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信他是爱的◎
高家的妾室死了。尽管这个消息被极力压制, 但是还是很快在京城不胫而走。
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卢明镇。
虽然他心里清楚苏婵不会死,但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是流下了眼泪,尤其后面得知苏婵真的只差一点点就死在那里的时候, 他简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计划万无一失, 没料想中间中了纰漏, 还是在高府自己家出了岔子。
他心中恼恨, 更加庆幸苏婵早日脱离了苦海。那个深不见底的高府, 那个阴沉不定的男人……苏婵最好永远也不要与他再有瓜葛。
他心中苦笑,当年宛如这样完美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如今她和他的女儿也如法炮制……这真是一段说不出来的孽缘。
他与宛如已经天人永隔, 如今只剩下了一个苏婵,高行修想要霸占他的苏婵,他说过早晚要跟他好好算这笔账, 如今他是再不能与他抢了……他那日的表现, 虽然出乎卢明镇的意料, 但是也仅仅只是一笑而过的涟漪拂过罢了。有些人就是失去之后才懂后悔,这个滋味他也该同他一起尝尝。
高行修确实不是好糊弄的,倾尽一切力量搜寻, 府内人马尽出,一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架势……他确实最后是搜到了,搜到了却是一幅女子被水泡的浮肿的尸体。那是卢明镇借陆琳琅之力,搜尽天牢大理寺找出来的与苏婵年纪体型相仿的女死囚,她穿着与苏婵一模一样的紫衣,身上戴着苏婵身上熟悉的配饰, 高行修将她找出来的时候, 她已经面目全非, 浑身都是被大石跌碰的伤,此时又是炎热的夏季,皮肤早已被激流泡的浮肿变形,浑身上下腥臭难闻,纵使高行修的身边尽是些久经沙场见惯了死人的士兵,见到此状也忍不住想要作呕,只高行修一人面不改色,跪在那名女尸身边,一个劲地在她的身上翻看,似乎是在搜寻着有什么相似之处,可是奈何实在是泡的太过严重,除了知道这是名女尸之外,所有的痕迹似乎都在水里被抹去了。
高行修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仵作,他盯着女尸,声音嘶哑的吓人,“她肚子里有孕……能不能验出来……”
仵作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有孕多久了……”
“两个月……”几天的不眠不休已经让他的面色发青,他只是怔怔盯着那女尸,眼窝深陷,整个人看上去颓废又疲惫,“或者更短……”
“两个月的话,是很难验出来的。”仵作沉吟,“如果想要查证的话,就得剖尸。”
高行修沉默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就在仵作快要在这窒息又压抑的气氛里待不下去时,他听到男人轻轻的声音。
“剖吧。”
仵作心里又一沉,纵使经历无数这种场面,他还是觉得浑身一阵发寒……他对高行修点了点头,“将军,容小人下去准备。”
高行修两眼失神,怔怔看着仵作熟练地摊开一个白布包,将女尸平放在地上,又做了各种准备,冰冷的刀尖在火焰上反复炙烤着,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泡囊的一角衣裳,露出女尸白的过分的肚腹,他将刀尖抵在了上面。
这时他终于开了口。
“住手。”
几乎是立刻,仵作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高行修的脸。
他的脸比起女尸也好不了多少,相反比起她而言,他倒更像是一个鬼。
高行修没有看他。自始至终,他都在看着那个女尸,他的目光恍惚又诡异,仿佛是在看她,又仿佛是在透过这具骇人的女尸来看另一个人。
他轻轻道,“不用了。”
他声音淡淡,吩咐人将女尸带走,然后很快离开了这里。起身的时候,他的身形还有些摇晃,仵作看着他骑在马上的背影,他高大的背影似乎摇摇欲坠。
高行修回府之后便倒下了。
多日的茶饭不思已经让他疲惫至极,又加上急火攻心,回到高府之后,他像是抽掉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杜齐看到他的背脊倾倒了一下,然后他就在他的惊叫之中缓缓从马上摔了下去。
那一夜高府彻夜灯明,侍卫仆从鱼贯而出,所有的人都在惴惴不安,高行修在浓重的药味里安静地闭着眼,他紧紧抿着唇,什么也没有说,他看起来安静如斯。
或许他只是太累了,他只是需要睡一个好觉。
第二天高行修就醒了。
他的恢复力简直惊人,他的精神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昨夜的高烧不退只是一个错觉。他什么也没说,径自去了别院,他的脚步稳而快。
杜齐心里一提,想也没想就跟了过去。
争吵声、咒骂声、砸碎声像爆炸一样席卷而来,这巨大的声音似乎要将所有人都要震醒,等到杜齐赶到的时候,高行修已经和高显扬拔剑相向。
两人拔剑而立,寸步不让,眼中都有叱咤多年沙场积淀出来的令人胆寒的杀意。杜齐心中大骇,连忙跑到中间阻止两人,士兵们也齐刷刷出现,将两人艰难地分开。
比起高行修的愤懑激动,高显扬倒是显得镇定自若,或许他根本没把现在强撑精神的高行修放在眼里,“怎么,听说人找到了?”
