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凝被迎进了迁山村, 暂时带入了小季家,几个老人家仍旧戒备谨慎,小步跟在后面, 几人互相推动着, 像是有话要问却又不敢问。
直至坐在小季家,几个老人家拉着小季爷爷在外说了几句, 便推着小季爷爷进去。
小季爷爷迟疑着, 片刻后,端来茶水。
“仙师, 您喝茶,山野小村, 茶陈了些,您别介意。”
招凝只道“无妨”,轻抿着茶水, 比九州凡俗茶水更加粗涩些, 大抵也是山茶生长过程中受到天地灵气的影响。
小季抱着猫儿,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一眼看不够便干脆半遮着眼偷摸盯着。
招凝未在意,倒是小季爷爷打了小季一下, 惹得小季险些又哭闹起来。
招凝这才抬眸看去, 小季爷爷讪讪收手, 小季却是胆大, 眼泪立马制住, 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说着“仙子姐姐, 你真漂亮。”
招凝放下茶杯,笑着回答“小季亦是可爱”, 但小季却坚持道,“仙子姐姐,比小季见过的仙师们都要白,要干净,那些仙师们都有很多印记,好丑,好丑!”
招凝微顿,想起天外天那些原始修行者身上的印记泛着妖气,很容易和半妖弄混,但其实就是人族修行者,只不过他们信奉妖神,从妖神那获得力量,于是,身上跟着呈现出了印记,而现在,这天地间的魔气肆掠,就算没有被魔化,恐怕多少也会受到影响,形成魔斑之类的。
“这是天地灵气造成的。”招凝温和解释着。
小季睁大了眼,她不是很懂,便眨巴眨巴,又再次举起那三角符箓,“和这位仙子姐姐修炼的灵气一样吗?是整个风铭独一无二的力量?”
“小季!”说到此,小季爷爷打断了小季的话,他很是紧张,“休要瞎说,仙师的力量,你连丹田穴都是封闭的,怎么会懂,快出去,去和小黄玩去。”
小季不肯,奈何已经被爷爷提了起来,怎么都扭不过,片刻后就被送到门外了。
招凝看着,虽然对三角符箓的力量有些兴趣,但并没有阻止,只是再抿了一口茶水。
果不其然,小季爷爷紧张地独自回来,站在门口,不敢深入,像是这不是他家、他才是擅闯者一样。
招凝淡声而问,“老人家可是有话要说?”
小季爷爷踟蹰了片刻,“仙师,您是从石玥山下来的吗?”
招凝摇摇头,“并非。”
小季爷爷有些失望,但好不容易再遇见仙师,他又问,“那你知道被带到石玥山的年轻人、还有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招凝看着他,但其实目光下,屋舍中每一件物什都升腾着无形的气,这些气相互牵连呈现出只有招凝能看到的过往。
大抵是五六年前,一些身穿宗门服侍的炼气弟子,强硬的闯入了迁山村,听着迁山村的老人称呼着“栖岄派仙师”,但这些炼气弟子却直接无视他们,反而看见年轻人和孩子就一手提着一个带走了。
村里的老人家惊惧地在后追着,问“他们没有入魔啊,为什么要带走他们,求求仙师放过吧?”
炼气弟子们只是身体一震,就将老人家们甩开,居高临下地冷声说着,“你们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整个风铭都是魔气,就算你们是凡人上战场,也要屠魔,休想躲在荒郊野岭避世,快滚开。”
当时连小季不过两三岁孩童也被抓了去。
但还是小季爷爷和她爹娘,不断说着,小季天生丹田受阻,才被炼气弟子探了一下,便被皱着眉头扔了回来。
其余的毫无回转之意。
招凝目光收回,光影散去,她淡声说道,“如若是为了屠魔,那么,只要这天一日昏暗、黑暗仍旧威胁,恐怕他们都不会回来的。”
小季爷爷吸声,紧紧闭眼,顺着门框滑坐在地,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可是清楚又如何,这遍布整个风铭大陆的黑暗,这无处不在的魔气,怎么可能被完全清除。
他埋头,忍不住的压抑声音哭着。
招凝避开目光,或许九州大清洗前也是这般模样吧。
院外还有几个老人家在焦急的等待着,没有过多久,小季爷爷胡乱的抹了抹浑浊的眼睛,低着头说了声“仙师,您先休息”,紧接着便出去了。
招凝目光扫过这间屋舍,看向内室,内室的帘幔遮挡着,无形的气从帘幔上铺陈,于是,新的光影回溯出现。
在石玥山征召年轻人前,这间凡人居所其乐融融,年轻的女子怀抱着孩子往外走,体贴的夫君赶忙几步掀开了帘幔,女子哄着襁褓里的孩子,夫君也在旁逗着。
“小季真可爱。”男子说着,而后从怀里掏出珍藏的三角符箓,符箓被红绳缠绕着,勾着红绳垂下来,在襁褓婴儿面前晃了晃,“小季,小季,这可是保命的宝贝,爹现在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的。”
说着便要往襁褓里塞,女子不知何时面上挂上愁容,“这样活了今日不知明日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不知道。”男子也跟着叹,“活一天算一天吧,有这个符箓,小季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大的。”
“真的吗?”女子忧郁着,“当年你把那位仙子救回来的时候,她也受了重伤,连她都没有办法在这样的世道平安,就凭这一只符箓,当真可以吗?”
