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匆匆而过,三月末的京中,已然看不到冬日的影子了。
春中甚是热闹,御花园的花开了又开,缤纷惹眼,微风没有了凉意,带着暖融融的日光洒在人身。
云烟同付菡一道回了凌烟阁,各自更衣梳洗之后,坐在院中梨树之下,做着针线彼此叙话。
树下摆放了一张黑漆嵌螺钿小几,云烟与付菡各自围坐,上面摆了些精美的糕点与茶水。
香炉放在一旁,云烟嗅觉好,爱闻香。上月燕珝又命人送来了些,甚至还有凉州那边,原北凉特供的香料都给她送了来,让她好好玩了一阵子。
其中云烟最爱苏合香与老山檀香。
付菡还笑她,怎么一个如花妙龄女子,竟然爱这种气味沉,柔韵悠长的香料。她见京中同龄的娘子,多爱些花香果香什么的。
云烟把玩着香篆,老神在在道:“香道以精心为重,定则静,静生思……”
“思……”
背不下去了,云烟赶紧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付菡。
付菡笑着接道:“思而悟,悟则通。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还这样有研究。”
“陛下送来的书里呗。”云烟将香篆放下,没再说话。
付菡敏锐发觉这语气似乎有些问题,和平日里相熟的云烟不大相似,心中思索没再多问,只是做着针线。
“你也不是不知,我有缺陷,尝不到味道能闻到也是好的。”
云烟语气平静,没有什么伤神的感觉。
付菡点头,“胡太医怎么说?”
日日针灸服药,听说还用酒刺激过,怎的一直没好?按理来说,也治疗这样久了。莫不是在他们不知晓的背后还有什么未曾查出的问题吧?
“胡太医说,是心病。”云烟皱眉,她哪里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何至于有心病,甚至还是在她摔下山崖之前便有了,她可没有半点印象,什么事情能值得她记这样久?
云烟缓声道:“胡太医让我想事情看开些,说心病一事,针灸用药毕竟治不了根本,但我纠结的事情在于……不知道因为什么不开心呀?”
付菡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慢慢来,心境不是短时间能改变的,你如今已经够好了,咱们都在往好处走。”
云烟放下香,微微抬手,将肩膀处的一朵落花拿了下来。
梨花小而洁白,放在她的掌心小小一片,分外让人生怜。
她将梨花放在桌上,抬头望着满树洁白,宛如春日白雪。
付菡见她并未有笑颜,还以为她在伤春,瞧见落花没得勾起什么伤感情绪,准备出言安慰几句。
梨花花期短,不过十余日便落,确实惹人感伤。
正在思索着语言,便听云烟道:“等梨花都落了,是不是就要结果子了?”
“……什么?”
付菡手中的针线一停,抬首看向她。
云烟抬着脑袋,眼中并无愁绪,反倒有些笑意,她回过头看向付菡,认真道:“到时候是不是还可以摘梨子,吃脆甜的果子?”
付菡失笑,手中缝制的喜帕随着笑声轻颤,云烟见她那样笑着,自己也觉得有些羞赧,“好姐姐笑什么呀,不就是吃个果子么?”