高行修咬牙,死死盯着他,那摧城拔寨的目光恨不得立刻将高显扬砍成碎片。
“修儿,我只给你昨夜一夜恢复的时间……”高显扬看着他,缓缓道,“你是将军,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你。从今以后你就忘了这个人,这件事就当从没有发生过。”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你想要的话,还会有的是。”他说的云淡风轻,那一尸两命在他眼里不过草芥,尽管她曾经也在高府里短暂的生活过。
“杀了你……”高行修死死盯着他,像是从牙缝里吐出这一个一个字,“……真想杀了你……”
“修儿。”高显扬微微一笑,那古板又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你心里很清楚,杀死她的人到底是谁。”
高行修猛地僵住,像是凭空被人打了一个狠烈的耳光。他的脸色瞬间灰败了下去。
两方人马皆在虎视眈眈地对峙着,一个高府里如今存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仇人。高行修转身离开,比起来时的掷地有声,他现在的脚步仓皇又虚浮,昭示着他此刻不过是强撑精神罢了。杜齐想要上去扶他,被他一把挥开。
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离开了,仿佛像是要迫切离开这个地方,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急切与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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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商议还在继续,杜齐以为以高行修现在的状况,他不会再去兵部,然而他还是去了。他的日程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确实如高显扬所言,他在外人眼里一切如常,简直一点事情都没有,仿佛府中出了这样一件事情,不过是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谈资罢了,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高行修将那具女尸火化安置,骨灰就放在苏婵曾经的小院,但他不再去那里半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每一天回到府后,他都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让任何人进来。
他仍派人去西里搜寻苏婵的消息,不放过任何一个寻找她的机会。
他还在满天下地搜寻她,尽管在旁人的眼里,苏婵确实是死透了无疑,但是杜齐知道,他仍是存了最后的希冀。他在某些方面总是执拗的可怕,尽管他的精神和脸色在一日日的消磨中更为寒冽和骇人。
书房成了禁地,没有人知道回府之后的高行修都在里面干什么。
三日之后,是高显扬率先推开了书房门,里面浓重的酒气立刻扑面而来,高行修瘫倒在地,旁边的酒坛倒了一个又一个。
高显扬气极,他将高行修拖了出来,吩咐下人拿来了马鞭,照着他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
“没有骨气的东西——”高显扬下手极狠,怒声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女人而已,值得你变成如此模样——”
高行修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一声不吭,躺在地上任他打。
“色令智昏,妇人之仁……”一鞭又一鞭抽在他的脊背,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痕迹,“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如今全给忘了——”
高显扬从前管教起高行修来,那便是真的往死里弄。杜齐看的心惊肉跳,阻止道,“老将军……”
“滚开——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不知轻重的孽障——”
“老将军!”杜齐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护在了高行修的身前,大声道,“您以前差点杀了他一次不成,又要打死他第二次吗!”
高显扬顿住了。
“你给我滚开!”他**着下巴,厉声道,“你知道什么,我都是为了他好——”
“若不是我,他怎么能够褪去以前那层皮,怎么能够成为如今威名远扬的将军,成为北狄闻风丧胆的战屠……”高显扬冷笑,盯着高行修,“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终是成长了,可是现在一看,你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一样的废物,不堪大用……”
“是啊……”
所有人的声音都停止了,是高行修缓缓站了起来。
“让你失望了……”
他没有看高显扬,只是将目光落在虚空的一处,身上浓重的酒气和血腥气汇聚在一起,气息说不出的浓烈和嚣张,“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父亲你也是一点也没有变。”
“母亲死了,你无动于衷。她死在乱箭之下,还是你亲口下的命令。”他缓缓转头,将目光落向高显扬,他的目光淡淡,“这么多年,我还是很想问上一句,在那一刻,看着母亲死在我们面前,你心中可有半分痛心?”
高显扬抿唇不语,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我说了,我和你永远不一样。”高行修缓缓道,“与其成为像你一样的怪物,懦夫也罢,废物也好,我倒是更喜欢以前一些。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高显扬目光陡然变得凌冽。
他气息一沉,咬牙道,“你给我滚回北狄——”
“你放心,北狄我会去。”高行修盯着他,平声道,“但我去是为了平息战乱,是为了百姓,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你。”
他转身,再也没有看他一眼,“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受你指挥。高家的荣辱,我自己会看着办,与你再无半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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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一事尘埃落定,速战派占了上风,皇帝最终做出了旨意,高行修不日便重回北狄。
将在外,重兵不在朝野,日子久了难免会震动朝纲。皇帝此刻需要高行修,但也需要有人桎梏高行修。
杨修文已死,朝廷现在需要一个新的人,来作为随军使上达天听。
王全喜递来一册册的官名册,皇帝悠悠地翻着。
这个人无需官位多高,必须得是个好拿捏的,最好还有一点聪明才干,不论是作为军队的参谋,还是皇帝的眼睛,他都可以做得很好。
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名字上,顿住。
他的朱笔落在李怀玉三个字上,慢慢打了一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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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修最终还是踏入了苏婵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门,有灰烬在阳光下轻轻起舞,像是在无声地迎接他。
她曾在这里言笑晏晏,在这里望着日出日落,与他一起饮食起居,一起云朝雨露。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她的纤纤身影。
多日未来,一切还是保持着原样,那种淡淡的幽香还是充斥着他的鼻端,仿佛要一丝一丝渗入到他的毛孔里。
他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房间里。表情麻木又平静。
李怀玉说他不爱苏婵,卢明镇也说过,就连苏婵,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连他自己都怀疑过,他真的是不爱苏婵吗?
可是这个想法刚一在脑海里闪出,就被他很快打消了。
不。
他确信他是爱着苏婵的。
……可是为什么,会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高行修平静地环视着一切,突然间,他看到床头整齐叠放的一件东西。
他顿了顿,走了过去。
他将它展开,是一件新衣。
新衣针线细密,摸起来硬挺又细腻,透着一股新衣浆子的味道。
他将它仔细看了看,他确定这不是给苏大的衣裳。
这分明是照着他的尺寸做的。
他以为这段时间,她又是在为苏大绣衣裳,所以他从来都不曾在意过。却没想到,这件衣裳,她竟是做给他的。
高行修将怀中那块绣着梅花的手帕拿出来,放在新衣上,然后他起身,后退一步。
他静静地端详着**的东西。
新衣和手帕,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而她则是带着她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永远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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