男子也明白,叹了一声,“至少能保住孩子一条命吧。”
这时,光影重新散作无形的气,招凝转眸看门口,见小季在外探头探脑。
“小季,进来吧。”招凝唤了一声,温和的声音让小季犹豫了片刻,就直接小跑了进来,她站在招凝身前,仰着头看招凝,她问到,“仙子姐姐,你可以带我去看爹娘吗?”
招凝拉着她坐在小椅上,“那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小季重重点头,“爷爷们说,他们都在石玥山的栖岄派里。可是,我每次跑到石玥山脚下,天就要黑了,我总是没机会上山。爷爷说还,只有仙师们才能进入石玥山的深山里,因为,仙师们的速度很快的,而且能在黑暗中待更长的时间,一定能看到爹娘的。”
小家伙紧紧看向招凝,不掩恳求。
招凝却没有回答她。
小季嘴角瘪下,将哭未哭,她说道,“为什么村里的其他孩子都能够跟在爹娘身边,我就不可以。就因为我天生那什么丹田堵住了吗?”
小家伙七八岁的模样,心里却明白的很,并且还很坚持着。
她向前蹭了蹭,拉了拉招凝衣角,“仙子姐姐,求求你,带我去看看吧,我都快要忘记爹娘是什么样子了。只要看他们一眼就好,要是他们都变成仙师了,小季就能放心了。不然,小季总是梦到他们好惨好惨。”
大抵是血脉间的心连心。
招凝顿了顿,缓慢站起来,小季紧张着,她害怕仙子姐姐不再理她,她也赶忙站起来将招凝的衣袂揪得更紧。
但招凝却向她伸出手,小季反倒疑惑了,仰头盯着不知该如何。
招凝道,“仙子姐姐带你去看爹娘,但仅此一次。”
小季眼眸一亮,重重点头,小手紧紧抓着招凝的手,“好!”
招凝带着她走了几步,跨出大门,却不是小季家的院落,而是迁山村的村口了。
小季惊讶地向后看去,还能隐约看到村里的人在忙碌,甚至能看到自家爷爷与邻居唉声叹气的影子,她猛地一缩,拉着招凝衣摆挡着,生怕被发现了。
招凝低头看她小脑袋,微微摇头,再走动,却是缩尺成寸,小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石玥山脚下。
石玥山是一座中型山脉,山脉中藏了不少宗门,这些宗门被阵法遮掩着,藏在深山之中。
只是,受天地混乱的影响,不少宗门似乎只剩下遗址,阵法已经黯淡,不过是残余的阵眼灵力维持着。
“已经……已经到了石玥山了吗?”小季不可思议地问着,目光到处看着,“我好像最远一次就到了这里,那个石头还是我标记的。”
不远处有一块山石,嵌在地下三丈,地表不过半尺,上面不知何时被刻下猫儿的脸。
这里和迁山村至少有十几里的距离,小家伙当真跑得远,确实胆大且幸运,但凡遇见游走的天魔,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招凝顿了片刻,牵着小季向山里走了几步,这次刻意没有缩尺成寸,于是,山林中的情况很细致的呈现在两人面前,小季不由得打颤,“仙子姐姐,为什么这山里这么安静,连虫子声音都没有?是要天黑了吗?”