“从前倒不知道你还爱吃梨。”付菡随口道。
“从前自然不知,”云烟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咱们才认识不久,日后姐姐便知道我爱吃什么了。”
付菡将针线放下,喝了口茶,点头:“是呢,日积月累的,总能知晓你喜欢什么,做什么高兴。”
云烟瞧了瞧她的喜帕。缝制喜帕盖头,云烟也算是有经验,凑过来瞧了瞧。
二人一起看了花样子,京中如今时兴的花色已然不是云烟当初熟悉的技法,听付菡说,年节的时候,南边来了不少绣娘,南北交融着,妇女娘子们衣裳上的花色最先发生变化。
付菡手法不错,手中的花儿栩栩如生,云烟想起被放在桌上的梨花,道:“梨花这样好看,怎么无人在帕子上绣梨花呢?我瞧着许多花样子都看腻了,无非就是什么鸳鸯戏水和并蒂莲。”
付菡看着她拿起的花儿,道:“梨花虽美,世人常道‘梨’同‘离’,在喜帕上绣梨花,只怕寓意不好,夫妻离心。”
云烟蹙眉,好好想了想。
“这些都是后人强加给梨花的,同花有什么关系,包括名字,不也是人起的么。”她支着脑袋,付菡一针一线绣在帕子上,二人本就闲话,这会儿坐着也不觉无趣,“要我来说,梨花纯洁白净无暇,不知道有多么高尚的品格。既然同‘离’,那也可以是不离不弃,也可以同‘利’,得利,这又是多好的寓意。”
“无论如何,不都是时人加上去的么?花才不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管你是‘离’还是‘利’,花就是花,种子埋在地里得了阳光雨水,自然而然便长起来了。”
付菡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就算万物有灵,我也觉得会听到它说:‘让我晒晒太阳,我要开花——’”
“这么好看的花,怎么会有坏心思,让人离散呢?”云烟坐起了身子,将又一朵落花捡起,“付姐姐,你说是吧。”
付菡没回答这个,只是笑开,道:“这是你自己想的?”
云烟双眼一瞪,急道:“怎么了呀,付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说些歪理,怎么都不夸夸我呢!”
付菡乐得眼睛都眯起成了一条缝,点了点她的鼻子,“不是歪理,这些话我都还是头一回听,很是有理呢。”
“那可不,”云烟低下头,被付菡又夸了几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哪有姐姐说的这么好。”
“不可妄自菲薄,”付菡正色,“已经很棒了,要知晓这世间多少人,浑浑噩噩度日,被日子推着往前走,从未思考过什么。特别是娘子,大秦不兴家中娘子读书习字,也就是家中稍微体面些的多读些书,但也只是识字能管账便罢了。”
她因为书香门第,父亲对她和兄长都严加管教,才多读了许多书。从前便有人问她,读书习字是什么感觉。
那些女娘不理解她为什么总是不同她们品茶赏花,而是宁愿在家无趣地学字,娘子也不能科举做官,以她们的身世,可以风风光光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
日后能操持家务,看看账簿便好了。
付菡从前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静得下心来,明明最开始的自己,也是向往和别的女娘打成一片的。
她不后悔读书,也不后悔未曾交往出自己的手帕交,早在无数次烦闷的时候,是诗文,是笔墨安抚了她的心。
无论读不读书,她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也不觉得自己读过书便高人一等。只是自己这个人可能从根本上就注定了她向往着更明理的世界。
所以段述成那霸王一样全然不讲理,却又分得清楚是非黑白的人才能俘获她的心。
她看向云烟。
从前的阿枝磕磕巴巴地说着北凉语言和汉话混杂的句子时,哪里能想到有一天她也能这样轻松地,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出自己所想?
想法稚嫩生动,却不乏灵气,那是她自己脑中产生的东西,便值得鼓励。
她真的成长了许多,付菡不再以一个“姐姐”的态度再去看她,而是原原本本地审视着已然与从前变化了许多的云烟。
付菡从前惋惜云烟丧失了记忆,后来又觉得那些不快乐的日子忘记掉也不错。一个人的塑造少不了经历的功劳,有那样经历的她成了阿枝,有这样经历的她便成了如今眼前的云烟,她们是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无论本质上是否有区别,但变化已然在他们不经意的时候产生了。
云烟也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乐起来。又或是她早就应该成长,是他们的多此一举阻碍了她的成长,却又希望她快乐。
这本就是相悖的。除非一个人永远是傻子,否则,定然还是想要知道些什么,了解这个世间,真正认识自我的。
付菡勾起唇角,好在为时不晚,云烟如今就在身边。
她的成长,她比她还高兴。
云烟没将自己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不过是随口一言,自顾自又玩起了熏香,半点没注意到付菡频频看向她的眼神。
“贵妃最近,与陛下如何了?”
