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
湿热的血顺着指缝往外冒, 染红了温鸾的手,浸透了她月白色的前襟。
温鸾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成, 只是徒劳地捂住高晟的伤口,希翼血流得慢一点。
刺客们小心翼翼靠近, 互相观望着,犹豫着是否上前。
“他死了没有?”宋南一跑过来, 一把扒拉开围观的人群,便见高晟伏在温鸾怀里,闭着眼, 一动不动。
死了,他定是死了!巨大的狂喜冲击得宋南一头晕目眩,兴奋中难掩激动, 几乎让他失声痛哭。
“他没死。”温鸾忽地抬眼望来,“还有呼吸, 心脏跳得也十分有力, 你若不信,大可亲自过来查看。”
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宋南一呆滞了一瞬才回过神,他心虚, 不敢与温鸾对视,亦不敢过去, 便随便指了一人,吩咐那人过去看看。
温鸾冷冷笑了声。
那笑声很轻,却薄薄的像把冰冷的刀, 毫不留情割开宋南一的皮囊, 把肠子肚子都翻了出来, 尽数放在阳光下曝晒。
宋南一又恼又羞,“你笑什么?后悔把他引过来了是不是?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
“我不后悔!”温鸾看起来相当平静,连声音都没有一丝的波动,“唯一后悔的是,在你身上白白浪费了我最美好的年华。”
“你……”
温鸾听到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的声音,他似乎被噎到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南一已是无法维持最后的体面,气急败坏大喝道:“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后悔了,你定然是后悔了!我是对不住你,我混蛋,我无耻,你可以骂我、打我,哪怕杀了我,我都绝无二话。”
“可你不能喜欢他,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啊鸾儿!是他逼得我们反目成仇,是他制造了董家冯家的冤案,是他杀了你姐姐姐夫,你怎么可以喜欢他?怎么可以?你对得起你的姐姐姐夫吗?”
提及姐姐姐夫,温鸾的眼神突然之间暗淡了。
她盯着脚边的一把长剑,上面沾染了点点血迹,不知道是那个人丢的,或许长剑的主人已经死了。
“我不爱他,不爱,不爱……”她喃喃说着,手向那把剑摸去。
宋南一紧紧盯着她的手,期盼长剑刺穿高晟的身体。
可剑锋,横在温鸾自己的脖子上。
“鸾儿?”宋南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救他宁可自毁名节的温鸾,为救他不惜舍弃生命的温鸾,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温鸾,竟然要为了别人自尽?
刚才松手的瞬间,他就知道,温鸾不会再爱他了,但她怎能扭头就喜欢上别人?
还是高晟!
“你疯了,放下,放下。”宋南一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双腿却牢牢钉在地上,一步未动。
“真的是……有够胡来的。”伴着低低的笑声,一只手摁住温鸾的手,缓慢而强硬地夺走长剑,“温鸾,你记住,哪天我真的死了,你只要为我流几滴眼泪,我就满足了,用不着给我殉情。”
温鸾怔怔望着他,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下意识反驳道:“别误会,我不是殉情,也不会为你流泪。”
高晟笑笑,“还真是嘴硬。”
看着慢慢坐起身的高晟,宋南一惊得倒退两步,立刻大喝一声,“杀了他,快杀了他!”
“孬种。”高晟把温鸾护在身后,满脸讥诮的笑。
我就在你面前,伤重得站不起来,你却连亲手杀我都不敢。
宋南一自然看懂他的嘲讽,登时气急,一把抢过旁边人手里的刀,然到底顾忌高晟,生怕他有什么后手,h还是不肯上前一步。
“不要!哥,哥,不要——”蓦地,宋嘉卉斜里冲出来,踉踉跄跄挡在他们中间,因跑得太急,鞋子都丢了一只。
宋南一愣愣看着妹妹,眼中满是疑惑和震惊,“你跑出来做什么?我让你在镇子西口等我,你怎么不听话?”
宋嘉卉满脸泪水,“别杀他,哥,求求你,别杀他。”
宋南一看看她身后的高晟,又看看她,愤怒暴躁逐渐在眼中积聚,终是忍不住一巴掌扇了过去,“我看你是昏头了,他是高晟,高晟!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高晟!你居然为他求情,你的脑子呢,脑子呢?”
“我蠢,我猪油蒙了心,可我看不得他死,哥,我做不到啊做不到!”宋嘉卉跪下来,苦苦哀求着,“求你,哥,求你。他在马球场上救过我一次,就当我还他的,只此一次,下次我再也不管了。你最是疼我的,好不好,哥?”
“不好!”宋南一大吼一声,一手提刀,一手拉扯妹妹,“你给我起开。”
噗呲!
