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宠宠◎城西王师军营,充满血腥气的房间内,一个人被绑在木桩上,黑色的夜行衣被血水泡透,他头耷拉着,不知是真晕还是装死。
哗啦——,一盆刺骨的凉水泼在他的脸上,他挣扎着张开眼,本以为迎接自己的又是烧红的烙铁,意外的竟看到一张发黄的纸卷。
他瞳孔倏然长大,面色扭曲,比看到烙铁还恐惧百倍,唇齿抑制不住抖了半天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冤枉啊,我并非要刺杀陛下!”
营房黑暗的角落里,顺安帝终于忍受不住这里压抑的气息,拂袖出了门,一直站在他旁边的谢衍冷冷勾了勾嘴角,跟着走了出来。
顺安帝大口呼吸了一下外面的空气,面无血色的脸才好看一些。
谢衍站在他身后,平静道,“像这种死士,都是拿命给家人换银钱,只要查出他的身籍,没人敢在诛九族的罪名面前装聋充哑。”
顺安帝肩膀不由自主的抖了抖,总觉得谢衍非要他来看这场逼供,似乎是意有所指。
这件事本身就不对劲。
按那日的计划,他赐婚萧景行和曲筝后,谢衍定然会失魂落魄,丧失警惕,待他出了同福楼,早已埋伏在巷子里的刺客再寻机刺杀。
哪知谢衍当日却执意先走,计划被打乱,可凌霄道人不想错失良机,下令仍按原计划行事。
哪知,他刚进雅间休息,一个黑衣刺客就破窗而来,确切说是被人奄奄一息的扔了进来,几乎就在一息之间,谢衍跟着跳窗进来,说在楼下看到有刺激,前来救驾。
顺安帝懵怔,同福楼楼层很高,一楼到二楼窗户至少一丈高,这救驾的速度也太快了。
再者,明明是刺杀谢衍的刺客,怎会反过来刺杀他?
想想他还不寒而栗。
再加上心里又愧,此刻更是不敢看这个世上唯二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
谢衍淡淡瞥了顺安帝一眼,不带一丝情绪道,“陛下不用担心,那刺客方才看到自己的身籍后,说并非要刺杀陛下,此话应该不假,只要确认没人想害陛下,微臣就安心了,至于他的真实目的,相信凭王师的手段,不愁审不出来。”
顺安帝后脊冷汗涔涔,讪笑道,“爱卿一片忠心,又护驾有功,朕会...朕会重重赏赐你的。”
谢衍慢条斯理一笑,“赏赐倒不必。”
顺安帝身子微不可察的颤了颤,无奈的闭了闭眼,沉声道,“重审长公主和谢将军当年在边关一案,朕会考虑。”
谢衍提眉,“谢陛下圣恩。”
顺安帝却仿佛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说完就头也不回的上了舆车,回宫。
谢衍看着匆匆而去的仪仗,狭长的凤眸压成薄薄的一线。
他这个舅舅,比想象中的还胆小懦弱。
那日在同福楼,萧景行收到曲筝的第二封回帖,明眼可见的气馁,一直挂着脸,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谢衍见他已然是打退堂鼓的模样,萧国舅和顺安帝却再三暗示他赐婚之事,谢衍心里立刻警惕起来,让胡叔通知霍将军后,借口提前离开。
果不其然,他刚踏出同福楼就感受到了杀气,幸好霍将军的支援及时赶到,他才得以脱身,并抓住其中一个刺客扔进顺安帝休息的房中,恶心一下萧国舅的同时,再敲打一下顺安帝。
没想到顺安帝竟对父母那件事松了口。
这时霍将军走过来,不解,“你既知陛下已经和萧国舅联合起来要你的命,为何不将计就计,以护驾的名义将他软禁起来。”
霍将军知道这半年来谢衍没少往宫里安插人手,再加上自己手下的王师和宫北先生的追随者,软禁顺安帝,易如反掌,届时无论让他做什么,他只能服从。
谢衍摇头,深邃幽怨的目光投向北方,声音凛如霜雪,“我要光明正大的替父母洗刷冤屈,而他,必须坐在皇位上,清清醒醒的向母亲忏悔!”