付菡拿着针线,关切道。
最近宫中风平浪静,从前关于明昭皇后无礼的传闻早就被澄清,张尚仪的下场众人看得清楚明白,再也不敢私下里无礼议论。
至于这个新来的贵妃,早在之前就展现了自己并不好惹的特质,无人敢在她面前嚣张,陛下又爱重得很,流水般的赏赐和珍品一件件送去永安宫,凌烟阁不大,库房早早就堆不下了,云烟烦到不行,好好和燕珝说了一通才止住了他这样不讲理般想把国库都搬过来的行为。
“就那样吧。”
云烟打着香篆,头也不抬。
提起陛下几次,都是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付菡微微上了心,道:“前朝筹备着南巡,不是小事。近日忙碌若是忽视了你这里也是正常的,彻知这几日也未曾来寻我,我家兄长也有几日未曾回府了,嫂嫂还同我抱怨了回,你可别因此多心。”
云烟摇摇头,“同这些都没关系。”
秀气的眉头微微弯起,付菡见她没有想要倾诉的欲|望,便不再多问,随口闲聊了些别的。
二人叙话完,云烟才慢慢放下唇角。
“茯苓,”她叫来人,“陛下下朝了么?”
“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娘娘要去勤政殿寻陛下么?”
茯苓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询问道。
云烟摇头。
“不去。”
她只是问问。
燕珝最近似乎有些疲惫,她能感觉到。但燕珝发现她察觉之后,来这里的次数就少了。
不是她担心燕珝,而是燕珝若是真病了,怎么未曾听孙安说过?
孙安这样机灵的人,定会在燕珝有任何不适的时候第一时间来找她,让她去哄陛下欢心,他也能讨点好。
但孙安从未表露过半分,云烟也只是隐隐的猜测,并无时政,偶尔这样的想法从脑中冒出来的时候,她都吓了一跳。
无论病没病,燕珝似乎很不喜欢她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被可怜一样。
云烟叹气,罢了,总归和她没关系。
她心里还是对那日闻到,却根本没寻到的血腥味耿耿于怀,那个味道总会在她即将忘却的时候忽然又蹦出来,让她心乱。
册封礼那日晨间的话,她知道燕珝听进去了,在那之后,燕珝并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就好像他们只是帝王与妃子一般,却平白少了亲昵。
她知道,燕珝似乎也在找寻着如何同她和谐相处的方式,但在他“能够”有爱她的资格之前,他还在试探她的态度。
梅山那日的欢愉不过一月,竟然就这样,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她已经许久未曾同燕珝亲近了,虽然他温暖的胸膛,是她自己亲手推开的。
燕珝平日里惯常同她一道用膳,今日孙安来报,朝中还有要事商议,午膳就不来了。
云烟应下,习惯了他的忙碌,方准备午睡的时候,迎来了郑王妃。
她对郑王妃一直有些淡淡,但耐不住对方擅长同人交往。特别是郑王妃在知晓她的脾性底线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地方得罪过她,反而常常让她舒心。
话语中恭维却不谄媚,亲近又不觉得冒犯,时间长了,她的心也没那么硬,宫中人少,郑王妃常来寻她,她也就当作交了个不咸不淡的朋友,时常相处着。
瞧着孙安的脸色,燕珝应当也是默许她来寻她的,用孙安的话说,郑王妃在此,娘娘胃口都好些。
可能是因为她口若悬河,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能说罢,无论是八卦还是什么要事,她都能说上几句。这些日子下来,云烟倒是通过她了解了不少京中事。
她一进来,云烟赶紧起身让位,满脸紧张。
不是她恭敬,而是如今郑王妃肚子中,揣了个孩子。
已经一个月了,前些日子查出来的,郑王妃也就因此有阵子没来寻她说话了。
宫中子嗣甚少,徐贵太妃得了这么个喜讯,高兴得连连跟陛下请旨,前几日将郑王妃接进了宫中养胎。看她那意思,是想让郑王妃就在宫中生产了。
后宫中如今就是云烟说了算,徐贵太妃的人来请示了回,云烟当即点头便答应了,还让孙安去寻了最好的稳婆和太医,早早便准备着。
可瞧着郑王妃不是很欢喜的样子,云烟坐下,打量着神色,想到听说过孕中的妇人确实容易不愉,主动道:“王妃近日如何?”