一把利剑毫无预兆地穿过宋嘉卉的胸膛,斜斜向上刺入宋南一的腹部。
冷电似的眼睛,从宋嘉卉身后露出来,高晟反握长剑,面无表情。
宋嘉卉低头看看身前露出的剑刃,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扑,高晟飞快抽回长剑,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拉着温鸾就往外冲。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所有人还在为宋嘉卉的举动诧异不已,下一刻就发现,宋家兄妹浑身是血倒在一起。
“嘉卉、嘉卉……”宋南一挣扎着搂住妹妹,哭声充满了绝望的悲哀,“不能睡,不能睡,哥哥带你去找郎中。”
一股股血水从宋嘉卉口中涌出,她直直看着哥哥,紧紧抓着哥哥的衣服,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眼角滴下。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忽地身子一挺,手从哥哥身上无力地垂落。
“嘉卉!”宋南一凄厉地哭喊着,“妹妹,妹妹,嘉卉,嘉卉啊!”
他放下妹妹,从地上捡起把刀,挣扎起身,晃晃悠悠向高晟离去的方向走,然而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一辆马车停在旁边,两个人跳下来,抬起宋南一往车上一扔,在扬起的尘土中一阵风般匆匆驶离。
叶家的人手忙着追杀高晟,忙着清理现场遗落的东西,杂乱的脚步从宋嘉卉的尸首上踏过,阳光灿灿的,照在她的脸上。
碧蓝的天空,倒映在她大大的眼睛里,一缕白云悠然飘进来,又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那双眼睛,茫茫然的。
这里寂静下来了,而远处,厮杀还在继续。
高晟的衣服几乎叫血浸透了,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把温鸾推上马背,“跑!”
马儿哕哕,某人的刀砍向温鸾,高晟大怒,一剑将那人刺了个对穿,高晟俯身避开迎面而来的刀锋,长剑却来不及撤回。
紧接着又是刀光袭来。
当,长剑格住大刀,谢天行夸张的叫声几乎响彻天空,“老天爷啊,杀人啦,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说着,拎起高晟往马背上一扔,使劲一拍马屁股,“快跑呀,锦衣卫就要来啦!”
乍听锦衣卫马上就到,围住他们的人皆是一惊,就是着一刹那的功夫,温鸾策马泼风似的冲了出去。
一众人回过神来,那是又气又急,兵分两路,一路追赶高晟,一路没命般的往谢天行身上招呼。
“你们再不跑就真的来不及啦,喂,我可没开玩笑。”谢天行嘴里不停喊着“救命”,“你们再打我可还手啦”,急得是跳来跳去,活像一只到处乱窜的猴子。
但听一阵丁丁当当的兵戈撞击声,不断有人倒地,谢天行吱啦哇啦怪叫着,好像受伤的人是他,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却是一片衣角都没破。
滚雷般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大地在颤动,颓墙也不禁簌簌颤抖,通往京城方向的黄土道上,大批的人马正在赶来。
这和提前说的不一样啊,惊惧的情绪逐渐在人群中漫延,他们不知道是该继续刺杀任务,还是该逃跑。
谢天行惋惜地看着那些人,“我就说锦衣卫要来了……刺杀,讲究的是时机,一击不中,当即撤离,无论刺客是一人,还是百人都是一样的道理。你们耗费的时间太久了,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们金陵的主子,也差不多要舍去你们京城的主子喽。”
“撤!”有人转身想逃,但为时已晚,道路尽头的乌云转瞬来到眼前,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谢天行耸耸肩,背着手,溜溜达达消失在沸腾的尘土中。
西郊土城镇这场乱子,当天晚上就呈报宫中,放在建昌帝的案头上。
“一共七十三人,都是死士,我们只抓住三个活口,剩下的不是拼杀至死,就是自尽。”罗鹰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
建昌帝拧眉翻着卷宗,“高晟怎么样?”
