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劫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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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初见,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多月过去, 高晟背后的伤早已愈合,但一到阴天下雨,伤口还会紧绷绷的疼, 着实不舒服。

今天又是个阴雨天,天上的云搅得雾也似的, 淅沥沥的小雨伴着微风飘进屋子,凉丝丝的, 夏日的烦躁也随之消散不少。

高晟坐在窗前,不时发出几声轻咳。

门开了,小安福端着药碗进来, 一见这场面就急了,放下药碗就去关窗,“怎么坐在风口吹凉风?刘叔千叮咛万嘱咐, 不能着凉,不能着凉, 您总是不在意。刘叔费了多大劲才给您调理好身体, 这一年您是反反复复受伤又中毒,再不好好保养,当心又变成之前那个病秧子。”

高晟无奈瞥他一眼,端起药一饮而尽, 登时满嘴苦涩。

小安福剥了只粽子给他,“压压苦味。话说那位大舅爷可真能吃, 才几天啊,一笸箩粽子就见了底,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抢了几只, 您还不一定能吃得上。”

她终究是没过来。

高晟看着那只粽子, 只觉嘴里苦味更重, 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她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小安福低声道,“要么在屋子里歇着,要么就去后园子走走,气色看着比之前好些,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停顿片刻,他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温姐姐的身子无碍了,大人,接下来您得多替自己想想。”

高晟挑眉看他,小安福喃喃道:“我是说,这半年多,您在温姐姐身上耗费的精力比差事上还多,北镇抚司的事也不大管了,锦衣卫更是撂开了手,不大好吧。”

“是张家兄妹和你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盯着您这位子的人可不少。”

高晟沉默片刻,“我出去走走”,撂下一句就出了房门。

“伞!”小安福急急忙忙追出去。

高晟摆摆手,没有回头,就那样慢慢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中。

樱花谢了,月季花开得正盛,还未靠近,寂寞的花香就伴着化也化不开的湿气,雾一般笼罩在他的身子周围。

小安福的话绝不是随便胡说,就在前几日,张肃也提醒过他,多把精力放在朝堂。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宋家只是跳到明面上来,暗里与他不对付的人不知凡几,一旦行差踏错,落井下石绝不在少数。

他唯一的依仗,就是皇上的信任和器重,而皇上之所以如此回护他,就是因为他没有私心。

张肃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担忧,“国库空虚,招安的确可以节省大笔的军费开支,可你对榆林匪患一直秉持剿灭的意见,如今态度突然转变,皇上难免会多考虑几分。”

先有他无旨擅自搜查康王皇庄,引起京城皇室的恐慌,皇上不得不安抚一众皇亲国戚,原本打算压制康王的计划也搁置了。

接着又是他一反常态提出招安。

张肃待他和亲儿子也差不多了,但骨子里还是把皇上放在第一位的,皇上不问便罢,若问,张肃定不会隐瞒皇上。

很多人都知道,他府里多了位大舅哥,皇上只消稍稍一想,就能明白招安的主意必定与此人有关。

即便招安是个不错的建议,到底掺杂了他的私心。

高晟重重吐出口浊气,目光却是一顿,停在了不远处的湖边。

灰色的薄云下,湖面的水气和细细的雨丝交融着,混成了雾蒙蒙的薄烟,天地俨然成了一副水墨画,温鸾撑着一把油伞,一袭青衣,缓慢入画而来。

她提着裙角,微微低头,细步纤纤登上小桥,鸟鸣宛转,她抬眸望向树梢,轻轻笑了一下。

一刹那,万物都在此刻有了颜色,柳叶浓翠欲滴,月季艳得逼人眼,阳光都在流云后面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变得没那么可憎了。

她突然往这边看过来,猝不及防的,两道目光便在空中撞在一起。

空气凝固了一瞬,紧接着一阵风扑,乱雨打得树叶噼里啪啦一片山响,柳枝疯狂搅动着湖面,月季花颤抖得厉害,猩红黛白的花瓣纷纷飘落,铺满了冰冷的青石板地。

雨点沙沙,打得温鸾的心惶惶然,她从来都不知道,高晟也会流露出那种表情。

漆黑的眸子沉静忧伤,绚丽得宛若阳光下的气泡,脆弱得一碰即碎,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撞进她的心里,疼得厉害。

心脏慌得砰砰直跳,温鸾急促地呼吸着,忽然觉得,这画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一直都在困惑,高晟究竟什么时候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

在山东老家两人几乎没有接触过,她那时尚未及笄,而且没多久他全家发配辽东,或许有好感,但绝对不至于对她执念如此。

后来,一个在京城深宅大院足不出户,一个远在辽东千里之遥,怎么想也不可能发生关系。

唯有一次。

那是大前年的事了,清明前是太上皇的万寿节,京城热闹又喜庆,各地的藩王、封疆大吏纷纷送来贺礼,身为太上皇最信任的重臣,宋家自然忙成一团。

她尚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与府里的热闹格格不入,却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点的悲伤,宋南一瞧出来了,便强拉着她出门散心。

也是细雨纷飞的日子,宋南一去买青团,她站在桥上等他。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她顺着目光往过去,但见十几个侍卫在茶摊歇息,说说笑笑的,一时也分不清谁在看她。

恰好宋南一回来了,她也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莫非当时是他?

