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有没有心◎
李怀玉偶尔从伤兵营里出来, 总会不经意地看到远远一边的俘虏营。
那里关押着北狄战败的俘虏,有战士,也有百姓。他们全都被豢养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铁链困着他们, 他们用最卑贱的姿势跪在囚牢里, 隔着很远, 仍能看到他们剑刃一样冰冷又穿透的目光, 使得他们更像是被囚住的困兽。
北狄民风彪悍, 四五岁的孩童便开始搭弓射箭。李怀玉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他发现里面不仅有孩子,竟然还有女人。
他们狼一样锋利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来人, 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身处何地,身上又脏又烂,更显得一双双眼睛雪亮无比, 他们嘴里吐露着李怀玉听不懂的话语, 或许是在咒骂他, 因为他能听出那语气并不善。
“汉人……”
李怀玉停住脚步,他看向俘虏中的一个女子。
“汉人……”那年轻女子肤色黑亮,深邃的五官, 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她盯着李怀玉,“……是来杀我们的吗?”
“你会汉语。”李怀玉道。
周围几名彪悍青年咒骂的声音大了些,他们挡在那女子身前,虎视眈眈地盯着李怀玉。
“这里,一百年前, 本就是我们的土地……你们抢走……卑鄙……”那女子汉语并不流利, 断断续续地讲着, 李怀玉默默听着。
“你不该参与这场战争,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看着她。
“汉人……都该死……我们的王……会杀……”
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围拢在女子怀里,女子将他们抱住,温柔地抚摸他们的头,看向李怀玉的眼睛却是凶狠无比,俨然像是护着狼崽子的母狼。
那几个孩子也纷纷看他,他们灰扑扑的脸上皆是年轻的畏惧和脆弱,他们冲他不住地摇头,对他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但是李怀玉能够读的懂。
他们在向他乞求。
女子冲他们怒喝,像是对他们这样的行为很不满,她大力地呵斥他们,俘虏营中随即爆发一阵混乱,青壮男人纷纷窜起头,对着他怒喝咒骂,像是被铁链施展不开的恶犬,吵嚷声此起彼伏,士兵们前来压制,毫不留情地用手里的武器戳着俘虏的头,将他们一个个猪狗似的再次赶回原地,锋利的刀剑划开他们的皮肉,流下阵阵的艳红……李怀玉在这样的混乱中退去。
他回到帐中,心神久久无法平静。
入夜,他久久睡不着。一闭上眼,全是伤兵营里伤病交加的伤兵,那一个被抬出去的尸体,这些天所有的经历全部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
外面隐约有了动静,他掀帘,询问士兵,“发生了何事?”
“将军今夜要处置那些俘虏。”
李怀玉顿住了。
“全部吗?”
“全部。”士兵回答的斩钉截铁。
李怀玉久久没说话。
他又想起今夜看到的那一道道狼一样的眼神,还有那孩子乞求又恐惧的目光……他捏紧了帐子。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将军此刻在哪里,带我前去。”
他紧赶慢赶,还是在最后一刻赶上了高行修的下令。
身后的士兵齐刷刷收回了箭,高行修放下手势,看了一眼来人,他眯了眯眼。
他显然来的很急切,此刻还在气喘吁吁。
“李大人今夜前来,有何事?”
李怀玉走到高行修面前,他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在一群跪着的俘虏里艰难地寻找着什么,不久后,他看到了那个女子,以及她身边的孩子们。
他们在胆战心惊地望着他。
李怀玉看着那孩子,平静道,“高将军,告诉我,你要把他们全部杀了的理由。”
高行修神色沉沉,没有回答。倒是他身边的杜齐道,“李大人切莫妄言。将军这么做,自有将军的理由。”
“你非要赶尽杀绝?”李怀玉终于转身,他指着那群孩子,盯着高行修,“你看看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
来到边塞之后,高行修和李怀玉基本上便是不怎么碰面的状态,就算是碰面也是寥寥几句收场,苏婵离开之后,他们似乎便再也没有交集的必要,此刻却又是难得的一次剑拔弩张。
“他们也是人,也有家人!你要杀掉那些士兵我理解,可为什么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高行修!”李怀玉死死盯着他,似乎非要听到他的解释才肯罢手。
“无辜?”
高行修冷冷看着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慢慢走进李怀玉,看着他气的发抖,平声道,“你可曾想过,他们攻打我们的城池,屠戮我们的百姓时,可曾想过我们无辜……李大人,你说他们无辜,就是无辜的吗?”
李怀玉冷笑一声,寸步不让,“兵过如梳……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怪不得北狄称你为战屠,你就是这么对待他们的……你不要忘了,我们的战争是为了胜利,是为了朝廷,而不是成为你杀戮的借口!”
“那你也该知道,发生的是战争,受难的永远是人。”高行修冷冷道,“只要战争不停止,就永远会有人死,我会死,你也会死!他们……也一样!”
“高行修!”李怀玉脸色铁青。
两人剑拔弩张,周奉年看不过去,插嘴道,“李大人,我们的人收到他们之中有敌国细作,且不止一个,事急从权,只能全部射杀。”
李怀玉脸色丝毫没有缓和,他又指了指那群孩子,质问道,“难道他们中出了叛徒,和这些孩子有关系吗?”