风铭大陆的白天并不亮,当天际出现光华时便是白日,方向并不确定,且光华只出现在边缘,并不会有曜日东升西落之景,这便导致越远离边缘的地方,越是昏暗,特别是走到深山之中,更是幽暗,但好歹是有些许的光线,直到天际光华消失,黑暗彻底来临,便没有了一丝光,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招凝拍了拍她脑袋,“天际不是还有光吗?”
小季下意识地往后方看,他们是背对着光走的,可是这一看,便瞧见后面散过一道黑色的影子。
她尖叫着抱着招凝大腿,“仙子姐姐,后面有东西跟着我们。”
招凝看了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
小季好奇大过怯弱,眼睛从指缝中再次看去,恰好那黑影出来了,凶口淋漓是血,体表魔斑血痕,极为恐怖,这一眼将小季看的险些晕厥过去。
“快走,快走。”小季惊恐地催促着,“它会吃了我们的。”
“嗯。”招凝再应一声,再抬步已然走出了数丈之远,小季回头看着,瞧着那东西紧紧追着,哭声都惊出来了,“那是什么东西,我们要死了吗?”
“魔物。”招凝同她说。
再走出几步,却见山林中冒出更多类似的魔物,还有不成型的低阶天魔。
低阶天魔尚未出现在小季眼前,就被一道金光碾为粉碎。
小季已然吓懵了,等他们站在栖岄派门口时,那些魔物才不见踪影,小季哭着问,“为什么石玥山中有这么多可怕的魔物。”
招凝摸了摸她脑袋,“每座山都有很多魔物。”
瞬间小家伙哇哇大哭。
招凝任由她哭着,注视着面前的镇宗阵法,目光轻易能穿透屏障,但这栖岄派与招凝预期中有些许差距,以栖岄派近几年强行征召年轻人和孩子进宗门修行,试图用数量清剿石玥山魔物和低阶天魔,但一眼看去,宗门中颇为荒凉,不似弟子众多的模样。
目光透过层层封禁,招凝看见门派核心地带出现零星的人影,这些弟子修为最高不过筑基高境,体内灵力驳杂,身体上有些许瘢痕,倒不是入魔或妖纹,而是体内杂质堆积在体表。
这些都可忽略,唯有一点不可忽视,他们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怨气和血气,那不是他们自身的,而是杀戮或残虐他人而被无形沾染的。
看来,招凝将栖岄派想得过于正派了,他们征召年轻人或孩子为的不仅仅是屠魔。
小家伙受惊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招凝并没有安慰,甚至牵着她径直进入了栖岄派。
于是,哭声成了最震耳欲聋的提醒。
招凝带着小季甫一踏入到栖岄派核心,便被数十名栖岄派弟子围困住。
“你是谁!”为首弟子大喝着,很是警惕,想不出什么人能够悄无声息地穿过镇宗大阵,不,也不是悄无声息,他目光瞥向那孩子,那孩子已经不敢再哭了,只抱着女子向衣摆下躲。
招凝摸了摸小季脑袋,“有认识的吗?”
小季这才探出头来,正巧看向那为首弟子,猛然一指,“就是他,他带走的我爹娘。”
为首弟子哪里能认出小季,只瞧着他们这么肆无忌惮,惊惧又火冒三丈。
“杀了他们!”他直接吩咐。
包围的弟子们好不犹豫,直接持统一制式的灵剑攻了过来。
招凝衣袂挡住小季的眼,“不要看,知道吗?”
小季在衣袂下拱了拱,是点头之意。
下一刻,便听到数十凄惨的惊呼声,大抵是嫌聒噪,那些声音陡然制住。
为首的弟子持着剑,浑身颤抖,他看着那些被定格在半空的弟子们,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力量将他们这般。
这时便听到淡淡的声音,“可以带我们去找迁山村的人吗?”