郑王妃扯开唇角,明明是熟悉的笑容,却有些有气无力,“多谢娘娘关怀,在宫中,哪有不好的呢。”
“茯苓。”
云烟抬了抬眼,茯苓上了茶水,她继续道:“我在宫中,你若有什么需要的,自管寻我便是……不过是我多余说这些了,徐贵太妃自然会照顾好王妃的。”
“何止是照顾得好,”郑王妃的脸上泛起苦涩,“那个‘好’未免也太好了些。”
“怎么这样说?”
云烟好奇,徐贵太妃听说和郑王妃娘家带点血缘关系,本就亲近,郑王妃又会说话,徐贵太妃看着也不像严苛的人,怎么瞧着哀声叹气的。
郑王妃喝了口茶,只听身旁的女官轻咳一声,她抬眸,放下茶碗,对云烟抱歉一笑。
云烟了解了几分,挥手道:“都出去。”
众人出去了,那女官瞧着还不想走,在茯苓的眼神之下只好离开,等众人离去,郑王妃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贵妃娘娘可不知道……也就是娘娘心思恪纯,妾才敢在这里说说了,也是躲着旁人目光。”
郑王妃声音有些哀伤,“妾的肚子才一月,母妃便像喂牛一般,什么都要往妾嘴里塞。”
“也算是补身子了。”云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这样道。
“还有便是……其实王府哪里就不能养胎了呢?”
她看了云烟一眼,“不是怪娘娘应了母妃让妾进宫,宫中自然是好的,只是……”
云烟歪了脑袋,她倒是未曾经历过这样的烦恼,“只是什么?”
“王爷本就同那侧妃情好,”郑王妃垂眸,眸中没少了失落,“如今妾进宫了,母妃还以着这个名头,给王爷又填了几个妾侍。”
“竟有此事?”
云烟皱着眉,她平日里不甚关注这些,从前知道郑王夫妇还算是相敬如宾,却不知郑王的后宅中也有那样多的娘子。
郑王妃甚是羡艳地瞧了云烟一眼,“世上如陛下那样钟情一人的男子,屈指可数。大部分男子还都是……唉,不过就这样。”
云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陪着她叹气。
陛下是钟情,但钟情的又不是她。
“其实早该看开的,”郑王妃强打起精神,“世间常态罢了,是妾不好,扰了贵妃娘娘心情。”
“无妨。”
云烟浅浅一笑,“好好养胎,身子要紧……我是说,你的身子。”
郑王妃瞧她一眼,云烟继续道:“徐贵太妃那里,你若是实在不想‘大补’,我便让胡太医去说说,让太医署给你开用膳的方子,只要你身子健康,便不用吃那么多。”
“……个人之见,”云烟还是给自己的话打了个补丁,“只是听说太补了也不好,孩子大了生产的时候母亲受罪呀。”
话本中看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郑王妃连连点头,“多谢娘娘体恤,太医何时能去同母妃讲?”
云烟失笑,看来是真的急切了,定是被为难狠了才来寻她,要不以她方才口中徐贵太妃金贵孩子的模样,定不会让她出来,也不知她是如何说动太妃的。
“看时辰,一会儿胡太医便会来把脉,我一会儿便同他说。”
“好、好。”郑王妃垂眸,末了又看向云烟,“多谢贵妃了,让贵妃看笑话了。”
云烟摇摇头,“用膳这里我倒是能帮你,但为郑王纳妾一事……且不说我还未曾见过王爷,那是徐母妃的旨意,想来不好违逆。这里……我可能帮不上。”
“已经够了,够了。”
郑王妃垂首,“妾其实很羡慕娘娘。”
剩下的话她没有多说,云烟也只是笑,没有询问。
二人说了会儿话,郑王妃才道:“对了,娘娘。”
云烟抬眸。
“昨日听母妃说,太原那边来了信。”
云烟一愣,先是疑问道:“太原那边不应该是……徐母妃如何知晓?”