“他们还只是孩子!”
杜齐冷静道,“北狄情况特殊,男女皆可上战场,孩童满十岁便可参军,他们不是孩子,他们是士兵。”
李怀玉面色不变,始终盯着高行修,“高行修,你放了他们……”
高行修轻轻哼了一声。所有人的声音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竟不知道,李大人真是胸怀苍生,这般菩萨心肠……”
他又走近他几步,俯身看他,缓缓道,“李怀玉,这里不是官场,这里是战场,还轮不到你教我怎么打仗。”
李怀玉死死咬牙,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
高行修盯着他咬牙切齿的一张脸,脸色逐渐发沉,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暴躁。
曾经也有人这样瞪着他,仿佛也是这样的场景,那愤恨又畏惧的眼神与此刻的李怀玉重合在了一起。
“你这屠夫……无情无义的……”
一句话让高行修彻底暴怒,他一把揪起了李怀玉的衣襟。
“以杀止杀!”他一字一句,怒道,“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若是出了什么变数,你承担得起后果吗!”
“这是打仗,每天就会有人死!李怀玉!若是你想跟我讲仁义礼仪那一套,就滚回你的京城去!这里是边塞!”
“高行修!”李怀玉也高声道,“我是随军使,我有权利阻止你的行为!”
“你不过一个随军使,在这里难道真的以为能够管束住我?”
“我知道在这里我管不了你,但等回去之后,自有朝廷的弹劾等着你。”
“弹劾?倒是不怕。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高行修不屑道,“你们这些只会动动嘴皮子的文官,说这说那的,仗最后还是我来打,你想弹劾随你,我等着。”
他松开李怀玉,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来人。送李大人回去。”
李怀玉一把挥开来人,力道看起来很是愤怒。
他站在原地没有走,死死盯着高行修的背影,幽幽道,“果然……人命在你高将军的眼里什么也不是。就像是苏婵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在你的心里也根本算不的什么。”
他仿佛看到高大的背影一滞。
“李大人!”周奉年喝道,“这里是军营,不是你谈私事的地方!”
“让他说。”
高行修挥下放箭的动作,重新转身,看他,“你想说什么?继续。”
“苏婵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生生死在了你眼前,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感受……”李怀玉盯着他,缓缓道,“她死了,你可曾为她流过半滴眼泪?她以前是如何待你的,你又是如何对她的,她到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仍是无动于衷。高行修,你到底有没有心……”
杜齐面色也不好看了,“来人,送李大人回去。”
李怀玉再次挥开来人,冷冷道,“不用麻烦,我自己走。”
他锲而不舍,坚持地看着高行修,“你今日放了他们。高行修,我只再说最后一遍。”
高行修默不作声。
空气凝滞了许久。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许久后,他摆了摆手。
周奉年立刻叫道,“将军!”
“男人杀了,其他的关回去。”
高行修声音沉缓,说完之后,他盯着李怀玉,平静道,“李大人,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李怀玉没有回应。
他不再去看那孩子,也不去看高行修,没有说一句话,咬着牙转身,片刻后离开了这里。
杜齐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安地蹙起眉。耳边也传来了脚步声,是高行修离开了。
“加强戒备,看紧了这些人。”他留下这一句话便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漠如冰。
。
杜齐候在帐内,默默看着高行修面沉如水的脸。
已是深夜,高行修还在翻看着布防图,桌上的茶水已经失了热气,他一口没动。空气里隐约传来一声轻轻的咳。
“将军。该换药了。”他忍不住开口提醒。
高行修一动没动,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这一阵子,他能感觉到高行修更加沉默少语,周身气场更加诡谲深沉起来。他看着高行修这个样子,暂时也不敢开口说第二遍。
三日之前,周奉年率兵前往镇水崖,而高行修则是亲率一队人马去往仙水坡围截,那一场打的激烈,虽然全歼了敌人,但是我方也损兵折将,连高行修也受了重伤。
回来之后他只草草处理了一次伤口便再也没有管,马上投入到了接下来紧锣密鼓的布署之中,每一天都紧张又疲惫地过着,伤口被他抛之脑后,仿佛对这幅身体全然不在意。
将军与李怀玉的对峙还历历在目。李怀玉说的每一句话,杜齐都没有忘记。
杜齐知道李怀玉说的不对。
每一次作战,高行修都不要命地冲在最前面,俨然一幅坦然赴死的样子。虽然之前的高行修也是这样,可是从没有哪次,给杜齐带来如此不安的感觉。
他隐约知道,将军是为了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那日回来之后,高行修浑身鲜血,回到帐内便倒了下去,他被军医治疗之后,便昏沉地躺在**睡着,他安静地立在外面候着他。
可是到了半夜,高行修突然就下了床。
他的神色可怖又急切,仿佛是在找着什么。
杜齐一路紧张地跟着他,便看到他拿着一件衣裳冲出了帐子。
那衣裳他认了出来,是他随身所穿的那一件,上面尽是污泥与血,已经被利器割的破了一角。
他跪在地上,拼命地拿水一遍遍去洗。
可是那浓重的鲜血,又怎么能够洗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