霍将军懂了,如果软禁了顺安帝再给长公主伸冤,难免不被人诟病谢衍这是营私舞弊,而长公主的清白又会被有心之人泼脏水。
霍将军看着眼前眉眼锋利的小公爷,暗叹不愧是长公主的儿子,身上那种不凡的气概,才是天家血脉最正宗的传承。
*
顺安帝自那日遇刺之后,仿佛吓破了胆,整日龟缩在丹房不出门,连每年一度皇家最重视的上巳节都撒手不管了。
三月三日这天,丽贵妃只好一个人操持,她在南郊行宫临水设宴,广邀京中达官贵人一起祭祀宴饮、郊游赏青。
曲筝如今是五品宜人,也在邀请之列。
临行前,沈泽细细帮她准备好春游用的菓食茶点,末了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中宫无后,现今丽贵妃在陛下身边举足轻重,你今日务必要请她把话带给陛下。”
曲筝颔首,目光坚定,“表哥放心。”
自那日下决心把曲家在京的置业上缴顺安帝,曲筝就一直在找机会递话,无奈顺安帝闭门不出,她无从下手。
上巳节倒是个好机会。
如今丽妃晋升为丽贵妃,和曲筝也有交情,通过她递话,再合适不过,就算沈泽不提醒,她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沈泽见曲筝回答的干脆利落,就知那日的约定她没有反悔,紧绷面色稍缓,只是目送载着她的马车徐徐离开视线,他眸光又暗淡下来。
在京城虽然他和曲筝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距离却如天堑,这场鲜花着锦的春日宴,她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席,而他却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沈泽紧握的双拳,骨指微微泛了白。
回到江南,一切都会好起来。
曲筝这是第一次参加宫里的上巳节宴乐,虽然身上带着一份不小的任务,一进入莺歌燕舞,绿绦垂地的南郊行宫,心情不免松快起来。
她走进腾枝缠绕的大门,穿过蔷薇花墙,视线顿时开阔,目及之处绿树抽芽,芳草织毯,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而过,河流的两边,华盖如云,屏障遍地,好一派繁华。
曲筝刚踏进来就被一个小宫女引着来到一个半围起来的锦幛内,原来一群贵女正陪着丽贵妃鉴赏书画。
每年上巳节行宫春宴都雅趣颇多,祓除畔浴、吟诗作画、曲水流觞、射柳、放纸鸢,大家各得其乐,能玩整整一日。
曲筝进去后先和丽贵妃请了个安,随后献上自己带来的菓饼鱼鲜等吃食。
没有了皇后的打压,丽贵妃精神气质俱佳,命人接过食匣,笑盈盈的拉着曲筝的手,言语一如往常的亲昵,“本宫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待会画舫布置好了,咱们泛舟河上,好好说一阵子话。”
曲筝屈膝应是,“我也正好有事同贵妃说。”
寒暄完,曲筝抬头看到贵妃和众人正在围观的那幅画,脸上微微出神。
丽贵妃仿佛捕捉到她的心思,睇一眼周围的人,笑道,“这副画是谢大人带来的,他们啊,都围在这里看半天了。”
一句话,旁边的贵女俱都红了脸,悄悄低下了头。
半晌才有人接话道,“当年长公主雅善丹青,墨宝千金难求,后来听说小公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可惜画作从不外流,我们啊今日借着贵妃的光才得见真颜,可不得围在这里使劲看。”
说起这个,贵妃还挺骄傲的,她也没想到谢衍不仅出席了今日的春日宴,还带了自己的画作来,要知道往年萧皇后和萧太后主持上巳节的时候,都没这个面子。
曲筝又抬眼看了下那副《春山图》,这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熟,原来是谢衍的画。
谢衍自小跟着长公主习画,天赋颇高,只是后来他志不在此,雅兴来了偶做一副,挂于书房。
曲家在江南有数家画廊,曲筝也算略有熏陶,上一世第一次见到这副《春山图》时,眼前就一亮。
犹记得她当时还冲谢衍腹诽了一句,“这么好的春山景,挂在书房蒙尘多可惜,就应该上巳节的时候拿出去,和外面的阳春三月争一争春。”
没想到这一世,谢衍还真拿出来了。
就在曲筝思忖间,周围的贵女都在有意无意的打量她。
她和谢衍的爱恨纠葛有很多传说,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此刻见她站在谢衍的画作前,那些对谢衍动了心思的闺阁女子百爪挠心,恨不能当着她的面刨根问底。
这些贵女中要属冯瑛柳最心直口快,蹙眉看了曲筝一眼,作势刚要开口,却被她的二妹拉出了人群道:“姐姐是不是又想挑衅曲姑娘?你难道不知道她现在身份地位都不同了?她已经不是商家女,而是陛下亲封的五品宜人,比你我的地位都高,况且丽贵妃和清乐公主都同她交好,谢大人对她又旧情复燃,你说,这些人哪一个咱们惹得起,侯府又有几斤几两让你这般折腾?”