郑王妃笑容有些尴尬,“所以只能私下告知娘娘,至于信中是什么,妾也不知,母妃也不知呢。只知道王家那边来了人,昨日陛下有见过。旁的……便不知道了。”
云烟了然点头。
徐贵太妃当初在宫中便是首位,有些人脉眼线也是正常,郑王妃主动将此事告诉她,她倒是想起,那位陛下的表妹。
王妃道:“王家娘子至今未嫁,前几年只听说犯了错被关进祠堂受戒,宫中也有女官训诫。算算时日,已然三年了。”
“三年……”
云烟记得,燕珝提过此事,但她并不知晓其中详情,应了声便未再说些什么。郑王妃看来也不知其中内情,只是道:“那王娘子哟,以前瞧着,还算是个可人的娘子,也不知是什么错,惹怒了陛下。”
“但愿她能知错。”云烟垂眸,没什么反应。
“听说也寻了亲事,不过算不上什么好的,也就是名头好听……”说到这里,郑王妃来了兴致,同云烟从太原一直说到徐州,简直要将全大秦的高门关系都要理一理。
等胡太医来把脉的时候,郑王妃正好说累了,云烟先将那事说给了胡太医,胡太医听得此事也应下:“孕妇本也不能日日那样补着,王妃身子本就康健,并不需要大补。日后多走动,膳食微臣回去便拟,还请娘娘放心。”
他给郑王妃把了脉,道:“母体康健,胎儿也不错,不必太过忧心。”
云烟也开心了些,等她把脉的时候,胡太医依旧是从前的说法,针灸还在准备中,她道:“胡太医。”
“娘娘有何吩咐?”
“陛下近来身子如何?”
云烟只是想起来,燕珝面上比从前瞧着,总觉得有些变化,可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她也并非主动想要关心他,只是他好歹算是她的枕边人,她怕……
她怕他像当初在民间听说的那样,为了追寻先皇后之魂,用些什么鬼魂的法子,损了身子可怎么好?
她可不想哪日醒来,身边是一具冰冷的身躯。
郑王妃适时告辞,陛下的身体情况可不是她能听的,等她离开,胡太医才颔首道:“这些日子陛下操劳国事,身子比往年虚弱些也属正常。加之近来换季,前几日下了雨,受凉而已。”
“那何至于……”
云烟顿住,那日的血腥味总在她脑中萦绕,但无人能证明那味道是从燕珝身上传来的,或许是她想多了也不一定。
她放下心来,“多谢胡太医。”
胡太医连声推辞,继续道:“娘娘,近来可还有头痛?”
“少了许多,”云烟道:“胡太医医术精湛,已经许久未曾头痛了。”
“那说明药还是有用的,”胡太医道:“此乃古方,药材珍贵难寻。娘娘要继续用着,一旦有头痛的迹象便服下,看看头痛能否根治了。”
云烟点头,任他给她针灸。
燕珝忙完回来时,云烟正支着脑袋打瞌睡。
夜幕降临,云烟听见声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打了个招呼:“陛下回来了。”
“让你久等了,”燕珝脱下披风,“还是文官难缠,今日议事久了些,饿了吧?”
云烟摇头,“不饿,白日里用了糕点零嘴,这会儿不饿。”
桌上的菜已经冷了,茯苓小菊带下去加热,燕珝坐在云烟身边,为她按按脑袋。
“今日可有头痛?”
“没有,”云烟有些懒洋洋的,可能是今日坐久了,活动了下身子,“陛下最近在忙什么?”