为首弟子看向招凝,什么都不敢再动作,抖着声音道,“他……他们在地牢。”
“走吧。”招凝道。
为首弟子僵硬转身,他一步三踉跄地在前带路,招凝牵着小季缓慢跟在后面,离开包围圈,定格在半空的栖岄派弟子们便砸在地上,哎呦哎呦的翻滚着。
小季偷摸看了后面一眼,啧了啧鬼脸。
为首弟子带着她们路过大殿,大殿中便有几个人影冲了出来,最高修为不过金丹中期,大多都是下品金丹,呵斥之声还没有喊出来,无形的威压便让他们直接跪倒在地,头都没有办法抬起来。
为首弟子胆战心惊,小季单纯不懂,过了半盏茶事件,才绕到大殿后进入到后山地牢,地牢中满是血色,更有魔气弥漫,小季被掩在衣袂下,衣袂浮动间,那些试图扑来的魔气便散了。
但在往里面去,看到更多的是尸骨,且大多都扭曲变形,上面残留着混杂的力量,和招凝初入上清天遇见的黑影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尸骨本身修为低,还不至于成为那种极具威胁的诡物。
招凝神色微微沉下,她大抵知道,这栖岄派到底在做什么了,她当真想的过于光明了。
直到为首弟子领着招凝站在一处不大的地牢前,不到十尺见方的地方关了十几个人,大多都狼狈不堪,且奄奄一息。
“就……就在这里。”为首弟子颤抖的说着。
“我们到了吗?”小季一路被掩着视线,直至到这里都无法看见。
地牢中有人惊动,他听见了小季的声音,人在最里面的污草中,先是极其缓慢的翻身,目光浑浊的向外面来人,瞧见小季,瞳孔放大,跌跌撞撞地奔到门边,期间踩到了好几个人,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不知是麻木了还是已经死了。
“小季!”他惊喊着。
小季听见声音,迟疑了片刻,惊喜的掀开衣袂,向前奔去,可还没有奔出几步,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不,不,小季,别怕,爹在这,爹在这。”那人说着,小季这才害怕的向前挪,明明眼前的男子脸上满是瘢痕,看不清面容,小季还是辨认出这就是她的爹爹。
“爹。”她嚎啕着,在门前,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男子抻着手想要够她,却怎么都够不着,只能无措地语言安慰着。
招凝瞧着这些人,他们的灵窍穴完全被破开,混杂的天地灵气没有丝毫“过滤”的涌入他们的经络中,让他们强行引气入体,能撑过的便能有修为,但渡不过筑基,没有撑过的,便直接爆体而亡了。
但,显然,栖岄派不仅仅在强行让他们有修为,他们身上混杂的力量像是被刻意“浇筑”进去的,以致于,他们呈现出非魔非人的状态,再深入下去便会成为诡物。
招凝目光落在那为首弟子身上,不过是一道眼神,为首弟子不堪重负,直接跪在了地上,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浑身瘫软颤抖着。
而被关着的小季父亲并不知晓招凝身份,只以为和栖岄派是一伙的,他大喊着,“为什么要把小季抓来,她没有丹田,根本修炼不了,成为不了你们的‘战神’,你们折腾我们还不够吗?!啊!”
“战神?”这个词倒是好听,不知道是为了创造出屠魔的傀儡,还是为了什么。
小季反应过来,连忙说着,“不关仙子姐姐的事,仙子姐姐是好人,是仙子姐姐带着小季来的。爹,你看,仙子姐姐和他们都不一样的。”
小季父亲浑黄的目光颤抖着,几年的折磨已经让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即便眼前的仙子看起来如九天神女下凡。
招凝上前一步,小季父亲惊吓地跌坐在地上,“你要做什么”,眼睛还不住地往小季身上瞥,是一种想要保护女儿却无力的悲哀,直到小季往招凝身边走了几步,他跪起身喊着,“小季,回来,小季。”
小季不懂,招凝已经站到门口,门口有一阵薄薄的禁制,小季拉着招凝衣袂,不解地看着。
招凝问,“他们把你抓来做什么?不是让你们修炼而后去屠魔吗?”
“屠魔?哈哈,屠魔?”他笑得扭曲,满眼是恨,“屠什么魔,难道不是想要成为魔吗?!”
