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热闹闹的秋闱已结束三日,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虽只是乡试,可中了举人就有了做官的资格,且可以参加会试, 是平步青云的第一步。
榜棚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背着书袋的学子跟从城外赶来捉婿的人皆是伸长脖子翘首以盼,等待张榜的那一刻。
李栀是今日放榜的官员,身着朱红色官袍,与两位手持榜单的官差站在一处,既不似贵家子弟那般雍容华贵, 也没有寒门弟子的清高孤傲, 一身安静淡泊气度, 温润如晨曦, 清雅如朝露,不言不语,却吸引了大半目光。
“我猜, 若不是李学士那身官服跟旁边的官差, 只怕早就被捉婿的抢走了。”吴思悠趴在对面酒楼二楼窗口, 啧啧不已, “叶子,你们家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母亲很美,哥哥随她。”李靥递给她一块米糕,“我跟父亲就长得很普通。”
吴思悠白她一眼:“你还普通?若我能如你这般样貌普通,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思悠也很美啊, 脸儿圆圆眼睛大大,多可爱。”李靥一手托着腮, 拿小调羹把自己碗里的的米糕捣得碎碎的,心不在焉。
尚辰刚刚到, 自然而然挨着她坐下,见小姑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重新夹了一块放进空碗里,把她面前的碗换掉:“好好吃饭,不要浪费粮食。”
“义兄。”李靥见他吃掉了自己捣碎的米糕,脸红起来,“都、都弄碎了。”
“没关系,味道还是一样。”他两三口吃完,“有心事?”
“算是吧,总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
尚辰有点听不懂:“什么闲事?”
“就是剪子巷的命案,其实葛东顺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便死了,当个悬案又如何呢,如今查出真相,倒害了伍氏一家。”
那日武海被抓,武英娘被放回了家,得知父亲因为她而杀人后天天以泪洗面,整个家中一片愁云惨雾,武家没了顶梁柱,娘五个以后生活必定艰难,自己只一心想着伸张正义严惩凶手,却不知事情真相竟是如此复杂沉重。
“葛东顺犯了罪,自有官府来管,武海纵火杀人,不管起因为何,终归是犯了罪,犯罪之人应当受到律法惩治,靥儿不必自责。”
“可他也是情有可原……”
“靥儿可知若要平法,依何而论?”他望向身边愁眉不展的小姑娘,见她摇头,温声道,“(1)平法当先论生,天地之性,唯人为贵,杀人者死,三代通制,对杀人者心生怜悯,人断高于法断,反开杀路。”
“执法者,若因行凶者仇杀而悯其情,令真相蒙尘,令量刑有差,那往后杀人者便能找到借口,执法官员也会找到漏洞,所以情有可原四字,于理可通,于法不容。”
酒楼喧嚣,他声音却清冽,如山间泉水,又如风穿竹林,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安抚了她焦躁自责的心。
“义兄说的对,若要平法,当先论生,杀人者死,三代通制,我只觉武海冤屈,却忽略了他私自处刑之错。”她抬眸,“可伍氏一家五口日子只怕是不好过,听哥哥说宫里最近要新招一批绣娘,报酬丰厚,可不可以介绍伍氏去?”
“好,我做保人,明日你带她去尚服局的司衣那里报名。”
“谢谢义兄!”小姑娘经过一番开解,心事放下大半,笑意盈盈,“刚才忘了问,义兄来此有事?”
“找昭延兄有些事情。”尚辰往窗外张望,“张榜吉时马上到了,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李靥对于谁中举兴趣不大,她顶喜欢看捉婿的:“记得景元四年,张榜时候您拉着我跑得飞快,把哥哥都弄丢了。”
“后来不是找到了?当时人潮汹涌,我若不拉着你快跑,怕是要被人群淹没。”尚少卿回忆起往事,嘴角噙笑,眉眼弯弯望向她,“就跟昭延兄一样狼狈。”
李靥想起那一天,哥哥后来好不容易逃出来,外袍帽子都没了,连内衫都扯得破破烂烂,三个人在城外一座小破庙里躲了一天,天黑透了才偷摸回去。
“那个时候真好。”她由衷道。
那时她只有十三岁,还没有定亲,可以没心没肺地靠着义兄呼呼大睡,在睡梦中被他和哥哥轮流背回城里。
“张榜了张榜了,捉婿开始啦!”一直趴在窗口的吴思悠兴奋地大呼小叫,“喔喔,捉住一个!”
李靥跟尚辰闻言也向外看,只见本就围满人的榜棚前人头攒动,人群乌央乌央地一会儿齐齐向东一会儿又齐齐向西,不时有衣衫不整的书生被几个家丁喜气洋洋扛出来,还有的甚至当场就套上新郎服拉去一旁拜堂。
尚辰看得心里直后怕:“这榜下捉婿当真愈发狂野了。”
楼上看的热闹,楼下更热闹,李栀张榜之后迅速离开,此刻站在人群之外,心中感慨:捉婿一事愈发狂热,虽顺了民意,却有失体统。
他正想着是不是该写道奏折,提议明年张榜时加派人手和护栏,拥挤的人群突然一阵骚乱,有一书生跌跌撞撞冲出人群,发髻散乱形容狼狈,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他几步跑到李栀面前,又被后来的家丁追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后面追过来的人见他摔了,连忙搀扶,书生却见鬼一样挥手驱赶:“滚开!我已有发妻,莫要碰我!”
扶他的人悻悻,说了声不识抬举就重新冲回人群,李栀见状伸手将书生扶起来:“诚济无事吧?”