她只是随口问,从前燕珝会回复些什么“工部的事”、“兵部的事”,甚少同她细说,可今日不知如何,竟然主动道:“天暖起来了,有春汛,不过今年灾比往年轻些,损失不重,今日议了赈灾一事。不问不知道,一问彼此都互相推诿,主动请缨要去的,又一看便是想要图些什么,未必能好好办事。”
讲给云烟,他尽量说话直白坦诚,不弯弯绕绕。
“百姓损失不重便好,”云烟听完,道:“不过春汛……”
燕珝极有耐心,“每年三、四月份便容易有春汛,天气暖了,冰雪融化便流入河中,但有些地方的水域冰雪未消……”
云烟听他说着朝中之事,就着他的声音下了饭,不知不觉便用了许多,燕珝眼里泛起笑意,道:“早知道同你说这些枯燥没意思的你能多用些,朕便早就讲与你听了。”
“挺爱听的,不觉得枯燥没意思呀,”云烟拍了拍肚子,“就是没注意,有点撑了。”
燕珝失笑,拉她起来,在院中散散步,消食。
云烟许久没有这样饱腹的感觉了,拍着脸感受着久违的感觉,燕珝轻笑,同她在院中走了几圈后,才道:“朕有一事,要同你商议。”
“何事?”
云烟心里隐约有着猜测,等燕珝说出口。
“太原王氏那边来了人,说朕那表妹病入膏肓,希望能回京医治。”
云烟看向燕珝,“陛下同妾商议是做什么呢?”
那是燕珝的表妹,但曾经设计陷害过明昭皇后,不过即使如此,同她有什么关系?
“朕以前,从未觉得她是那样的人,”燕珝同她慢慢走着,有朵梨花落在他的发间,未曾发觉,“朕不懂她是如何想的,但明明自幼一同长大,朕看着她学会读书写字,变得大方明理,却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王若樱比他小几岁,他同她并不相熟,但她常常进宫,在王皇后膝下长大,也算是了解一些。
在线索完全指向她之前,燕珝从未想过她会害人。
“陛下是在念旧情么?”
云烟疑惑。
“不,朕同这些人早就没有旧情了,”燕珝摇头,“朕只是惋惜,朕总以为朕很聪明,却每每被现实告诉自己,朕根本不懂人心,也不懂朕身边之人在想什么。”
“越是想到这里,越觉得自己似乎总被蒙蔽,无能得很。”
王若樱在他面前乖巧懂事,纵使他明白她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也未曾想过她会那样设计阿枝。
季长川将他的阿枝藏了那样久,他明明见过他腰间佩着的护身符,却从未怀疑过他。
如此种种,确实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强的挫败感。
“都过去了。”
云烟道。
“那病若是真的,朕会给她安置在别苑,不会让她扰了你的眼。等她病好,让她去奉先殿侍奉先皇后牌位,算是赎罪。”
云烟点头,“若是假的呢?”
燕珝轻叹,“那便同那日你我所说。”
“陛下不会怪罪妾?”
云烟抬首,“毕竟是陛下表妹。”
“她可没这样的敬畏之心。”燕珝轻嘲。
云烟慢慢走着,抬起手来。
燕珝垂首,看着她的动作,任她将他头上的梨花拂落,“留她一条命,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云烟点头,知道了分寸。
轻声叹息几句,便回了宫。
燕珝再一次没有留宿,云烟都习惯了他不与她同榻了。睡前,喝了杯寒潭香,等躺上榻的时候,才想起药瓶。
她没叫茯苓,自己下榻拿了来,倒了几颗放在掌心,正准备塞进口中的时候,忽得觉得有股血腥味。
她皱了皱眉头,一口吞下。
莫不是味觉出了问题后,嗅觉也出差错了吧,总觉得有种似有若无的腥味。
她躺下,早早便入了眠。
付菡成婚那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云烟当了回娘家人,看着她绞了面,涂抹上好看的胭脂,将唇抹上红红的口脂。
盖上盖头,付菡拉着云烟的手,带着细微的颤。
云烟自然知晓她的心境,这样多年,无论是父母的责骂还是世俗的议论,她都挺过来了。她是女子,还未曾真被打骂过机会,段述成才那边算是棍棒底下打出来的姻缘。用他的话说,他爹打出来的伤,比在战场上的伤多多了。
“你害怕吗?”付菡难得说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就是在成婚的时候,册封那日。”
“有些吧。”
云烟回忆了下,但她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的心境同燕珝说那些话了,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将某些事情想明白,说明白,让自己活得清醒一些。
“……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像梦一样,”云烟道:“我伸出手,陛下接住了。似乎不是像旁人口中所说的‘交付’给谁谁,只是拉住了手,代表着往后的日子,一同走下去。”
付菡点点头。
她身姿袅娜,穿着火红的嫁衣,云烟在宫中送别了她,眼看着付彻知将她背上了花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直到花轿几乎要在幽长的宫道中消失不见的时候,一只大掌握住了她的掌心。
“就这样舍不得?她还是可以日日入宫陪你的。”
燕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烟转过身,“陛下的手怎么这样凉?”
