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凭什么先离开◎元日一过,曲筝又忙碌了起来。
先是要找合适的铺面。
曲父曲母走后,留在京城的除了沈泽,还有三叔公。
三叔公是曲老爷一个远房小叔,辈分虽大,年纪却比曲老爷还要小两岁,他脑子活络,又善人际,当初自荐毛遂打理曲家在京城的业务,后来卖铺子也都是由他一手办理,只因河道的那条航线衙务未完,当初没能和曲老爷一同回江南,留下来正好助曲筝一臂之力。
分析完利弊,三叔公为春熙街的那一排铺子惋惜,“早知如此,当初不卖就好了。”
曲筝虽然也萌生过同样的想法,可仔细考量后,觉得也没什么可惋惜的,“春熙街虽繁华,做的却都是男子的生意,外行不容易介入,再者我不感兴趣。”
所谓男子生意,就是赌坊、有艺伎的酒肆茶楼、当铺、文玩、斗鸡等等此类。
当初曲家贸然闯入春熙街,也曾引起不少仇视,最后见曲家的铺子并未什么建树,那些仇视才慢慢淡下去。
此次重新置业,曲筝还是想把江南好的商品带到上京,只是要重新选择坊市。
经过这几天全城走访,她发现,上京的老百姓衣服上的补丁太多了,要说他们没银子买衣服,也说不过去,京都聚集着整个北鄢的财富,老百姓怎么也比其他地方过的好。
走访几家布行才发现,这里常卖的布还是麻胚布,这种布又硬又没韧性,很容易磨出大窟窿,而江南早就出了一种掺棉纶的布,不仅柔软还耐磨。
京中只有三家商行卖这种布,但他们垄断了价格,原本进价比丝锦便宜很多的布,售价却比丝锦便宜不了多少,大多数老百姓还是买不起。
曲筝想在京打开这种布的市场,买铺子的第一目标就选择在老百姓聚集的城东,她问沈泽,“福同坊的铺子拿了几间了?”
沈泽从袖中拿出账本,确认后,回她,“已拿下八间。”
曲筝点头,“表哥辛苦了。”
她若想把营生做大,填饱顺安帝的胃口,光做穷人生意还远远不够,贵人所在的西城才是主要目标。
西城这边的地段也已基本确定,只是售卖什么还有待斟酌。
金楼、银楼、成衣店、绣坊这些盘踞江南百年的行当,曲家当然有优势,也都在曲筝的计划清单。
但这些无论在江南还是上京,都是充分竞争市场,曲家这么大的体量一旦入驻上京,利润必然摊薄。
除此之外,还得想别的出路。
午时,曲筝还在账房拨算盘珠子,绣杏拿了一张请帖进来,原来两日后蒋大人长孙百日宴,蒋夫人请曲筝赴宴。
谢衍升任一品辅国公后,御史台一时名声大噪,蒋大人又是正三品大元,蒋府的宴会,一定会聚集京城的大部分名流。
绣杏怯声,“您和姑爷...不...公爷和离的事京城人尽皆知,昨日应天府又刚正式宣判,姑娘眼下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咱回了蒋夫人,不去了吧。”
曲筝思索片刻,摇摇头,“派人去回蒋夫人,我明日准时赴宴。”
她知道自己若想在京城站住脚,绝不能闭门不出,不和人结交。
就流言来说,你越是想躲避它,反而给了有心之人想象的空间,会永无止尽的流传下去,不如大大方方的站到众人面前,即便被当场嘲笑两句,但没了神秘感,这件事也就没人传了。
曲筝虽是娇养的大小姐,但跟着父亲,也算见过三教九流,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再者两世为人,外人的评判早就看淡了。
宴会那日,曲筝穿了一件石榴花金缎薄袄裙,化了个淡妆,驱车来到蒋府。
蒋府来的人果然很多,巷子里车水马龙,堵得密不透风,曲府的马车跟着右侧车流缓缓往大门走。
速度行进的很慢,马儿难免焦躁。
突然“嘭”的一声,曲家的马车和旁边的车辕碰在一起,绣杏慌忙撩开门帘,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转身对曲筝道,“是康平侯府的马车。”
是对方撞过来的,还好两车都无大碍,曲筝拉开窗帘,准备礼节性的和对方打个招呼不予追究。
正好对面的窗帘也拉开了,一个明艳的美人脸伸出来,一脸焦急的做出道歉的口型,抬眼看到时曲筝,面色僵住,而后啪的一声拉上窗帘。
曲筝认出来她是康平侯府庶出的大娘子,冯瑛柳。
她诧异,就算自己因和离不被待见,冯瑛柳的反应也太激烈了吧,好像跟她有仇似的。