这人是云霞书院的学生,叫做邱诚济,因李栀去书院讲过几次课,所以认得。
“恭喜诚济高中,你的试卷我看过了,字迹有力,文辞不凡,想来会试之时必定功名有望。”
邱诚济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李栀这样名满京城的大才子竟然能记得他,受宠若惊地作揖道:“学生拙作怎能入李学士的眼,谬赞,谬赞了!”
李栀笑笑:“诚济谦虚,既已通过乡试,回家后还需加倍用功,期待三年后咱们朝中相会。”
“学生定不负李学士期望。”邱诚济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打开,拿出里面的一个纸包,只见里面各色花花绿绿的糕点碎了个一塌糊涂,顿时整个人垮了下来。
“完了,全碎了……”
李栀见状往纸包里瞧了一眼,了然道:“这是祥禾斋的果子?是买给尊夫人的吧?”
“是啊,我离家近一年,此番回去也买不起什么贵重礼物,只能买些点心果子的哄娘子开心。”邱诚济托着纸包叹气,“没想到居然碎成这般模样,可叫我如何是好。”
祥禾斋的点心好吃,价格自然也高,李栀看他表情沮丧,想来是囊中羞涩买不起第二份,略沉吟之后自衣襟里掏出钱袋:“既是给尊夫人的礼物,碎了总是不好,家妹也爱吃祥禾斋的点心,不如诚济将这包卖给我,另买一份完整的。”
“这——”邱诚济迟疑道,“总归是碎了。”
“碎了又不是脏了,味道还是一样的,正巧我也要去买,如此倒是省了一趟。”李栀说着将纸包拿过来,又将钱袋塞进他怀里,“快去吧,去晚了好吃的点心就卖光了。”
其实李栀大可以直接将银子给他,但读书人多清高,沾了铜臭怕有损邱诚济颜面。
邱诚济看出来李栀的用意,当下也不再推辞,只拿了钱袋道声谢,辞别而去。
“瞧瞧,给自己妹妹买碎点心吃,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哥哥。”见邱诚济走了,李靥自墙后探出个脑袋,对自己哥哥指指点点,“义兄可要作证,这次是哥哥欺负我。”
尚辰站在她身后,点头附和:“是过分了。”
“靥儿?”李栀回头见是妹妹,招手,“来来来,吃点心。”
“你下次再发善心的时候,不许拿我当幌子!”
李栀笑眯眯的:“那靥儿吃不吃呢?”
“吃啊,花钱买了为啥不吃?”她接过纸包捏一捏,更气了,“都碎成渣啦,你还把整个钱袋给人家。”
“因为不知这一包点心要多少钱,且人多眼杂,总不好当场数铜板。”李栀好脾气地解释,“邱诚济家有贤妻,省吃俭用才将他送进云霞书院读书,他一向用功,平日里三句话不离爱妻,倒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好吧,看在他对自己娘子情深义重的份上,这包点心我收了,但是哥哥这个月的零用钱没有啦!”
“靥儿才舍不得。”李栀迎着妹妹假装发怒的眼神,笑得春风和煦,“再绣个新的钱袋吧,这次想要腊梅傲雪。”
“李学士要求还真多。”李靥冲他做个鬼脸,让到一边,露出身后的尚辰,“义兄找你。”
“丹景找我何事?”
“是有些私事。”尚辰示意他又向外走了几步,远离喧闹,“昭延兄可还记得小俊?”
“记得,瑞王府的子书小王爷。”
“是,他马上十八岁了,开春要来京城读书,国子监那边已经安排好,但舅父的意思是除了国子监,还想让他拜昭延兄为师。”
他说的舅父是自己的亲舅舅,本朝五大异姓王之首的瑞王,子书鸿永。
“这——”李栀有些意外,“能得王爷青眼相待,李栀感激不尽,只恐才疏学浅误了小王爷。”
“你可是才冠天下的状元郎,如何误得。”尚辰见他没有反对,松了口气,为自己终于能交差暗自庆幸,“小俊还是个孩子,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慢慢来。”
李栀点点头,一板一眼,倒是颇像个老夫子:“那便先从《大学》讲起,立其规模,之后才能悟中正,激发越,尽精微。”
“一切拜托昭延兄了。”
“丹景客气。”
因为李栀还要回宫复命,聊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临走前不忘嘱咐妹妹几句早点回家。
李靥嘴上嫌弃着,末了还是怕哥哥没钱不方便,拿了自己的钱袋给他,她的钱袋粉粉嫩嫩,是个可爱的小兔子样式,就这样被李栀堂而皇之挂在革带上,摇来晃去,格外显眼。
尚辰盯着小兔子钱袋很是羡慕了一阵,见他走远了,低头看看不知在想什么的小姑娘:“去哪?送你。”
“唔,回家给哥哥绣钱袋去。”李靥轻声回答,跟着走了几步,有点不高兴,“义兄。”
“嗯?”
“您、您知道我今年多大吗?”
“十八。”尚辰放缓脚步,有些不解。
“十八很大了,不是孩子!”她紧走几步跟他并肩,仰起小脸声音清脆,“是跟您一样的大人!”
她早就不是小娃娃,是可以跟义兄并肩站立的成年女子。
小姑娘幼时稚气的模样早已褪去,出落的明眸皓齿,玉立亭亭,明澈如水的灵动双眸就那么直直望过来,让少卿大人慌了神。
他不知所措地抬起手,揉乱了她的头发:“好,义兄记下了,靥儿是跟我一样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