你提供消息才能治你这爱问东问西的毛病,那我就得拿整个后半辈子来回答你的问题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所有星星跟所有生物的名字,中洲、穹苍高天以及隔离之海的全部历史!”皮平大笑着说,“当然啦,绝不能比这些少!不过今晚我不急着知道。这会儿我只是好奇那个黑影子是什么。我听见你大喊‘魔多的信使’。那是什么?它去艾森加德能干什么?”
“那是飞行的黑骑手,是个那兹古尔。”甘道夫说,“它本来可能会把你带到邪黑塔去。”
“但它不是为我来的吧,对吗?”皮平结巴着说,“我是说,它不知道我已经……”
“当然不知道。”甘道夫说,“从巴拉督尔到欧尔桑克的直线距离至少有两百里格,即使是那兹古尔,从一处飞到另一处也得花好几个钟头。不过,萨茹曼肯定在奥克出击后看过晶石,我相信,他许多自以为隐秘的念头,都被看透了。一个使者被派来探察他究竟在搞什么鬼。经过今晚的事情后,我相信,很快会有另一个被派来。因此,萨茹曼插手这邪恶勾当,就要自食恶果了。他没有俘虏可以交出去,又没有晶石可供观看,结果无法回应召唤。索隆只会认定他扣住俘虏,并且拒绝使用晶石。就算萨茹曼对使者说真话都没用,因为艾森加德虽然毁了,可是他却毫发无伤待在欧尔桑克里。因此,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看起来都像个叛徒。然而他拒绝了我们,为的就是避免让索隆视他为叛徒!我也猜不出来他在这样的困境里会怎么办。我想,只要他还待在欧尔桑克里,他就仍有力量对抗九骑手。他可能会试图这么做,可能会企图设陷阱困住那兹古尔,或至少杀掉那个在空中飞的坐骑。若是这样,就让洛汗看好他们的马群吧!
“不过,事情会有什么结果,对我们是吉是凶,我没法说。也许大敌的策略会因此被打乱,或因他对萨茹曼的怒火而受阻。也许,他会得知当时我在场,曾站在欧尔桑克的台阶上——尾巴上吊着两个霍比特人,而且埃兰迪尔的继承人还活着,就站在我身旁。如果佞舌没被洛汗的铠甲迷惑的话,他会记起阿拉贡以及阿拉贡所宣称的头衔。这才是我担心的。所以我们要快跑——不是逃离危险,而是奔向更大的危险。佩里格林·图克,捷影的每一步都把你带得离魔影之地更近。”
皮平没回答,只抓紧了身上的斗篷,仿佛突然有一阵寒意袭来。苍茫的大地在他们身下匆匆掠过。
“瞧!”甘道夫说,“敞开在我们前方的是西伏尔德山谷。我们从这里回到了东大道上。远处那片暗影是深谷宽谷的入口。阿格拉隆德,晶辉洞,就在那里面。别问我洞穴的事,等你下次碰到吉姆利时,问他,你肯定会破天荒头一回得到长得你不想听下去的回答。这趟旅程你不会亲眼看见那些洞穴,它们很快会被我们抛在背后。”
“我以为你会在海尔姆深谷停下来!”皮平说,“你要去哪里?”
“米那斯提力斯,得趁战火包围它之前赶到。”
“噢!那有多远?”
“很远,一里格接一里格。”甘道夫答道,“从这儿往东一百多哩,就是希奥顿王的住处,而去米那斯提力斯的距离是这距离的三倍。这还是魔多信使飞行的距离,捷影要跑的路会更长。事实将证明谁会更快呢?
“我们会一直骑到天亮,那还有几个钟头呢。然后,就算是捷影,也需要在丘陵间找个谷地休息,我希望能在埃多拉斯歇歇。你要是可以,就睡吧!说不定你能看见黎明的第一缕光芒照在埃奥尔宫殿的金色屋顶上。从那儿起三天之后,你将看见明多路因山的紫色阴影,与晨光中德内梭尔之塔的白色高墙。
“现在,捷影,快跑吧!跑吧,我勇敢的朋友,以你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驰!现在我们来到了你诞生的大地,每一块石头你都胸有成竹。跑吧!希望,全凭速度来维系!”
捷影昂首长嘶,仿佛听见召他上战场的号声响起。接着他纵身向前,四蹄在地面擦出火花,夜色从他身边匆匆闪逝。
皮平慢慢进入了梦乡,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和甘道夫端坐在一匹奔马的雕像上,像石头般一动也不动,与此同时,世界在狂风呼号中从他脚下滚滚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