高晟慢慢走近了,温鸾低声问道:“大前年太上皇过寿,那阵子你有没有进京?”

“有。”高晟的手在背后慢慢握紧,“押送贺礼进京。”

果然!温鸾霍地抬头,“你就是在那时候看见我了对不对?”

高晟微微挑眉,“真不容易,你总算想起来了。”

“你分明是见色起意!”温鸾的声音很大,就好像急于否定什么,“高晟,这不是一见钟情,不是喜欢不是爱,你把自己都骗了!”

“是吗?”高晟闭了闭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好,我现在,是爱你的,真真正正,纯纯粹粹。”

温鸾后退一步,她害怕了,虽然怕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于是她踏着满地的花瓣,飞也似地跑掉了,油伞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

上一次她眼中全是别人,压根没发现他,这次倒是看到他了,却是避之不及。高晟苦笑着,捡起地上那把油伞。

惊鸿照影,自难相忘。

自那次偶遇之后,他便开始疯狂地想念她,想得不得了,甚至幻想着她用唤宋南一一样的声音唤他的名字,明知道她爱宋南一爱得要命,还是荒谬地把自己和她摆在一起。

爱得绝望,绝望地爱。

哪怕到了今日,他仍然毫无指望地把她拘在身边,不敢放手。

高晟一点一点抚摸着伞柄,慢慢把脸靠在上面。

绣鞋踩着雨水,溅起湿蒙蒙的水滴,温鸾使劲地跑,好像跑得越快,就能把所有恐慌都甩开似的。

砰,她慌慌张张推开门,把阿蔷和谢天行惊得俱是浑身一激灵。

阿蔷忙扶着她坐下,又是端热茶,又是递面巾子,“鞋子衣服都湿了,您得泡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服。”

温鸾呆呆的由着她忙活,忽而落下泪来,问她怎么了,却是一句话不说。

谢天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摸摸她的头,“妹子,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好恨我自己,真没用,什么也放不下,什么也做不成,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温鸾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淌下,却压抑着不肯放声大哭。

谢天行叹口气,想了想说:“你想成为高晟或者宋南一那样的人吗?”

温鸾摇摇头。

“那就把燕姐姐的事放下,别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他慢慢道,“咱们换个地方住,你呢,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哦,对了,你小时候不是说,要做义父那样的教书先生,这个挺好。”

温鸾擦擦眼泪,苦笑道:“那时候懂事瞎说的,哪有书馆私塾要女先生?况且……”她低下头,半晌才说,“你别管我了,带着阿蔷走就好。”

谢天行笑笑,“你担心高晟不放你走?太小看你哥了,放心,哥说到做到,这就和高晟说去!”

温鸾大吃一惊,连哭也忘了,“不要,他会杀了你的!”

谢天行哈哈大笑,起身道:“他不会,我笃定他不会,如果他想杀我,在我暗示他招安榆林起义军的时候,我就死喽。”

温鸾怔愣愣看着义兄,“你、你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谢天行嘿嘿笑了两声,“别怕,别管招安的事成不成,哥都绝对有能力安安全全带你和阿蔷离开。”

雨停了,天空一碧如洗,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一切都变得清新透亮。

高晟放下手中的信,看向窗外。

谢天行晃晃悠悠走近,挥手笑道:“忙不?有事和你说。”

高晟请他进来,沏了杯茶与他。谢天行吃了一口,赞不绝口,“好香的茶,唉,再吃你几日的好茶,我也该走了。”

高晟眼神微闪,“谢兄这就准备走了?”

不等招安一事有了眉目再走?

谢天行笑道:“本来想住个一年半载的,可我瞧着妹子状况不大好,这么下去不行,打算带她离开京城,到处走走看看。”

方才还带着客气浅笑的脸一下子冷了,高晟盯视他一眼,不阴不阳笑道:“上一个要带她走的人,什么下场你没看到?”

谢天行立马换了一副惊吓不已的模样,拍着胸口一个劲儿地呼气,“哎呀呀,要杀人啦!我说凤凰儿啊,你再喜欢我妹子,她不喜欢你也没用。”

“没用也不影响她留在我身边。”

“话不能这么说。”谢天行啧啧摇头,“如果你真喜欢她,就要三媒六聘娶她,她不愿意,说明你诚意不够,人家不愿意,你还非要捆在身边。”

高晟冷声道:“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只有这件事不行。”

“这些日子她过得如何,我不信你没看出来!”谢天行敛了笑,“她把燕姐姐的死怪在自己身上,想杀你,偏偏你又救了她。自责、愧疚、怨怼、迷茫……每日里她只有煎熬和痛苦,每见你一次,她就憔悴一分,你看看她都快承受不住了,这样下去,早晚一天她会疯的。”

高晟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手背的青筋暴起,看得出他是极度地不安和激动,只是咬牙不肯宣泄罢了。

“时间会冲淡一切。”他说,“她会回心转意的,当初她爱宋南一爱得不可自拔,现在不也是仇人一般?”