可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侯门大小姐。
马车继续缓缓前移,两辆车被夹在车流中间,还是挨着走,曲筝嘱咐车夫,“避着点旁边的马车。”
话音刚落,只听冯瑛柳“嗤”了一声,“敲个登闻鼓就能掩盖被小公爷抛弃的事实么?你们呀可千万别被她那点花花肠子蒙蔽。”
又有另一个女声怯怯的道,“可她真的敲登闻鼓了,我觉得好勇敢。”
“呵,这叫勇敢?”冯瑛柳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了,“难道你忘记人家祖上是干啥的了?商人呀,无奸不商听说过没!她成亲时倒贴着才进了镇国公府的门,满京城谁不等着看笑话,如今小公爷一跃成为辅国公,第一个休的就是她,她倒是心眼多,还大张旗鼓的告御状?不过就是想面子上扳回一局罢了。”
冯瑛柳声音又高又细,生怕别人听不到。
绣杏气的脸色涨红,掀帘就想和对方理论,曲筝将她拉回,轻轻摇了摇头,“今天是蒋夫人大喜的日子,不能给她添堵。”
仿佛还不解气,冯瑛柳又道,“一个商家女,占了小公爷四个多月,够便宜她的了,若非...”“谢大人快快里面请。”
车外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冯瑛柳声音戛然而止,慌忙撩开车帘,正好看到谢衍的那张线条优美的侧脸,长眉如削,唇若含丹,只是面色冷硬,像千年寒冰。
右侧车道还是挤的水泄不通,左侧却不知何时清了道,只谢府一辆马车迤迤而行,蒋府的管家亲自出来引道,笑的满脸生花,“我们老爷恭候您多时了。”
冯瑛柳吓得瑟缩了一下身子,慌忙拉上车帘,她方才的话谢衍不会听到了吧?
冯瑛柳想想后,心里又释然,听到也没关系,她可是向着他说话。
听说谢大人的马车来了,右侧本就寸步难行的车道,彻底不动了,大家纷纷撩开车帘,拱手作揖道,“谢大人安。”
位于权利中心的人都知道,顺安帝带着丽妃和一群美姬在温泉行宫造人一个月,非但没播下一粒种,身体先倒下了。
顺安帝终于认了自己断子绝孙的命,转而去寻道问仙,整日和几个道士厮混,无心政事。
目前在北鄢掌权的正是这位出仕不过半载的辅国公,是以没人敢和他的车架并行。
曲筝感觉不对劲撩开车帘的时候,正看到谢衍的一角后脑勺消失在前方的车流中。
她已经做好遇见谢衍的准备,毕竟蒋大人曾经是他的上峰,宴客没有不请他的道理。
虽然见面时她可以做到陌然视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排斥和他在同一场合,夫妻和离就如破镜,最好的状态就是天各一方,没必要重新拼起来,重圆就更荒谬了。
裂痕那么大,怎么重圆?
她因为特殊原因没有办法回江南,和他生活在同一座城已属无奈,再常常见面,简直是种折磨。
可是为了彻底离开这里,她又不得不出来社交,如此一来,他们的交集就多了。
再忍一忍吧,曲筝默默劝慰自己。
等谢衍进了蒋府,车流才慢慢移动,好在这段路也不算长,曲府的马车很快就挪到大门口。
曲筝走出车厢,刚要下车时,突然感到对面一阵冷光,抬眼,看到冯瑛柳愤然转身的背影。
曲筝无奈笑笑,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曲筝刚进门,蒋夫人一眼就看见她,撇下身边的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左右打量,“气色怎么比婚...之前还要好?”
蒋夫人差点说漏嘴,两人相视笑了笑。
蒋夫人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多可惜呀!”
曲筝怕她这个时候还做和事佬,忙笑盈盈道,“猜猜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因为还在年节里,北方人走访拜客时除了节礼,还会额外带五辛盘,所谓五辛盘既用大蒜、姜、椒、胡荽等辛料和食,制成春盘,互相馈赠,一则驱寒气,二则取其谐音“新”,寓迎新纳福之意。
蒋夫人顺着她的话问,“带了什么?”