招凝微怔,忽然间理解了些许,在混杂的天地灵气覆盖整个上清天、天魔魔气已无处不在,如若无法屠魔,那么便堕落成魔。
沉默片刻,招凝缓缓摇头,囚牢里的人应该就栖岄派的试验品,而这个地牢里关着的,应该是仅有的幸存者,只可惜看起来效果也并不算好,但至少他们在这样的折磨和侵染下,并没有变成杀戮傀儡或者无识魔物,也能称赞一句了。
招凝伸手,一指隔空轻点,小季父亲瞪大眼睛,他看不懂,只有恐惧,“你,你要做什么。”
下一刻,凭空起波澜,些许金光光点从波澜中散落出来,一点金光飘向小季父亲,他不敢接受,猛地后躲,却跌撞倒地,即便摔倒也向后蹭着,直至被后方一人挡住,那一点金光落入他眉心。
“不——”惊喊声起,却在下一刻骤然停止,他感觉身体起了变化,下意识地展开手,便看见浓稠的黑气从瘢痕上升腾,而后在虚空中消散,直至最后经络中驳杂的灵气消失,被侵染出的瘢痕也淡化,他感觉眉心些许暖意,紧接着那一直以来眉心的灼烧感就消失了。
“怎……怎么回事。”他双手下意识地拍打着身体,没有了灵力加持的巨力,他此刻就像一个普通人。
他错愕抬头,便看见那些飘**的金光一颗一颗分别落入地牢中每一个人身上,小季父亲猛然起身,三步坐两步到原本所在的污草角落,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是女子,正是小季娘亲。
已经出气很少了,翻开一瞬,金光光点落下,如小季父亲一样,黑气升腾并消散,于是,她那张秀丽的面容恢复本来的模样,意识也缓缓归拢,一声□□渐而转醒。
“娘子!”小季父亲激动的喊着。
小季也扑到了门边,大喊着,“娘!”
这一声“娘”远比任何称呼和语言都有力量,女子骤然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门口瘦弱的小季,五六年过去,已经完全没有当初的模样,可是血脉的联系,让她倏然留下眼泪,是认出了。
她甚至推开了抱着她的夫君,直接奔着小季而去。
母女两嚎啕大哭。
小季父亲瘫坐在地上,看着母女两,一时间不知是欣慰还是迷茫,再看向地牢中的其他人,他们也像小季娘亲一样幽幽转醒,茫然地坐在地上。
“我,我还想没有修为了。”
“身体里没有魔气了,我好像不再想要杀人了。”
“你的魔印和妖痕都不见了,我,我也是,我们是恢复了。”
“……”
这些无意识的呢喃自语浮动在地牢中,为首弟子脸一直压在地上,他从地面侧眼窥视着,心中满满惧意,他忽然懂得了,今日怕是他的死局,他匍匐而动,此刻还试图逃走,然而,他就像是蝼蚁被画在一个圈里,任凭他怎么蠕动都没有办法走出不到三尺的圈。
小季父亲目光终于落在牢外沉默的仙子身上,他不敢窥视仙子仙容,但他知道自己初时的态度显然是误会并唐突冲撞了,他自觉地跪起身,而后朝招凝方向重重叩首,一下、两下……数下都没有停。
咚咚声唤醒了所有喜极而泣的牢中人,他们看向小季父亲叩拜的方向,看那与这昏暗囚牢、甚至于整个混沌的风铭大陆,格格不入的仙子,一瞬间当真以为神灵救世而来,于是,自发的跟着小季父亲,向招凝叩拜。
就在这时,招凝平淡出声,“你们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离开石玥山。”
众人一怔,却看囚牢外薄薄的禁制裂了,挂在牢门上的沉重锁链缓缓脱落,他们看到了逃离,却在几年的折磨下不敢行动,直到其中一人低头看向身上泛着金色的毫光,空气中微弱的黑气无法侵入,他骤然明白,“……是……是这金光能护住我们两个时辰。”
呢喃声下意识地说出了口,于是,在囚牢沉寂了三息之后,除去小季一家人,都发疯似的奔逃出来。
小季一家人终于抱在了一起,他们缩在角落,躲闪着向外奔逃的同牢者,这些同牢者只有在路过招凝之时,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地绕过,又在看到那被圈困的栖岄派弟子时狠狠瞪了一眼,直至,最后几个人跑出三四丈,又跑了回来,先是偷摸看了一眼招凝,而后将那栖岄派弟子硬生生拖了出去。
招凝并没有阻止,很快,外面传来凄厉的痛呼。
“你们不走吗?”招凝问着。
小季一家人径直跪下,更是拉着小季跪着,“仙子在上,您是我们救命恩人,我们无以为报。”
“小的糊涂,还对您恶语相向,您不要介怀。”
小季眨巴眼,虽然不懂爹娘的态度,但也些许意识到什么,她从怀里有拿出那三角符箓,这一次是递给招凝,“仙子姐姐,谢谢你,这个符箓送给你,可以保命的。”
小季爹娘明白其实符箓对这位仙子可能并没有用,但这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了,更是鼓励着小季。
于是,那三角符箓便塞在了招凝手中,招凝指腹摩挲而过,便感应到上面的冰寒之力是属于极寒宫的万古冰冻大道,符为太阴符,是禁锢之用,勉强能制住逼近的黑暗,不过符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力量果真来自湛雪旋。
时隔多年,再有湛雪旋的线索,多少有些恍惚,再加上湛雪旋在九洲通道和九洲联系时的行为,招凝信她有难言之隐,但人还是之前招凝认识的那个清冷大义的湛雪旋吗?