冯瑛柳憋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还嘴。
她虽然是姐姐,却是庶女,二妹是侯府嫡女,她不敢公然顶撞,只能恨恨的低下了头。
忽而听到丽贵妃问了曲筝一句,“谢大人的画她们见得少,稀罕的很,你总没少见吧?”
曲筝垂睫,“我这也是第一次见。”上一世见过一回,这一世确实没见过。
闻言,冯瑛柳猛然抬头,拖着调子故意冲二妹道,“旧情复燃?他们哪来的旧情?”
二妹讪讪横了她一眼。
*
曲筝从锦幛出来,就看到河对岸投壶的清乐公主,她沿桥过去,才发现萧景行也在。
萧景行看见曲筝,扔下手里的箭矢就迎了过来,清乐一愣,停下了手中投壶的动作。
“曲姑娘。”萧景行停在曲筝面前,看着她的目光热切,仿佛胸中积聚了千言万语要和她说。
曲筝盈盈冲他点了点头,面色恬静,“见过萧将军。”
萧景行刚欲说什么,清乐公主已经冲曲筝招手,“阿筝,快来陪我投壶?”
曲筝如临大赦,忙走了过去,接过清乐公主递过来的一根箭矢。
她虽然也玩过投壶,却技术不精,陪清乐公主玩了几把就站在旁边当起了鼓掌的观众。
清乐见她不喜玩投壶,提议去不远处的山丘上放纸鸢。
今日有风,空中已经飞起了不少纸鸢,曲筝在江南时也喜欢玩,欣然同意。
只是她第一次参加京城的上巳节,不知道要自己带纸鸢。
见清乐公主那只硕大的蝴蝶飞上天,她羡慕不已,让绣杏去折几根柳枝做框架,自己则走到吟诗作画的摊子前,朝那里的老学究们借了几张白宣。
道谢后刚要离开,萧景行走过来,不解的问,“你要白宣做什么?”
曲筝道,“做纸鸢。”
萧景行撇撇嘴,抬臂将她手里的宣纸抽出来,扔回桌案上,朗声道,“白纸扎的纸鸢看着多不吉利,你在这等着,我这就快马到坊间把京城最好看的纸鸢给你买了来。”
曲筝张口刚欲说不用,身后一道沉金碎玉的声音在她之前开了口,“萧将军不必费那力气。”
曲筝转身,见谢衍不知何时站在桌案后,说话间从毛笔架上拈下一支细峰毛笔,慢条斯理的在砚台中沾了沾。
萧景行蹙眉,声音带着愠怒,“不然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周围方才还在畅意抒情的老学究顿时屏气凝神,感受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谢衍却泰然自若,待毛笔沾满了墨汁,拿过被萧景行扔回来的宣纸,手腕一转,在上面挥毫泼墨。
片刻之后,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跃然纸上,凌风而立的姿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天空。
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活了一样的仙鹤是在顷刻之间完成的。
谢衍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修长的五指拿起画纸,递给曲筝,“这个拿去扎纸鸢。”
扎纸鸢!
此话如水滴入油锅,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这幅画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上乘之作,再加上谢衍的声望,出手便值千金。
扎纸鸢岂不是暴殄天物!
曲筝看着那振翅欲飞的仙鹤,也不忍如此浪费,没有接画,而是轻声道,“谢公爷厚意,但这幅画用来做纸鸢,属实不妥。”
萧景行瞬间从失意中恢复了神采,瞥目一笑,对曲筝道,“等着,还是我进城给你买个正经的,你是想要蜜蜂还是蝴蝶?”