“有吗?”燕珝收回手,揉了揉她梳好的发髻,让她“哎哟”一声之后再也没有闲暇来管他。
“干嘛突然……”
云烟话音未落,便听燕珝道:“好了,你这个娘家人当够了么?”
“什么意思?”
“当够了娘家人,咱们便去段述成府上,吃喜酒去。”
燕珝转身,云烟小跑着跟上。
“真的吗?咱们也去?”云烟抬着头仰望着燕珝在日光下半明半暗的侧脸,很是惊喜。
“骗你做甚,”燕珝微凉的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段述成从前打架总输朕酒钱,这回要好好喝回来。”
“瞧你这点出息。”燕珝笑着摇摇头。
云烟轻哼一声,不同他计较,赶紧带着茯苓更衣,同燕珝一道出宫。
“对了,”云烟坐在出宫的轿辇之上时才想起来,“陛下,太医说你最近受了凉,今日便少喝些酒罢?”
燕珝坐在她身旁,面露无奈。
“云贵妃,你知晓现在你的模样像什么吗?”
“什么?”云烟好奇。
“户部尚书家里的夫人是京中出了名的河东狮,”燕珝闷声笑,“户部尚书年轻的时候是个酒鬼,就爱饮酒,每每夫人同他温和地说不要喝酒之后,还是酒气冲天地回家。”
“时间长了,尚书夫人就生气了,自那之后,只要他一喝酒,便要闹得半个京城都知晓,那双手揪着尚书的胡子……”
燕珝比划着,眸中带着点点光彩,像是个邻家看了笑话偷乐的小郎君,“当年朕同彻知几人在街上瞧见过尚书被拽着胡子耳朵的模样,至今印象深刻。”
“然后呢?”云烟也来了兴趣。
“他那夫人瞧见了朕,便收敛了些,像换了个人一般,柔声道:‘夫君,今晚可别饮酒了。’”
云烟想象着那个场面,噗嗤一笑。
她笑完,控诉道:“还说呢,最初那夫人不也是娇滴滴的娘子么,还不是被你们男人逼成了河东狮?怎么还能拿着人家的笑话讲呀。”
“这不是只同你讲了么。”燕珝喊冤。
“还有,什么叫‘我们男人’?”燕珝赶紧撇清关系,“同朕无关,朕今日,只喝一点点。”
“真的?”云烟狐疑地看着他,越是这样保证,越容易喝多。
“真的,天地可鉴。”
燕珝发誓。
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融洽,车驾的声音之中,云烟似乎听到了燕珝的声音。
轻得像飘来的烟。
他似乎说的是说:“你终于关心我了。”
云烟“嗯?”了一声,“什么?”
“没什么,”燕珝道:“出了宫外头嘈杂,听到什么了?”
云烟摇摇头,应当是听错了。
燕珝瞧着她面上带着点浅笑的模样。
当年除夕他喝了酒回府,她一句都没有多问。
可终究还是,让他等到了如今。
就如同户部尚书同他那妻子这样多年,打打闹闹过来,也从未听说过要休妻纳妾之事。京中人笑话他,燕珝却只羡慕他。
旁人哪里懂得,被心爱之人放在心上的感觉。
燕珝心里微微泛起得意——
他可不会像户部尚书那般,不听夫人的话,让她生气。
他要做他家贵妃,最听话的伙伴,和永远的爱人。