“可以告诉我,这符箓如何得的吗?”招凝将三角符箓放回小季手中,淡淡问着。
小季爹娘对视一眼,在小季娘微微点头之下,小季父亲才说道,“这是一位仙子给的,十来年前,我们从峡谷中遇见的仙子……”
十来年前,小季爷爷重病,迁山村里的人想尽办法都无能为力,最后村长请出了压在族牌下的仙人宝典,其实就是曾经修炼到筑基的先人修行中的随笔,但他们从宝典中找到了一种名为清心草的灵药可以移除小季爷爷的病。
正巧运气好,那段时间是风铭大陆白天最长的时间,大概有三四个时辰。
宝典中记载清心草在石玥峡谷中生长,如果顺利的话,往返时间勉强够用,于是,小季爹不顾众人阻拦,还是在黑暗褪去的那一刻就冲出了村子。
但到了石玥峡谷中,寻了好久,峡谷忽然不平静了,有几位仙人打斗到了此处。
那当真是神仙争斗,天雷滚滚,山崩地裂,小季爹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这样的余威下活下来的。
他记得当时自己躲在三百年榕树树洞里,隐隐约约听着外面半空的争执。
“本尊还以为你是多忠心我玉清洞,原来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声音说出来的时候夹杂着虎啸之声,至少是大妖。
“啸宗怕是弄错了,我湛家是人族,你玉清洞是妖族,什么时候人族该忠心你妖族了!”冰冷的女声有些勉强,强压着伤痛,“我们可不是荆家那忘族求荣之辈!”
“哈。小姑娘是在那九重天混了几百年,把自己本来是什么身份忘记了吗?!”大妖嘲讽着,疾风划过,只听女声发出“呃”的窒息声,应是被扼制咽喉,它厉声道,“你们湛家几万年前也不过是冰河岭冰妖的奴而已!”
跟着便听一声砸地,峡谷都好像向下陷了三寸。
“本尊再问你一遍,你将鸿蒙定暝珠藏到哪里去了。”
女声嘶哑反驳着,“你应该去问陆家,与我湛家何干,我们只想活着!”
“呵。雪旋仙子啊……”大妖声音变得古怪,“你们与路家串通一气,别以为,本尊什么都不知道。他陆家仗着有天尊隔空压制,我们玉清洞动不了他,但你们湛家,玉清洞还是信手掌握的!”
说着钳制的力道加剧,伴随着女声凄厉至极的痛喊。
其后便不是小季爹能感知到的,他蜷缩在榕树树洞里,外面的光亮从未见过的刺目,眼睛仿若瞎了,他只能瑟瑟发抖的抱着脑袋等待着,一直等到光亮消失,耳边是极其尖锐的音啸声,眼睛无事,反倒是耳朵失聪了。
许是因为大能的打斗,连黑暗都延迟了许久,他感知着昏暗的光,大能应该消失了,黑暗要重新席卷而来了。
可当小季爹摇晃地钻出树洞,耳鸣之声还在尖啸着,可没有走几步,就感觉峡谷外涌来的黑暗比以往快了三四倍,他起身逃跑,却跑了几步,被什么绊倒了,再一看,却是血肉模糊的仙子。
他直觉对方已经死了,可是她指尖还颤动着,似是在说还有最后一口气。
小季爹再看那逼近的黑暗,又想起那惊天动地的打斗,他不认为自己运气那么好能躲过大妖的余威,说不定就是这位仙子在打斗中刻意抵挡了些许散落的力量。
他咬牙,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举动,他将那仙子拖进了榕树树洞下,而后自己坐在树洞口,拿着火把僵硬的等待着黑暗的逼近,本就为了采摘清心草,他几乎带了整个村子的火折子,更是在树洞里堆了十来个火把,他用火把驱赶着黑暗,黑暗扑灭的火光,便立刻换上另一根火把,如此硬生生坚持了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的不停歇,小季爹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支撑着最后一丝力量挥动着,但黑暗已经顺着地面匍匐而来,黑暗里伸出黑色无形的爪子,扣在他脚腕上,拖着他进入黑暗。
“啊啊啊,不——”小季爹大喊着,生死关头所有的力气都涌在此刻,他拼命向下挥动火把,甚至不惜灼烧自己的衣角,而就在这时,一道冰寒之力从树洞中射了出来,瞬间冻住了黑暗中的诡物,并形成了一圈冰盖般纤薄的屏障。
火把跌落在地,他拍打着脚上的火焰,小心翼翼地看向树洞里,树洞里的仙子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小季爹小心问,“仙子,您醒了?”