谢衍眉心一皱,还没等曲筝回萧景行的话,顺手端起桌上的一碟浆糊,径直绕过桌案,朝绣杏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对曲筝道,“走,我们去那边扎纸鸢。”
说完,就自作主张的走在前头。
曲筝虽然觉得谢衍此举未免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但也想尽快离开此处,因为那些老学究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红颜祸水”的愤慨,让她很不自在。
曲筝跟过去的时候,刚想出口再劝劝谢衍,却见那幅画背后已经涂满了浆糊,绣杏已经用柳枝制好了骨架,正比划着朝上面粘。
曲筝忍不住惋惜一声,“浪费了。”
春风拂来,她一身轻纱软绢曳曳飘动,如春日里最好看的那副仕女图。
谢衍转到她的面前,高大的脊背微弓,对上她的眼睛,声音温润如这河中的三月春水,“只要你能用上,再好的东西都不算浪费。”
曲筝长睫轻轻一颤,娇眼慢慢收回和他对视的目光。
等到曲筝的纸鸢飞上天空的时候,众人纷纷举目望去,那黑白色调的仙鹤在一众花红柳绿的纸鸢中,本就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又听说那仙鹤是谢衍亲手画的,无不啧啧称奇,艳羡非常。
冯家二妹轻轻走过冯瑛柳身边,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这还叫没有旧情?”
冯瑛柳却只顾仰面看着那直冲云端的仙鹤愣神。
曲筝本就喜欢放纸鸢,手扯着细细的引线,让那活了般的仙鹤在自己手中翩然翱翔,脚下踱着细碎的步子,唇角止不住上弯,眼睛也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
谢衍站在她的身后,目光落在她翩跹的身影上,移不开。
正在这时,丽贵妃身边的一个宫女笑盈盈的走过来,对曲筝道,“贵妃娘娘的画舫布置好了,邀曲姑娘过去说话。”
曲筝脚步猛顿,笑意僵在脸上,余光下意识朝不远处的谢衍看了一下。
那宫女见她无动于衷,不禁纳闷,小声提醒,“曲姑娘方才不是说有话同娘娘讲?”
曲筝闻言,心在腔子里狂跳了一跳,胡乱的回了句,“请贵妃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
宫女含笑应了声,转身离开。
曲筝不知为何,心里微微发虚,手里的引线松了都不知道,那仙鹤没了控制,随风向远处飞去。
谢衍正疑目看向魂不守舍的曲筝,没有发现纸鸢失控,倒是绣杏先喊出了声,“姑娘,仙鹤飞走了。”
曲筝瞬间回神,忙抓紧手里最后一截线头,无奈高空风大,她只能小跑着去追,前面刚好是一个陡坡,她被引线拖拽着往下冲。
“筝筝,放手!”谢衍发现不对劲,提脚朝曲筝追去,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眼看着她滚下山坡。
他目中一悚,脚下像生了火,山上放纸鸢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见谢公爷的身影消失在陡坡之下。
幸好春天的草甸柔软,曲筝在山坡上打了几个滚,身体突然被一条遒劲的长臂凌空捞起。
她惶然抬眼,就看到谢衍紧抿的唇线和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英俊容颜。
谢衍方才脚下的速度太快,抱起曲筝后,又朝山下急跨了几步,才堪堪刹住脚。
两人停下后,曲筝才发现他眼睛红的吓人,黑色的瞳孔像两枚燃烧的碳火。
“有没有哪里感觉疼?”男人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胸口剧烈起伏,沙哑的声音满是关切。
曲筝缓缓落了长睫,轻声,“没有。”
谢衍舒了一口气,轻轻的把她放在旁边的岩石上坐下,却又不放心似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检查。
曲筝不自然的缩了缩手。
谢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拉出来,见那截断了的纸鸢引线还缠在她的手掌,勒出了一条血痕。
他刚松懈的下颚线再度收紧,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将绕在她手掌的线头取下,而后才抬起狭长的凤眼,声音心疼中又带着责备,“我刚才叫你放开,为何不听?”
曲筝低眸,像做错事的孩子,声音小小的,“我不想纸鸢飞走。”
谢衍眸光战栗了一下,那向来疏冷的英俊面容一瞬间变得柔软,声音亦是,“曲筝筝,除了白鹤,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我都会画,来日方长,我一一都画了给你做纸鸢,那只白鹤飞了也罢。”
他这句话很长,曲筝却仿佛只听到“来日方长”这四个字。
心里止不住紧了紧。
作者有话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2232420、阿福、小大的一只碗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