曲筝朝门外招了招手,须臾就见吴常带着两个健仆抬了一个半人高的食盒过来,打开后,只见屉内铺着一层薄薄的白冰,冰上铺着造型各异的鱼片、贝肉、红虾,旁边还放着一小碟淡绿色的芥辛。
经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好奇这稀罕物是什么。
蒋夫人一边命人将食盒抬去摆在长宴桌的正中,一边跟曲筝调笑,“你这春盘新颖精致,谁舍得动筷吆。”
曲筝谦谦一笑,说,“食物做出来就是给大家吃的。”
蒋夫人一听这话,忙对站在旁边垂涎已久的客人说,“曲大小姐都发话了,大家就别客气了,都来尝尝鲜。”
那三屉辛盘实在不少,从中间桌头摆到桌尾才堪堪摆开,宾客好奇的围过来,无不感慨曲家大小姐出手大方。
大家都纷纷围到长桌前,坐在上首一动未动的谢衍就显得特别明显,他深邃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头,落在曲筝身上。
离开镇国公府之后,她整个人变得明媚而鲜艳,今日这条石榴花的袄裙,暖红的颜色趁得她一张小脸芙蓉花瓣般清丽,眉眼上弯,嘴角噙一丝笑意,整个人温婉松弛,完全不像刚和离的女子。
反倒是他一个人乌沉沉的坐在上首,一副被抛弃了的模样。
谢衍这才相信她说的话,他好像真的不服气,她凭什么先离开?
为什么主动的是她,先冷的也是她?
心里仿佛打碎了油酱铺子,一时间酸、涩、苦、辛全涌了上来。
曲筝虽然余光看到了谢衍,也感受到了他冷冷的目光,却并没回应,只当不知。
有那尝过曲筝带来辛盘的,对味道赞不绝口,问她用的什么食材,肉质为何如此新鲜。
曲筝解释,“这是深海里捕捞的冷水海产,自凌海港上岸,而后运至上京,鲜切后装盘。”
这吃法可太新鲜了,还带着股淡淡的矜贵,有人叹气,“就是不知道哪家酒楼有卖?”
有人接话,“没有卖的,我在上京活了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见。”
曲筝心如电转,突然就有了想法,她可以在京城开一个生鲜酒楼,利润巨大,且不可复制。
她细细观察,发现大多数人的接收度都很好,吃了一口都会去夹第二口。
有大胆的青年夹着贝肉问她品名,她都耐心解释,不一会儿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贵家公子。
谢衍看着曲筝身边心猿意马的公子哥,搁在锦袍上的手不自觉攥出了青筋。蒋大人刚给谢衍拣了一盘辛食端上来,见他整个人凛若霜雪,手一抖,差点把盘子打翻。
忙小心翼翼的问,“公爷,可是有哪里不妥?”
谢衍收回视线,黑瞳显出不悦,声音却淡淡问道,“为何还不开宴?”
蒋大人心想,这辛盘还没尝完,哪里能开宴呢,但他素来了解谢衍,这个表情说明他已经动怒了。
虽不知哪里惹他不喜,蒋大人也不好问,只能硬着头皮对下面喊,“撤五辛,开宴。”
蒋府的婢女鱼贯而入,端走了长桌上所有的盘盏,准备上正宴的菜肴。
围在曲筝身边的人只能依依不舍的散开,涤手的涤手,正冠的正冠,为开宴做准备。
曲筝惋惜,她还有给大家介绍完食材呢,怎么这么早就开宴了?
蒋夫人这才得空,拉着曲筝去暖阁见清乐公主。
清乐正坐在炕榻上,塌下围坐着几圈贵女,她见曲筝进来愣了一下,忙摆手让曲筝过来跟自己坐到榻上。
曲筝刚坐下清乐公主就迫不及待的手挡着跟她咬耳朵,“我以为你今日不敢来呢。”
曲筝大方的笑笑,“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出来见人。”
清乐公主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那我以后可敢叫你出来玩了。”
曲筝点头,“只要有空我肯定出来。”
炕榻下的贵女原本见曲筝来了,还想看她的笑话,瞅着机会了挤兑两句,这会子见公主和她不分彼此,谁都不敢开口,只在底下悄悄的递眼色。
冯瑛柳更是气愤,她一下马车就进了公主的暖阁,挤了半天才挤进第二圈,曲筝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凭什么坐到公主的榻上?