“凡人?”里面的声音冰冷,“凡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耳鸣声让他听不清仙子的话,只能胡乱的回答着。
“我,我要救我爹,只有仙人的灵药才能救他。”小季爹颤抖的说着,“我想爹活着。”
里面沉默了片刻,一道灵光绕在他耳边一圈,耳鸣解了,便听见仙子清晰的声音,“为什么救我?”
“仙……仙子是大能,救活了仙子,我也能活着。”小季爹很坦诚,“我想带着青灵草活着回去,家里还有娘子,还有孩子,还有爹。”
“活着……”里面呢喃着,重复了好几遍,“对啊,只是想活着而已。”
小季爹说着这段过往,最后,仙子给了他清心草,甚至将他直接用风送到了迁山村村口,那枚符箓就落在他胸口,耳边留下仙子一句话,“这符箓能让你活着。”
小季爹说完,不敢去看招凝,他感知不到两位仙子的威压差距,但是面前这位仙子明明无甚威压,却让他由心的胆颤。
“活着。”招凝也跟着呢喃。
忽然之间,那些可能的难言之隐都不重要了,因为“活着”二字就足够表达出一个人的挣扎和无力了。
“你们也走吧。”招凝同小季一家说,“迁山村的村民还有三个时辰知晓小季失踪了。”
小季眨巴眼,她对爹娘说“是我让仙子姐姐带我偷跑来的”,至于“还有三个时辰”她也不懂,但听在小季爹娘耳中,这就是仙人手段,防止小季爷爷担心的,两人再次叩拜,这才站起身抱起小季往外走。
路过招凝时,小季问,“仙子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招凝摇摇头,“不了。”
小季还想说什么,但小季爹娘不敢过于叨扰,遮着小季的嘴,躬着身,快步向外去。
招凝看着他们背影,至于“三个时辰”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她本来只是带着小季来,再送回去,等小季回去了,自然而然,障心之法便解开了。
就在这时,却见小季又跑了回来,“仙子姐姐”,小家伙跑得气喘吁吁。
她拉着招凝衣摆,小季爹娘追了回来,在不远处不知该不该上前。
招凝蹲下身,“怎么了?”
小季眼眸中满是期待,她问,“仙子姐姐,你可以帮我解决丹田的问题吗?我也想修炼。”
招凝问她,“你看,你爹娘和牢里的叔伯婶婶修炼后,都痛苦不堪,为何还要修炼?”
小季坚持着说,“可是,有了法力,便力大无穷,便能徒手聚火,便能无惧黑暗了,我可以保护爷爷还有爹娘了!”
她摇着招凝的衣角,“仙子姐姐,你一定很厉害的,肯定能帮小季的。”
招凝露出一丝笑,她道,“如果帮小季解决了丹田问题,小季要答应一件事。”
小季睁大眼睛,不问就重重点头,“仙子姐姐说什么,小季都答应。”
小孩子还保持着天真,但招凝却告诉她,“你现在不可以修炼,等到天地清浊而分,魔气隔绝域外,世间重归清朗,你才可以修行。”
小季张大嘴,她听不懂招凝说的话,但隐隐能感知到她想要驱逐黑暗的愿望无法实现了。
但小季爹娘还是能听懂的,小季爹问着,“风铭大陆,还能风清而气正吗?”
招凝抬眸看他们,小季娘也踟蹰地问,“就算可以,我们有生之年能看到吗?”
招凝站起身,只道,“当然。”
肯定,没有一丝迟疑。
她抬指,虚点在小季眉间,金光像是孩童的眉间朱砂烙下,是辟邪、是吉祥、是庇佑。
直到天地自清那一刻,金点落入肚脐下,扩开丹田穴,开启修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