“伤势严重,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没有意识了,再加上之前积蓄的毒素尚未清理干净,刘军医说,不好好养几个月怕是要落下病根。”
“真是,叫朕说他什么好,为了个女人,短短两个月,比他从辽东杀到京城受的伤还多。”建昌帝鼻子哼哼一声,又犯愁,“原本打算让他去一趟瓦剌。”
出使瓦剌的大周使臣团回京的日子一拖再拖,先是大雪封路,从腊月拖到正月,接着使臣生病,又拖到二月,眼见三月都要过完了,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饶带队的是心腹重臣张肃的亲儿子,建昌帝也不得不起了疑心。
他瞥一眼罗鹰,叹了声:“只能你去了,回去和高晟说一声,明天就启程。唉,朕是万万没想到,高晟居然会为了个女人,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真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罗鹰知道,绝不是好话,他不敢耽搁,出了宫就直接去了高家,捡着能说的话与高晟说了一遍。
煌煌烛光下,高晟的脸苍白好像一捅就破的窗户纸,精神看着倒还好,眼里还带着些许的笑意。
“好好办差,”他说,“去之前可先与大同指挥所谭方碰面,使臣团有他安插的人。瓦剌只想捞好处,才不会白白养着上百号人,扣着不放的可能性不大,应是大周有人从中作梗,总之万事小心。”
罗鹰忙应了,心里掂量一阵,隐晦提醒道:“皇上很惊讶大人受伤之重,我听着,除了心疼,似乎还有不满。”
高晟似乎没听懂,笑笑没说话。
罗鹰默然坐了会儿,因见他没别的吩咐,便拱手告辞了。
“你还笑得出来!”老刘头捧着药碗挑帘进来,“我都听见啦,皇上为什么不满,还不是你抗旨的缘故?快想想怎么弥补吧。”
“是要好好想想,如果皇上迁怒温鸾就不妙了。”高晟看着跃动不已的烛火,嘴角啜着一丝笑,“你知道吗,她愿意张开手抱我了。”
老刘头暗暗翻了个白眼,把药碗递给他,“这一抱要了你半条命,下次亲你一口,还不得要你的命!”
高晟呵呵笑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还仔细回味了一会儿,“老刘,你是不是在药里加了蜂蜜?”
“对,足足加了二两蜜。”老刘头的白眼差点翻到天际,这人的脑壳坏了,舌头也坏了,下回要多多加黄连,苦死你!
“她怎么样了?”
“好着呢,毫发无伤,能吃能喝,比你好一万倍。”老刘头没好气道,“这口气你打算就这么忍了?现场没找到宋南一的尸体,大概率被叶家那小妞救走了。”
高晟刚才还微笑的面孔一下子暗沉下来,“宋南一跑了,他爹还在诏狱,关在诏狱一年多,打明日起,我们不管饭了。”
老刘头目光霍地一闪,“那叶家?”
“不是抓到几个活口?你们办案办老的了,照常办就是。”高晟冷笑道,“先前是顾忌太皇太后的面子,可叶家一而再再而三暗算我,这口气,我不打算再忍了。”
“宫里那边……”
“放开手脚去办,这回咱们人证物证抓了个十成十,太皇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外戚暗中蓄养私兵,刺杀朝廷命官,够叶家喝一壶的。”
老刘头捻着山羊胡子,眼神闪闪,“人证的话,莫过于你那心肝宝贝最合适。”
高晟默然一瞬,缓缓道:“先不要打扰她,过几天再说。”
“行行行,听你的。”老刘头又是一个大大的白眼奉上,暗道不找她,找她身边那个小丫头是一样的,毕竟是她给我们报的信儿!
夜深了,弯弯的月牙儿嵌在深蓝的夜空,窗外虫声繁密,扰得屋内人心烦意乱。
温鸾睡不着,阿蔷也睡不到,两人头碰头躺在**,低低说着悄悄话,不过多数是阿蔷在说,温鸾在听。
“天行少爷太不好骗了,一眼就看出我在扯谎,他让我给小安福报信,还好他去得及时,不然……我想想就后怕。”
温鸾重重叹了口气,“要不是嘉卉拖延了会儿,或许真赶不上,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高晟那一剑……希望不要刺中要害。”
“宋家没一个好人,她只是不希望大人死,没准巴不得小姐死呢。”
“小姐,我看高大人是真的喜欢你,你看他一点都不生气,还拼了命的救你。要不,你就原谅他一回?”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小姐说话,阿蔷抿抿嘴角,一横心,下了剂猛药,“我知道小姐心里过不去大小姐大姑爷那道坎,可是你想想,大小姐为什么自己撞到高大人的刀口上?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让你看见?”
温鸾的心猛地一抖,“她不知道我会回去,她是被高晟逼死的,高晟救我不假,可他杀了姐姐姐夫也是真!”
阿蔷讪讪道:“我不是说大小姐不对,就是、就是……人有亲疏远近,她把大姑爷看得比小姐重要……”
温鸾翻了个身,“那不很正常?我困了,睡吧。”
夫妻自然要比姐妹更近一层,她不觉得有何不妥,是她对不起姐姐姐夫,是她把高晟招致他们家中,没有她,姐姐姐夫就不会死,松儿也不会成为孤儿!
她欠姐姐姐夫的实在太多了,怎么能指责姐姐有别的心思呢?
闭上眼,却是高晟的面容,费尽心力也驱赶不走。
他张开双臂,哪怕迎接他的是刀,是剑,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也要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心脏砰砰地跳着,温鸾把头深深迈进被子,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