看看周围,很多人都跟她一样,眼睛瞟着炕榻,嘴角淡淡不屑,她心里舒坦多了。
正在这时,蒋夫人带人端着盘碟进来,笑盈盈道,“这是曲姑娘带来的辛食,还好我留了一屉,否则早被外面的人抢食完了。”
来的都是达官贵族,什么东西值得大家“抢食”,不禁令人好奇。
端上来后,首先漂亮的摆盘就让人眼前一亮,再夹一块放入口中,鲜甜软糯,既有肉的脂感,又有鲜果的绵甜,吃了一口忍不住夹了第二口,很快一群贵女也做抢食状。
清乐公主直呼“太美味了!”
用完众人还意犹未尽,缠着问曲筝美味的来源。
曲筝含笑,耐心的一一解答。
冯瑛柳一口未尝,冷冷腹诽道,“有什么好吃的。”
她本是小声嘀咕,可能心里的怨气太大,声音竟不自觉抬高,所有人都转过来看她。
冯瑛柳怕惹清乐公主不喜,脸红了红,一甩袖子出了暖阁。
曲筝忍不住说道,“我怎么感觉,她对我好像有意见?”
站在曲筝身边一个姑娘捂嘴笑了笑,贴着她的耳朵说,“这天下的女子啊,她最恨的就是你了。”
曲筝不解,“为什么?”
那姑娘又道,“想当年小公爷住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她就曾自荐枕席,可惜被小公爷轰出了房门。”
曲筝美目圆睁,“难道是那个裸...?”
她没好意思说完,毕竟女子脱得□□躺谢衍**的事太过轰动,她只记得这一件。
旁边另一个贵女笑的岔了气,倒在曲筝肩上道,“不至于,不至于,冯瑛柳毕竟是侯门小姐,还做不出那么出阁的事,她是穿着衣服躺谢衍**的。”
曲筝一噎,作为侯门小姐,这...也没好到哪去吧。
也可能只是流言,毕竟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两人知道。
等宴席准备好,蒋夫人进来请公主和女客们入宴。
谢衍不吃席上的食物,开宴后象征性的坐了会,就被蒋大人请入后院喝茶,清乐公主则在半途被顺安帝请了回去。
两位大人物一走,现场的气氛就活跃起来,曲筝原本想立刻回曲府,把开生鲜酒楼的想法告诉沈泽,但她又想趁着这个机会,和旁边的人交流食用后的感受,于是就稍留了会。
冯瑛柳本就是直喇喇的性子,再加上喝了点酒,更是百无禁忌,用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嚷嚷,“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却厚着脸皮留下,既然有心眼玩击鼓鸣冤那一套,就不要总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晃。”
她虽然没有提曲筝的名字,可谁不知道近几年击登闻鼓的就她一人。
在座的登时有人交头接耳起来,“你说这曲家千金长的天仙似的,手里又有银子,离了就离了呗,干嘛还想吃回头草。”
“这件事还真不好说,没准正如传言说的,她知道小公爷要休妻,索性以退为进,好歹还能留点面子。”
“我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大,毕竟谁嫁给小公爷这样的男子,舍得和离啊!”
“哎,曲家女输就输在商女的身份上,小公爷这样高不可攀的地位,她做妾绰绰有余,正妻确实差强人意。”
这些声音,曲筝断断续续也能听到一些,好在都离她比较远,她索性假装没听到。
毕竟他们并未对她本人进行攻击,只是在抒发一些莫须有的惋惜罢了。
正当大家还在七嘴八舌之时,谢衍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长桌的上首,长身玉立,面沉如水,虽没说话,身上散发的淡淡威压登时令现场安静下来。
方才还口若悬河的人,都如鹌鹑一样缩起了脑袋。
谢衍目如寒潭环视一圈后,才淡淡骄矜道,“和离并非我所愿,乃前妻一意孤行,大家若有腹诽,请腹诽她一人,此事与我无关。”
冯瑛柳差点没一口气怄死。
作者有话说:求不养肥,呜呜呜呜,我以后都尽量1.8888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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