谢天行噗嗤笑了,“那你要小心喽,没准儿她还没喜欢上你呢,就把你看成仇人了。”

一句话噎死人,高晟阴着脸,半晌没言语。

“我没夸大其词,你的喜欢未免太自私了,只考虑自己的感觉,很少顾及她的想法,这样又和宋家人有什么区别?”谢天行支着脑袋,“凤凰儿啊,你喜欢的,应是那个温柔如细雨的女孩,如果有一天,她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你还会喜欢她吗?”

高晟避开了他的目光,“她不会的。”

“你未免太自信了。”谢天行笑笑,伸出手指虚空点点高晟的心窝,“追女孩子要用心,你的爱如果只能带来痛苦和折磨,那就是灾难了。”

许久没有被人用说教的口吻谈话,非但反驳无力,结果还处于下风,高晟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得你好像多懂爱一样。”

谢天行当然看出了他的窘然,张着大嘴笑道:“比你懂!这个爱啊,可以让我成为更好的我,也可以让她成为更好的她。”

高晟讶然抬头,显见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下个月初我就带妹子走——你不要拦,你也拦不住。”谢天行起身道,“到地儿了我会给你送信报平安。”

“到哪里,榆林?”高晟嗤笑一声,“和你一样做个女贼寇?”

谢天行挠挠头,“让你发现了,啊呀,果然瞒不过你。”

“我是官兵,你是土匪,自身难保还敢口出妄言。”

“你不会抓我的。”

“呵,别以为你救了我,又是温鸾的义兄,我就会手下留情。”

“我几斤几两重,可不敢这么想。”谢天行笑笑,“我仗的是你父亲的势。”

高晟一怔。

“父亲的遗愿,当儿子的怎么也要尽一份力。如果榆林的乱子能促使朝廷下决心解决侵吞土地问题,那些因此死去的人,或许能得到一丝丝的抚慰。”谢天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欲走。

“等等。”高晟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朝廷的确有意早日平息祸乱,但招安事大,一旦朝廷下发明旨,你们就不能出尔反尔。”

谢天行眼睛登时亮了,“我明白,先私下谈好条件,再放到明面上走过场,我这就给榆林去信。”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一码归一码,我一定要带我妹子走的,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就想方设法讨我妹子的欢心。”

招安在即,自然不可能杀了他,这家伙,一准儿是算准了时机!

高晟脸色铁青,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卑鄙!”

屋顶的积水顺着滴水瓦落下,打在青石板地上,叮咚作响。

一场雨过后,在越来越烦躁的蝉鸣声中,溽热难熬的盛夏悄无声息走进了京城。

御前街的笔墨铺子有段日子没开门了,活计小石头也不着急找下一份工,每日里只与新交的相好书音在家中厮混。

“你还是出去找份活计,寅吃卯粮可怎么行?还说娶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铜板都没几个,让我跟着你喝西北风?”

说着说着,书音兀自坠下泪来,“欺负人家是无父无母没有依靠的孤女,身子叫你睡了,扭脸就不把人家当回事,既如此,我走便是。”

小石头初尝到男女之情,正稀罕着着,见她一哭,急得是抓耳挠腮,“好姐姐,莫哭,莫哭,我不是偷懒不干活,实在是要等着听吆喝,不敢乱出门。”

书音不信,“铺子都关门了,李掌柜也多少天不见人影儿,肯定是欠钱还不上跑了,就你傻实诚,擎等着要债的抓你来吧。可怜我,要卖身替你还债了。”

“这是哪里的话?”小石头笑道,“实话告诉你,过不了多久,你男人要做大官喽,你呀,就是官太太。”

“又唬我。”

“你还别不信,”小石头贴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一阵,“……十之八九能成,李掌柜说,想回家的,分房子分地是一定的,想留在军中的,大统领自会替我们讨要官职。”

他们竟然是榆林卫的反贼!

书音脸上血色全无,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小石头以为她欢喜得傻了,啪叽,在她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得意洋洋道:“京城这个花花世界,我是舍不得走的,谢大哥好说话,又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的大舅哥,我求他帮忙,必定能给我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的。你呀,就跟着我享福吧!”

“享福,享福。”书音笑了几声,好好伺候了小石头一回,等到夜深人静,便悄悄溜出了门,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

开门的是宋南一。

清冷的月光下,他脸上的疤痕泛着幽幽的蓝光,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书音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闪身飞快进门,多少次了,她还是不敢正视宋南一那张毁容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